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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和我做朋友？”兰蜜满脸狐疑。就连柳巷瘸了一条腿的老黄狗都不愿搭理她，可面前出水芙蓉般的贵公子却乐意每天找她聊聊天。
苏凤止清澈的眼睛笑得真诚：“因为你丑啊！”
柳州城向来以美为世人所向往。无论是小楼林立的街道，还是烟波笼罩的江河，抑或是普通人家桌上的点心，看似无意之作，细品下皆是精致无双。
然而最美不如女儿娇颜，柳州城从来不缺美人。每年都会有各地初长成的水灵少女，扭着玲珑身段走出家门，汇集到柳州城，谋一生计。
这样看来，兰蜜的人生确实对得起每天两箩筐的白眼和同情。更何况她还是裁缝店里的小学徒，每当枯瘦的手拿起皮尺围上美人的纤腰，干瘪的眼睛对上美人细嫩如瓷的肌肤，这样鲜明的对比甚至连老板娘也会忍不住感叹：“兰蜜你是泡在盐酸里长大的伐？真是造孽哦。”
兰蜜只是笑，龇着从铺天盖地的雀斑中突围而出的小龅牙，毫不在意地抱起烟罗霓裳去后院清洗。老板娘满意地点点头，虽然人丑，但胜在话少勤快，做出来的衣裙款式新颖很受欢迎，这样不要工钱的小学徒哪找去。
假如这样的人生也算是一种罪过，那么三个月前，兰蜜的确没有存活于世的借口。仓皇如过街之鼠的丑丫头，穷极一生坎坷，从未展颜笑过。那时从不摸布料的兰蜜在裁缝店只是倒夜香的臭丫头，走大街上都会被衙差以有碍观瞻的名义驱逐出去，裁缝店里的姑娘们就更不待见她了。
在每一个浓稠的黑夜，她推着夜香踉跄走在深不见底的小巷内，就连月光也对她闭上了眼睛，前途不见半星光亮。害怕时，她只能与自己说话，她说她裁得一手好衣裳却无人知，她说裁缝店的大小姐楚流珠像太阳花一样明媚，她说她太孤单，太渴望有个朋友。
一日她在后院见楚流珠在花架下喝茶，阳光透过缝隙落在她脸上，灼灼妍妍。一种绚丽的感觉在脑海倏然绽放，假如能为她做世上最美的衣裳，那她们就算是朋友了吧。可还未等她靠近，一盏热烫的热茶忽然“啪”地摔在她脚边。她顾不得烫惊慌而逃，然而转瞬间就被闻讯而来的姑娘们堵在院落里。
楚流珠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脸厌恶：“臭丫头，能滚远点吗？”“就是，活得这么恶心为什么不去死啊！”姑娘们应和着，一时间无数拳头蜂拥而至，毫不留情地落在她身上。
热辣辣的痛感从每个关节处蔓延开来，又带着丝丝麻木，如兰蜜此刻的眼神，痛且麻木。她只是想为她做衣裳而已，她以为这样的明丽人会和别人不一样。一瞬间，心底有什么轰轰烈烈地塌陷了。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楚流珠，看她盛着阳光娇媚的脸，再看向她伸出拳头的每一个人，看她们毫无瑕疵的人生，却露出这般张牙舞爪的表情。她眼眸中流露出从所未有的恨意。凭什么她要去死？她明明已经活得很卑微了，在女孩们儿摇曳生姿的年纪，她却卑躬屈膝地倒夜香，用自己的双手换得活命的一碗饭，她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就连街边无所事事的乞丐人们也会赏一口吃食，她为什么就不能活着？就因为她生得难看所以要受到如此糟践吗，这些披着华丽外衣的腐烂内心就有资格高高在上地凌辱她吗？
兰蜜胸腔一窒，发出痛苦的嘶吼声。在场所有的人都被她凶狠的眼神和狰狞的表情震慑到，竟一时间不敢上前。就像看似懦弱的狗，真正像你扑过来那一刻反而比狼更让人心悸。她的悲愤、痛苦、憎恨，都在此刻的癫狂中喷薄而出，她红了眼，这个世界从未善待过她，她又何必心怀虔诚。假如老天没有开眼，就让她自己为人生杀出一条血路吧，她如刀的目光落在楚流珠身上。
楚流珠眼神慌乱地后退了一步，似是没想到这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会有蛇般阴冷可怖的眼神，这种人应该什么事也做得出来吧。楚流珠不禁缩了缩身子，然后强壮镇定地冷哼一声：“看你可怜，今天就放过你好了！”说完转身疾步离开。
周围的人也悻悻地散了。
冰凉的河水飞溅而起，兰蜜疯狂地揉搓自己的身体。假如能脱胎换骨就好了，她着希望这层丑陋的皮囊能够脱胎换骨，哪怕鲜血淋漓在所不惜。
“喂，你会淹死的。”突然有人喊道。
兰蜜抬头，依稀可见是一位月牙白衣衫的儒雅公子，腰间金灿灿的物什格外晃眼，她愣了一下，那人又道：“你脚边……”
她低头看向水里，一个没站稳，滑进深水区域。她猛地呛了几口水，向下沉去，目光最后所及，是公子默然离去的身影。
柳州城郊外有座小寺庙，平常僧侣们晨钟暮鼓与世隔绝，每逢乞巧节主持才派弟子下山来派发七巧果。说来奇怪，今年下山来的僧侣中，竟有一位漂亮的俗家弟子。一袭月牙白的长衫，做工精巧的黄金匕首悬在腰间，或许是笑容和善有礼，面如冠玉的贵公子在一群素袍的僧侣中，竟也不显得突兀。
只是可怜了姑娘们的玻璃心，为了争夺公子手中的七巧果袋，推搡拉扯中居然有好几位落了水。这其中就有裁缝店的小女儿楚流珠。
这些娇生惯养的小姐们哪里会水，很快哭喊声乱成一片，船夫们纷纷下水救人。这一会儿空当，众人却再瞧不见那公子的踪影。
楚流珠身上淌着水回到家，心有不甘使劲儿发了顿脾气，所有伙计都忙不迭奉承着，唯独小学徒兰蜜，旁若无人地穿针引线。楚流珠脸色一黑，冲过去一脚踹翻了针线篮，嚷道：“我在河里丢了珠钗，你去寻回来！”
“我眼睛可没点灯，天黑了看不见。”兰蜜笑道，脸上的褶子堆起来格外招人讨厌。
流珠更气愤了，这个倒夜香的臭丫头以为成了学徒就高枕无忧了吗，竟敢跟她叫板，真是不知死活。扬手就是一巴掌，却被硬生生截住。流珠怒目以视，目光触及到来人，突然羞赧地缩回了手。
正是今日街上那位公子，此时隔近了看更是温润动人。公子摊开掌心，上面静悄悄躺着一只素雅的梅花钗：“在下苏凤止，流珠小姐可是丢了这支钗？”
他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楚流珠一阵头晕目眩，深知机不可失，掩唇笑道：“正是这支，真是劳烦苏公子特意帮小女子送回。”正施施然伸手去取，谁料苏凤止手臂扬起，发钗径直没入兰蜜发间。 “想必是流珠小姐记错了，这梅花钗是我亲手所制，世间独此一支，怎会是小姐的？”
说罢拉着兰蜜扬长而去，留楚流珠在原地铁青了脸。
时间回到三个月前，最后兰蜜拼命刨水上岸，软趴趴地瘫在岸边时，一双绸面金丝银线的靴子顿在她眼前，那公子第一句话就是：“死过一次，就不再是以前的你了。”
