陀螺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elouch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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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曾身居高位,退休以后,内心却似陀螺,无法停歇。权力的惯性像一辆失控的大卡车,顺坡而下,想要刹车时已经来不及了。
  在兰州,陀螺不叫陀螺,叫猴儿。
  先是一只水鸟飞来,在落地窗外盘旋了几匝,而后单腿着地,踩在了一根晾衣绳上。也就奇了怪,水鸟晃着翅膀的刹那,屏幕里下了一阵雪。雪很大,接着挤出来几块马赛克,让《新闻联播》的影像很不真实。侯俊杰将目光收回来,拧向窗外,恰巧看见了水鸟的另一只腿落下来,有点儿立正的味道,就差没喊报告了。
  水鸟白雪雪的,像个长腿的姑娘,穿着一双红靴子。尖细的长喙啄着羽毛,眼花缭乱的。
  阿姨端着一杯西瓜汁过来,脚上的凉拖忽然掉了,闹出一团噪音。侯俊杰忙将食指横在唇上,示意她安静。水鸟像一位客人,隔着玻璃,与里面的主人对视了一眼,又傲慢地埋下头去,继续整理自己的仪表。此时,夕光仿佛一层金色的羊绒,洒在小区里,遮天蔽日的,让一些高大的树木倒伏了下去,却不像风在吹拂。侯俊杰抽了抽鼻子,似乎嗅见了一股泥沙的气息,挺呛人的。侯俊杰问:
  黄河黄了么?
  阿姨将杯子款款搁在了茶几上,回说,没黄,今年真的挺怪的。
  哦,该死的雨季。
  阿姨说,搁在往年,黄河早就漫上岸了,现在的水呀,瘦得像一根鸡肠子。我刚在厨房里瞭了一眼,河底的石头都快晒冒烟了。
  不急,老天爷是公平的,攒得越多,过几天也下得越欢。侯俊杰觑着窗外,感喟说,真漂亮呀,你看它头顶的那一撮羽毛,像一顶王冠。
  阿姨拿起抹布,眯眼望了一下,倒也没意见。
  真漂亮,像非洲一个土著部落的酋长,这几根羽毛呀,就是权威的象征。
  杂嘴子!
  侯俊杰忙问,你什么意思?
  阿姨蹲下身子,开始擦拭茶几上晚饭的痕迹,随口说,这种鸟叫杂嘴子,叫起来那个难听呀,能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瞎讲!侯俊杰登时不悦起来,锁住了表情。
  呵,你要不信,我让它叫几声给你听吧。言毕,阿姨嘬起嘴巴,先叫了几下,身子慢慢偎了过去。遗憾的是,阿姨的引诱并没有得到一定程度上的响应。水鸟整理完毕,在晾衣绳上踩出了几个狐步舞后,翅膀一扇,眨眼间便失联了。阿姨尴尬地说,哼,这破东西真是杂嘴子,看人下菜的家伙。
  也好,天是鸟故乡嘛,去吧。侯俊杰化解道。
  我们本地人不待见这种破鸟,又不是喜鹊。阿姨又唠叨。
  别这么说它,它挺孤单的。
  阿姨一怔,想说什么,却打住了。
  恰在此时,屏幕一下子端庄了起来,一幅中国地图跳将出来,侯俊杰的目光扑了上去。天气预报时间,王丹在指点江山。侯俊杰沮丧地看见,别说兰州一带,就是整个北中国在未来三天内都是万里无云,艳阳高照。一片深红色的模块游移在兰州上下,说明高温将持续,黄河上游的雨季无从谈起。侯俊杰的嗓眼儿里冒出了一股烟,烟雾袅娜,无孔不入,倏忽间弥漫在了大脑的沟回中,让他眼底一黑。
  你下楼去走走吧,日头一落,真凉快多了。
  阿姨勤快,又搬出了吸尘器,抽出一根线来,插在了插座上。侯俊杰不语,脑子里的那一阵烟慢慢消散了,耳朵却支了起来,开始捕食窗外的敌意。许多天了,这种蚀骨的敌意总在王丹播报完之后适时出现,掐着点儿似的。吸尘器是老款的那种,样子别扭,马达发抖,怨妇一般地号叫着。在侯俊杰的想象中,自己正置身于一家木器厂,刨花飘舞,木屑飞溅,车轮大的钢锯张开了大白鲨一般的牙齿,向自己切削而来。阿姨粗手陋脚的,并没察觉出侯俊杰的这种异常,拎着吸尘杆,向客厅的犄角旮旯里挺进,绝不放过一丝灰尘。阿姨扯着嗓门说,今天擦洗完,改天再把被褥和枕套洗干净,等侯军一家子回来后,可以舒心地住上几天了。阿姨又说,我已经心里有谱了,第一天吃面,第二天吃米,第三天去兰山的农家乐,听说那里的柴火鸡不错。孰料,侯俊杰恼恨地说:
  不来了,都不来了!
  阿姨转身,抱着吸尘杆,像个突击队员似的,愕然道,不来了?姨娘的祭日,一周年呀,咋能说不来就不来呢?
  哦,闹闹的英语成绩掉得很厉害,听说暑假里要补课,侯军两口子也没辙。
  登时,阿姨的眼睛里孵出了一层泪光,嘴角抽搐着,拔下了插头。阿姨哆嗦着,朝座机走了过去,嘟哝说,我得问问侯军,不能这样子的。
  活人要紧,别难为他了。侯俊杰道。
  阿姨泪眼婆娑地说,姨娘才走了一年,不能这样子。我、我可啥都准备好了。
  突然间,楼下的霹雳声腾空而起,仿佛一颗炸雷崩裂了,将傍晚的静谧炸得魂飞魄散,天塌地陷。侯俊杰一下子晕了,抓住了沙发扶手,稳住自己。霹雳声余韵悠长,漫漶在空气中,第一鞭子之后,出现了一段漫长的空白期。侯俊杰脸色煞白,知道这不过是一句独唱,好戏还在后头呢。果然,接下来是一阵乱鞭,噼里啪啦,电光石火的,整栋楼都在摇晃,在冒烟,和那一年美国纽约的双子塔一般。
  烦死了,真的没素质啊。阿姨浑身警觉,冲向了窗口,显然想闭关锁国。
  开着,别关!
  阿姨跺脚说,天天晚上打猴儿,真不消停啊。
  侯俊杰抬眼,肃穆地说,陀螺,是打陀螺,不是打猴儿。
  咋了,本地人都叫打猴儿呀。阿姨无辜道。
  呸!侯俊杰蓦地起身,指着阿姨的鼻梁,嗓子里一团乱麻似的,我告诉你谢静,你不能跟他们伙在一起,你是我家的保姆。这破东西叫陀螺,不叫猴儿。
  我错啥了?我哪儿惹你了?
  侯俊杰耳食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霹雳声,脑子里乱云飞渡,险象丛生。他嗫嚅一番说,告诉你谢静,我姓了一辈子的侯,我不许你伙着他们,一口一个打猴儿。
  姨父,我没啥错。阿姨辩白道。
  滚!
