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里“抗税”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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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月29日,经过几天的打砸、渲泄,对“童装税”表示不满的人不再聚集,檀节林和妻子回到了他们在晓河村的出租房,静静地等着下一批待加工的童装。“童装之都”织里逐渐恢复往日的车水马龙,喧腾纷扰。
  这种喧嚣,就是织里特有的秩序。织里是浙江省湖州市的一个镇。10月26至28日这里发生了一起抗税风波。
  
  童裝起家的小镇
  八年前,檀节林从老家安徽安庆来到织里时,这里的童装加工、销售已形成庞大的规模。临街的门面房,几乎全被童装加工厂占据,门窗玻璃上贴着“金色童年”“快乐小熊”“火箭小子”“蓓蕾”“萌芽”“HAPPY BABY”等充满童趣的卡通图案和商标。打好包的童装在门前堆积如山,本就窄小的房间被裁床、缝纫机和各色布料、线团挤压得逼仄不堪。工人埋头在机器前,一干就是十几个小时。
  走在街上,檀节林随便找一个工人模样的人讲话,都会听到外地口音。织里的20万打工者中,约有八成是安徽人,安徽人中,又有一小半来自檀节林的家乡——安庆。安庆人多擅长缝纫,虽然未经专门训练,檀节林对这门技术也不陌生,他觉得来对了地方,一呆就是八年。
  镇如其名,“织工之里”,纺织在织里早有历史渊源,地处杭嘉湖平原,自古就有“丝绸之府”美誉,几乎家家户户以丝织为业,机杼声不绝。
  织里的童装加工始于20年前。1990年代初,中国的童装制造基地,一是福建石狮,一是广东广州。有织里人发现了童装市场的火爆,到石狮、广州买几件流行的童衣回来,家里人里外翻开一看:这种衣服还不好做?一家人立即拿起了剪刀。
  开始是家庭作坊,老爸裁剪,儿子儿媳踩缝纫机,老妈打零工,像模像样做一年,能挣20万元。一两家靠童衣发家致富了,邻里亲戚便一拥而上。仅过十年,织里的童装已经在国内市场占有一席,和石狮、广州形成鼎足之势。
  适逢中国经济加速发展,童装市场供不应求,个别厂家开始走品牌路线,十几台缝纫机的家庭作坊变成上百台机器的工厂。但大部分仍是家庭作坊,一直沿袭至今。
  据最新官方统计,今天织里有12200家与童装有关的企业,其中童装制造企业7647家,童装配套企业4553家,童装规模企业47家。销售收入已突破180亿元,号称浙江全省最具特色和活力的经济产业群。
  昔日小镇已变成庞然大物。如今,织里本地户籍人口10万左右,外来打工者则在20万以上,常住人口超过30万,远超一般规模的县城。
  但在檀节林眼里,今日的织里镇街头和八年前他初到时并无太大分别,一样的家庭作坊,一样的织男织女,一样忙碌的老板和老板娘,一样操八方口音、叼着烟卷四处看货的童装商贩。
  江西籍童装厂老板杨成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织里镇的童装市场早在10年前已趋于饱和。这意味着织里童装市场的内生矛盾酝酿已久:人口超出小镇负荷,治安令人担忧;工资上涨,却年年缺工;老板“跑路”,劳资纠纷不断;市场竞争激烈,恶性竞争加剧。
  微小的变化每天累积,织里经济社会格局逐渐发生分化。
  
  “夫妻队”撑起的童装市场
  家庭作坊式的童装厂注定不可能有很大规模,在织里镇,拥有五六间门面的童装厂已经算大厂,两三间门面的童装厂比比皆是。
  一般规模的童装厂,通常三五天就要完成一批货,几千套。快手一天可以制作20件成衣,慢手连十件也不到,以这样的速度,作坊式的童装厂不可能在三五天完成一批货。于是,另一种专门制衣的作坊出现了,他们不打样,不裁剪,只管从镇上的童衣厂拿来成捆裁好的布料,加工成衣后交回,计件赚取加工费。
  开加工作坊的,多是以前在童装厂打工的工人。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他们很快就练成熟手,看到老板为赶货发愁,有人窥察到商机,檀节林的同乡李传挺就是其中之一。
