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欺凌的那一年

来源 :视野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ie_169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01


  初中毕业后的七年里,我收到过五次同学聚会的邀请,但是这五次,我最终全部缺席。
  虽然有一次,我其实都已经走到了聚会的餐馆门口。
  那是一个夏日,下着阵雨,不知是因为闷热的水汽,還是紧张,我汗流浃背。
  在餐馆门口,当年坐我前桌的男生提着蛋糕与我擦肩而过,我下意识地压低了伞沿遮住自己的脸,直到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玻璃转门后。
  然后我在马路边站了好一阵,最后招手打了一辆车回家。
  那场聚会,我本来是想风风光光地去,与我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作诀别。但是站在高新路上的真爱中国餐厅门外时,我突然明白,那扇门里永远不会有属于我的欢歌笑语。

02


  我的初中生涯里,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校园暴力的折磨中度过的。
  初一的暑假,我生了一场大病,有三个多月都在注射和口服激素药物,好不容易等到病愈停药,我却肿胖成了自己都难以辨别的可怕模样。骤然的形貌变化让回到学校的我,迅速成为了整个年级的焦点,没多久,我便因这迅速的膨胀而被赐号“何豚”。
  这种带着孩子气的,张牙舞爪的恶意与想象力,只是拉开了这场折磨大剧的序幕,真正的欺凌,是从一场名为投票的闹剧开始的。
  那段时间,班里新来的一位年轻老师突发奇想,在一周一度的班会上举办了一场以“我最喜爱的同学”为主题的投票活动,投票的方式是请班里的同学依次将自己心中候选人的姓名写在黑板上,想投同一个人的,就在已有的名字下画“正”字。
  开始时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有人在黑板上写下巨大的“何豚”两个字后,我听到有人开始发出窃笑声,随后笑声传染开来,由小及大,有人开始拍手叫好,仿佛正在观赏一出卓越的喜剧。
  于是我的票数很快名列前茅。新来的老师有些茫然地对着一张张笑脸,略带无措地站在讲台上。他思量了一会,还是略带迟疑地宣布道:“请何豚同学到讲台上来领奖。”
  教室里立刻爆发出一阵更为响亮的笑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新老师不安而焦躁地发出了愤怒的质询。
  “他们在拿我开玩笑。”
  我忍住眼泪在哄堂大笑中站了起来,尽我所能维持着平静而坚毅的神情,以维护我那庞大的躯体下与他人无异的小小自尊心。
  “我不叫何豚,那是他们给我起的外号。”
  年轻的新老师愣了片刻,随后愤怒地转身,将黑板上硕大的“何豚”两个字擦去,将板擦重重地砸在了讲台上。
  这场事很快便被上报到了教务处,教导主任在意见栏上写下了“情节恶劣”四个大字,随后将这份报告上交给了校长。与许多相似事件中默不作声,只图息事宁人的校方不同,我的遭遇得到了极大的重视,很快,处分通知被张贴了出来,那天班会上,所有在我名字后面画“正”字的学生都被记了过,并要求写三千字检讨,由家长签字,交予学校。
  那张通知张贴在布告板上的那个早晨,我照例走进教室,原来那些有意无意的嘲笑声消失了,等着我的是一双双含着怨恨的眼睛。

03


  我的处境改变了,从低谷正式跌到了谷底。
  从那以后,我的同学们开始变着法儿让我痛苦,但这次他们不再让老师发现。有时他们会聚集在我身边,以各种恶毒、难以入耳的言语嘲讽我,老师来后却笑脸相迎,说只是在同我聊天;有时他们视我如无物,仿佛我只是一个空气。
  我的桌椅课本也开始莫名地消失,偷着抽烟的男生不时在我的校服上烫下烟痕。
  在这样的局势中,我最要好的几个朋友立刻选择明哲保身,与我划清界限,我的青梅竹马义无反顾地投身了欺凌我的主力军,著文痛陈我的“十大罪状”,以表自己早有和我决裂之意,而那篇文章受到了其他人的一致赞叹,随后甚至被印成了传单在整个学校中发放。
  现今网络中那些置身事外的评论者们,总喜欢给校园暴力的受害者们贴上“忍气吞声不懂反抗”的标签,然而在我被欺凌的那一年里,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努力反抗和自救。
  我试过向老师与家长寻求帮助,然而老师的特殊关照只使得我更被针对,家长却把我的遭遇当作孩子间的打闹,不以为意。我也试过与最为猖狂的欺凌者正面对抗,然而最终也不过是让那一张传单上又多了几条我的“罪状”。
  这场声势浩大的欺凌活动,在一年之后终于以我痛击某个欺凌者一拳,并向着全班同学自白,开始离校休息而结束。好笑的是,原本毫无怜悯地欺压我的同学们,似乎在那一个瞬间骤然被感动了,在我归家休养的几天里,收获了数不清的道歉与关怀,其实大多数短信的撰写人,在几日之前,还将自己的名字签在我的“判决书”末端。