“能改变什么就放手去做吧，我想你应该不愿意这样活两辈子吧。丑人也是人，是人就有去争夺自己人生的权利，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这样她回了裁缝店，当场给老板娘做了三件精细好看的衣服，并提出只要当学徒可以放弃工钱，这样的好事老板娘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那个人便是苏凤止，之后他常在黎明时来看她，晨曦将露未露，他负手而立在光与夜的边缘，沉默地看着她努力地修改裙衫款式，看看就走。后来熟了，本性脱跳而出，他们常趁夜出去撒疯了玩。
也只有郊外的山鸡野兔才知道，兰蜜和苏凤止，一个丑到极致而不自知，一个容貌昳丽却冷血无情，假如给他们一杆大旗，这绝对是俩山大王，都不是善茬儿。
他们偷过王寡妇地里的番薯，捞过李鳏夫鱼塘里的鱼，在黑黢黢的深山里徒手打猎亦不在话下。两人累了就坐在参天古木上听虫鸟细语，饿了就生火烤横扫而来的食物，像莽汉一样大快朵颐。就好像，他并不是那个不染纤尘的贵公子，她也不是那个灰头土脸的丑丫头。自此，月光下的荒林里常常惊现两条笑闹追逐的黑影，放肆的笑声扰得睡梦中的松鼠也不耐烦地捂住耳朵。
偶尔苏凤止也会带着兰蜜趁夜翻进沉寂的寺庙，绕过香火缭绕的禅房，悄无声息地溜进他的书房。很快房里燃起一豆烛光，窗纸上映出两道墨色的剪影，皆捧了书安静地看。
可他从未像这次这样光明正大来找她。
夜色沉沉，柳州城像是被闷在麻木袋子里，带着粗糙的燥热。走在前面的苏凤止一言不发，长身玉立的他似乎在夜里也能发出光来，有种能让飞蛾奋不顾身吸引力。兰蜜一路小心翼翼地追随着他的背影，指尖触到梅花钗简单的纹路，隐隐的不安自心头泛起。
这是通往山上寺庙的路，星光黯然，道路模糊不清，兰蜜突然被石阶绊了一下，踉跄中惊魂甫定地抬头，一双手蒙眬中伸到她眼前。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她，指尖传来的温度不知为何让人想要流泪，前路那么黑，终于有人肯为她引路护她一回。
寺庙里的书房，苏凤止将三两本书取出搁至一边，他漆黑的瞳仁染了烛光的暖色，对她说：“这里的书喜欢的都挑走吧。”
兰蜜犹豫地开口：“可这都是你的珍藏……”
“这些我都用不上了，我马上就要走了。”苏凤止打断她，整个人陷进竹椅里，说不出的落寞。
窗户突然“啪”地被疾风吹开，风将桌上的书哗啦啦卷起好些页，暴雨突至，泥土的清香迅速弥漫开来。兰蜜安静地关了窗，坐下，目光触及被风搅乱的扉页，不禁有些好奇苏凤止最后带走的是怎样与众不同的书。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抚摸着因长久翻阅而有些破损的泛黄书页，每一个褶皱都被细心抚平过，可见主人对其的爱惜。“你从小就在柳州城长大的吗？”就在她准备拜读时，苏凤止突然开口。
兰蜜惊讶抬头，对上苏凤止沉沉目光，答道：“算是吧，以前和奶奶住在小渔村，老人过世后我才进城。有什么不对吗？”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鱼姬传说，相传柳州城是鱼姬的故乡，这里才得以美人倍出。”
“哈哈，那些传说分明都是骗人的！”兰蜜不禁觉得好笑，“你看我就知道了。”
苏凤止微微有些气馁，缓缓道来：“相传在古老遥远的海域里生存一种人鱼族类，她们就像海里的精灵，无忧无虑地享受海洋的恩赐。可是在一次目睹到远海打鱼的人类后，人鱼们对人类的世界产生了疯狂的迷恋，她们顺流而下，离开海洋游过运河，希望能与人类一起生活。”
窗外暴雨倾盆风声呼啸，更衬得室内一派安宁，橘色的烛火影影绰绰打在两人身上，苏凤止声音和缓，兰蜜听得入了迷。不料苏凤止声线陡然愤慨：“可惜这仅仅是厄运的开始。贪婪的人类怎么可能仅是和人鱼做朋友？他们眼里只能看见金钱和利益，当他们发现人鱼分泌的雨露不仅能让人宛若新生，鱼骨更是起死回生的良药时，顷刻间便展开了疯狂的屠杀。那些美丽的头颅被卸下，鲜血淋漓的尸身被高高挂起，人鱼越来越稀少，可仍有不知情的人鱼从遥远的海洋而来。为了能不断享用这天赐神物，人们将人鱼捕捞圈养起来，就有了以后卑贱的鱼姬们。”
兰蜜久久未回过神来，直到苏凤止缓声说道：“这就是远古关于鱼姬的记载，不过或许真的只是传说吧。”
“那她们肯定很美吧。”兰蜜才感叹道。
苏凤止不动声色地勾起唇，一双细长凤眼光华乍现，笑容如滴落的墨点般晕染开来。
兰蜜没有问苏凤止为什么要走，她明白这样清绝的人不属于这座城，这座城美得太有心计。她亦没去送他，倒不是她不想，而是因为楚流珠。
没人料到楚流珠竟会丧心病狂至此。
兰蜜回到裁缝店时雨方歇，柳州城还沉浸清冷的梦境之中。她蹑手蹑脚地开了门，突然直直对上一双怨毒的眼，吓得一个激灵，细看，居然是楚流珠。
楚流珠一声不响，似是站在门内等了她一夜。那样近的距离，黑暗中兰蜜几乎能看见她放大的瞳孔，流露出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锐光芒。
“有事？”兰蜜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
楚流珠没有回答，甚至连眼珠也没有动一下，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兰蜜压下心头的恐惧，只当她是故意装神弄鬼吓唬她，装起胆子碰了一下楚流珠的衣袖。
没料到楚流珠突然顺势截住她，狠厉的眼神一闪而过，一道寒光陡然穿透兰蜜的手心。兰蜜失声尖叫，痛苦地捂着手跪倒在地。血腥味在房内肆意蔓延，楚流珠笑声尖利地刮着耳膜：“你不是很能耐吗？你以为你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吗？哈哈！”她不急不缓地扯下兰蜜发间的梅花钗，娇笑着插入自己的发髻，掩唇笑道：“就算是凤凰我也能把你剥成山鸡，现在你能奈我何？” 房檐上的雨水缓缓汇在一起，“嘀嗒”一声落下来，声响被寂静拉得格外漫长。一阵阵眩晕席卷而来，兰蜜几乎虚脱，手掌疼得整个人都开始抽搐，她紧咬着唇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奋力向门外爬去。
可惜很快就被癫狂的楚流珠一把扯住头发，猛烈地向门扉撞去……
