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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塾
2003年2月18日,一个私人开办的“明德学堂”,出现在河北省行唐县县城的永昌路上。原以为这个日子是开办学堂的傅路江所挑选的黄道吉日,后来才知道,这是当地学校寒假后统一开学的日子。
行唐这个县城,距离河北的省会城市石家庄不算远,40公里左右的路程,可实际坐车,需要花费个把小时。
也不知是谁,把这个学堂叫做了“私塾”。依《辞海》的定义,私塾就是“中国旧时私人办理的学校,为‘私学’之一种。”事实上,这个明德学堂同传统的私塾一比,还是有较大的区别。
传统的私塾,一般只有一个教师,学生们是从一而终。可明德学堂的塾师除了有东家傅路江之外,还有教授读经、毕业于正定师范的女教师唐俊卿,外加一个教武术的实习生;另一个不同是,过去在私塾学习没有一定年限,因而也就没有年级之分;但在明德学堂,现在设置了一至三这3个年级。
中国有私人教育的历史已有数千年,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孔夫子了。到了封建社会的盛唐时期,学校制度比较完备,就分两类,一类是官学,有中央直辖的六学两馆,还有地方上开设的州学、府学和县学;另一类就是私学了。
教学
明德学堂这个私塾,还是有叫人睁大眼球的地方的。最为引人注目的,就是明德学堂的课程;说得再直接些,就是这个学堂以读古书读四书五经等古典经书为主的教学方针。
明德学堂设置的课程有读经、中医、英语、数学和体育,其中读经是主课,读的都是古文的经典。课时安排也是数量在前,分布在每一天的早晨、上午和晚间。中医和英语课,也是贯彻和体现了以古文经典为主题的特点。中医上的是《医学三字经》,英语课有《论语》的英文版;就连体育课也只教中国的武术,孩子们握拳顿足,嘴里“哈哈哈”一片。
在教室的墙上,贴着一张硕大的学生读经进度表,从屋子的顶角线如瀑布直下。直轴是学生的姓名,横轴为《论语》、《中庸》和《庄子》等经书之名。凡是那些书目下的格子里贴上了一排排纸剪的红圈圈,那就表示这个学生已经背出通过。而其他的科目是没有这样大抓特抓的。
在将《四书》、《五经》等古典经书作为教书育人之纲这一点上,私塾大门口两边门柱上的门联已表露无遗:上联是“诵千古美文”,下联为“做少年君子。”由此可见,这里把读经课既看成语文课,又当作政治和思想品德课。面对大门口的那堵墙上的三句话,也是可以作为注脚来读的:“以自然为师,以圣贤为友,建人类新文明。”
傅路江说:“经典一部,胜杂书万本。要用最经典的东西,让孩子在最宝贵的年龄,用最简洁的方式来学完。”在他看来,古典经书就是能够成材立身之基础,就是能够为社会服务的真本领。
学生
这里的学生并不多,虽说有一到三年级,但学生只有10个,年龄6到11岁,其中包括傅路江的女儿傅慧峰。这10名学生的爸爸,有5个是个体户,一个商人,两个工人和两个农民。他们的文化程度不高,4个高中毕业,5个只读了初中,还有1个只是小学文化。
私塾姓私,当然是要收费的。在行唐,公办的学校200元一个学期,私立的每学期1200元。傅路江的明德学堂虽然是崇尚经书,但也不像孔夫子那样收“束修”这样的干肉;而是每月学费人民币50块,一年600块。
私塾主
私塾主傅路江今年36岁,是行唐县的一个中医,医术是家传的。他的中医诊所,也开在明德学堂那一溜的平房里。诊所的名字不叫“明德”,称之为“傅氏”。坐堂的医生是傅路江和他的父亲,他的妻子也在这里工作。
傅路江高中毕业后,没能考上大学。他自己说很想考中医大,学中医。他没有参加复读和高考,而是跟着父亲学起了傅氏中医。
说起自己办明德学堂的初衷,傅路江还真是有点情绪激昂:“我是饱受这个应试教育之苦啊。我觉得,那个时候,我上学简直像钻监狱一样。没有自由,特别是心灵上没有自由。”
他的声音,听上去中气蛮足的,“我喜欢读的书,不让我读。所以,我觉得非常痛苦,学不到什么实用的东西。”
当女儿走进学校之后,傅路江发觉孩子要重复他所受到过的那番痛楚。他告诉我们,“学校的一些教学方法让我感到很不科学。比如,搞题海战术,有的题已经会了,还要求反复做。又比如,孩子考了96分,应该与所有考96分的孩子并列第四名,学校却要排出个一二三,结果被排到了二十多名。我觉得这非常无聊。”
傅路江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受这二遍苦,吃这二茬罪。他的观点是:“我为什么要让她用这些大好时光,去应付那些我认为是无聊的东西。为什么不让她去用大块的时间来读这些经典文化呢?”