04


  中考结束离开校门时,我以为一切终于就此结束,曾经的日常将随着时光流逝而成为丢弃于某个角落里积尘的回忆,就算提起也再不能伤及筋骨。
  然而在那之后漫长的岁月里,那段往事所留下的阴霾却仍未消散,在那近一年无所凭依,而日日被人践踏,反抗也无用的日子里,我的自尊已被彻底踩碎。在那之后,我只是依照着惯性,去扮演曾经那个未曾经历这一切的我。
  哪怕时间已磨花了我脑里的一张张面容,销蚀去我记忆中的一个个名字,我却仍能清楚地记起当年的绝望与恐慌。
  如今七年已过,我作为一个典型或非典型校园暴力受害者,终于能够坐在屏幕前,面无表情,一字字地敲出过往那些心酸,和屏幕前的你谈谈我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这道伤口,在七年的时光里反复撕扯溃烂,直到如今,才终于渐渐开始痊愈。

05


  尽管如此,我仍觉得自己十分幸运,因为我知道,有许多同我一样的受害者,在更漫长的时光里承受着比我更深的阴影的折磨。他们甚至不敢提及自己曾经受过怎样的暴行,仿佛被定在耻辱柱上的不该是欺凌者,而是他们自己。
  或许每一个经受过校园暴力的孩子,都曾听过诸如“为什么他们只欺负你不欺负别人”此般的质询,甚至许多评论者与研究者,也要努力概括出许多所谓的被欺凌者的“典型特征”来,好告知社会:这世界上并不存在无由的暴行。
  事实上,在过去的数年时间里,我曾见过许多校园暴力的受害者。这些被排挤、孤立、攻击乃至被暴力骚扰的人们,有胖有瘦,有高有矮,有学霸有学渣,有的曾经开朗张扬,也有的向来沉默内敛,他们之间的共同点,除了都经历過或轻或重的校园暴力之外,别无其他。
  就像总有人指责被强奸的少女们遭遇恶行是因为衣着暴露一样,无数标志着连带责任的标签,落在了本来无辜的校园暴力的受害者身上,以至于一部分受害人,比起谴责施暴者,更倾向于反思自己进而自罪,最终以沉默代替发声,好像那一桩桩惨剧,都是因为自己的过错。
  校园暴力,是一场精神与人格的强奸。
  其实很多时候,暴力施加者的共同特点,远远多于受害者的共同特点,可是人们还是习惯于为所有灾难归因,却很少将目光投向罪恶的施加者。
  这是因为,我们每个人成为受害者的风险,都远远高于成为犯罪者的风险。社会心理学中有一个理论叫做“公平世界假设”,意思是人们倾向于认为自己生活在一个公正的世界里,得到的都是他们理应得到的,而不幸的人所遇到的不幸,都是“咎由自取”,幸运的人则收获着他们的奖励。
  显而易见,这是一种强有力的提升自我安全感与满足感的理论,人们惯于给受害者们贴上种种标签,好把自己与他们区分开来,安慰自己这些事肯定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正是这种无意的归因,导致无数的校园暴力受害者受到二次创伤,难以走出阴影。
  许多受害者或许还没有发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理由或任何一种缺陷,能够赋予谁肆意伤害、践踏他们身体和尊严的权利。