今早工人们起床，都抱怨街口洗衣婆起的比平常早些，捣衣的动静扰了清梦，他们哪知，那是兰蜜鲜血淋漓的头被不断磕向木门时发出的的闷响。而兰蜜，在昏迷中呻吟着醒过来时，被眼前的一切震惊得说不出话。
门缝里透进来一线光亮，恍惚中可见，一道锈迹斑斑的沉重铁链绕过床柱，死死锁在她脚踝上。兰蜜试着挪动了一下身体，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她倒抽一口凉气。手上的伤口似乎被处理过，在掌心处横陈着一条狰狞的疤痕，像是在血肉模糊的那一刻被冻结了一般，那是被匕首贯穿的痕迹。
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的感觉或许就是这样的吧，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嗓子干得发不出半点儿声音，即使能看见人影从窗前走过，也无法呼救。没有人会在乎一个丑丫头死哪去了，即使她在这儿腐烂，也没有人会发觉吧。门缝里的那一丝光线随着时光的流逝缓缓移动着，然后世界沉入黑暗，接着又有新生的日光刺破黑幕……兰蜜很怀疑老天是不是消遣她，这样静看日月交替虽说美得幽谧，可是能考虑一下她这个将死之人的感受吗？
然而渐渐地，她居然能有力气能翻个身，嗓子也能发出细微的声音，再后来，她竟然就那样坐起来了。等到能轻松站起来踢踢铁链子的时候，兰蜜甚至觉得有些可笑，她怀疑自己已经死了，这就是灵魂的躁动吧，或许传闻中那些冤魂都是这样来的，被束缚在这里。
所以当楚流珠出现时，兰蜜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她自顾自地研究着铁链上的铜锁，就算是做鬼，她也不想一直被束缚在这里。她要去街道上堂堂正正地遛个弯，踹两脚柳巷那条狗眼看人低的土黄狗，说不准还能吓唬吓唬苏凤止，或者悄悄摸摸他的脸颊也不会被发现吧，这样想当鬼反而更幸福了。
“鬼啊！”楚流珠突然发出凄厉的叫声，吓了兰蜜一跳。也就在此刻，房门突然被一脚踹开，蒙蒙的灰尘中惊现一袭月牙白的身影，突然就刺痛了兰蜜的眼睛。
苏凤止飞扑过来检查兰蜜的伤，她不曾见过他那般惊慌的神色，心里有什么暖暖的膨胀开来。她痴迷地伸出手，抚上他担忧的眉，却被他紧紧握住，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兰蜜突然觉察到不对：“你看得见鬼？”
“你就那么想死吗？”苏凤止见她没有大碍，笑道。转瞬间凌厉的目光投向楚流珠，“快把铁链解开！”
“不要！”楚流珠捂住腰间的钥匙后退，慌乱夺门而逃。流光刺破昏暗，无人看清，一只匕首便已然架上楚流珠的脖子。楚流珠不甘愿地上前开锁，突然诡异一笑，猝不及防地抽出发间梅花钗朝兰蜜刺去。
兰蜜躲过，目光扫到那梅花钗，伸手去抢，却被铁链绊住，猛地倒向楚流珠。只一瞬间，空气中传来头磕在床沿上的闷响，转瞬间世界陷入死寂。
花树下光影婆娑一片静谧，有丫鬟小心翼翼端了糕点上来，兰蜜轻声问了一句：“少爷还没回来吗？”
“去……去金铺查账了。”丫鬟战战兢兢回了一句，逃也似的快步退下了。
兰蜜苦笑了一下，这里的仆人都害怕她，相传苏家少爷去柳州城才几天，就被山里的妖怪迷了心智，如今这妖怪在府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好不风光。
这妖怪说的就是兰蜜。兰蜜心想果真丑人是占不得便宜的，就连魅惑人心也被人称为妖怪，而不是妖精。她跟随着苏凤止来京都有些时日了，如今金银细软簇拥下，当初狼狈的时光恍如隔世一般。她犹记得那日失手杀死了楚流珠，慌不择路跟随着苏凤止来到京都，一路上苏凤止不断宽慰她。他说他走的那日在街上见楚流珠戴了那只钗，心生异样，跟踪之下才发现果不其然，险险救了兰蜜。
只是如今富贵繁荣的日子，倒如从前一般孤单。以前人们瞧不起她，如今大家都害怕她，除了苏凤止，这世上或许只有苏凤止会对她好了。
来了京都，苏凤止日日忙碌，即使见面也是匆匆忙忙说不上两句话。又过了些日子，府上突然有贵客来访，苏凤止差人送来了华美衣裳，兰蜜闷闷坐在镜前，瞧着镜中如同老妪般枯槁的容颜，不禁有些置气。
面上突然一暖，兰蜜缓神，居然是一直不见人影的苏凤止，此刻执了描金胭脂盒，温柔地替她上妆。眼前的人眼波盈清澈，认真温润的脸庞煞是好看，兰蜜心里忽然就想起了那个谣言，被迷了心智，不觉喜上眉梢。
“不知兰蜜姑娘笑些什么？”筵席上，兰蜜沉溺的笑意有些突兀，如烟姑娘好奇问道。
据说如烟姑娘是当今皇上的小姨子，地位高贵的皇亲国戚，可是没有丝毫大小姐的坏脾气，十分和善。“如烟姑娘人美心善，让人开心。“兰蜜坦然答道。
于是大家笑作一团，兰蜜笑着去看苏凤止，却发现他目光久久停留在如烟身上。那样明媚的笑容，仿佛初春里雪白的梨花，星星点点间皆是暗香盈袖，怕是兰蜜这辈子也无法企及。
至此之后，如烟姑娘就在府上住了下来，她时常来陪兰蜜闲聊，两人煮酒斗茶，十分惬意。如烟还下得一手好棋，她教兰蜜下棋的时候，细白莹润的手指缓缓捻起黑玉棋子，清脆一声落下。兰蜜从来不知黑与白竟可以这般活色生香，如山水墨画般，却又不着痕迹地生出些许灵动。
“你害怕死去吗？”有一次，如烟突然这样问道。兰蜜诧异，笑言：“生死由命，何须畏惧。”
再看如烟，也不言语，拥紧了身上的狐裘斗篷，嘴唇微微有些泛紫。“初春而已，怎就冷成这样了。”兰蜜调笑道。
如烟软软地弯了眉眼，冰凉的手指安抚地覆上兰蜜的手背：“谢谢你，好兰蜜，我会替你好好活下去的。”
兰蜜满腹委屈去找苏凤止，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将自己错手杀死楚流珠的事泄密如烟，更不明白她什么时候就变成了命不久矣的鱼姬。
遍寻不到，她心念一动，往如烟姑娘的小苑走去。果不其然，半掩的窗，隔了一地凄清。她眼睁睁看着苏凤止坐在床边，心疼地搂着虚若无骨的如烟，小心翼翼吹凉了药才喂过去。 像是一桶凉水迎头浇下，前世今生未曾有过这般心灰意冷。苏凤止出门撞见兰蜜，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愧疚，缓缓说道：“她这样脆弱，感觉下一秒就会香消玉殒般。”
“她脆弱关我什么事？”她几乎是咬了牙才这样说出来。
苏凤止顿时一脸震惊：“兰蜜你怎可这样无情？”
“你有情，苏凤止，这世上再没人及你深情！”兰蜜感觉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整个人如木偶般，脑海一片空白。她只想静下来仔细想一想，到底是哪里出错了，是哪里她做的不好了。偏偏苏凤止在此刻掀袍跪在她身前，哀求道：“现在只有你能救她了，兰蜜，我从未求过你。”
