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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二○二一年的春季档日剧,出现了一个奇特的姓氏—大豆田!根据日本姓氏语源词典的权威解说,“大豆田”在日本属于罕见姓氏,全日本冠以这一姓氏的人口仅约五十人。从江户时代起,栃木县大田原市就记录了该姓氏。目前约二十人在宫城县栗原市、约十人在东京都江户川区,其余分布在岐阜县和埼玉县。大豆田女士的名字写作“とわ子”(towako),用平假名而非漢字表示,可能对应了“永久子、十和子、登和子”等。日本的电视台将该剧简称为“豆夫”,因为这部剧的全名是《大豆田とわ子と三人の元夫》(最常见的译法为:大豆田永久子和三名前夫)。在每一集开篇和结尾,都会有一个特写镜头让大豆田的扮演者松隆子煞有介事地读出剧名。在日语中,“元”和“夫”都以“to”音结尾,而大豆田的名字以“ko”结尾。“ko”“to”“oto”接近象声词的发音连读之下短促而有节奏感,既拗口又让人上瘾,似乎已经暗示了这是一部充满喜感的现代生活剧。
大豆田女士究竟是谁?简单来说,她年过不惑,是一个有过三次婚姻、刚刚当上白熊置业公司社长的能干的建筑师。往复杂里说,她本人就和她的姓氏一样有点特别。大豆田女士喜欢咖喱和面包、热爱在空闲和烦躁的时候解数学题,会一边泡澡一边大声哼唱自己喜爱的动漫主题曲。如果对她讨厌的事情进行排名,穿着高跟鞋去地板油腻的餐厅、被纸张割伤手指、摆不正移位的纱窗肯定是列入前三位的。在公司,她是自信、独立、擅长社交的精英;在家里,她却时常暴露出“不器用”(笨拙)的本质,比如咬三明治的时候会把里面的馅料挤漏出来,吃拉面的时候会把耳机掉进汤汁里。心情好的时候,大豆田女士会做一大堆吃的,精心分装之后放进冰箱,也许很久都想不起来。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会将一直放在购物车网页里的昂贵鞋子付款下单。大豆田女士热衷于行为上小小的“离经叛道”,比如穿着运动服混搭名牌风衣逛高档的面包店;看到很帅的店员,就在心里发出“不过如此”的感叹。
“别有用心”的编剧给三位“豆夫”安排了极其寻常的姓氏,“豆夫”一号叫田中八作,“豆夫”二号叫佐藤鹿太郎,“豆夫”三号叫中村慎森。三人的姓氏虽然普通,性格却鲜明。田中先生与大豆田女士育有一女,辞职后和朋友共同经营着一家餐馆。他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木讷的外表下拥有天然吸引女性的奇妙体质,不过他本人来者皆拒。佐藤先生是一名时尚摄影师,周围人都将其定性为“小器”之人。他会用很小的器具盛放食物,尤其清楚地记得自己请客的金额和内容,但也时常默默做些体贴的事儿。他的着装风格是戴帽子和穿印有英语报纸图案的衬衣。中村先生是一名“毒舌”律师,口头禅为“这样做有必要吗”。常常否定一切的他却唯独对大熊猫毫无抵抗力,所以他的名字“慎森”(しんしん)的发音和东京上野公园的熊猫一模一样。和其他两位“豆夫”相比,中村担任大豆田女士所在公司的法律顾问,因为工作原因他们在分开后也经常有相处的机会,他的年龄比大豆田小,也是对她最不能忘怀的一位。
本剧一共十集,前五集可视为上篇,后五集可视为下篇。上下篇的分界线在于差一点成为“豆夫”四号的人物—小鸟游大史的出场。有趣的是,小鸟游在日本也是罕见姓氏,发祥于信浓国、清河源氏井上氏族。如今主要分布在和歌山县,总人数在三十左右。这一姓氏还以读音难著称。有小鸟游玩的地方,必然没有老鹰的存在,所以小鸟游的发音和“鹰无”相同,读作“takanashi”。大豆田和小鸟游相识于公园的晨间操,两人的出操动作不合群,却出奇一致。小鸟游私下和公务时有着截然相反的两张面孔。他代表公司收购白熊置业,威胁到她社长的地位;他又让她动了心、给了她安心感,还差一点就摆正了大豆田家错位的纱窗。不过,结局可想而知,大豆田并没有把姓氏改成小鸟游,否则剧名也就不成立了。
除了这四位男性,大豆田女士还有一位热衷于选举的喧闹的政客爸爸。他总结女儿的三次婚姻,第一次是“突然”(suddenly),第二次是“喜剧”(comedy),第三次是“奇幻”(fantasy)。所有和大豆田女士有着紧密关系的男性都戴着形状各异、材质不同的眼镜。当然,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是他们都十分在乎她,用日语来表述的话,大豆田女士就是他们“拿她没有办法”的人。
