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路经(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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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雨独饮,兼怀友人
  想到一生中亏欠的人
  想到灯前细雨檐花落
  想到久别重逢的旧时光里
  一场场把他乡,喝成
  故土的痛饮。想到雨夜
  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就忍不住
  把空了的酒杯
  一次次加满
  忍不住,把咽下去的酒
  都当作前世的明月和
  今生的流水
  过李方村
  荒草中赶路,树荫下走神
  无边落木和彝人血管里
  豢养的虎,哪一个
  是你的前身?青春作伴
  白日纵酒,隐身术和
  灵魂出窍,哪一种能让你
  从看不到尽头的枯荣里
  抽身离开?山水是草木的
  山水。人间,是草木
  的人间。烈日下的篝火边
  中人欲醉的酒歌和毕摩的
  《指路经》,哪一种声音
  能压住你胸腔里
  一声高过一声的虎啸?
  在海镜村
  不敢学银鱼、白鹭和
  秋风里摇曳的烟柳
  不敢把湖水
  当作照骨镜,害怕一眼
  就看清骨子里藏匿的不安
  动荡,以及一个悲观者的
  穷途和末路
  困 兽
  无数次侧身,俯首,或者乘他们
  装填火药的间隙,委身草木
  寻求荆棘的庇护。实在避不开枪口时
  偶尔也举手投降,跪地求饶
  幻想只要足够谦卑,就能避开
  一次接一次的击打和杀伐
  祈求猎人停一停,让破风箱一样
  抽搐的胸腔,安静的喘一会儿
  我和你们一样,身体里布满了
  逃亡时留下的箭镞和铁砂
  箭镞和铁砂穿进骨肉的痛是一种
  拔出箭头时的痛,是一种
  铁锈嵌在骨缝里的痛,是一种
  带着铁砂,亡命于山河间的痛
  是另外一种。我早已肝胆俱裂
  一听见弓弦声和枪响,就会主动
  交代困兽的身份,和命运
  那天黄昏,沿着金沙江赶路
  一块石头掉进江水
  发出“砰”的一声。我心头一震
  转身,向着日落的方向
  舍命奔跑。仿佛有人,在我身后
  开了一枪
  在黄泥塘,听毕摩诵《指路经》
  是抵达的方式不对,还是
  荒芜的内心,已经无力应对
  山河涌向眼底时的致命一击?
  这些年,我已经习惯卸下和抽离
  一再逼迫自己,在没有立场生活中
  往后退一点,再退一点。直至
  退路被刀刃封死,仍然奢望
  握刀的手会突然松开
  都是些魂不守舍的生涯啊
  每一秒钟都在走神,每一个瞬间
  都在返回的路上,离故乡越来越远
  可是现在,我真的只想停下来
  不顾一切地停下来,用余生的
  自由时光,换取一个亡灵的虚无
  换取一个走投无路者
  毫无来由的轻信和盲从
  赌 徒
  只要抓到一把好牌,就能
  把失去的一切都赢回来。已经退无可退
  他的心,因不断加深的绝望而兴奋
  充满舍命一搏的勇气,像一头
  被逼到悬崖的野兽,在深渊与子弹
  坠落与击中之间,选择转身扑向
  猎人的枪口。又输了,这一次
  他再也拿不出任何赌资,偿还
  命运的债主。怎样才能再来一次?
  割舍年迈的父亲,伤心的妻子
  等待自己买米回家的女儿,
  他筹集到了人生的最后一笔赌注
  ——一个了无牵挂的男人,一个瞬间
  拥有了无限自由的男人。他说服对赌的人
  允许他,把自己当作赌注,赌最后一次
  赌友们的疑虑和嘲笑,让他无比愤怒
  也坚定了他以命相搏的决心
  一番讨价还价后,一位大他十多岁的寡妇
  接受了他的请求。困兽的尊严
  高于命运给予的仁慈,最后一把
  他把自己输了出去。第二天
  赌徒抛家别女,跟随赢家去了外省
  外 婆
  她终老村庄,坟墓在离村庄不远的
  一座山上。那片坡地,向阳、背风
  面朝坝子,年年芳草碧绿
  这个裹小脚的老人,一辈子
  很少外出,却把几枚糖果
  在枕头下藏了好几个月
  再走七公里的山路,送来给
  五岁的我。遗忘是一种罪过
  已经过了喜欢甜味的年龄
  这些埋伏在记忆里的隐痛
  才齐刷刷,向我涌来。这些痛
  像骨折后骨头间无法愈合的裂痕
  不经意想起,就有一把无法区分甜和苦
  的锤子在敲打伤口。一如我童年时
  某天午睡醒来,鸽子轻轻扇动翅膀
  一些看得见的尘埃,和一些看不见的
  细小的时间的碎片,被阳光宽厚的手掌
  托起,上升,上升……最后消失不见
  一个缓慢但持久的过程,把天空
  擦拭得像外婆的蓝衣服一样干净
  村外的湖水,以一种目光不能及的方式   在远处蒸发、凝结、流动、汇集
  我长久地看着天空,就这样看着,看着
  一低头,就流尽了一生泪水
  蛮 耗
  被阳光晒烫的集市,像一枚