  侯俊杰蹒跚开来,让出一条路,指着门口说,滚!现在就滚,立刻,马上,必须,坚决彻底地滚蛋吧!半晌后,侯俊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看见地上扔了一件围裙、一块抹布,阿姨已不知去向。侯俊杰拿起插头,接上了电源,一巴掌打开吸尘器,压住了窗外的霹雳声。   在马达的号叫声中,侯俊杰饮下了一口西瓜汁,还魂一般。
  这一片小广场,还是当初侯俊杰在任时命名的,叫亲水平台。
  平台呈“凸”字形,延伸出来的部分由钢筋水泥的支柱架设在水面上,四周栽满了汉白玉的雕栏,庄重、威严,自成一体。地面上铺了大理石块,隐约中是一幅阴阳双鱼的构图,天干地支上下环绕,光滑如砥。小区的业主大多是本单位的同事,经适房,又濒临黄河,推开窗子便是一幅幅风景画,春有春的味道,秋有秋的韵致,比附近的商品房足足高了每平米五千元,等于白捡了一笔钱,半夜里都能听见业主们笑得发颤。小区开园入住的第三天,这一片小广场正式启用,场面红火极了。工会的人搭起了气球拱门,燃放鞭炮,喷撒花屑,把半个天空都染红了。妇联主任请来了一个秧歌队,一个扇子舞表演团,在黄河岸边雀跃不已,弦索不断。在热烈的掌声中,侯俊杰走上前去,接过了一把镀金的剪刀,将缠裹在一根汉白玉栏杆上的红绸子剪断了,露出了一行拳头大小的行书:
  亲水平台
  刹那间,业主们拢了上去,一边抚摸,一边将目光挂在了侯俊杰的身上,仿佛洁白的哈达,浸满了全部的感激。那一刻,侯俊杰踅了出来,退至一旁,继续鼓着掌。他明白,自己才是整个仪式的焦点,也是不二法门。当初,在向全体业主公开征求这片小广场的名称时,侯俊杰是痛下决心的。他在公司的中层干部大会上做了长篇发言,舌灿莲花,旁征博引,说一个广场,说小了是一扇天窗,一个透气孔,一个观景台。可往大里说,广场其实是这一方水土的灵魂所系,是一团根须,慢慢扎下根来,方可让灵魂安妥,让大家安居乐业起来。侯俊杰还举例说,天安门广场就是咱们这个国家的天窗、透气孔和观景台,更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灵魂之地。侯俊杰的一番阐释立马见了效,一条悬红通告在热烈的掌声中安全通过,并即刻公布。那一天,全体业主在同一时刻收到了同一条信息:……凡应征名称一经采纳,由集团公司公开奖励一个地面车位,并终身使用。
  天哪,一个地面车位,按市值估算也在16万元左右,升值空间引人遐想。
  但后来的事态却差点意思,不是应征者不够踊跃,也不是投稿的水平太次,而是业主们分成了两个水火不容的阵营,大有决一死战、永不往来的架势。那一阶段,侯俊杰作为最后的拍板者,三缄其口,保持中立,还一再叮嘱老伴索君与阿姨,出门下楼,不许对外品评,不许介入双方的攻讦,不许泄露自己的喜好,屁股要坐稳,作壁上观。侯俊杰犹记得,每晚回家时,阿姨都会把自己的微信群打开,上下拨拉,逐条逐句地念给他听。阿姨介绍说,这就叫潜水,你在暗处,大家在明处,但什么苗头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你洞若观火吧。
  潜水!侯俊杰当时感喟说,潜水当然好了,但千万不要在岸上相信一名水手嘛。
  的确像阿姨讲的那样,业主们的微信群里狼烟遍地,杀伐阵阵,血流成河。前几日还金戈铁马、摧枯拉朽的一派,一夜之间就会翻了盘,另一派引经据典,卷土重来,收复了无数的点赞,双方的拉锯战大有一种深秋的肃杀之气。说白了,两派的分歧点在于复古还是崇洋,前者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对崇洋一派鄙夷至极,什么希腊广场、爱丽丝乐园、莱茵湾、左岸情调,什么凯撒景区、罗马小镇、爱琴海之都,统统赠一个“呸”字。年轻人草鞋无号,野鸡无名,反正轻松上阵,动物凶猛,对复古一派的诸如春风台、丝路明珠广场、明月湾、知音乐园、和谐小区等等的陈词滥调呕吐不已,一律奉上一坨屎的符号。侯俊杰每次看完类似的舆情,心里便吃了一块铁似的,慢慢向自己靠拢。
  截止日期到了,侯俊杰参加了集团公司和物业公司的联席会议。不出意外,双方的战火转移在了桌面上,物业方面的人倾向于崇洋,觉得如此高档的一个小区,一定要和世界接轨,方能在兰州全境力拔头筹,一枝独秀。集团公司的人却寡言少语,免战牌高悬,知道最后的裁判权在侯俊杰的手里。他们了解他的脾性。他们也知道一把手的审美和立场。他们更明白他的说一不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谁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果然,侯俊杰最后将两派提交的名称都给否了,他决定自己亲自干。
  现在,谜底揭开了:亲水平台。
  一行拳头大小的字,阴刻,字迹淡绿色,隽永刚劲的笔画,有一代书家王宠的风格。业主们拥上前去,摩挲着,欣赏着,念诵着,一段时间以来笼罩在小区里的紧张和不信任感,被侯俊杰亲书的这一行字釜底抽薪,一下子消弭于无形了。很快,业主们的赞美声就化成了实际行动,三人成众,五人为群,纷纷拢了过去,拍照留念,并迅速发布了出去。每一帧照片上,侯俊杰和他的手迹都是当仁不让的焦点,那么素朴,那么低调,那么万人如海一身藏。在业主们的记忆中,这天还发生了一件趣闻。当侯俊杰和一群业主整理好表情,一齐喊“茄子”时,拍照的那个少妇却迟迟不见动静,泥塑在了大家面前。
  半晌后,少妇才目瞪口呆地说,你们快看,回头看,看河面呀。
  在亲水平台的外缘,天空明净,一派深蓝,黄河水不动声色地逶迤而逝,犹如一块静谧而辽阔的玻璃。突然,玻璃破了,一尾金黄色的鲤鱼挣脱了水面,跳将出来,穿云裂帛地画了一个优美的弧形,又钻进了玻璃深处。这样的特技犹如电影里的慢镜头,循环往复,一直持续了很久,让亲水平台上的业主们屏声静气,目光迷恋,十送红军似的,将那一位黄金铠甲般的信使送到了河流的尽头。这时,那位少妇喃喃地说,鲤鱼跳龙门,这亲水平台真是一方风水宝地呀。
  她的抒情让大家深表赞同,连连附和。
  业主们巴兮兮地盯望着侯俊杰,这不免让他有些局促与不安。幸好,秘书跑了过来,将手机递给了侯俊杰,才让他挥手作别,顺利地脱了身。然而,那是一个致命的电话,让那个晴好的上午轰然坍塌,也让侯俊杰内心的天空分崩离析,碎了一地。此乃后话。
  自此,亲水平台赫然矗立在了小区内,成了一座客厅,一座观景台,一个透气孔,也是所有业主的魂魄之地。早起,在轻纱一般弥漫的河雾中,练太极拳的、吊嗓子的、晨跑的、玩呼啦圈的、听新闻广播的、扭腰拍腿的,都在稀薄的天光中登台亮相。到了八九点钟,遛鸟的、跳广场舞的、吼秦腔的、漫唱花儿的、垂钓的便纷至沓来,你吵我嚷,不亦乐乎。中午以后,亲水平台有一段空当期,中场休息,业主们消失殆尽,但婚纱摄影又及时地补充了进来,一对对新人笑靥如花,在深沉幽静的大河背景下,留下一生中最亮丽的倩影。事实上,白天的这一切都是粗糙的脚本,亲水平台的真正大戏,则是在傍晚拉开序幕的。   一入夜,河风吹拂,树影婆娑,一条大河犹如公开的心事,开始流淌与泛滥。业主们饭食已毕,便纷纷麇集于亲水平台一带,大至天文地理、国家大事、股市惨祸、反腐动态、伊斯兰国的暴行,小至家长里短、宠物纠纷、儿女不孝、头疼脑热等等的话题,都在这里找见了市场,求得了同情。这样的攀谈被夜色衬托,又浸泡在了河水一般轻柔的氛围中,使邻里之间的情谊犹如隐秘之花,次第开放。
  大人们聊天时,那些牙牙学语的稚童们穿着轮滑鞋,在亲水平台上溜冰。不是一般的冰,而是光滑如砥的大理石地面带来的轻盈和速度。夜空敞亮,小风伸出双臂,推着孩子们,一忽儿阴,一忽儿阳,出没在了双鱼图中。偶尔,附近的阳台上会丢下来一句:
  宝贝,回来睡觉觉啦!
  不出意外,亲水平台上及时地抛上去一声,我再飞一会儿!
  孰料,入了夏,亲水平台上的文戏变成了武斗,且愈演愈烈。人们现在忘了是哪个挨千刀的第一个将陀螺带进了这里,一个不算,后面还跟着一长串的陀螺,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抽了风似的在广场上旋转。兰州人把陀螺不叫陀螺,叫猴儿,于是就有人嗔怒:
  又不是动物园,耍猴儿呀?
  没耍猴儿,是打猴儿。肇事者强词夺理说。
  其实,业主们畏惧的不是小小的陀螺,而是打猴者手中的那一根根鞭子,呼啸上下,霹雳声起,抽在陀螺的身上,砸在大理石地面上,毒蛇似的在空气中来去翻飞,甩出一记记炸雷。孩子们被紧急抱走了,大人们恨得咬牙切齿的,虽说给物业公司投诉过许多次,历数了这些家伙的种种不是,但这些丧心病狂的人也是小区的业主,你可以跳广场舞,他就能打得了猴儿,物业公司是外聘的,谁也得罪不起,也不愿去得罪。去年的那一阶段,侯俊杰也失声了。典礼那天的电话是组织部门打来的,他的屁股,慢慢离开了原先的位子。渐渐的,入夜之后的亲水平台便显出了暴戾和惊悚的一面,除了那一小撮群魔乱舞的打猴者,一般人不愿意涉足于此,仿佛这里是一片危机暗伏的雷区。
  这不,《新闻联播》刚结束,这帮家伙便打着饱嗝,全副武装地站在了平台上,赳赳然的,开始了热身。
  今天一打三,我坐庄!