二
相信初次读到剧名的人,都以为我们要看的是“修罗场”。这一起源于佛教的用语原指发生战争的场所,也用于指代歌舞伎里斗争的场面。在现代日语的日常使用中,已在很大程度上转变为描写在恋爱方面,围绕对一个人的情感产生的激烈冲突的场景。
意外的是,真正的“修罗场”并没有发生在与大豆田女士有关的状况里。在编剧的安排下,三位“豆夫”各自有了自己的暧昧对象。在大豆田女士为了处理公司合约的突发状况而消失的某一个夜晚,“豆夫”们和他们的“暧昧”们因为各种机缘巧合,进入了大豆田女士的家,还搞起了饺子宴。三位男士一边包着饺子,一边回应女士们对他们的轮番分析和情感指责。来自女士们的猛烈的否定让男士们怀疑起人生,甚至有一瞬间想要洗心革面。不过,三人后来想到了一个共同的问题,那就是为什么大豆田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提到过这些缺点,也没有这样否定过他们呢? “暧昧”一号作为田中先生好友的女朋友,在去了一次田中的饭店后便莫名陷入恋爱情绪,但她向男友隐瞒了自己对田中的爱恋,仍然若无其事地与好友交往,对其的态度却忽冷忽热,还时不时逼迫田中表态是否接受她的感情。“暧昧”二号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女演员,她爱上的有妇之夫与佐藤先生在外形上十分相似。为了避免被八卦杂志发现其“不伦之恋”而影响事业,便刻意接近担任过她摄影师的佐藤,让单身的佐藤来做她恋爱对象的替身。在与佐藤相处的时候,她的演技混杂着真实的情感,让当事人如堕雾里。“暧昧”三号是一家商务酒店的保洁员,离婚后的中村一直住在该酒店。因为天天见面,保洁员恋上了这位律师先生。为了接近一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暗恋对象,她把自己伪装成因遭遇上司的职权骚扰而被非法解雇的受害者,让中村主动提出对她进行法律援助。“暧昧”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都有各自的谎言,三位的谎言也都与“爱”有关。
面对“暧昧”们直白的情感谴责,“豆夫”们似乎毫无还击之力,他们也都有过不诚实的时刻。“豆夫”三号一直答应大豆田女士说自己会成为律师,却迟迟通不过司法考试;不过还是在离婚后兑现了自己戴上律师徽章的承诺。“豆夫”二号在与大豆田女士相识时谎称自己是大人物的时尚摄影师,其实只是八卦杂志跟拍明星绯闻的小角色,后来也凭借努力和才华圆满了当初自己的信口开河。大豆田女士选择和佐藤、中村分手的原因,相信看了电视剧里塑造的人物性格就会明白。那么拥有天然荷尔蒙发电厂的“豆夫”一号又为何被大豆田“赶出家门”,理由就让人不得不在意了。原来大豆田发现他的心里住着别人,即便在离婚多年后,她仍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有一次大豆田主动谈论起这位神秘的存在,田中先是否认,说他心里的那个人就像是喜欢的小说中的人物,是不切实际的。后来他又说不觉得“心里装着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结婚”这件事是错的。听了这样的解释,大豆田说现在的她也可以理解,当时二十六岁的她却无法接受“第二”的地位,也无法容忍丈夫的这种单恋。田中很怕话题延续会演变成争吵,可大豆田却说一直以来都很想进行这样的对话。不解的田中追问为何,大豆田坦诚且坦然地说,因为她经常会想到自己是那个把孩子从他身边夺走的人,自己也是那个把爸爸从孩子身边赶走的人。虽然大豆田当时还不知道田中心中的那个人就是自己从孩提时代起就交往親密的好友,但她已经做好了和自己和解的准备。就像大豆田在电视剧开端时抛出的主张,找个男人不是为了修纱窗,而是为了共同制造美好的回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凡留下回忆,皆有美好,过程远比结果重要。