  正在腐烂的木瓜,沥青路
  是一把钝了的刀子,把它从中间剖开
  露出两边糊满油烟和青苔的食馆
  修车铺,小旅店挤在它们中间
  像一群从白日梦里探头张望的无花果
  尘埃塌陷的远处,卖芒果的小贩
  坐在微微晃动的空气里
  面无表情地看着红河从身下流过
  八月二十三日正午,我们的车停在蛮耗街心
  给一个手持长刀的疯子让路
  他神情萧瑟地穿过街道
  眼中没有仇恨,也没有愤怒
  只有一层浅淡的悲伤,像阳光
  在花椒叶上留下的划痕
  模糊,温热,泪水一样潮湿
  麂子大村之夜
  王国的遗址已经无从探究,黑夜中
  我们熄灭灯盏,听取星光的指引
  顺着河流的走向潜行,河水在左,山在右
  路在脚下,一小块一小块地呈现
  石头坚硬,沾染明明灭灭的白光
  与我们的步调一致。水声散尽
  我们抵达另一个星光璀璨的村子
  无数的王、后、贵族、王子、公主
  从祖先的领土上站起来,放下刀镰
  用乐音接纳我们这群落魄的游魂
  并慷慨的献出烈酒烈烟,为我们招魂
  他们的神坛月光堆砌,万星拱卫
  众神居中而坐,食人间烟火
  最大的那个下旨:我虔诚的子民
  你们须弹弦子、跳左脚、吃肉、大醉、彻夜不息
  那是一种宿命式的狂欢,让时间消逝
  让生永恒,让四季更替,符合
  阴历的韵脚。我们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只得交出一生的荣辱,让心轻如弦乐
  然后才被允许跪倒在众神脚下
  痛哭忏悔
  梦游者
  我确实看见了,大山背着石块和林木
  赤脚沿金沙江迁徙,暗夜无光,脚板被江水硌疼
  多笨重的一项活计,过程却如此轻巧
  遇到刺稞或到岸边喝水的麂子
  它甚至可以往上一跃,在空中优雅的换气、转身
  落地时已经避开对此一无所知的小生灵
  一座梦游的大山,须要避开的事物不光只是这些
  坟地、水田、磷火、蜘蛛网、蝙蝠的领空
  夜里四处巡逻的神、醉酒后睡不安稳的巫师
  有时遇到另一座梦游的山,它们也会停下来
  轻声说几句话,然后各自上路
  扬起的灰尘和水,支配着云南的天气
  我的村子就住在一座夜夜梦游的山上
  多年来,山带着我们去过很多地方
  在梦里,我们见过狮子和海象、怀孕的芦苇
  铺满黄金的沙漠、明亮的大海、雷电的产床
  极地的雪、祖先深藏中原地底的骸骨
  这是我们村子最大的秘密,饥荒的年代
  土匪经过,死于愤怒和恐惧的亲人守口如瓶
  大山收留了他们的灵魂,安排他们在夜里放哨
  而我 ,一个即将成为诗人的巫师
  金沙江流域英雄部落暴躁而多情的后裔
  南高原上一条嗜酒如命的汉子
  生:就要跟着大山在梦里游荡;
  死:就混迹在游魂的队伍里,手持烈酒和长刀
  燃烧牛骨,照着大山在江面上飞翔
  麂子下山
  九月,这温顺的小兽情欲萌动,皮毛泛光
  暗红的背脊,像茅草烤熟的月亮
  光芒四溢,鲜嫩诱人。那是情欲的香味
  让谷仓空置,饥饿肆虐。村里的男人
  被这种挑衅激怒,他们纷纷进山
  说是要让空如皮囊的胃,塞满肉的香气
  1993年,在我的村子,很多男人都有火药枪
  那是杀伤性巨大的武器,塞进火药和铁砂
  可以把群山轰塌。麂子是温顺的食草动物
  他们猜想,只要一枪,就可以让它倒下
  然后取出皮毛里的肉和骨头,擦洗干净
  和草果、八角、花椒、盐巴,一起放入铜锅里煨
  他们甚至想过应该把剩下的肉抹上辣子和盐
  做成干巴,一家一块,挂在房梁上
  用一个蛇皮袋罩住,防止黄鼠狼偷吃
  逢年过节,就用刀剜下一小片放进野菜里煮
  至于麂子皮,要送给家里有娃娃的人家
  垫在床上,御寒防尿
  说到这二叔一脸柔和。他说:其实我们一无所获
  麂子真是狡猾,领着我们在山林里转
  最后以铁砂逃离枪口的速度
  消失在一条毗邻大理的山箐箐里
  二叔这个优秀的猎人,谈起那年的打猎
  语气淡定轻柔,像是在谈论一场多年以前的爱情
  秧 鸡
  它们不吃草,吃虫,身形乌黑
  穿一件乌云做的衣服,在水田上方
  低矮地飞。小小的身体里塞满铅块和风暴
  一到冬天就准时消失,没有人知道它们
  去了那里。秧鸡不迁徙,它们的巢里
  只有幼雏和鸟粪。很多次
  我差点就看清它们,亮如黑银的眼睛
  那是多年前,空气里飘满露水和雾气
  我手握弹弓,打赤脚在田埂上逡巡
  秧鸡藏身秧稞,是另一个世界的游魂
  那年我们迷上巫术,玩一种捉鬼的游戏
  秧鸡来历不明,首当其冲
  我曾经杀死过它们中的一只
  用时间的刀片,一点点卸下它的飞翔
  食欲和体温,青灰色的梦境
  小而轻的记忆。刀光熄灭,秧鸡的身体
  只剩下一小片轻而淡阴影
  像一片被擦拭过千万遍的月光
  不借助任何神谕,就可以飞起来
  从此不再回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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