这样一说，兰蜜震惊之余才想起来：“你为什么骗她我是什么鱼姬，再者，我一不通医术，二没有钱财，哪来的能耐救她？”
“你就是鱼姬，你本身就是起死回生的良药啊！”
他肯定疯了，鬼迷心窍了，兰蜜试着推开苏凤止：“你清醒一点，那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柳州城女子不屑与鱼姬为伍，所以无一人会水，偏偏你会。当日你被楚流珠用匕首刺穿了手背，整个人奄奄一息，数日不进水米，可是你却安然无恙，伤口自行愈合，这就是证据，说明你是鱼姬的证据。”苏凤止急不可耐地辩解道。
她冷冷看着跪在面前哀求的男子，脑海里跌跌荡荡全是当初他们在深林里恣意奔跑的情景，他们在安静地寺庙点燃了暖黄的烛看书，他将梅花钗插在她发间带她扬眉吐气走出裁缝店，他在危急时刻救她时的慌张，他为她抹胭脂时的认真……太多太多，让人恍若置身梦中。可也是他，亲手撕裂了她的梦境，兰蜜颓然道：“就算是，我该怎么救她，拿我的命去换吗？”
苏凤止沉默了片刻，狡辩道：“当日我救你一命，就当你还我，我对你那样好，以你的容貌，这辈子也不会有人给你那样快乐的时光。再说，就算你愿意，你身上背负着人命，一旦被揭发，亦是再劫难逃。”
他纯净的眼睛，此刻让人不敢直视，有那样纯净眼睛的人怎么会说出这样无耻的话呢，用无耻这个词来形容苏凤止，还真是让人心疼。这样的他，和楚流珠又有什么区别，比起欺负她的那些人，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这就好像，同样是挨打，别人打的是身体，而他，不仅扇了脸，还捅了心。
“你会揭发我吗？”兰蜜冷笑着，拂袖而去。
夜里，兰蜜简单地收拾了行李，目光触及到苏凤止送的锦衣华裳，心中哀戚。手摩挲着他当日执过的胭脂盒，转身欲走，一只纤细的素手忽然攀上门框，随即苍白的笑颜出现在兰蜜视野：“妹妹不要责怪凤止，他只是一时情急乱了心智，何必与他较真。”
兰蜜看着她弱柳扶风的模样，巴掌大楚楚可怜的脸，即便是眼下两抹病态的乌青，也丝毫不妨碍这深入骨髓的美。果真是与她截然不同的人生，一个享尽万千宠爱，一个低落到尘埃。
滚烫的水冲入茶碗，清幽的茶香立刻萦绕在鼻尖，兰蜜望着茶碗中起起伏伏的碧绿茶尖儿，听见她细声道：“当初得知我病入膏肓，他不知听了哪家游医的胡言乱语，只身前往柳州城寻找鱼姬。我虽不信鱼姬，但假若妹妹真是，那我想求妹妹一件事。”
兰蜜嗤笑一声，心中了然，却没想到如烟突然道：“我希望妹妹能在我死后取得我的皮囊，我知道你喜欢他，我亦希望他能开心。假如可以，请以我的名义活下去。”
话音方落，苏凤止怒气冲冲地推门闯进来，径直劈头狠扇了兰蜜一个跟头：“我告诉你，你肯也得死，不肯也得死！”说罢护住如烟柔声道：“说什么傻话，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兰蜜伏在冰寒彻骨的地上，抬头，恰巧看见躲在苏凤止身后的如烟，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兰蜜攥紧拳叫住正欲离去的苏凤止，颤声问道：“传闻人鱼沦落成鱼姬之后，女人们出于嫉妒，将她们泡在盐酸里，皮肤很快就如老人般枯槁，这样世代流传，后来鱼姬们出生时即使奇丑无比，是吗？其实这一开始就是你为寻找鱼姬设的局，你不断寻找会水的姑娘，直到看见我。而楚流珠根本没死，她刺穿我手腕的，正是你腰间专门斩杀鱼姬的黄金匕首！”
“你倒不笨！”苏凤止答得干脆，大步离去。
兰蜜缓缓将脸贴在地上，眼睛酸楚，却已然无泪。当初她为他的垂青感到惊喜，问他为何与自己做朋友，他答，因为你丑啊。她只当是荣幸，谁知，他说的只是事实而已，万箭穿心的事实。
鱼姬心甘情愿救人时效力才能发挥到极致，若不情愿，剥皮时筋骨受损，便是最让人心疼的暴殄天物。
密室里，迷迭香袅袅娜娜缠绕在青铜兽首的香炉周身，一道金光闪过，苏凤止抽出了腰间的黄金匕首。兰蜜恍惚间似乎看到那晚，通往寺庙的崎岖山路，他在黑暗中伸出来的手，是那样真实的温暖，叫人沉溺。
“对不起，兰蜜。”苏凤止最后叹了一口气。
兰蜜别过脸，对上如烟暗暗含笑的目光，心如浮萍摇曳：“用不着道歉，我们本互不相欠。”
冰凉的匕首划过脸颊，兰蜜感觉有温润的液体缓缓流淌下来，红的是血，清的是泪，她努力仰头看着他，看那个曾和她坐在参天树冠上时，连月光也会变得静谧的他，看那个活蹦乱跳捉了山鸡，与她一起就地生火大快朵颐的他，看那个目光温柔缠绵的男子，翩翩贵公子的他，假如他能停下手，假如他停手……
她会不会带他杀出去，从此天涯为伴，笑傲江湖。
可惜一切都只是妄想，密室门突然被破开，身着银甲的将士鱼贯而入。苏凤止看见来人，手中匕首滑落，“叮当”一声。
数月之后，柳州城郊外的寺庙里来了两位姑娘，一个精致玲珑，一个沉稳平静，身着富贵，都不似普通人。
天色已晚，她们提出要在寺内留宿一晚，小和尚将她们带至禅房，她们却停留在一间书房门口，不愿离去。只得依了她们，不多久，房内燃了暖橘色的烛光，窗纸上映出两道墨色的剪影，轮廊清丽。
“就算你背叛主人带他逃走，他也不会信你的。”如烟轻叹一声。
兰蜜目光直视烛火，这熟悉的摆设，曾经那人的眼眸也晕染瑰丽：“他对你如此之好，难道你就不会心软吗，娘娘？”
有一个故事这样讲，皇族兄弟同爱上一女子，女子嫁给太子后，太子为巩固其地位，逼女子装病骗得弟弟四处寻医问药。弟弟误信鬼怪神论，竟以活人肉骨为药，殊不知犹如梨园春深折子戏，全因太子环环相扣一一设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弟弟丧心病狂至此，不仅无德无能担当重任，更应以死谢罪安抚民心。
因精通易容术被皇上选中担当重任的她，惊心设计下在一江春水中遇见高贵不凡的他。她一开始就知道裁缝店是他眼线的据点，她更明白入虎穴之得失。回想如烟曾问她是否害怕生死，她答生死由命，其实，她更想说，她不害怕，只因为她想得到的，这辈子只是虚妄，生无可恋，又有何惧。
她以为他会放手，回头，看见心诚则灵的她。她以为她有机会卸下丑陋的妆容，与他比肩，毫无违和。这是她这一生下的最认真的一局棋，用尽真心，满盘皆输。
可惜真相并不只一个。“或许最聪明的便是他，早料到始末，每一步都依着你们的心思，亲手将自己葬送，只是希望以后你的路能好走些而已。”这句话不知是谁说出来，亦无人可辨真假，谁知道呢，都是城府深之人，一颗真心怎可轻易表露。