看到这里就会明白,大豆田女士为什么值得热爱。该剧的编剧坂元裕二说过,决定“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不在于他/她本身的性格,而在于他/她与人的关系中。“豆夫”们便是我们了解大豆田女士的窗口。大豆田女士真性情、不伪装,也接受真实的“豆夫”们,甚至把他们定义为“在自己跌倒时扶了一把的人”。三名“豆夫”就像是一个自发组队的粉丝团体,他们在一起的话题全都围绕大豆田展开。无论对她的最新的感情状态,还是对任何可能迈向第四段婚姻的蛛丝马迹,“豆夫”们都异常敏感。他们想守护她的初衷在婚姻关系解除后仍然不变。相比于追求破镜重圆,“豆夫”们更想要的是“现状维持”。于是,我们看到了“豆夫”们经常性地出现在田中先生的餐厅,或者是约好时间到大豆田的家里集合,他们互通有无、分析“敌情”,这样的一种人际关系和交流模式已经成为“豆夫”们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三
评价一部好剧的标准是什么?近年来,金牌编剧坂元裕二的作品总是在收视率和满足度上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态势。根据日本电视台的统计,《大豆田永久子和三名前夫》一剧的收视率并不出挑,甚至好几集的收视率都在春季档日剧的平均线以下。这和《最完美的离婚》(2013)、《四重奏》(2017)的状况很相似,但这并不会成为妨碍它们获得日剧学院大赏的因素。每当坂元裕二的电视剧播出时,“思考”和“解释”在网络上传播得非常广泛,这是一种独特的模式。《大豆田永久子和三名前夫》是一部在平淡中令人上瘾的电视剧,播出后引起了业内学者和心有灵犀的观众们的热烈讨论。日本观众说,独特的台词、强烈的个性、有趣的世界观、给力的演员阵容,不得不说每一集都能找到感动。虽然和现实不太一样,大家也可能浑身都是缺点,但就是这样一群呈现出多样性的人,演绎了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协助,一切都充满了爱,获得了很多的勇气。
早稻田大学演剧博物馆馆长冈室美奈子这样定义坂元的这部作品:不是剧情剧而是杂谈剧,也是奇妙的会话剧。她还强调,我们的人生本质上就是杂谈。在三位“豆夫”的杂谈中我们走近了大豆田女士。在剧尾,曾经反对寒暄、会议开场前的暖场性会话的“豆夫”三号中村先生终于学会了杂谈。冈室美奈子的分析不无道理,从《东京爱情故事》(1991)开始,坂元表现爱情的一个习惯性方式就是“杂谈”,男女主人公用力地聊一些没有实际意义的话题,杂谈的话题聊得越远、越久,两个人的内心贴得越近。二○一八年三月,坂元曾一度宣布暂停连续剧的写作活动,也是在那时开始,他接受了一些采访。NHK的专题纪录片《行家本色》用将近三个月的时间对他进行了跟踪拍摄,当时他正在为自己的舞台剧写剧本。他要求只能有一名工作人员跟拍。在镜头前,他经常会和拍摄者“杂谈”。比如,有一次说到自己非常喜欢“绍兴酒”(黄酒),所以去中华料理店,却发现菜都不贵,一杯绍兴酒却要四千五百日元(约合人民币近300元),可自己明明是冲着酒去的。貌似无关紧要的杂谈,反映出他对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也是在这样的杂谈中,坂元的剧本刻画出生活的真实,引起了观者的共鸣。 坂元裕二曾经用一个巧妙的比喻来形容他的写作风格—相对于描写车辆高速行驶的时刻,更喜欢描绘给车辆加油提速的过程。这样的过程应该就是通过很多的“杂谈”来完成的吧。在大豆田一剧里,除了高频度的会话,还采用了一个另类的杂谈形式。近年来,在日本国内播出的日剧会同时提供 “副声版”,通过电视机遥控器的特定按钮来选择,一般是邀请大家熟悉的演员边看边解说剧情,但有时候会影响观剧的效果。坂元索性给大豆田一剧直接安排了一个“副声”,由女演员伊藤沙莉担纲。一般以“这一周的大豆田遇到了这些事情”来做开场,伊藤沙莉用略带沙哑又快节奏的嗓音进行轻松的杂谈,有时是精准的吐槽,有时是作为大豆田女士的心理活动的补充。