  同伴回说,还记仇呀?你昨天可是败得一塌糊涂的。
  哼,我思考了一天,找见了你们的命门。
  这人唏嘘说,我有点儿反胃,刚看了一段新闻,IS那帮烂货又杀了几个西方人质,喏,直接这么割了下来,身首异处啊。一边说,一边比画道。
  嗯,那今天你的猴儿就叫IS,咱们抽死它,说话算话。
  那你的呢?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的还叫猴儿吧。这人诡谲一笑,仰首向旁边的楼上一觑,吐了吐舌头说,侯俊杰八成在偷窥,他呀,他太鸡贼了,一个礼拜都没敢下楼来了。
  闻听此话,一帮人狡黠发笑,热身结束了。
  这一刻,侯俊杰的确在偷窥。
  他趴在门上,目光收缩成一束,挤出了猫眼,楼道里的一切都清晰地呈现在了眼前。阿姨没走,一个人靠在墙上,不停地抹眼泪。楼道里空旷,将阿姨的哽咽声放大了几倍,所以那些委屈、不平、愤懑和悲哀混淆在了一起,水一般波来浪去。阿姨还穿着居家的衣裳,有些暴露,脚上是凉拖。侯俊杰知道,这显然不是一只丧家之犬应有的装束。
  你看你,我也就那么一说嘛,你还真走呀?侯俊杰内心哀告。
  除了哀告,侯俊杰却也无计可施。他明白,碍于面子和身份,自己是断然不会出去的,更不可能挤出笑脸,去赔不是,将阿姨礼迎进门。一念至此,侯俊杰索性撒手不管了,掉头进去,坐在了沙发上,胡乱按了一遍遥控器。这天是周末,各个频道里都是歌舞升平,一派祥和,这不免让侯俊杰越发的凄凉,孤苦无助。况且,楼下传来的霹雳声一阵紧似一阵,每一鞭子都仿佛抽在了自己身上,像叛乱,像背信,像揭竿而起,也像一声声的控诉。
  恍惚中,侯俊杰觉得自己就是一只陀螺,身不由己,在疯狂地旋转。
  哼,什么打猴儿,这分明是一场阴谋,冲着我来的。侯俊杰逼真地认为,原先的一帮部下,现在的一小撮打猴者,准定是在指桑骂槐,借题发挥,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侯俊杰冷笑说,来吧,我读过高尔基,我知道海燕是怎么说的。
  在鞭子呼啸的间隙中,阿姨的哽咽声犹如一把走调的二胡,添油加醋的,更显怪异。
  电视柜的上方是索君的遗像,黑白色,咧嘴微笑,一排珠玉般的牙齿优雅整齐,透着一股子知书达理的气质。侯俊杰拿下镜框,用抹布仔细地擦拭,念叨说,你可都看在眼里了,不是我故意刁难她,撵跑她的,是她说话失了分寸,胳膊肘往外拐啊。索君在玻璃下面没吱声,一如往常。侯俊杰又说,我知道的,你一死,我的保护伞就没了,往常都是你居中调解,把关系弄得那么圆润。现在你这堵墙倒了,我四面受敌,唉,真是高处不胜寒呀。这么一说,侯俊杰的眼睛湿了起来。
  索君一生都留着齐耳的剪发头,从没变过,就像当初他们从大学毕业,刚刚热恋,一同响应国家的号召,奔赴黄河上游的兰州支援三线建设时那样。侯俊杰踮起脚,将镜框端正地摆了上去,目光拂过了索君的五官,沉郁地说,我不怕,所谓谤随名高吧,我当初在台上掌权时,他们可不是这样子的。
  闹铃响了,侯俊杰止住了话头,苦涩地说,唉,你歇着吧,我该吃药了。
  七八只药瓶,疗效殊异,却都是侯俊杰不可或缺的。他熟练地将药片倒在手心里,顺进了口腔,吞下了一口水。这时,门外阿姨的那一种哽咽声突然银瓶炸裂,蓦地爆发了出来,撕心裂肺一般。侯俊杰忙不迭地扑了过去,从猫眼里打望,却见阿姨蹲在了墙根下,捧着脸号啕大哭。侯俊杰一下子毛了,嘴里的水喷了出来。
  这个单元一梯两户,属于集团公司老总级的,对面的这一套据说孝敬给了上级领导,但一直锁闭着。阿姨悲声大作,空旷的楼道里挤满了心碎的声音,堪比泰坦尼克号沉没之际。恰在这时,杜晓书从楼下的安全通道里跑了上来,一见墙根里的阿姨,突地一怔。
  谢静,你咋了谢静?   阿姨婆娑着眼,只摇头,不吭气。
  哎呀,我听见动静就上来了,我还没见过谢静你这么伤心过,谁惹你了,快告诉我?杜晓书戴着护膝和护腕,手里拎着一根鞭子,一只陀螺,继续催问说,谁敢惹你,我就去抽他。
  呜呜,真是不争气呀,我那么尽心,他却欺负我。阿姨瘫坐在地,脸上恣肆汪洋的。
  ……是、是老侯么?
  消夏的衣服,难免有点儿宽松和暴露。阿姨哭得浑身发颤,进一步说明了她是在这一扇紧闭的大门里受辱的。杜晓书伸手,打算把阿姨拽起来问话,但阿姨陷落在痛苦中,不可自拔,嘟囔说,我的心都碎了,我没啥指望了。
  杜晓书义愤地说,这个老侯呀,真该用鞭子抽他,抽醒他。
  猫眼上沾了水,雾蒙蒙的,有一种磨砂玻璃的感觉,让侯俊杰始终看不清杜晓书的眉眼,但门外的谈话,却被悉数捕获了。侯俊杰慌了,心说,妈的,这一折子戏唱什么呀?这不是明摆着栽赃陷害,让我听的嘛。眼睛又搭了上去,侯俊杰见那个家伙蹲在地上劝,但阿姨哭得按部就班,始终也没有刹车的迹象。
  门外,杜晓书说,这老侯自打死了索君之后,整个成了怪物一个。
  阿姨嘟囔说,也不怪他,他没权了,才尝到了做人的滋味。
  杜晓书警觉地望了望周遭,低声说,谢静,你得说实话,他怎么了你?你到他家也服务了十多年了,大家都拿你当索君的干女儿看待,他不能就这样撵你出门吧?
  头一次,我不知做错了啥。
  杜晓书问,他没对你变态吧?
  闻听此话,侯俊杰松开了门把手,一股紊乱的电流击穿了身体。他目瞪口呆的,终于听音辨形,知道这家伙就是杜晓书。哼,小小的杜晓书,原先是下属一个分公司的经理,后来竞聘集团一个高科技项目负责人时,侯俊杰给一票否决了。没别的缘由,杜晓书是个好苗子,但心高气傲,缺乏历练,偏偏在那个节骨眼儿上,他又出了生活问题,非议四起。不承想,侯俊杰刚一退下来,杜晓书却在新一轮竞聘中遂了愿,但这一个心结却昭然若揭。此刻,侯俊杰迈不出去这一步,浑身散了架似的,倚在了门框上。他心猜,杜晓书和亲水平台上的那一帮家伙正在有预谋、有计划地抹黑自己,围剿自己,颠覆自己。
  蓦地,阿姨一怔,肃然地说,杜主任,你可别乱嚼舌头呀。
  杜晓书说,你看你,我可是为你两肋插刀的。
  阿姨知道误会了,腾地站起来,攥了攥领口,抚平了头发,认真地说,我刚接到了技校老师的电话,我儿子和同学打架了,屡教不改,这一次肯定要被开除掉的。边说,阿姨的眼泪又收不住了,抱着手机,瑟瑟了起来。
  哦,这么回事儿呀。杜晓书一脸热烈,潦草地说,妈的,小子不打架,等于公鸡不叫鸣,有啥大惊小怪的。这么办,等明天我协调一下,给对方一点儿治疗费得了。
  阿姨像溺水之人看见了救生圈,忙说,就现在吧,夜长梦多啊。
  行呀。杜晓书健将般地往楼下走,喊说,下去打电话吧,这儿信号不佳。
  声音像一幅幅画面,侯俊杰听见他俩按了电梯,有说有笑地站了进去,只剩下了楼道里昏冥的天光和死寂。侯俊杰有点儿释然,毕竟杜晓书的那一番恶毒的暗示没得到响应,保全了自己的名节。但很快,这种释然又被巨大的失落占据了。
  十多年前,索君住过三个多月的医院。那一阵儿,儿子侯军寄宿在学校,侯俊杰又满天飞,根本照顾不上。侯俊杰本打算派一个女下属去陪护,却被索君拒绝了,说妇科病,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干脆雇一个护工吧。护工就是谢静,兰州以西郊区的人,二十多岁,团脸,嘴甜,手脚麻利,索君见第一面就觉得投缘。当时的谢静正处在人生的低谷当中,儿子生下来不久,丈夫却因为偷盗被判了无期。偷的不是别人,是一个外宾代表团,留下几捆子美钞外,他居然将护照和所有的文件都焚毁了,重判是必须的。不承想,丈夫入狱半年后,用一根绳子将自己挂在了暖气上,谢静得到的只是一盒子骨灰。丈夫家有一个蔬菜大棚,广种薄收,一年到头没什么指望。谢静擦干了眼泪,将儿子塞给了公婆,自己进城做了护工。
  索君病愈出院后,有一点儿舍不得谢静,天天丢了魂似的。侯俊杰看在了眼里,如此这般地叮嘱了一番。那天,索君请景阳楼的大厨来家里做了一桌饭,专门答谢谢静。吃喝完毕了,索君拽着谢静,打开了一间卧室,说这是为你准备的,以后呀,你不用去医院那么辛苦了,你就在家里搞搞卫生,做做饭,薪水上也不会亏欠你的。谢静当时就泪崩了,说,我一个郊外的野丫头,咋能在你们这样的干部家庭里混呀,心意我领了,但这份工万万接不得。索君说,我就没拿你当外人,你如果担心这个,不如我认你做干女儿吧。谢静见辞却不了,扑腾一下跪在了地上,喊了一声姨娘,还磕了三个响头。
  春来秋去,寒暑易节,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谢静早就成了索君家里的一员。
  谢静的勤快和细致,一直被邻居们挂在嘴上,称赞不已。虽说她的角色就是一个保姆,但谁也没有另眼相看过她,慢待过她。那些年,侯俊杰贵为集团公司的一把手,强势、独断,手腕硬朗,指令从不过夜,几乎把人都得罪光了,但索君的温婉、亲和与素朴,及时地补缺了上来,让丈夫的形象不至于那么粗线条,那么漫画化。这当中,谢静也功不可没,可以说她是索君的另一个化身。
  谢静后来一直未嫁,待儿子初中毕业后,侯俊杰将他弄进了技校,打算将来做一名技工。技校原属于集团公司,后来教改后才交给了地方,但那一层关系始终未断。侯俊杰的失落恰在这里,你谢静不向我张嘴,却乞援于一个小小的杜晓书,岂有此理。
  失落归失落,侯俊杰毕竟不愧为一个男人,忙踅回了客厅,找出了一个通讯录,将电话拨给了校长。技校是处级单位,校长也是侯俊杰在台上时一手擢升上来的,料想他不看僧面看佛面,应该会通融的吧。侯俊杰听见电话通了,一瞬时端庄了起来,简明扼要地讲了自己的诉求。