  李传挺原本每天在缝纫机前手脚并用劳作,虽然能赚到钱,但感觉不自由,“老觉得自己像一台流水线上的机器”。为了赶货,老板逼他们每天7点就上工,一直干到深夜,“活多的时候,每天要干18个小时,把吃饭、睡觉、休息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够6个小时。”李传挺说。
  这个20出头的年轻人,很快对“吃饭狼吞虎咽,喝水争分夺秒”的生活厌倦了,李传挺和同样在童装厂打工的妻子决定单干。
  他找到檀节林等几个亲戚,大家形成共识:从厂里拿货回家干,干的活跟在厂里一样,但是有人身自由,干多干少自己决定。“刚生小孩的人可以把小孩带过来,省得孩子连亲爹亲妈都不认。”
  一共三对年轻夫妻搭伙,在织里镇边上的晓河村租了一套有5个房间的楼房,每对夫妻一间卧室,厨房共用,其他房间作为制衣“车间”。几台单价三四百元的二手缝纫机,再买些零七碎八的针线辅料,一个简陋的制衣作坊就这样开工了。
  这样的童衣作坊,在织里被形象地称为“夫妻队”,最小的,只有一对夫妻。但更多的是由亲朋好友几对夫妻组成的小公社,小孩、父母同来,夫妻家人朝夕相处,自由掌控上下班时间,同时还能照看小孩和父母。
  每件衣服的加工费不等,复杂的一件十几元,简单的两三元。李传挺、檀节林的“夫妻队”,每月人均收入三四千元,跟在厂里打工相差无几。
  杨成的“金萌芽”童衣厂,和大多数织里童装厂一样,目前九成的加工任务都交给“夫妻队”,“没有成千上万个‘夫妻队’,织里的童衣生产规模,不可能做到这么大。”杨成说。
  
  “高工资”与“机头税”
  但“夫妻队”也招来一些规模化制衣企业的憎恶。原因是,熟手都跑去开“夫妻队”,工厂为了留住熟手,必须提高工资待遇。
  10月28日夜,织里街头,一位童衣厂老板站在门前,大声对人群诉说他的不满。“‘夫妻队’总说税收高,但是他们工资每年都在涨,一个裁剪工现在每天至少要挣250块钱,机工也要100元以上,石狮、广州都没有这样高的工资,这样下去工厂怎么受得了?”
  《中国新闻周刊》调查发现,这位老板的说法在织里童装企业中有广泛代表性。普通机工工资前年还是每月1500元~2000元,今年已经涨到每月3000元~4000元,裁剪工因对技术要求更高,今年平均月薪已经涨到6000元~7000元。
  涨薪带来成本的提升,再加上棉布等原材料价格上涨,企业的利润空间被进一步挤压。
  这只是织里童衣厂面临的问题之一。更大的困境是,童衣市场同质化严重,恶性竞争加剧。“若一个款式好卖,一个星期内,仿制品就会遍布整个童衣市场。”10月28日,在织里童衣批发市场,一家童衣批发店铺的老板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精明的童衣企业,一年到头,四处嗅探市场青睐的童衣款式,一旦瞄中,就买一件快递到厂里。这件童衣被迅速拆解成一堆布块和零件,负责进货的员工只须扫一眼,就清楚该进哪种颜色、质地的面料和辅料。面料和辅料当天就可运进工厂,裁床立即开动,裁剪好的布料会被立即打包,马不停蹄地运送到遍布织里乡村的“夫妻队”。一两天后,第一批仿制品就会挂到批发商的店铺里。
  另一方面,小加工作坊的兴起,与日渐红火的生意,也引起了政府部门的重视。
  与正式的企业不同,“夫妻队”最初无须经过工商注册,只要通过消防安全检测,拿到安全证明后就可开工,在初期也不需要缴税。
  随着夫妻队数量剧增,当地税务局终于决定要对这些作坊征税,这便是当地人俗称的“童装税”或“机头税”。据了解,从2009年起,“夫妻队”开始缴纳这种税款,第一年,按每户拥有的缝纫机数量征税,一台缝纫机征税100多元;到2010年,则按工作人数征税,每人征税300余元,不足5人按5人征收;从今年10月开始,每人征税额涨到了626元。同时,有人说,明年会涨到每人每年1000元。
  对于大多数“夫妻队”来说,每人每年600多元的税收,并不是承担不起,但是,在此次从每人每年300元,翻番涨到每人每年626元之前,没有任何公示与意见征求,仅靠稅务部门的一纸通知,使他们产生了极大的不信任感。