坂元的作品喜欢描写“少数派”。大豆田女士是一个离婚三次的独立女性,剧中是如何来定义这样的女性的呢?在一些人眼里,“离婚三次”属于“弱势群体”。和白熊置业有业务合作的甲方社长(同样有三次离婚经历)说,离婚对男性来说是勋章,对女性来说是伤口。当然,大豆田女士完全不同意这样的观点,“豆夫”一号田中也认同这是极具侮辱性的言论。在另一些人眼里,“离婚三次”则是“与众不同”。差一点成为“豆夫”四号的小鸟游大史说,三次结婚、三次离婚,真是很棒,并问大豆田:“结婚和离婚都很喜欢吧?”大豆田回答,非也,运动和受伤都喜欢是不可能的。不管“弱势”还是“特别”,都符合“少数派”的设定。在第一集里,大豆田说过,“独立很好,但是如果()()也很好,至于()()里是什么内容,还在寻找答案”。最后主动选择结束和小鸟游的关系的大豆田说:“我就是这么一个麻烦的性格。一个人也可以生存,但是会感觉寂寞。虽然不喜欢孤独,但是如果没法喜欢上和某个别人在一起的自己,结果还是会变成一个人。想和自己喜欢的自己在一起,我觉得即便一个人也能幸福的。”
四
这是一部满足度高于收视率的电视剧,究竟是什么让我在观剧时获得了满足感呢?不可否认,演员的表情和声线、拍摄地的场景设置、服装搭配、美食助攻等都让人觉得眼睛舒服、耳朵舒服,因为坂元是极具“美的意识”的人。此外,坂元的作品在真实性之外讲究文学性,除了像大众文学一样注重娱乐功能,撑起大豆田一剧的对白更接近“纯文学”。
在观看该剧的近两个半月的时间里,大豆田女士好像成了自己的好朋友,期待着与她每周短短四五十分钟的会面。在坂元的剧里,总是会有用理论来武装自己的男性和靠本能驱使的女性,每一个出场人物都有自己的人生哲学。“豆夫”三号中村先生总是金句不断,比如他说“看到工作中元气满满的女性,就猜测对方处于恋爱状态,是非常失礼的(恋爱并不是女性情绪好的唯一原因)”。大豆田女士也说过,她做判断的时候“不需要证据,只需要直觉”。坂元的剧总是容易让观众产生亲密感,并当作“自己的事情”来接受。就连大豆田一剧的几位演员在拍摄完成之后也纷纷感叹想继续保持角色里的方式生活下去。
让我在精神上觉得最为舒适的还是剧中所呈现的和谐的人际关系。儒家说,人与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被称为“善”,无论在哪一种文化中,和谐的人际关系无疑是乐园。一般来说,分手后都不会想和前任有太多瓜葛,可坂元却偏偏喜欢讨论分手后的关系。为了找出邮箱重设密码的安全问题的答案(养的第一只宠物的名字),大豆田在一天之内见了三位前夫。于是,她和他们之间的连接重启了,还启动了“豆夫”们之间交往的按钮。颇有些过度干预大豆田的生活的“豆夫”们把她的家作为了活动根据地,对她纤细的想法予以尊重,又有距离感地守护着她。虽然大豆田对着穿上红绿灯三色服装的“豆夫”们也会闹闹情绪,但她从来没有发出过逐客令。大豆田女士本人奉行“不见自己讨厌的人”的信条,她说过“喜欢大家(‘豆夫’们)对着她笑的样子”,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日剧都有造梦的功能,剧中理想的人际关系投射出来的是男女主人公们的心境,即用怎样的态度来过好人生。在日益二次元的社会现实下,人与人之间交往的厚度变得日渐稀薄。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将交往限制在必要和紧急范畴内,使得本来就社交频率低下的人们失去了更多联系的主动性。大豆田一剧里人们的交往让人看了很舒心。
如果一定要给这部剧提炼中心思想,第一点应该就是“活在当下”吧。剧中有一个不怎么被国内观众接受的情节是大豆田女士的好友(也是“豆夫”一号的单恋对象)的突然离世。自从新冠疫情暴发以来,日本国内有很多知名人士因感染病毒不治而突然离世,其中一些是演艺界内大家熟悉的演员和曾经给观众们带来很多欢乐的谐星。面对这样的状况,他们的家人、朋友甚至观众都不免错愕伤心。坂元在剧中的这一安排,无疑是要鼓励那些有相同经历的、丧失亲人和朋友的人们努力勇敢地活下去。他借用小鳥游之口说:“不要以为死去的人就不幸福,活着的人一定要开心。”还有一点是再次强调了日本文化中“遇见你真好”(出会えてよかった)的价值观。坂元作品里的男女,在分手后都更好地理解了对方。当恋爱崩坏时总有人受到伤害,感到苦涩,但不管怎样的恋爱都曾经照亮人生。于是大家意识到,还是要去爱。就像“豆夫”三号中村慎森对大豆田说的,“填补人的孤独感的不是被爱,而是去爱”(人の孤独を埋めるのは愛されることじゃないよ、愛すること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