早在女儿两岁时,傅路江就让她背《医学三字经》。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背了下来。之后,女儿上了幼儿园,进了小学;但她的发展却没有出现傅路江所期望的那样:“女儿上了小学以后,感到作业多、压力大,而成绩却始终徘徊在中下游。学校的一些教学方法,让我感到很不科学。”就是这个想法,促使傅路江他走出了这样的一步:让女儿离校回家,由他自己来教,教她中国的古典经书。后来,他的一些亲戚朋友也把自己的孩子送来,跟傅路江学。就这样,明德学堂呱呱坠地;一个古老的教学形式,复活在这片新世纪阳光照耀着的古老的燕赵大地上。
其实,在傅路江的脑海里一直有一个理想,也可以把它概括为“三个一工程”——有一个诵读经典的讲堂,有一个摆放经典的图书馆,有一个练功场。明德学堂的问世,使他觉得自己的理想,正在一步步地实现中。
争论
明德学堂出现后,县城里的一般居民只是觉得好奇,看这些娃娃稚嫩的小嘴里蹦达出一个个“之乎者也”。可当明德学堂被当地的媒体报道后,事情就起了变化。
在2003年11月的一天,行唐县教育局发出了明德学堂的解散令。理由是明德学堂不具备办学条件。
管理部门对开办一所小学是有相关规定的,起码要具备这样一些最基本的条件:有基本资金100万元以上,有一至六年级的教室,有实验室、仪器室和少先队活动室等一些专用教室,还要有60米的直跑道、200米的环行跑道和60平方米的操场。而明德学堂离这些已算是最底线的条件,还是相差不少。
范建民是行唐县教育局社会力量办学办公室主任,也是发放明德学堂解散通知的人。他说,“如果没有这些条件,孩子们会受到影响。”
接着,范建民说开了他认为的影响:“我觉得,全面发展恐怕不行。没有实验课,没有实验仪器,学生怎样培养他的动手能力?没有微机,信息技术教育怎样进行?……”
这些年来,行唐县当地的生源正在逐渐减少;为了保证教学质量,已在全县实行集中办学。能够继续存在的学校,是在师资和办学硬件等方面达标的。正在进行全县中小学教育达标普查工作的范建民相告,行唐计划在今年就要撤并学校38所。
在范建民去明德学堂下通知的第二天,傅路江就解散了他的明德学堂。大门口学堂的牌子没有了,但高俊卿老师仍然留着,没有离
现实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傅路江想出了这样一个办法,他向教育局提出申请,要让女儿在家自学。他申请的依据,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此法第十一条第二款规定:适龄儿童、少年因特殊情况,由父母或者其他监护人提出申请,经当地人民政府批准,可以免予入学。
原明德学堂的其他家长也照此办理。就这样,那排红砖平房里,又响起了孩子们朗朗的读经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
显然,对于明德学堂的争议,不仅仅只是集中在办学的硬件上。实际上,对于明德学堂教学的主要内容和培养目标,才是一块在范围更广和程度更深的领域里激起争论的石头。
对于明德学堂的读经,不少人心存疑惑主要为两个指向:其一,就是这些年幼的孩子是否能懂;第二个,就是在学以致用方面的体现。
傅路江的回答是,读经书有两个阶段,在现在的第一阶段只有靠背,待长大就能理解。第二阶段是在长大以后,对经书还会有新的理解。事实上,现在的孩子对于《论语》、《老子》等经书中的一些简单的句子,还是能揣摩出其中的含义的;或者说,就是能够猜出它的意思。
河北省教育科学研究所小学教研室的一位负责人表示:中国古代的经典作品是处处闪烁着思想和智慧的火花,但它也有糟粕。只有先了解它,才谈得上吸取精华,剔除糟粕。
对于学以致用,可以听听明德学堂教师高俊卿的话。为人师表的她,现在的薪水只有原来的一半,每月300元。对此,高俊卿无怨无悔。
高俊卿说:“最起码就是说,他这个人能够以君子的品质,自立于天地之间。我感觉。”她说话的结束语,总是喜欢用个“我感觉”。