  同时,多家“夫妻队”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机头税”的征收往往采用社会化征管方式——即非由税务部门,而是村委会派出的税收协管员来征收,如若不交,便会采取“锁门”“恐吓”等方式。
  然而,织里模式已对“夫妻队”形成了严重依赖。
  “我现在是在消化库存,货很快就没了,再过两天再不开工,我就没货可卖了。” 10月29日傍晚,杨成坐在织里中路的店铺前,对“夫妻队”停工感到忧心忡忡。他的小厂只有10个工人,没有了“夫妻队”的协助,如若断货,每天仅房租、工资就要支出6000多元。
  
  “抗税”风波与“税收杠杆”
  对于抗税风波的缘起,众说纷纭。《中国新闻周刊》走访当地政府及多名目击者,得知了事件发展的大致经过。
  10月26日晚,600多个安庆籍“夫妻队”到织里镇政府大楼前,要求对刚刚翻番的“童衣税”给出合理解释,引来大量人群围观。檀节林骑着三轮电动车,载着晓河村的一些“夫妻队”,也来到现场。
  晚上11点多时,一辆浙E牌照(湖州市车牌)的白色奥迪车驶入人群中。奥迪车驾驶座上是一个年轻男子,副驾驶座上是个女孩。有人不停地拍奥迪车,提醒驾驶员掉头驶开,不要撞到人。拍得越来越大力,奥迪车驾驶员好像受到惊吓,突然加大油门,时速猛然提到100公里以上。“我当时就在奥迪车旁边,眼看着一个人飞了起来,重重落在地上,另一个被撞出老远。”檀节林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一看撞了人,奥迪车又开始后退,惊慌中又轧到撞飞倒地的人。此人是檀节林的领居,26岁的安庆籍男子王舒东。他被紧急送往湖州第一人民医院,经诊断,肝脏破裂,切除一大半,4根肋骨骨折,所幸已脱离生命危险。
  对税收不满的安徽人,转而将情绪发泄到所有浙E牌照的汽车上。从10月26日晚到第二天,上百辆停在路边的浙E牌照汽车被打砸,富民路上一家中国移动店铺也被砸,另有一家织里本地人的童衣厂被砸。
  至10月29日,织里人开始组织“护厂队”,对安徽人展开报复性攻击。当晚,有数辆安徽人的车被砸,南海路上安徽人开的“米娜阿奇”童衣厂遭到砸抢。
  一个车祸就这样点燃了对税收的不满情绪,既而又引发了湖州人与安徽人的对立。生计不易,家庭重压平时紧张劳作压抑的情绪,都借此抒发了出来。
  然而有30万人居住的织里却只有一个派出所,无法应付数百人的风波,浙江省紧急从各地区调集数千名特警前来制止,至10月30日,事件基本平息。同时,为平息众怒,织里镇政府开除了一个名叫许荣泉的税收协管员。
  对于征税标准的变化,《中国新闻周刊》从织里镇上的吴兴区地税局管理5科了解到,此标准是由政府、地税、国税共同拟定,626元中,大部分是国税,地税占小头,但税务局工作人员无法说明征税的准确依据。
  另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吴兴区地税局人士透露,政府大幅提高对“夫妻队”的征税额度,目的不是征税,而是有借“税收杠杆”调整市场格局的意图,即通过提高对加工户的征税额度,缩小童衣加工厂在城乡之间的税收差距,并借此将“夫妻队”形式的童衣加工作坊淘汰出局,以解决正规童装企业招工难、不停加薪的怪圈。
  据官方公布的数据,织里每年尚有1至2万人的用工缺口。这与童装市场饱和的现状相符,而真实原因,就是熟练技工不断从大型童衣企业流失,变成“夫妻队”。不仅如此,大量“夫妻队”的存在,给小型童衣作坊提供了快速仿制、剽窃的基础,加剧了童衣市场的恶性竞争。该知情人表示,“长此以往,‘童装之都’的称号将名不副实。”
  但他也承认,想要通过税收杠杆进行市场调节,很可能罔顾社会公平,缺乏解释的政府作风,也容易引起社会矛盾激化。或许更合理的手段是,以加强市场监管和政策引导的方式,使市场向更合法、积极的方向发展。
  (实习生薛雨萌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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