反正如今一个深得宠幸，一个享尽荣华，红尘万丈，这一世身不由己有谁知。
苏凤止清澈的眼睛笑得真诚：“因为你丑啊！”
柳州城向来以美为世人所向往。无论是小楼林立的街道，还是烟波笼罩的江河，抑或是普通人家桌上的点心，看似无意之作，细品下皆是精致无双。
然而最美不如女儿娇颜，柳州城从来不缺美人。每年都会有各地初长成的水灵少女，扭着玲珑身段走出家门，汇集到柳州城，谋一生计。
这样看来，兰蜜的人生确实对得起每天两箩筐的白眼和同情。更何况她还是裁缝店里的小学徒，每当枯瘦的手拿起皮尺围上美人的纤腰，干瘪的眼睛对上美人细嫩如瓷的肌肤，这样鲜明的对比甚至连老板娘也会忍不住感叹：“兰蜜你是泡在盐酸里长大的伐？真是造孽哦。”
兰蜜只是笑，龇着从铺天盖地的雀斑中突围而出的小龅牙，毫不在意地抱起烟罗霓裳去后院清洗。老板娘满意地点点头，虽然人丑，但胜在话少勤快，做出来的衣裙款式新颖很受欢迎，这样不要工钱的小学徒哪找去。
假如这样的人生也算是一种罪过，那么三个月前，兰蜜的确没有存活于世的借口。仓皇如过街之鼠的丑丫头，穷极一生坎坷，从未展颜笑过。那时从不摸布料的兰蜜在裁缝店只是倒夜香的臭丫头，走大街上都会被衙差以有碍观瞻的名义驱逐出去，裁缝店里的姑娘们就更不待见她了。
在每一个浓稠的黑夜，她推着夜香踉跄走在深不见底的小巷内，就连月光也对她闭上了眼睛，前途不见半星光亮。害怕时，她只能与自己说话，她说她裁得一手好衣裳却无人知，她说裁缝店的大小姐楚流珠像太阳花一样明媚，她说她太孤单，太渴望有个朋友。
一日她在后院见楚流珠在花架下喝茶，阳光透过缝隙落在她脸上，灼灼妍妍。一种绚丽的感觉在脑海倏然绽放，假如能为她做世上最美的衣裳，那她们就算是朋友了吧。可还未等她靠近，一盏热烫的热茶忽然“啪”地摔在她脚边。她顾不得烫惊慌而逃，然而转瞬间就被闻讯而来的姑娘们堵在院落里。
楚流珠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脸厌恶：“臭丫头，能滚远点吗？”“就是，活得这么恶心为什么不去死啊！”姑娘们应和着，一时间无数拳头蜂拥而至，毫不留情地落在她身上。
热辣辣的痛感从每个关节处蔓延开来，又带着丝丝麻木，如兰蜜此刻的眼神，痛且麻木。她只是想为她做衣裳而已，她以为这样的明丽人会和别人不一样。一瞬间，心底有什么轰轰烈烈地塌陷了。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楚流珠，看她盛着阳光娇媚的脸，再看向她伸出拳头的每一个人，看她们毫无瑕疵的人生，却露出这般张牙舞爪的表情。她眼眸中流露出从所未有的恨意。凭什么她要去死？她明明已经活得很卑微了，在女孩们儿摇曳生姿的年纪，她却卑躬屈膝地倒夜香，用自己的双手换得活命的一碗饭，她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就连街边无所事事的乞丐人们也会赏一口吃食，她为什么就不能活着？就因为她生得难看所以要受到如此糟践吗，这些披着华丽外衣的腐烂内心就有资格高高在上地凌辱她吗？
兰蜜胸腔一窒，发出痛苦的嘶吼声。在场所有的人都被她凶狠的眼神和狰狞的表情震慑到，竟一时间不敢上前。就像看似懦弱的狗，真正像你扑过来那一刻反而比狼更让人心悸。她的悲愤、痛苦、憎恨，都在此刻的癫狂中喷薄而出，她红了眼，这个世界从未善待过她，她又何必心怀虔诚。假如老天没有开眼，就让她自己为人生杀出一条血路吧，她如刀的目光落在楚流珠身上。
楚流珠眼神慌乱地后退了一步，似是没想到这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会有蛇般阴冷可怖的眼神，这种人应该什么事也做得出来吧。楚流珠不禁缩了缩身子，然后强壮镇定地冷哼一声：“看你可怜，今天就放过你好了！”说完转身疾步离开。
周围的人也悻悻地散了。
冰凉的河水飞溅而起，兰蜜疯狂地揉搓自己的身体。假如能脱胎换骨就好了，她着希望这层丑陋的皮囊能够脱胎换骨，哪怕鲜血淋漓在所不惜。
“喂，你会淹死的。”突然有人喊道。
兰蜜抬头，依稀可见是一位月牙白衣衫的儒雅公子，腰间金灿灿的物什格外晃眼，她愣了一下，那人又道：“你脚边……”
她低头看向水里，一个没站稳，滑进深水区域。她猛地呛了几口水，向下沉去，目光最后所及，是公子默然离去的身影。
柳州城郊外有座小寺庙，平常僧侣们晨钟暮鼓与世隔绝，每逢乞巧节主持才派弟子下山来派发七巧果。说来奇怪，今年下山来的僧侣中，竟有一位漂亮的俗家弟子。一袭月牙白的长衫，做工精巧的黄金匕首悬在腰间，或许是笑容和善有礼，面如冠玉的贵公子在一群素袍的僧侣中，竟也不显得突兀。
只是可怜了姑娘们的玻璃心，为了争夺公子手中的七巧果袋，推搡拉扯中居然有好几位落了水。这其中就有裁缝店的小女儿楚流珠。
这些娇生惯养的小姐们哪里会水，很快哭喊声乱成一片，船夫们纷纷下水救人。这一会儿空当，众人却再瞧不见那公子的踪影。
楚流珠身上淌着水回到家，心有不甘使劲儿发了顿脾气，所有伙计都忙不迭奉承着，唯独小学徒兰蜜，旁若无人地穿针引线。楚流珠脸色一黑，冲过去一脚踹翻了针线篮，嚷道：“我在河里丢了珠钗，你去寻回来！”
“我眼睛可没点灯，天黑了看不见。”兰蜜笑道，脸上的褶子堆起来格外招人讨厌。
流珠更气愤了，这个倒夜香的臭丫头以为成了学徒就高枕无忧了吗，竟敢跟她叫板，真是不知死活。扬手就是一巴掌，却被硬生生截住。流珠怒目以视，目光触及到来人，突然羞赧地缩回了手。
正是今日街上那位公子，此时隔近了看更是温润动人。公子摊开掌心，上面静悄悄躺着一只素雅的梅花钗：“在下苏凤止，流珠小姐可是丢了这支钗？”
他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楚流珠一阵头晕目眩，深知机不可失，掩唇笑道：“正是这支，真是劳烦苏公子特意帮小女子送回。”正施施然伸手去取，谁料苏凤止手臂扬起，发钗径直没入兰蜜发间。 “想必是流珠小姐记错了，这梅花钗是我亲手所制，世间独此一支，怎会是小姐的？”
说罢拉着兰蜜扬长而去，留楚流珠在原地铁青了脸。
时间回到三个月前，最后兰蜜拼命刨水上岸，软趴趴地瘫在岸边时，一双绸面金丝银线的靴子顿在她眼前，那公子第一句话就是：“死过一次，就不再是以前的你了。”