  老侯,这件事儿很棘手呀,对方家长报案了。
  哦,那你就地消化嘛,我知道你脑子灵。侯俊杰咂摸着这个称呼,老侯老侯的,以前这小子可不是这样的,见了自己一般会哆嗦。又说,你明白的,他是谢静的儿子。   老侯,你别为难我了,我争取从轻处理吧。
  侯俊杰说,记得当初你还差三票,是我力主的。
  哦,老侯,你最近身体好吧,“三高”的人除了注意饮食外,还得多走路。对方玩起了太极拳,明显是一根软钉子,又唠叨说,我这里有一个预防脑梗的偏方,改天托人捎给你吧。
  侯俊杰耳食着窗外的霹雳声,灰败地说,那敢情好。
  听说他们都在亲水平台上打猴儿呢,你呀,你也该去运动一下,出出汗了。
  侯俊杰嗫嚅说,我姓了一辈子侯了,我知道个中的滋味。
  言毕,侯俊杰挂了。
  霹雳声起,一场恶战恰到了关键之处。
  现在他们玩的是三打一,前者赢了,一赔三;如果后者赢了,则是三赔一。坐庄的人以一对三,五局三胜,难度系数自然不小。玩法倒也简单,同一只陀螺,同一根鞭子,看单鞭劈下去之后,陀螺旋转的时间长度。几个人手里都捏着一只秒表,等陀螺完全栽倒后再计算平均值。
  场上比分二比一,三人小组居然落败了,让坐庄的吴大个子神情倨傲,一副睥睨天下的样子。熊胖子上了场,一个马步蹲了下去准备开球,忽然说,老子的这只猴儿叫IS,刚才吃饭时又看见了斩首的画面,让老子差一点呕了出来,恶心至极。说着话,鞭梢子一顺,将陀螺放了出去,让它慢慢地自主起来,保持好姿态。熊胖子抖了抖鞭子,将浑身的力道都贯注在了鞭子上,扎起势来,寻找着一下子劈过去的角度。
  吴大个子干扰说,斩首倒也痛快,最不能忍受的是那帮狗日的将人质点了天灯。
  妈的,一帮人渣。
  吴大个子接续说,你这一身膘,IS的刽子手肯定喜欢,绝对是长明灯。
  去你奶奶的。
  这么一闹,熊胖子的鞭子果然走偏了,劈在了陀螺的脚踝处,一下子将它抽了起来,在空中趔趄了一番,掉在了地上。熊胖子登时恼了,冲到了吴大个子跟前,用鞭杆子杵在了对方的肚子上。吴大个子笑疯了,忙抱拳告饶。葛明和童欣荣是三人小组的,连说这一局不算,熊胖子应该重开一盘。吴大个子捏住嗓子,影射说:
  咱说了不算,咱得听猴儿的。
  旁边的人会心一笑,这分明是侯俊杰的声调,简直惟妙惟肖,仿佛侯俊杰就在比赛现场,掌握着大家的命运似的。乐完了,大家也不再计较,轮到了吴大个子。他上了场,却没有扎势,而是一只手卡在腰间,做出伟人眺望山河的样子,另一只手攥着陀螺,准备从空中开球。这时,葛明骚扰说:
  妈的,想起来了,有一次你在侯俊杰的办公室里痛哭流涕,死了爹似的。
  吴大个子嗔道,栽赃,我可没那 。
  鼻涕眼泪的,不光哭了,还差一点下跪。葛明洋洋自得,倚在汉白玉栏杆上说,我这个办公室前主任也不是吃素的,我去给侯俊杰送材料,一见你那个凄惨样儿,忙退了出来。
  瞎说,我吴大个子站着是一棵松,倒下是一座塔,眼泪跟我无缘。
  这时,童欣荣坏笑起来,点穴说,某同志背着牛头不认赃呀,记得有一次,他急匆匆地找我,要借我的打印机用用。打印完走了,我这才发现落下了一页,也不是啥重要文件,是一份检查,痛悔自己在考察之际借酒撒疯,强吻了下面一个分公司的美女经理。
  吴大个子直起了身子,面红耳赤地辩解说,妈的,那是一场误会,早清白了。
  熊胖子说,哼,要不是老侯压掉,你小子早就翻船了。
  吴大个子嘟囔说,我从此被他打入了另册,办退休手续时,才是个小小的副县级。
  哭了吧?葛明催问。
  拜托,那也不叫哭,其实哭也是一种曲线救国嘛。吴大个子扬起手来,准备放陀螺,但嘴上不吃亏,继续说,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归楚,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我最后得了善终,安全着陆了,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失落。
  陀螺放了出去,却没有安全着陆,而是一个侧滑,摔在了地面上。
  吴大个子气急败坏地去捡陀螺时,却发现一只大脚跑了过来,踩住了它。一抬头,却是满脸怒气的杜晓书。吴大个子用眼神问,咋了?杜晓书环视了一圈,低声说,你们这帮贱骨头,高谈阔论,妄议老侯,就不知道隔墙有耳么?杜晓书努了努嘴,几个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见侯俊杰家的阿姨站在亲水平台外,正在往河里抛撒花瓣。
  平台之外是一畦畦的花田,错落有致,野花蔓延。花是现成的,阿姨随手一摘,捧在怀里,嘴里念念有词一番后,便矮下身去,丢进了黄河。河水是青紫色的,仿佛凝滞不动,花瓣飘了下去后,煞是扎眼。几个人蹙紧了眉头,狗一样地连吐舌头,懊悔不迭。因为阿姨在哭,那种隐约的啜泣,带着抽心一般的悲哀。
  杜晓书说,你们刚才的屁话,人家谢静可都听见了,你们看着办吧。
  熊胖子反驳说,怕个屁,我们就是在打猴儿嘛。
  杜晓书神秘地说,哥儿几个,刚开始可都说好了的,不许株连无辜,不许夹带私仇,更不能出意外的。谢静可是在豁免名单之列的,万万不能伤害她,否则索君在九泉之下都不答应。
  干脆呀,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明人不做暗事。吴大个子提议。
  葛明立马否了,不行,那样不过瘾。
  我同意,童欣荣附和道,他侯俊杰如果属猪,咱就吃不得猪肉了么?
  二比二,继续打。熊胖子开始浑水摸鱼了。
  蓦地,大家止住了争辩,目光迎了上去,看见阿姨穿着一双凉拖,素面朝天,蹒跚了过来。夕光无限,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铺了一条暗淡的地毯。阿姨的脸上泪水已干,但悲伤践踏过的痕迹却来不及消弭。大家有些心虚,忙散开来,埋头整理陀螺和鞭子。杜晓书晃了晃手机,一脸喜兴地说:
  放心吧谢静,校长很痛快,很快就没事儿了。
  哦,那谢谢了。
  杜晓书发现,刚才还天塌地陷般的阿姨,此刻并不着急儿子打架这件事儿了,只淡然地说了一句谢谢,便擦身而过,停在了亲水平台的中央。阿姨的脚下是阴阳双鱼。从哪一个角度看上去,那两条鱼都活泼泼的,仿佛在波光潋滟的河水中游弋。令人错愕的是,阿姨的身上有一种挑衅的气息,这分明是来踢馆的,来砸场子的。   喂,谢静,借光借光。熊胖子哀告说。
  吴大个子也说,谢静,去换双鞋,你算我一组的,看他们屁滚尿流吧。
  孰料,阿姨并没有领情,扔下一只凉拖,一屁股坐在了鞋上,大脚丫子蠕动着,简直目中无人极了。阿姨的颟顸之举,仍带有郊外农家子弟的那种粗蛮,让人没道理可讲,也讲不出口。一帮人倚马可待,却失去了驰骋的疆场,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天哪,以前的谢静可不是这样子,以前的谢静是索君的另一个化身,温婉,亲和,贤惠,知书达理,甚至打头碰面时说一句话都会脸红的。但眼下,谢静八成将这一块亲水平台当成了自己家里的炕头吧,盘腿坐在那儿,抠着大脚丫子,一副舍得一身剐的样子。
  叔伯们,马上就是姨娘的祭日了,我真想她。阿姨怅惘地说。
  熊胖子哀怨地说,多好的人呀,索君大姐都走了快一年了。
  对呀,阿姨淡定地说,她一走,你们就原形毕露了。
  咦,这话咋讲?童欣荣问说。
  阿姨眯眼,指着旁边的人说,你们先问问他吧。
  吴大个子一下子慌了,开脱说,我可啥都没干,我只是来锻炼身体的,我坐骨神经不好,谢静你可不能给大姐告我的状吧。阿姨萧瑟地说,吴叔,要说起这件事儿,你其实是元凶,你是真正的软刀子杀人。吴大个子手里摩挲着陀螺,狡辩说,我当初一个玩笑话,谁能料到他侯俊杰居然当真,还以为我真的在抽他,在含沙射影,坏他的名声呢。阿姨说,记得姨父还在台上时,你每次到家里来汇报工作,都是规规矩矩的,像小学生一样两腿并拢,半个屁股坐在沙发沿上,连一口水都不敢喝。可好,那晚上你在打猴儿,姨父散步到了这儿,你说啥不好,偏偏鬼使神差地说,那只猴儿就是侯俊杰,反了你了。
  我没这个意思,我嘴坏,一句玩笑话嘛。吴大个子申辩道。
  以前敢么?
  吴大个子汗颜地说,借我三个豹子胆,我也不敢。
  阿姨说,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姨父就不对劲儿了,竟然呆呆地坐了一整夜。天快亮时,我发现他嘴角开始抽搐了,打了急救电话,才送进了医院里。你们恐怕不知道吧,轻微的脑梗,差一点儿就……
  谢静,我无心之过,真是抱歉啊。吴大个子蹲在了地上,影子蹴成了一团。
  你是长辈,我没责怪你的意思。
  吴大个子攥着陀螺,恨恨地说,我戒了这个玩意儿,以后不打就是了,免得侯俊杰疑神疑鬼,觉得我在咒他。说着话,身子挫起来朝向黄河,就打算扔了手里的陀螺。
  这工夫,阿姨臂膀一张,阻止了吴大个子的冲动。
  阿姨说,猴儿还是继续打吧,身体第一,打猴儿本来就没啥错。阿姨深望了一眼傍晚的天空,恰是倦鸟归林、万物入夜的时分。又接续说,想必,姨娘也是这个意思吧。气氛肃穆,大家缄口沉思了一会儿,似乎在缅怀一个不在场的主角,一个曾经深孚众望的伙伴。末了,阿姨掉头,对旁边的另一位说:
  熊伯伯,我能说你几句么?