一年级学生刘畅的父亲刘金涛提供了自己的孩子学以致用的一个细节。说有一回乘坐公交车,刘畅没有坐到位子,可他说了句:“一屋不站,可以站天下。”
与明德学堂同处一城的六一小学,也是一家社会力量所办的私立学校。校长樊文琴是个老教育工作者,今年已经是70多岁了。她原先在公立学校工作,退休后再办的六一小学。“读经是好的,可以作为品德课,但作为知识结构是有缺陷的。”樊校长的话题转向了往后:“明德学堂再往上,就跟不上了。”
这就指出了明德学堂的一个较为致命的症结和命门。按现在的课程设置和教学内容,以后要与中学接轨是困难的,更不用说高考了。一些资深的教育工作者指出:私塾的教学不能走极端,一定要和现代教育结合起来。学生如果不接受全面的现代教育,就不能适应现代社会飞速发展的需要。
一位叫做霍振英的家长,把自己的孩子从明德学堂转到了本县的一所公办学校。这个孩子,已经在明德学堂读了9个月了。说起转学的原因,霍振英直言不讳:“你还得要赶国家的高考,还是以分数为主。我觉得,在这方面还是有点担心。”
而傅路江的观点则是恰恰相反。有人间他,孩子们是没法耽搁,没法做实验的。耽搁孩子们一年,就几乎是耽搁他们一生。傅路江坚定地回答,“正是这个问题,所以我才下决心走这东路。我的孩子在公立学校耽搁不起啊。我的孩子在公立小学,谁给我负这个责任?!”
可现实却是:傅路江的孩子傅慧峰,只是明德学堂10个学生中的一个。现行的独生子女政策,对绝大多数家长来说,一个孩子,就是他们今生的惟一。就像不少老师对那些学习成绩不;甚理想的同学所说的一句经典奉劝辞:你对老师只是百分之一,而对你的父母却是百分之百。你也可以说,他与其他9个孩子的关系有点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这与孔子所说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显然是有差距的。
发现
围绕明德学堂的争论,还会争论下去。因为,事物的发展还只处在一个开:始的阶段。事物的本身还会变化,人们对它的认识以及认识的本身也会发:生变化。就目前的情形而言,它表现出的“两个心”是值得我们予以关注:的。
第一个心就是家长的不放心,对孩子所受的教育不放心,并为此深深的担心。其突出的表现是将信将疑,并由将信将疑发展到不信任。由此,把社会化的、全方位和多元的科学教育,变更为个体的、不完全的、经验式的教育,并在个体的极度重视之下,出现了一种偏执状。这在傅路江身上的表现是尤为明显的。自己的孩子还是自己教,自己的孩子自己负责。这里且不评判他的做法孰对孰错,但它对我们的学校教育是发出了一个警示和启示。
第二个心就是学生的开心。不仅是学生希望在开开心心中接受教育,老师和家长也是抱有同样的愿望;其实,快乐教育也是教育管理部门的主张。但是,实践与我们的愿望是有距离的。而在明德学堂读书的孩子,认为在这里读书开心,没有烦恼;他们的家长也有这样的集体共识,就连把孩子转出去的霍振英也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在这里开心,孩子们说:这里没有批评,这里没有考试……
接触过傅路江的,都说这个人很执著,似咬定青山不放松,一定是要把一件事给做成了。问他是否在意别人的态度,他说不在意,“庄子里有一句话: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就是全世界的人反对你,只要你认定了,我不气馁。”这种执著,同样也表现在那里教育局的官员,和那里学生家长的身上。有记者说,那儿的人,脾气全是这样。
就像一个人是要有点精神那样,一个人也是需要有一点执著的。但执著这个东西很调皮,一不留神,就会变成了固执变成了顽固。倘若所执著的事物本身也有偏差,那事情就会向相反的方向转化。就将呈现如同庄子所言的那种状态,“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