“能改变什么就放手去做吧，我想你应该不愿意这样活两辈子吧。丑人也是人，是人就有去争夺自己人生的权利，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这样她回了裁缝店，当场给老板娘做了三件精细好看的衣服，并提出只要当学徒可以放弃工钱，这样的好事老板娘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那个人便是苏凤止，之后他常在黎明时来看她，晨曦将露未露，他负手而立在光与夜的边缘，沉默地看着她努力地修改裙衫款式，看看就走。后来熟了，本性脱跳而出，他们常趁夜出去撒疯了玩。
也只有郊外的山鸡野兔才知道，兰蜜和苏凤止，一个丑到极致而不自知，一个容貌昳丽却冷血无情，假如给他们一杆大旗，这绝对是俩山大王，都不是善茬儿。
他们偷过王寡妇地里的番薯，捞过李鳏夫鱼塘里的鱼，在黑黢黢的深山里徒手打猎亦不在话下。两人累了就坐在参天古木上听虫鸟细语，饿了就生火烤横扫而来的食物，像莽汉一样大快朵颐。就好像，他并不是那个不染纤尘的贵公子，她也不是那个灰头土脸的丑丫头。自此，月光下的荒林里常常惊现两条笑闹追逐的黑影，放肆的笑声扰得睡梦中的松鼠也不耐烦地捂住耳朵。
偶尔苏凤止也会带着兰蜜趁夜翻进沉寂的寺庙，绕过香火缭绕的禅房，悄无声息地溜进他的书房。很快房里燃起一豆烛光，窗纸上映出两道墨色的剪影，皆捧了书安静地看。
可他从未像这次这样光明正大来找她。
夜色沉沉，柳州城像是被闷在麻木袋子里，带着粗糙的燥热。走在前面的苏凤止一言不发，长身玉立的他似乎在夜里也能发出光来，有种能让飞蛾奋不顾身吸引力。兰蜜一路小心翼翼地追随着他的背影，指尖触到梅花钗简单的纹路，隐隐的不安自心头泛起。
这是通往山上寺庙的路，星光黯然，道路模糊不清，兰蜜突然被石阶绊了一下，踉跄中惊魂甫定地抬头，一双手蒙眬中伸到她眼前。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她，指尖传来的温度不知为何让人想要流泪，前路那么黑，终于有人肯为她引路护她一回。
寺庙里的书房，苏凤止将三两本书取出搁至一边，他漆黑的瞳仁染了烛光的暖色，对她说：“这里的书喜欢的都挑走吧。”
兰蜜犹豫地开口：“可这都是你的珍藏……”
“这些我都用不上了，我马上就要走了。”苏凤止打断她，整个人陷进竹椅里，说不出的落寞。
窗户突然“啪”地被疾风吹开，风将桌上的书哗啦啦卷起好些页，暴雨突至，泥土的清香迅速弥漫开来。兰蜜安静地关了窗，坐下，目光触及被风搅乱的扉页，不禁有些好奇苏凤止最后带走的是怎样与众不同的书。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抚摸着因长久翻阅而有些破损的泛黄书页，每一个褶皱都被细心抚平过，可见主人对其的爱惜。“你从小就在柳州城长大的吗？”就在她准备拜读时，苏凤止突然开口。
兰蜜惊讶抬头，对上苏凤止沉沉目光，答道：“算是吧，以前和奶奶住在小渔村，老人过世后我才进城。有什么不对吗？”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鱼姬传说，相传柳州城是鱼姬的故乡，这里才得以美人倍出。”
“哈哈，那些传说分明都是骗人的！”兰蜜不禁觉得好笑，“你看我就知道了。”
苏凤止微微有些气馁，缓缓道来：“相传在古老遥远的海域里生存一种人鱼族类，她们就像海里的精灵，无忧无虑地享受海洋的恩赐。可是在一次目睹到远海打鱼的人类后，人鱼们对人类的世界产生了疯狂的迷恋，她们顺流而下，离开海洋游过运河，希望能与人类一起生活。”
窗外暴雨倾盆风声呼啸，更衬得室内一派安宁，橘色的烛火影影绰绰打在两人身上，苏凤止声音和缓，兰蜜听得入了迷。不料苏凤止声线陡然愤慨：“可惜这仅仅是厄运的开始。贪婪的人类怎么可能仅是和人鱼做朋友？他们眼里只能看见金钱和利益，当他们发现人鱼分泌的雨露不仅能让人宛若新生，鱼骨更是起死回生的良药时，顷刻间便展开了疯狂的屠杀。那些美丽的头颅被卸下，鲜血淋漓的尸身被高高挂起，人鱼越来越稀少，可仍有不知情的人鱼从遥远的海洋而来。为了能不断享用这天赐神物，人们将人鱼捕捞圈养起来，就有了以后卑贱的鱼姬们。”
兰蜜久久未回过神来，直到苏凤止缓声说道：“这就是远古关于鱼姬的记载，不过或许真的只是传说吧。”
“那她们肯定很美吧。”兰蜜才感叹道。
苏凤止不动声色地勾起唇，一双细长凤眼光华乍现，笑容如滴落的墨点般晕染开来。
兰蜜没有问苏凤止为什么要走，她明白这样清绝的人不属于这座城，这座城美得太有心计。她亦没去送他，倒不是她不想，而是因为楚流珠。
没人料到楚流珠竟会丧心病狂至此。
兰蜜回到裁缝店时雨方歇，柳州城还沉浸清冷的梦境之中。她蹑手蹑脚地开了门，突然直直对上一双怨毒的眼，吓得一个激灵，细看，居然是楚流珠。
楚流珠一声不响，似是站在门内等了她一夜。那样近的距离，黑暗中兰蜜几乎能看见她放大的瞳孔，流露出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锐光芒。
“有事？”兰蜜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
楚流珠没有回答，甚至连眼珠也没有动一下，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兰蜜压下心头的恐惧，只当她是故意装神弄鬼吓唬她，装起胆子碰了一下楚流珠的衣袖。
没料到楚流珠突然顺势截住她，狠厉的眼神一闪而过，一道寒光陡然穿透兰蜜的手心。兰蜜失声尖叫，痛苦地捂着手跪倒在地。血腥味在房内肆意蔓延，楚流珠笑声尖利地刮着耳膜：“你不是很能耐吗？你以为你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吗？哈哈！”她不急不缓地扯下兰蜜发间的梅花钗，娇笑着插入自己的发髻，掩唇笑道：“就算是凤凰我也能把你剥成山鸡，现在你能奈我何？” 房檐上的雨水缓缓汇在一起，“嘀嗒”一声落下来，声响被寂静拉得格外漫长。一阵阵眩晕席卷而来，兰蜜几乎虚脱，手掌疼得整个人都开始抽搐，她紧咬着唇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奋力向门外爬去。
可惜很快就被癫狂的楚流珠一把扯住头发，猛烈地向门扉撞去……
今早工人们起床，都抱怨街口洗衣婆起的比平常早些，捣衣的动静扰了清梦，他们哪知，那是兰蜜鲜血淋漓的头被不断磕向木门时发出的的闷响。而兰蜜，在昏迷中呻吟着醒过来时，被眼前的一切震惊得说不出话。