  我呀?熊胖子颇感突然,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阿姨说,鸟在笼中,恨关羽不能张飞,你知道这是啥意思么?
  熊胖子错愕一番,而后恍然地说,谢静,这事儿不能怪我,得怪另一拨老帮菜。
  我不是来问罪的,我也没资格问罪。
  见话都已经说开了,熊胖子便不打折扣地说,是这么回事儿,我以前没打猴儿,以前我跟后勤上退下来的那一拨老帮菜们,天天在小区的林子里玩鸟呢。后勤上的人都是啥角色,一个个鸡贼,在任上时吃拿卡要、斤斤计较惯了,手脚都不干净,整个成了一个贪腐的重灾区。侯俊杰那叫一个火眼金睛、明察秋毫呀,发现一例,处分一个,当然结下了梁子。这不,侯俊杰一退下来,他们也就不怵了,敢反攻倒算了。
  那一次对姨父伤害不轻呀。阿姨道。
  熊胖子擦着汗,郁闷地说,那帮人真不是啥好鸟,我也是误入歧途吧。
  快讲讲,别废话。葛明催促。
  熊胖子接续说,人呀,一退下来就能显出本性,因为以前都在演戏,都在装,装得像一个个人似的,现在束缚没了,才水落石出,是骡子是马就有了答案。后勤上的这伙人干工作不行,但歪门邪道上个个贼精,比如养鸟。养鸟这件事儿水太深,有的鸟相貌平平却价值几万,顶得上一辆轿车了;有的鸟深谙人性,比孙子孙女强,成天蹦上跳下的,带给人另外的欢愉和牵挂。养鸟的人腻在一块儿,其实都在暗中较劲儿,比这比那的,几乎是一个名利场吧。这不,侯俊杰懵里懵懂的,一个十足的外行,初来乍到,就栽在了这上面。当然,我也坦率说吧,那次的事件等于是一场公开的羞辱,侯俊杰后来仓皇而逃了。
  嗯,当时他刚退下来不久,还准备享受晚年的时光呢。阿姨补充道。
  那片树林真好,侯俊杰当初的拍板是英明的,不种柳树呀槐树呀那些大路货,栽了很多的名贵树木,花香鸟语,四季浓荫,一帮人将鸟笼挂满了天空,俨然一个飞鸟的天堂。不承想,侯俊杰哪根筋不对了,也跑来掺和。他向来是一个高高在上的首长,厅局级,重权在握,不苟言笑,却突然间掉落红尘,亲善了起来,打算与民同乐了。记得那天吧,大家正在聊鸟,一下子就没声儿了,侯俊杰单手托举着一只鸟笼,不请自来地进了林子里。
  熊胖子有表演天赋,嘴上说着,动作也惟妙惟肖了起来。
  大家一瞧,果真是一个活脱脱的侯俊杰的模样,除了胖之外。熊胖子接着道,那一刻,后勤上的人都傻了,我也傻了,这不是皇上出宫,微服私访么,可起码的礼仪还是要有的。可不等大家客气,这侯俊杰自己先开了腔,笑眯眯地说,伙计们,我现在退了下来了,无官一身轻,前半辈子为国家尽瘁,以后剩下的时光呀,我打算和你们玩,享受一下云淡风轻的自在。列位,侯俊杰什么人呀,他这么一讲,等于告诉了大家,他这一颗炸弹已经拆除了引信,拔掉了雷管,没什么威慑力了,他现在孤家寡人了,他现在与众生平等了。这不,侯俊杰的话刚一打住,后勤上的胡麻子就问,老侯,需要掌声么?
  熊胖子做出羞臊且尴尬的表情,继续表演说,这么一数落,侯俊杰当场愣住了,好在他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呀,他太老练了,忙自嘲说,掌声就不必了,我这一辈子收获无几,但掌声却是习以为常了,没有一仓库,起码也七八吨了。呵呵,大家原先高高抛起,孰料侯俊杰轻轻放下,百炼钢化绕指柔,端的是内功深厚,气场十足。那一群老帮菜也是慑于侯俊杰的余威,见他如此放低了身段,也就不打笑脸人了,忙和他热络了起来。现在想想,那气氛就跟开民主生活会一样,你谈谈鸡毛,我说说蒜皮,不过尔尔。但后来却风波横生,矛盾陡起,侯俊杰一下子遭受了重创,铩羽而归,以后再也没进过那一片林子。   熊胖子很哲学地说,没别的啥原因,天下一切事都是鸟事儿,的确轻若鸿毛。
  又说,其实后来回想起来,也不能怪侯俊杰,他可能也心血来潮,觉得鸟不过是一种介质,和女人们之间爱骂老公一样,属于说话的由头吧,但他真上了当,让花鸟市场的那帮杂种们给骗了。当时呀,侯俊杰托在手里的鸟笼真不赖,竹枝细腻,白里泛红,还敷着一层很厚的包浆。虽说是新物件,但简约素净,颜值很高,上面线刻了十八罗汉。问题不在此,在于庙里的那个和尚是一个不成器的玩意儿,一只烂鸟。
  喂,这咋说么?童欣荣忍不住了。
  熊胖子说,不仅破,还烂,简直是一只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水鸟,这黄河岸边多了去了,不稀罕。胡麻子刚指出这一点,侯俊杰就不干了,吹胡子瞪眼起来,说,你们养的什么破鸟呀,瞧瞧我养的这一只峨冠博带,头顶上的那一撮羽毛鲜艳夺目,像一顶王冠,不消说,戴这种王冠的鸟就是权威,也是鸟中之王。听听,这就是侯俊杰的作风,他一向当仁不让,习惯了做上游,从不屈就,连他的鸟都要称王称霸。但后勤上的那些老帮菜也不是饶爷爷的孙子,一听就撮火了,说,失笑死了,你那只破鸟也就是块儿八毛的货色,猪鼻子插葱,装什么大象。侯俊杰样子很无辜,拿钱说话,说这只鸟要价八千,他还价六千七才得手的。听了这话,那帮人笑疼了肚子,胡麻子的假牙都笑喷了出来。
  杂嘴子吧?阿姨问。
  没错。
  傍晚的一幕,在阿姨的脑海里重又过了一遍。阿姨悲哀地闭上了眼睛。
  熊胖子说,杂嘴子,和麻雀一个价儿,侯俊杰得知真相后,一时间下不了台,急赤白脸的,他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呀。但话说回来,侯俊杰就是侯俊杰,半世威风,那也不是凭空得来的。他放下那一只鸟笼,说了一句名言,后来就流行开了。他说,鸟在笼中,恨关羽不能张飞。他问那帮人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我皆是这大千世界里的一只囚鸟,现在我敢放生,你们敢么?说完,侯俊杰两手一扯,就撕碎了那只鸟笼,让杂嘴子双翅一振,得了自由。列位,这就叫霸气,他侯俊杰四两拨千斤,把先前的屈辱和不快扔了回去,穿在了对方的身上,又一次站在了上游。那些老帮菜哪敢接招儿呀,嗜鸟如命,不像侯俊杰那般视黄金如粪土。
  后来呢?葛明好奇道。
  没后来了,熊胖子撇嘴说,没一个人敢效仿,所以侯俊杰就被供了起来。他从胡麻子肩上捡起一块毛巾,擦了擦手,扔了。临走前,侯俊杰撂下了一句话,此生决不和鸟人为伍。自那以后,我也向侯俊杰看齐,再没去过那一片林子,我来打猴儿,啊呸,来打陀螺了。
  亲水平台之外,那些铺在河面上的夕光像一块奢侈的地毯,渐渐收卷了起来,藏在了夜色深处。对岸的灯光亮了,斑斓、辽阔,星星顿起。这时,小区的上空也开始回旋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晚间音乐,为这些人的谈话平添了一种怀旧和伤感的底色。
  几只蝙蝠穿梭往来,刮擦着空气,将夜色搅得更稠了。
  葛明懂音乐,说,这叫《昨日重现》,卡伦·卡彭特兄妹的。
  阿姨适时地说,葛叔,姨娘活着时,老听见她赞美你,说你是一支笔杆子,姨父以前的很多发言稿都是你熬夜写的。我还听说,你跟姨父有一个约定的?
  的确,写一本老侯的回忆录,他口述,我撰写。
  阿姨说,其实吧,姨父天天在等你,摆好了纸墨,沏好了茶,就等你上门来。姨父等了一年多了,也没见你来敲门,后来就不提这件事儿了,但我知道,他心里在等你。
  一旁的童欣荣责难说,这就是你葛明的不对了,你可一直是老侯的陈布雷呀,不能食言的。你伴君伴了那么多年,这也是一部不可或缺的革命史,我可等着拜读呢。
  葛明问,那你说,我该秉笔直书呀,还是为尊者讳?
  童欣荣笑说,呵呵,这种事儿,你老葛那什么,呵呵,自有分寸吧。一套太极拳。
  阿姨掉头,打望了童欣荣一下,后者及时闭上了嘴巴,那种空洞而机深的笑声忽然间无疾而终了。阿姨说,童伯伯,姨娘临走前让我撕掉了几个欠条,其中一个签着你的名字。
  呀,啥内容?