06


  对于校园暴力事件来说,反抗永远优于反思。
  我不想以各种无用的大道理,为这篇文章做结尾,最后,我还是想留几句闲话,聊聊使我重谈这一话题的契机。
  不久之前,我闲来无事收拾初中旧物,意外发现了一本从未被填写的同学录。这本装帧精美,设计考究,却无人留言的同学录买于那一场事件之前,在它的末页,我看到当年的我,以稚嫩的笔迹所抄下的海子的诗歌: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落款处写着2010年6月,我初中毕业的时间。
  我三年的初中生涯,最终没有留下任何一个名字或一行号码,只留下了一首满含着希望与绝望的诗。
  正是这首诗,使我又想起数年前那一个夏日,想起我终究没有走进那扇玻璃转门的原因。
  那个与我擦肩而过的男孩子,其实曾在我离开初中后的数年时与我偶遇,他漫不经心地笑着问我,为何多年不曾联系,又同我谈了些初中的旧事,对当年的欺凌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仿佛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同学。
  而我看着他的笑容,想起至今仍烙在我当年的校服上,那一个他亲手烫下的烟痕,突然觉得像是吞了一只苍蝇,很恶心。
其他文献
皮特有一个少见而古怪的姓:Ng’ang’a。  这个姓读作“拿缸嘎”,意味着他来自遥远的非洲,是个“根正苗黑”的尼日利亚兄弟。  我在美国上大学时,主修经济学,皮特·拿缸嘎是国际宏观经济学的教授。  学校是一百多年前由北欧人建立的教会学校,有着根深蒂固的白人传统,历来没什么黑人学生,亚洲人也少之又少。直到21世纪,我进校第二年,皮特才通过一个教授交流项目成为了学校历史上第一个黑人教授。  皮特有句
我很小的时候,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跟着我爸爸去他的学校。路上经过一片水域,就是现在的柳荫公园,当年觉得那片水很辽阔,对岸都是模糊的,现在看就是一个小池塘。我爸爸的同事亲切地称呼他为“瞎子”,他得了一种病叫“视网膜萎缩”,要用放大镜看报纸,他还有一本很大的笔记本,在上面写的字歪歪扭扭。所以,他应该很早就失去了阅读的乐趣。1975年,社会上在批判《水浒传》,我爸就让我妈读《水浒传》给他听,我对鲁智深倒拔
从前,在美国大西部的丛林里有一头棕熊,他生活得随心所欲,自由自在。他会走进一个出售用蜂蜜发酵后制成的蜂蜜酒的酒馆,然后往吧台上扔下一些钱,嘴里说着:“瞧瞧后来的那些熊将会喝点儿什么。”接着起身回家。可是最后,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沉溺于喝酒,夜里则摇摇晃晃地走回家,踢翻傘架,撞到落地灯,用两肘击穿窗户,随后就会瘫倒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直到在那里进入梦乡。为此,他的妻子极其苦恼,他的孩子们非常害怕。
这几个月,编辑部每天都有个固定项目,就是看第二届视野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的来稿。  这是件让人兴奋的事,尤其是发现了有才华有锋芒的文章,高兴程度不亚于捡了五百块钱。大赛的作文题目有三个,我个人最喜欢看的,是“非虚构”这个题目的来稿。一开始确定这个题目的时候,产生了一点点争议:怎么才能确定参赛写手写的是非虚构的东西?当时大家的想法,是要有个检验的流程,但来稿量这么大,一个一个去核实,实在是一项大工程。
一  带着一种甜蜜和悲苦羼杂的情愫,我多么愿意谈谈我的老祖母啊。她是口头文学的大师。八十多岁时,她仍然以精确的记忆、恰当的比喻、风趣的语言和女巫般神秘的解释向每一个愿意倾听的人奉献她人生的细节。  四岁那年,她感染天花。那是在1920年代,革命与战乱的年代,同时也是饥荒的年代,天花夺去很多小孩的生命。经过一番巫术与偏方的疗治,她变得奄奄一息。她的母亲将她丢弃在野外。由于夜里下着大雨,狼没有离开他们
1904年,德国一本杂志上画了一幅漫画,很形象地表达了列强们对待殖民地的不同心态。德国人讲规矩,他们把鳄鱼、长颈鹿都弄来跟德国人学正步走;法国人比较自由浪漫,与当地的土著部族打成了一片;比利时国王二话不说,就把所有土著人放在烤架上烤,然后把肉一块一块割下来给吃了;而英国殖民地的场景就比较好玩,英国人是把当地人培植成商人,然后跟他们做交易。  当然,德国人为了讽刺英国人,画了一个大磙子,英国士兵把当
一千年一万年  也难以  訴说尽  这瞬间的永恒  你吻了我  我吻了你  在冬日朦胧的清晨  清晨在蒙苏利公园  公园在巴黎  巴黎是地上一座城  地球是天上一颗星  (嗅嗅荐)
故乡已离得那么遥远,并且是半个多世纪前的往事了,童年的情景却永远是那样的清晰,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呢,是昨夜梦中的经历吧,刚刚梦醒!  1919年我诞生于江苏省宜兴县闸口乡北渠村,地地道道的农村,典型的鱼米之乡。河道纵横,水田、桑园、竹林包围着我们的村子,春天,桃红柳绿。我家原有十余亩水田,父亲也种田,兼当乡村小学教员。家里平常吃白米饭,穿布衣裳,生活过得去,比起高楼大屋里的富户人家来我家很寒酸,但较
明星人设崩塌的戏码不是第一次上演,它总在提醒你,一个你自以为很了解的人,很可能在一夜之间就会变成陌生人。人们不能原谅的,不是错,而是假,错可以改,但是假直接威胁到了人们对很多事情基本的信任感。  人为什么不能诚实地活着?诚实到底有多难?心理学家霍妮曾提出这样一个理论:人的一生,是一个努力克服虚弱感,并在一个充满危机的世界里安身立命的过程。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人会根据自己的情况,在三种人际策略中进行选
唐诗里面有一种诗,叫作炫富诗。比如李白先生那首著名的《将进酒》: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五花马,好理解。至于“千金裘”,就比較难理解了。它的字面意思,是价值一千两金子的貂皮大衣,堪称顶级奢侈品。  好好一件貂,居然脱了拿去换黄汤喝,东北姑娘听了得多心疼。  于是问题就来了:李白真的这么有钱吗?他到底有没有千金裘?一个没正经工作的人,怎么攒钱买貂?  唐代大诗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