门缝里透进来一线光亮，恍惚中可见，一道锈迹斑斑的沉重铁链绕过床柱，死死锁在她脚踝上。兰蜜试着挪动了一下身体，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她倒抽一口凉气。手上的伤口似乎被处理过，在掌心处横陈着一条狰狞的疤痕，像是在血肉模糊的那一刻被冻结了一般，那是被匕首贯穿的痕迹。
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的感觉或许就是这样的吧，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嗓子干得发不出半点儿声音，即使能看见人影从窗前走过，也无法呼救。没有人会在乎一个丑丫头死哪去了，即使她在这儿腐烂，也没有人会发觉吧。门缝里的那一丝光线随着时光的流逝缓缓移动着，然后世界沉入黑暗，接着又有新生的日光刺破黑幕……兰蜜很怀疑老天是不是消遣她，这样静看日月交替虽说美得幽谧，可是能考虑一下她这个将死之人的感受吗？
然而渐渐地，她居然能有力气能翻个身，嗓子也能发出细微的声音，再后来，她竟然就那样坐起来了。等到能轻松站起来踢踢铁链子的时候，兰蜜甚至觉得有些可笑，她怀疑自己已经死了，这就是灵魂的躁动吧，或许传闻中那些冤魂都是这样来的，被束缚在这里。
所以当楚流珠出现时，兰蜜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她自顾自地研究着铁链上的铜锁，就算是做鬼，她也不想一直被束缚在这里。她要去街道上堂堂正正地遛个弯，踹两脚柳巷那条狗眼看人低的土黄狗，说不准还能吓唬吓唬苏凤止，或者悄悄摸摸他的脸颊也不会被发现吧，这样想当鬼反而更幸福了。
“鬼啊！”楚流珠突然发出凄厉的叫声，吓了兰蜜一跳。也就在此刻，房门突然被一脚踹开，蒙蒙的灰尘中惊现一袭月牙白的身影，突然就刺痛了兰蜜的眼睛。
苏凤止飞扑过来检查兰蜜的伤，她不曾见过他那般惊慌的神色，心里有什么暖暖的膨胀开来。她痴迷地伸出手，抚上他担忧的眉，却被他紧紧握住，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兰蜜突然觉察到不对：“你看得见鬼？”
“你就那么想死吗？”苏凤止见她没有大碍，笑道。转瞬间凌厉的目光投向楚流珠，“快把铁链解开！”
“不要！”楚流珠捂住腰间的钥匙后退，慌乱夺门而逃。流光刺破昏暗，无人看清，一只匕首便已然架上楚流珠的脖子。楚流珠不甘愿地上前开锁，突然诡异一笑，猝不及防地抽出发间梅花钗朝兰蜜刺去。
兰蜜躲过，目光扫到那梅花钗，伸手去抢，却被铁链绊住，猛地倒向楚流珠。只一瞬间，空气中传来头磕在床沿上的闷响，转瞬间世界陷入死寂。
花树下光影婆娑一片静谧，有丫鬟小心翼翼端了糕点上来，兰蜜轻声问了一句：“少爷还没回来吗？”
“去……去金铺查账了。”丫鬟战战兢兢回了一句，逃也似的快步退下了。
兰蜜苦笑了一下，这里的仆人都害怕她，相传苏家少爷去柳州城才几天，就被山里的妖怪迷了心智，如今这妖怪在府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好不风光。
这妖怪说的就是兰蜜。兰蜜心想果真丑人是占不得便宜的，就连魅惑人心也被人称为妖怪，而不是妖精。她跟随着苏凤止来京都有些时日了，如今金银细软簇拥下，当初狼狈的时光恍如隔世一般。她犹记得那日失手杀死了楚流珠，慌不择路跟随着苏凤止来到京都，一路上苏凤止不断宽慰她。他说他走的那日在街上见楚流珠戴了那只钗，心生异样，跟踪之下才发现果不其然，险险救了兰蜜。
只是如今富贵繁荣的日子，倒如从前一般孤单。以前人们瞧不起她，如今大家都害怕她，除了苏凤止，这世上或许只有苏凤止会对她好了。
来了京都，苏凤止日日忙碌，即使见面也是匆匆忙忙说不上两句话。又过了些日子，府上突然有贵客来访，苏凤止差人送来了华美衣裳，兰蜜闷闷坐在镜前，瞧着镜中如同老妪般枯槁的容颜，不禁有些置气。
面上突然一暖，兰蜜缓神，居然是一直不见人影的苏凤止，此刻执了描金胭脂盒，温柔地替她上妆。眼前的人眼波盈清澈，认真温润的脸庞煞是好看，兰蜜心里忽然就想起了那个谣言，被迷了心智，不觉喜上眉梢。
“不知兰蜜姑娘笑些什么？”筵席上，兰蜜沉溺的笑意有些突兀，如烟姑娘好奇问道。
据说如烟姑娘是当今皇上的小姨子，地位高贵的皇亲国戚，可是没有丝毫大小姐的坏脾气，十分和善。“如烟姑娘人美心善，让人开心。“兰蜜坦然答道。
于是大家笑作一团，兰蜜笑着去看苏凤止，却发现他目光久久停留在如烟身上。那样明媚的笑容，仿佛初春里雪白的梨花，星星点点间皆是暗香盈袖，怕是兰蜜这辈子也无法企及。
至此之后，如烟姑娘就在府上住了下来，她时常来陪兰蜜闲聊，两人煮酒斗茶，十分惬意。如烟还下得一手好棋，她教兰蜜下棋的时候，细白莹润的手指缓缓捻起黑玉棋子，清脆一声落下。兰蜜从来不知黑与白竟可以这般活色生香，如山水墨画般，却又不着痕迹地生出些许灵动。
“你害怕死去吗？”有一次，如烟突然这样问道。兰蜜诧异，笑言：“生死由命，何须畏惧。”
再看如烟，也不言语，拥紧了身上的狐裘斗篷，嘴唇微微有些泛紫。“初春而已，怎就冷成这样了。”兰蜜调笑道。
如烟软软地弯了眉眼，冰凉的手指安抚地覆上兰蜜的手背：“谢谢你，好兰蜜，我会替你好好活下去的。”
兰蜜满腹委屈去找苏凤止，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将自己错手杀死楚流珠的事泄密如烟，更不明白她什么时候就变成了命不久矣的鱼姬。
遍寻不到，她心念一动，往如烟姑娘的小苑走去。果不其然，半掩的窗，隔了一地凄清。她眼睁睁看着苏凤止坐在床边，心疼地搂着虚若无骨的如烟，小心翼翼吹凉了药才喂过去。 像是一桶凉水迎头浇下，前世今生未曾有过这般心灰意冷。苏凤止出门撞见兰蜜，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愧疚，缓缓说道：“她这样脆弱，感觉下一秒就会香消玉殒般。”
“她脆弱关我什么事？”她几乎是咬了牙才这样说出来。
苏凤止顿时一脸震惊：“兰蜜你怎可这样无情？”
“你有情，苏凤止，这世上再没人及你深情！”兰蜜感觉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整个人如木偶般，脑海一片空白。她只想静下来仔细想一想，到底是哪里出错了，是哪里她做的不好了。偏偏苏凤止在此刻掀袍跪在她身前，哀求道：“现在只有你能救她了，兰蜜，我从未求过你。”
这样一说，兰蜜震惊之余才想起来：“你为什么骗她我是什么鱼姬，再者，我一不通医术，二没有钱财，哪来的能耐救她？”