  阿姨说,借款三万元,半年内还清的。
  登时,童欣荣僵在了地上,面红耳赤地说,有这回事儿么,我咋不记得了?呵呵,大姐恐怕记错了吧,我可是学财会出身的,在侯俊杰手下掌管了十几年的财务,一笔是一笔,连一毛钱的错都没犯过的,还年年是先进呢。
  是么?阿姨有备而来,眯了眼说,姨娘走后,我去打了一份流水单,在姨父手里呢,是不是你的卡号,请你改天来家里鉴定一下。
  童欣荣再也不吱声了,躲在了一块阴影下,因为这时杜晓书的手机响了。
  杜晓书也不避讳,哼哼哈哈了一番,直率地说,校长,这大恩不言谢,我代表学生家长先给你鞠躬了,至于集团公司答应给学校捐赠的那一批电脑器材什么的,改天我抓紧兑现,一定是品牌机,决不掺水。挂了电话,杜晓书对着阿姨一乐,意味深长地挤了一下眼睛,意思全在里面了。
  阿姨却没接茬儿,目光迢遥,盯视着斑斓星光下的河水,鼻子蓦地一酸,哭丧着说,叔伯们,我敢打赌,咱们在这儿说话,姨父一定在楼上张望呢。闻听此话,几个人都感觉后脑勺上凉意十足,却也不敢抬头去看,去对证。阿姨唏嘘地说,姨父在台上掌权时,你们都是他的部下,天天看他的脸色,挨他的训,跟着他的指挥棒转。他也真的不易,管理那么大的一家子人,一碗水准定端不平,不小心得罪了你们的话,你们看在姨娘的面子上,就饶他一马吧,他已经下了台,心理失衡了,敏感得像一根针。
  几个人面面相觑,阿姨的哀告那么软,那么低,已经低到了尘埃之中,令人无语。
  忽然,阿姨身子一动,双膝着地,几乎跪在了大家的面前。阿姨苦涩地说,姨娘没了,等于姨父的天塌了,他没尝过人世间的烟火气,他早忘了。我代表姨娘求求你们,尽量哄着他,让他还像以前那样儿,他已经有了脑梗的前兆了,再不能受刺激的。
  熊胖子说,不打猴儿了,我弃权。   阿姨说,不是这意思,你们继续打吧,好不容易找见这么一个欢乐,忽然放弃了,姨父会更疑心的,求你们了。
  吴大个子说,继续打,但不能再叫打猴儿了,咱换个名字吧。
  童欣荣说,打老千儿吧?
  葛明也说,干脆就叫不倒翁吧,猴儿转起来,可不就是不倒翁嘛。
  不,不换名字了。阿姨笃定地说,别让姨父再去猜七猜八了,还叫打猴儿吧。说着话,阿姨收起了膝盖,表情一松,喜乐地说,我知道,姨娘也会同意的,她全都听见了你们的话,可不许反悔哟。
  见阿姨起身欲走,大家立时分列两厢,满脸蔼然,仿佛以前对索君大姐那般恭敬的样子。阿姨临走前,却不忘回转身子,丢下了一颗炸弹,一个惊人的秘密。阿姨说:
  对了,有天夜里,姨娘的骨灰撒进了黄河,全撒干净了,是姨娘的遗嘱。
  什么?众人惊了。
  我和姨父撒的,骨灰和鲜花一起。
  吴大个子怒道,这个侯俊杰呀,真是天杀的,他有啥权利这么糟践大姐。
  菜谱是索君留下的,连封面都脏污了,油光一片。
  侯俊杰站在集成灶旁,见时间到了,忙关火,揭开了笼屉。半碗鸡蛋羹熟了,侯俊杰用指尖摁了摁,有点儿硬,水太少的缘故吧。他叉起碗,小心翼翼地搁在了餐桌上。这时,微波炉的铃子滴答一响,烤面包的香气四处弥漫。侯俊杰取出来,搁在了碟子里,还摆好了草莓酱、咸鸭蛋与一杯白开。这天早上,侯俊杰第一次下厨,一切都充满了仪式感。
  他坐在椅子上,盯着阿姨卧室的门,心里五味杂陈,难以梳理。
  门紧闭着,那么冷漠,那么隔绝。阿姨一定生气了,否则的话,她总是家里第一个起床的,十多年如一日。侯俊杰痛悔昨天的失态,一个“滚”字,几乎断送了自己和谢静之间的全部情分。晚上入睡前,他还特地看了看那个卧室,阿姨杳无踪迹。他出于自尊和习惯,也没想过给阿姨去个电话,道一声歉,说一句软话,让她赶紧回家来。侯俊杰吃了药,睡得很沉,压根儿没听见夜里发生的事情。天亮时,他才发现门是锁闭的,阿姨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一直睡到了现在,明显是余怒未消吧。
  见早餐慢慢地凉了下去,侯俊杰灵机一动,在上面苫了一张报纸,又拿来了两个枕头,捂在了上面。侯俊杰思忖,凭着阿姨的那一种聪颖和灵慧,她一定会理解自己的苦心,这一顿不算丰盛的早餐,足以胜过一声道歉。一念至此,侯俊杰觉得有一股电流从身体里涌过,心情也端庄了起来,像一个臣民在期待女王陛下早朝一般。
  果然,门咔嚓一声,阿姨走了进来。
  却不是卧室的门。侯俊杰恍悟到这一点时,忙掉头去瞧,见阿姨拎着一袋新鲜的菜蔬,一袋葡萄和香蕉,正在门口换鞋。侯俊杰怔了怔,忙起身向前,接过了阿姨手里的东西,抢先放下,而后拽住阿姨的手,将她安顿在了餐桌旁。侯俊杰表情肃穆,搓着手,款款揭开了枕头和报纸。阿姨目瞪口呆,生疑地盯视了侯俊杰一眼,立马表情开花,用手扇了扇,似乎将香气送进了鼻孔里似的,一脸陶醉。侯俊杰激动地说:
  谢静,我总算会用天然气了,特简单嘛。
  阿姨夸赞说,姨父,你这么接地气呀,了不起哟。
  我告诉你谢静,从今天开始,我决定做一件大事儿。这事儿可以让我的晚年甘之若饴,摇曳生辉,再也不那么期期艾艾,像一个被圈禁的宫女了。侯俊杰双手支颐,一边看着阿姨吃饭,一边用想象的余光说,你当好后勤,你也得天天监督我。
  姨父,你咋打算的,快说说吧。
  侯俊杰笃定地说,从今天开始,我要亲自写自传,把自己革命和奋斗的一生诉诸文字,留给后人。我吧,我这一生的心得太多了,不失为一本教科书。
  那你快写,我做好后勤,不让你分心。
  嗯,自己的光辉,也只有自己最了解。这天早上,侯俊杰忽然打开了话匣子,谈兴甚浓。又说,我考虑了许久,就从我和索君大学毕业,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双双奔赴西北,扎根落户开始写起。这本书吧,其实也是对索君的追思,我昨晚上还梦见了她。
  阿姨说,你写归写,但身体是第一位的,我刚才去了一趟市场,给你买了一个礼物。
  礼物?
  侯俊杰纳闷地盯着阿姨,见她丢下筷子,簌簌而去,从水果袋子里取出了一个小包装,表情诡谲地递给了自己。阿姨说,先声明了,你可不许恼,快,快打开看看。侯俊杰迟疑了一番,慢慢打开了,攥在了手里。侯俊杰嗫嚅说:
  一只猴儿呀。
  阿姨纠正说,陀螺,叫陀螺,木头的。
  嗬,干吗买这个呀?
  阿姨见效果初现,得意地说,你瞧瞧人家在亲水平台上打猴儿……陀螺吧,一个个满面红光的,不吃药,不打针,多带劲儿哟。他们用的是金属的,我给你买了只木猴儿。
  侯俊杰登时笑了,说,谢静呀,你送我的是一个成语嘛。
  咋的?
  沐猴而冠!我喜欢,我收下了。侯俊杰开阔地说。
  阿姨不懂成语,也辨不清话里的情绪,但知道侯俊杰此刻晴朗,便跟着一起笑了。阿姨说,你写累了,就在咱的客厅里打猴儿吧,咱不跟他们伙在一起玩,这个客厅够你大闹天宫的了。侯俊杰点头,将陀螺一扔,陀螺跳上餐桌,兀自旋转着,一圈一圈的,仿佛一位针尖上舞蹈的天使。末了,侯俊杰也说,谢静,投桃报李么,我也送你一件东西吧。
  不待阿姨反应过来,侯俊杰就从兜里摸出了一只精美的盒子,塞在了她的手里。阿姨狐疑一番,但侯俊杰努着下巴,一个劲儿地催促她打开。阿姨煞是羞涩,彤红绯赤地说,姨父,不管啥礼物,我只看一眼就知足了,我在这家里服务了十几年了,你和姨娘当我是亲生的,还拿着一份收入,我感激都来不及呢。侯俊杰拉下脸来,说,你打开看看,我的一点儿心意嘛。孰料,阿姨刹那间警觉了,眼泪决了堤,忽地敷在了面颊上。阿姨怔忡地说,姨父,你要是嫌弃我,我今天就走,公婆也老了,我得去养老送终的。闻听此话,侯俊杰一下子急了,嗔怪说,太过分了,你和索君一样过敏,一样不可理喻,谁赶你走了?哪个混蛋讲的?侯俊杰抢过了那只盒子,粗暴地打开,递给阿姨看,却原来是一对镯子。   和田玉的,像一坨静谧的羊脂,更像一泓凝滞的净水,汪在了阿姨的眼前,柔美万分。镯子细腻、圆润,色泽温煦,品相上乘。阿姨却蓦地收住了泪水,惶恐地说,这是姨娘的,我咋敢接受呀,不行不行,我不能糟践的。
  她死了,她用不着了。侯俊杰强调。
  那也不行。姨娘的遗物,等侯军一家来,让他们处理吧。
  侯俊杰踱了几步,郁闷地说,我算是明白了,楼上楼下,左邻右舍,包括你,你们都站在了索君的立场上。她死了快一年了,居然有那么多的人在惦记她,在唠叨她。依我看,她没白活呀,她早就在我的周边深耕细挖,有了自己的一片艳阳天了。
  你嫉妒了?阿姨问。
  侯俊杰回说,唉,都快一年了,人死灯灭呀。
  姨娘是你的菩萨,我的菩萨,不许你嫉妒。
  侯俊杰蓦地说,谢静,你不肯收下的话,这一对镯子也有去处的。顿了顿,他盯视着阿姨的眼睛,委屈地说,你应该告诉我的,你撇开我,等于告诉别人我是一只落难的凤凰,连鸡都不如。昨天晚上技校的校长来了电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那小子打架的事儿从轻发落了,一不开除,二不往档案里装处分,罚一点儿钱罢了。校长还说,杜晓书也给他求情了,但校长是我提拔上来的,第一时间汇报了我。
  阿姨喜兴地说,原来这样呀,我昨天觉得天都塌了,没活头了。
  所以吧,这个镯子,你送给祁红去。
  说啥?