“你就是鱼姬，你本身就是起死回生的良药啊！”
他肯定疯了，鬼迷心窍了，兰蜜试着推开苏凤止：“你清醒一点，那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柳州城女子不屑与鱼姬为伍，所以无一人会水，偏偏你会。当日你被楚流珠用匕首刺穿了手背，整个人奄奄一息，数日不进水米，可是你却安然无恙，伤口自行愈合，这就是证据，说明你是鱼姬的证据。”苏凤止急不可耐地辩解道。
她冷冷看着跪在面前哀求的男子，脑海里跌跌荡荡全是当初他们在深林里恣意奔跑的情景，他们在安静地寺庙点燃了暖黄的烛看书，他将梅花钗插在她发间带她扬眉吐气走出裁缝店，他在危急时刻救她时的慌张，他为她抹胭脂时的认真……太多太多，让人恍若置身梦中。可也是他，亲手撕裂了她的梦境，兰蜜颓然道：“就算是，我该怎么救她，拿我的命去换吗？”
苏凤止沉默了片刻，狡辩道：“当日我救你一命，就当你还我，我对你那样好，以你的容貌，这辈子也不会有人给你那样快乐的时光。再说，就算你愿意，你身上背负着人命，一旦被揭发，亦是再劫难逃。”
他纯净的眼睛，此刻让人不敢直视，有那样纯净眼睛的人怎么会说出这样无耻的话呢，用无耻这个词来形容苏凤止，还真是让人心疼。这样的他，和楚流珠又有什么区别，比起欺负她的那些人，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这就好像，同样是挨打，别人打的是身体，而他，不仅扇了脸，还捅了心。
“你会揭发我吗？”兰蜜冷笑着，拂袖而去。
夜里，兰蜜简单地收拾了行李，目光触及到苏凤止送的锦衣华裳，心中哀戚。手摩挲着他当日执过的胭脂盒，转身欲走，一只纤细的素手忽然攀上门框，随即苍白的笑颜出现在兰蜜视野：“妹妹不要责怪凤止，他只是一时情急乱了心智，何必与他较真。”
兰蜜看着她弱柳扶风的模样，巴掌大楚楚可怜的脸，即便是眼下两抹病态的乌青，也丝毫不妨碍这深入骨髓的美。果真是与她截然不同的人生，一个享尽万千宠爱，一个低落到尘埃。
滚烫的水冲入茶碗，清幽的茶香立刻萦绕在鼻尖，兰蜜望着茶碗中起起伏伏的碧绿茶尖儿，听见她细声道：“当初得知我病入膏肓，他不知听了哪家游医的胡言乱语，只身前往柳州城寻找鱼姬。我虽不信鱼姬，但假若妹妹真是，那我想求妹妹一件事。”
兰蜜嗤笑一声，心中了然，却没想到如烟突然道：“我希望妹妹能在我死后取得我的皮囊，我知道你喜欢他，我亦希望他能开心。假如可以，请以我的名义活下去。”
话音方落，苏凤止怒气冲冲地推门闯进来，径直劈头狠扇了兰蜜一个跟头：“我告诉你，你肯也得死，不肯也得死！”说罢护住如烟柔声道：“说什么傻话，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兰蜜伏在冰寒彻骨的地上，抬头，恰巧看见躲在苏凤止身后的如烟，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兰蜜攥紧拳叫住正欲离去的苏凤止，颤声问道：“传闻人鱼沦落成鱼姬之后，女人们出于嫉妒，将她们泡在盐酸里，皮肤很快就如老人般枯槁，这样世代流传，后来鱼姬们出生时即使奇丑无比，是吗？其实这一开始就是你为寻找鱼姬设的局，你不断寻找会水的姑娘，直到看见我。而楚流珠根本没死，她刺穿我手腕的，正是你腰间专门斩杀鱼姬的黄金匕首！”
“你倒不笨！”苏凤止答得干脆，大步离去。
兰蜜缓缓将脸贴在地上，眼睛酸楚，却已然无泪。当初她为他的垂青感到惊喜，问他为何与自己做朋友，他答，因为你丑啊。她只当是荣幸，谁知，他说的只是事实而已，万箭穿心的事实。
鱼姬心甘情愿救人时效力才能发挥到极致，若不情愿，剥皮时筋骨受损，便是最让人心疼的暴殄天物。
密室里，迷迭香袅袅娜娜缠绕在青铜兽首的香炉周身，一道金光闪过，苏凤止抽出了腰间的黄金匕首。兰蜜恍惚间似乎看到那晚，通往寺庙的崎岖山路，他在黑暗中伸出来的手，是那样真实的温暖，叫人沉溺。
“对不起，兰蜜。”苏凤止最后叹了一口气。
兰蜜别过脸，对上如烟暗暗含笑的目光，心如浮萍摇曳：“用不着道歉，我们本互不相欠。”
冰凉的匕首划过脸颊，兰蜜感觉有温润的液体缓缓流淌下来，红的是血，清的是泪，她努力仰头看着他，看那个曾和她坐在参天树冠上时，连月光也会变得静谧的他，看那个活蹦乱跳捉了山鸡，与她一起就地生火大快朵颐的他，看那个目光温柔缠绵的男子，翩翩贵公子的他，假如他能停下手，假如他停手……
她会不会带他杀出去，从此天涯为伴，笑傲江湖。
可惜一切都只是妄想，密室门突然被破开，身着银甲的将士鱼贯而入。苏凤止看见来人，手中匕首滑落，“叮当”一声。
数月之后，柳州城郊外的寺庙里来了两位姑娘，一个精致玲珑，一个沉稳平静，身着富贵，都不似普通人。
天色已晚，她们提出要在寺内留宿一晚，小和尚将她们带至禅房，她们却停留在一间书房门口，不愿离去。只得依了她们，不多久，房内燃了暖橘色的烛光，窗纸上映出两道墨色的剪影，轮廊清丽。
“就算你背叛主人带他逃走，他也不会信你的。”如烟轻叹一声。
兰蜜目光直视烛火，这熟悉的摆设，曾经那人的眼眸也晕染瑰丽：“他对你如此之好，难道你就不会心软吗，娘娘？”
有一个故事这样讲，皇族兄弟同爱上一女子，女子嫁给太子后，太子为巩固其地位，逼女子装病骗得弟弟四处寻医问药。弟弟误信鬼怪神论，竟以活人肉骨为药，殊不知犹如梨园春深折子戏，全因太子环环相扣一一设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弟弟丧心病狂至此，不仅无德无能担当重任，更应以死谢罪安抚民心。
因精通易容术被皇上选中担当重任的她，惊心设计下在一江春水中遇见高贵不凡的他。她一开始就知道裁缝店是他眼线的据点，她更明白入虎穴之得失。回想如烟曾问她是否害怕生死，她答生死由命，其实，她更想说，她不害怕，只因为她想得到的，这辈子只是虚妄，生无可恋，又有何惧。
她以为他会放手，回头，看见心诚则灵的她。她以为她有机会卸下丑陋的妆容，与他比肩，毫无违和。这是她这一生下的最认真的一局棋，用尽真心，满盘皆输。
可惜真相并不只一个。“或许最聪明的便是他，早料到始末，每一步都依着你们的心思，亲手将自己葬送，只是希望以后你的路能好走些而已。”这句话不知是谁说出来，亦无人可辨真假，谁知道呢，都是城府深之人，一颗真心怎可轻易表露。
反正如今一个深得宠幸，一个享尽荣华，红尘万丈，这一世身不由己有谁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