  侯俊杰叮嘱说,送给祁红,就还了杜晓书的人情,咱不欠他的。嗫嚅了一番,又说,要不,依着杜晓书的性格,他以后会在我面前趾高气扬,总觉得有恩于我,我了解他。
  不,祁红是小三,这么珍贵的镯子。
  侯俊杰说,听我的话,祁红不是小三的话,这镯子还送不出去呢。这杜晓书仗着自己还在任,还可以说话管事,就想让我记着他的一点儿好,我偏偏说不。祁红是他的软肋,祁红收下了,这件事儿就两讫了,你谢静也就心里踏实了。
  阿姨点头称是,姨父,那我试试吧。
  侯俊杰将首饰盒子交在了阿姨手里,问说,今天吃什么呀?
  天太热了,干脆吃煎饼卷土豆,外加绿豆粥吧?
  嗯,那敢情好!
  这以后,侯俊杰趴在了书桌前,打开了一本崭新的缎面笔记本,拔下了笔帽,端正地写下了一行漂亮的王宠体:《往事怎可如烟》,副标题则是“侯俊杰话说平生”。停顿的一瞬,侯俊杰的余光瞥了过去,看见阿姨正坐在餐桌前,在择一把小葱,在打蛋,在搅拌面浆。
  恍惚中,侯俊杰觉得谢静就是索君,索君并没有死,一直在自己的视线之内呢。
  热身完毕,几个人热汗蒸腾地拢在了一起,开始不悦。
  吴大个子说,今天单打吧,玩叠罗汉。
  叠个屁,人都不齐,叠什么罗汉呀。熊胖子用毛巾擦拭着陀螺,嘟哝说。陀螺一旦开球,上面就不能见湿,否则鞭子劈下来会打滑的。又说,干脆玩对对碰,五局三胜吧。
  杜晓书活动着脚腕子,用葛优的口气讥诮说,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
  葛明这滑头,我下午还碰见他了,没说请假呀,现在电话也关机。熊胖子擦完了自己的,又擦起了同伴的陀螺,继续责难说,童欣荣的手机倒是开着,但他瞌睡装死,一直不接。
  杜晓书说,卤水点豆腐,让谢静给点了穴。
  吴大个子蹒跚过来,诡谲地说,我坦白交代,我整天都心惊肉跳的,心里不踏实。
  熊胖子附和说,我也是。
  杜晓书扑哧一笑,看来,寡人不孤呀,我昨天晚上愣是梦见了索君,大姐还那样儿,嘘寒问暖的,一直拿我当小弟对待。可我真的不舒服,这侯俊杰他娘的太过分了。
  熊胖子说,独夫民贼,连大姐的骨灰也不放过,深更半夜地撒进了黄河里,那么冷。
  照我的分析,那谢静的话里也有破绽,大破绽。吴大个子审慎地说,谢静讲了,骨灰撒入黄河是索君的遗嘱,但索君是突然倒下的,一点儿发病的征兆都没有,送进医院就上了手术台,连手术台也没下来,一直昏迷不醒的,怎么留遗嘱?
  熊胖子说,秃头上的虱子,这不明摆着嘛,侯俊杰独裁,一个人拍板定夺的,和谢静无关,她一个保姆的身份,再怎么努力,也是一个局外人,深入不到那个家庭。
  吴大个子赞许说,在理,这就是侯俊杰的风格,天地之间,唯他独尊。
  这时,杜晓书索然而去,扶住汉白玉的栏杆,眺望着波澜不兴的河面,忽然涌起了一股悲情。夕光下,成群的水鸟在空中游戏,上下翻飞,一派无忧无虑的样子。更高的天空上,几只风筝在拂动,忽而暗淡,忽而明亮,好像一只只魔术师的手,在打着哑谜。河湾的尽头,一轮月亮渐渐升了上来,却那么胆怯,那么底气不足,打望着这个冷暖无定的人世间。杜晓书喟叹说:
  不过也好,大姐慈悲了一辈子,现在黄河就是大姐的墓碑。
  吴大个子也蹒跚了过来,恓惶地说,大姐这一生热风暖雨的,心肠像观世音菩萨,这个院子里的每个人都受过她的恩泽,现在撒进了黄河,倒是可以天天陪伴着我们了。
  只是太冷了,大姐一个人藏在那里。
  其实不冷,有人牵挂着,那个世界也不会下雪。吴大个子抒情地说。
  突然,杜晓书指着黄河说,快看,水变黄了,泥沙下来了,这么快呀。——在目光的尽头,河床的中央地带,一排巨大的泥沙裹挟着枯枝烂叶,携带着一股黑暗的力量,从上游方向垮塌了下来,一瞬间摧毁了先前那一层发亮的玻璃体。这一层浊浪发出了低低的怒吼,刀枪剑戟,万箭齐发,摧枯拉朽一般地占据了整个河道,往下游倾泻而去。杜晓书的肩胛抽了起来,忙用两手捂住了脸,抽泣开来。
  熊胖子过来说,妈的,雨季来了,上游发洪水了。
  看这情形,上游肯定是暴雨。吴大个子说。
  闭嘴,都给我闭嘴吧。杜晓书突然金刚怒目,冲着两个人大吼起来。又哭丧地说,大姐没了,这一下大姐真的没了,大姐被冲得一干二净了。   是啊,大姐彻底失踪了,再也没了。吴大个子加重了悲伤。
  熊胖子尖叫说,诸位,开球吧!
  死胖子,闭嘴!吴大个子抄起了鞭子,威胁道。
  哼哼,冤头债主,谁把大姐撒进了黄河,咱就找他算账。熊胖子支手抛球,一只陀螺在空中闪过,稳稳地站在了平台上,开始旋转。熊胖子抖了抖鞭子,鞭梢子在头顶蛇形了一番,快若闪电。熊胖子扎起势来,将浑身的力道都攒在了手腕上,往下一劈。刹那间,陀螺像踩了油门似的,抽起风来,惊悚地跳了跳,开始高速运转。熊胖子喊说:
  打猴儿,这一招叫力劈华山。
  吴大个子也加入了阵列,奋力一劈,大喊说,泰山崩裂,打你这个猴儿。
  杜晓书却袖手一旁,不愿意打群架,只想等一下单挑。亲水平台中央,吴大个子喊一声砍马腿,熊胖子吼一声挑滑车;前面喊一声绊马索,后面跟一句扫堂腿;左喊一声神仙鞭,右号一句霹雳掌。——陀螺腾上跳下,仿佛一个孤苦的罪人在受刑,在认罪,在伏法,将全世界所有的罪恶集于一身似的。这时,杜晓书仰首,恰巧看见侯俊杰家里的窗口上探出了一个脑袋,往下张望。
  又忽然缩了回去,伸手将窗子关住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窗下,童欣荣慢慢松开了手,静默地站了一会儿。他看见黄河对岸的远山后,一团夜色正在袭来,目标直指兰州市区。原来,夜色不是星散而降的,夜色喜欢成群结队,童欣荣为自己的这一发现有点儿激动。蓦地,侯俊杰在身后咳嗽了一下,童欣荣忙掉头,堆起笑来。
  干吗关窗户?
  童欣荣说,起风了,有点儿变天吧。
  不是风动,是你的心动了。一句偈语。
  童欣荣不知深浅,辩解说,上了年龄,还是小心为妙,尤其这风里藏着小刀子呢。
  也是,人一上了年龄,尿也憋不住了,你瞧瞧,跟你说话的工夫,我就跑了三趟。侯俊杰一边系着裤扣,一边说,我的态度搁在桌面上了,你拿走吧。
  老板!
  慢慢慢,打住吧。侯俊杰坐在沙发上,不怒自威地说,叫我老侯,打猴儿的猴儿,我退下来了,不是谁的老板,至多是一介布衣。
  老板,我后来听说打猴儿有阴谋,对你指桑骂槐的,我后悔死了。童欣荣哈着腰。
  茶几上搁着一个银行的信封,敞口,三沓红版的钞票煞是扎眼。侯俊杰推了一把,催促童欣荣赶紧拿走。童欣荣尴尬极了,一脸汗颜地说,老板,我都坦白了,这钱真是向索君大姐借的,当时老家那边出了事,我老婆死抠,我用这钱救急来着。不承想,这死脑子不管用,后来就给忘了,我发誓不是赖账,要不我咋对得起大姐呢。侯俊杰不语,戴起老花镜,捧着一本辞典在嘀咕。童欣荣一身委屈,索性蹲在了侯俊杰的面前,两手抚在对方的膝上,哀告不止。童欣荣说,我干了一辈子财会,就这一笔账给糊涂了,对不起呀。
  侯俊杰摘下镜子,蔼然地说,索君没留下欠条,这钱我就不能要。
  求你了,真是借的。
  嗬,与你共事半生,竟没发现你还有这死乞白赖的毛病呀,你不用哀求,也别下跪。侯俊杰拨拉掉他的手,在客厅里兀自踱起了步,又蓦地停下来,指着阳台说,你去把窗户打开,快去,限你一分钟打开。
  求你了,老侯……老板。
  信不信我让你的钱天女散花,让亲水平台上打猴儿的那帮人都看见?
  我是来还账的,不是行贿,我不怕。童欣荣倔强道。
  侯俊杰说,索君已经死了,人死灯灭,她没留下一纸欠条,我凭什么要相信你的这一套鬼话。好了,不送了,楼下的鞭子声响亮,三缺一,正等着你去诅咒我哪。侯俊杰踱了过去,将屋门打开了,下了驱逐令。
  终于不欢而散,童欣荣怏怏地抓起了那包钱,埋头出去了。到了门外,童欣荣转身,两腿并拢后,对着侯俊杰深深鞠了一躬。侯俊杰却没接纳,哐一下碰上了门。
  半晌了,侯俊杰抬头,看见阿姨从卧室里出来了,一直盯视着自己。阿姨穿戴齐整,一副欲出门的样子,却噘着嘴,表情很不屑。侯俊杰用眼神询问了一下。阿姨问说,你干吗不要?姨娘让我撕了欠条不假,但他欠债还钱也是天经地义的,不能就这么肉包子打了狗。侯俊杰说,你有所不知,撕了欠条那是索君的仁义,知道他童欣荣家里困难,就当是菩萨施舍。我不要他的钱,当然也有我的理由嘛。
  啥道理?
  他这人我了解,胆子不大,却喜欢一点点蝇头小利。
  三万呀,不小了,给侯军的儿子,也算个大红包。阿姨失声道。
  侯俊杰感觉不对,忙问,谢静,你这是干吗去呀?
  出去。
  喂喂喂,你不提前知会一声,这么搞突然袭击,我可不喜欢的。侯俊杰觉得头皮发麻,有一种即将被抛弃的预感。岂料,阿姨摸出了那只首饰盒,用脚尖点了点地板,诡笑说,遵你的重要指示,我去楼下找祁红了,还一个人情呗。
  哦,那敢情好,这跟我撵走童欣荣如出一辙,异曲同工。侯俊杰释然道。
  不一样。
  侯俊杰问,咋不一样了?
  哼,你那是下饵,攥着人家的疼处,别人只能对你唯命是从。阿姨踅到了门口,开始换鞋,又讳莫如深地说,姨娘活着时就说过,你推倒的一堵堵烂泥墙,都是她一个人扶起来的。现在吧,你得亲力亲为了。
  这句话,让侯俊杰瞠目结舌。阿姨却抛下了一个鬼脸,嘻然地开了门。
  不巧的是,阿姨险些和一个家伙撞了个满怀。哦,谢静呀,老大在家么?葛明让出半个身位,红着脸问。阿姨站在楼道里,见葛明一嘴的蒜味,几乎快喷死人了。阿姨低声说,进去吧,千万别摸老虎的屁股,正在气头上呢。——这是以前的惯例。先时,这里门庭若市,但凡晋见侯俊杰的属下,一般都会先给谢静挂一个电话,问问侯俊杰彼时的心情若何,吃了没有,可否拨冗一见,而后再决定进退。现在门可罗雀了,葛明不请自来,当然只有一种选择了。不待葛明说话,侯俊杰在门里喊了一声:
  进来吧,又不是阎王殿,啰唆什么?   葛明冲阿姨点了点头,佝偻着身子,忙踅了进去。阿姨轻轻地碰上了门,憋屈似的张大了嘴巴,贪婪地吞了几口空气,好像一下子醒转了过来。
  葛明进去时,见侯俊杰坐在沙发上,依旧抱着一本辞典,食指在上面上下寻找,很沉浸的状态。葛明兀立着,见侯俊杰真的老了,头顶上花白相间,眼袋凸出,眼角上的鱼尾纹呈一个扇面,放射状地孵在脸上。侯俊杰的手停顿的一瞬,有一些褐色的斑点如蝌蚪,战栗地蠕动着。半晌后,侯俊杰才摘下了花镜,双手支在了脑后,淡漠地说:
  哦,有什么指教么?
  哪敢呀!我吧,就是一直惦记你,过来看看,这心里就踏实了。葛明说。
  怎么样,没让你失望吧?
  葛明知道这是一句下马威,忙说,气色这么好,当然是大家的福分了,接下来的这一项工作呀,少不得让你操心,你是大家的领头羊、主心骨嘛。
  什么工作?
  葛明笃定地说,从今天开始,我决定给你撰写回忆录,将你的叱咤一生,留给后人。
  嗯,葛明,革命,革命,葛明……,侯俊杰反复念叨了一番这个音节,像在把玩,也像是品咂。接着又说,当初我把你调到我的身边,就是冲着你的名字。这名字好哟,概括了我和你的一生,革命的一生。
  谢了,搁那儿吧。
  阿姨屈身,将首饰盒放在了博古架上。
  祁红盘膝坐在阳台的吊椅上,将半包泡椒凤爪递过来说,谢静,你尝尝,简直爽死了,吃一口就上瘾。阿姨撇嘴摇头,婉拒了。祁红一边嚼着,一边从嘴皮子里抿出来碎骨,准确地射进了脚下的垃圾筐里。
  阳台上装了一块水景,水声淅沥,雾气缭绕,繁复攀援的藤萝挂满了窗台上下,宛若一方秘境,恰好适宜此刻的话题。祁红说,我晚饭一般就吃这个,不能胖,胖是一种罪孽,一种愚蠢。阿姨说,你呀,你天生就是一个美人坯子,富贵命。祁红坏笑起来,神秘地说,知道么,我家杜晓书天天去打猴儿,这身上的肌肉疙瘩一块一块的,根本不像他那个年龄的人。到了晚上呀,他比小伙子还生猛,我根本招架不了,我要是不保持体型,就拴不住他的。阿姨的脸红了一下,忙侧身去看一朵米兰,羞赧不已。祁红又喂了自己一只凤爪,含混地说,谢静你也是过来人了,还这么害羞呀,我就不明白了,你干吗一直不嫁,难道你这么多年就不想那个么?
  哪个?
  傻呀你,你甘心当牌坊呀。
  这句话,让阿姨的心里疼了一下。显然,自己的身世也是一桩公开的秘密了。
  阿姨努着嘴,欲言又止,整理了一下衣服欲走。祁红却在兴头上,一把拽住了阿姨,哀告说,再坐一会儿吧,陪我说说话,在这个小区里,我一没朋友,二无闺蜜,索君大姐死后,我就更孤魂野鬼了,我懒得下楼,天天宅在家里。阿姨一愣,问说,你和姨娘很熟呀,我咋不知道呢?祁红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讥诮说,阿弥陀佛,要是让邻居们知道了,那还能叫闺蜜么,不过大姐真是我的一个闺蜜,单线联系,地下党。闻听此话,阿姨的屁股终于坐踏实了,主动拿来了一只凤爪,塞进了口腔里。
  祁红怨恨地说,都说我是小三,呸,什么叫爱情,他们懂么?
  阿姨说,就我不懂。
  祁红瞪眼说,哼,你不懂,那你还生下了一个崽儿,白活了?
  阿姨舔舔嘴唇,淡然地说,我是媒人介绍的,结婚前就和男人看过一场电影,一结婚就怀了孕,后来他就出了事,命丢了,我真没尝过那一种滋味,你说的爱情啥的。
  祁红扬着下巴,目光里布满了一丝怜悯。祁红说,可惜了你,长得这么水灵灵的。
  阿姨说,我一个保姆,夸我干吗呀。
  祁红接续说,哟,别小瞧了自己,有你这样的保姆么,整个一个索君的小棉袄呀。我不瞒你,大姐对我好,我拿你也不当外人。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只有大姐挺我,那时候我背着小三的恶名,说我拆散了杜晓书的家庭,进出小区时,人们的那种目光恨不得扒光我,让我赤条条的。的确,没人相信我和杜晓书是真挚的。泪水挂在了脸颊上,但祁红丝毫没有停下咀嚼,嘴里嘎嘣嘎嘣的。又说,他的前妻也蛮不错的,博士,副教授,但更适合去当修女,不能做一个妻子。知道么,她有一种洁癖,一年之中没几次夫妻生活,杜晓书那样的块儿,力比多怎么发泄?对了,力比多你不懂,就是那种,怎么比喻呢,反正就是精力旺盛,满脸青春痘,天天发情的样儿。阿姨递过去一张纸巾,祁红擦完眼泪,顺便擤了一把鼻涕。祁红说,我跟他是在游泳馆认识的,他教我仰泳,一来二去就腻在了一起。他们是和平分手的,没我的因素,我发誓。哦,就因为我比杜晓书小二十四岁,我就插足了?他就有不检点的问题了?妈的,小三的谣言一放出去后,杜晓书差点儿被罢官,我也躺着中枪,这时候,只有索君大姐敲开门,悄悄来安慰我。
  阿姨说,姨娘心善,又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见不得人落难。
  祁红眉头一蹙,断然说,她不是菩萨。
  哦,祁红你?
  哼,这小区里的人都跟你一样众口一词,觉得大姐风光、高贵、和蔼,待人热情有加,及时雨,菩萨心,贵为集团公司的第一夫人,也是贤内助。祁红吃了一枚尖椒,辣得直喘气,呼哧地说,妈的,统统是假象,大姐实际上就是一个奴隶,终身没被赦免,心里装着一颗苦胆,无处诉苦,诉了也没人肯信。
  阿姨愕然,试探说,没发烧吧你?
  祁红说,哼,别以为索君对我好过,我就没心没肺地替她说话。事实上,后来我们的关系彻底颠倒了,是我在安慰她,缓解她,当一只耳朵听她,让她有一个释放的地方,要不,索君一定会发疯的。说了你也不信,其实我才是索君的大姐,心理上的那种,一直到她死。
  哦,我不知道你在说啥,我是保姆,我天天在姨娘身边呀。
  祁红咧嘴说,你是个小灯泡,你灯下黑。
  灯下黑?
  对,你全然不知道这楼上的事儿,更不明白索君和侯俊杰之间的貌合神离。祁红指了指天花板,鄙夷地说,这老头就是希特勒、法西斯,一个典型的迫害狂。索君跟了他一辈子,从大学恋爱,毕业后双双来到了大西北,结婚生子,在一个单位里出双入对,貌似琴瑟和谐,一对模范夫妻,其实索君天天生活在白色恐怖当中,没喘过一口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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