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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岁的哈拉·穆罕穆德(Halla Muhammed Maarouf)盛装打扮了一番,走上了巴格达街头。她把头发染成了金黄色,蓝色的隐形眼镜遮住了棕色的眼眸,嘴唇涂成了暗红色,金色的耳环叮叮当当。
但她看起来并不高兴。她皱着眉头。爆炸声从远处传来,轰——哈拉并不是在散步,而是在等待“客人”。她是一个妓女。
2003年美伊战争开始后不久,哈拉的丈夫在街头骚乱中不幸被击中头部,留给仅结婚5年的年轻妻子一个庞大的家庭:两个儿子、父母以及其他在贫困中挣扎的家人。
这似乎并不是伊拉克战争的典型场景。但在美国女摄影师安德莉亚·布鲁斯(Andrea Bruce)看来,这就是典型的战争:男人负责杀戳,女人负责承受生活的重压。
哈拉既不怕镜头,也不羞怯。她也不图钱。“我活得太痛苦了。你拍下我的照片,然后告诉每个人,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哈拉对安德莉亚说。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战争”
伊拉克战争爆发时,安德莉亚在美国《华盛顿邮报》担任摄影记者。2003年年初,她被派往加沙地区。她从来没有去过中东,以为那里就是一片沙漠。到那之后,她才开始认识穆斯林世界。特色的葬礼,不同的宗教,一切都与美国很不一样。
安德莉亚说,原本猜测以色列会和伊拉克发生战争,她于是在那里待命。但没想到,她抵达加沙一个月后,美伊战争先爆发了。
战争爆发大约三个星期后,美军顺利进入巴格达市区,途中没有遇到任何顽强抵抗。伊拉克官员突然消失,大批伊拉克军队向美军投降。2003年4月9日,美军占领了伊拉克首都巴格达。安德莉亚于是从加沙去了约旦,然后又通过科威特,抵达巴格达。
“许多建筑都着火了,许多人趁机跑到楼里面抢东西。”安德莉亚说,她当时看到人们跑来跑去,都是一副开心的样子,还有一些人跑去找美军要签名。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战争。我原来以为大部分人是站在萨达姆·侯赛因那一边的,没想到完全不是。”安德莉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她看到的是接近胜利的、带着她所不能理解的喜悦。
但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这场战争既不是她想象的,也不是她看到的那样。
在巴格达安顿好后,她去前线、医院、葬礼,血腥的瞬间,死亡的画面,她都毫无保留地记录下来。渐渐地,她想记录一些不同的内容,便很自然把地目光转向了女性。
她常常在巴格达街头看到一些化着妆,精心打扮过的女人。她试着去和她们聊天,希望能够采访她们,但没人理她。直到有一天,她在街头遇到了哈拉。
哈拉不漂亮,个子不高,还有点胖。安德莉亚遇到她时,她只有23岁,但她说,“我的人生已完全被这场战争毁掉了。”
安德莉亚对她产生了兴趣,请求采访和拍摄。哈拉爽快地同意了,“我活得太痛苦了。你拍下我的照片,然后告诉每个人,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零碎的片段中,安德莉亚拼凑出了哈拉此前的人生。她出生在一个普通的伊拉克家庭。18岁,她结了婚。丈夫个生意人。哈拉还记得,新婚之夜,他们住在巴格达一个有电梯的酒店。两人头一次见到电梯,觉得很神奇,兴奋得一整晚都乘着电梯上上下下。“她说那是她最幸福的生活”。
婚后第二年,他们有了个儿子,过了两年,第二个儿子降生了。之后,战争爆发了,丈夫暴尸街头。
“得知他的死讯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哈拉告诉安德莉亚,她说她恨不得去死,但她还有两个幼小的儿子,一个四岁,另一个才两岁。
失去了生活来源,哈拉曾试图去找一份正当的工作。但工作机会太少了,而且几乎都给了男人们。“事实上,即使对男人们来说,都没有什么工作机会。”安德莉亚说,何况哈拉还没受过什么教育,她没有任何优势。
哈拉最终成为了一名妓女。无数次,她对安德莉亚说,“要不是为了我的孩子,我就去自杀。”
“我遇到哈拉时,大多数时候她都不快乐,”安德莉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其实她算是个有趣的人。”她们互相熟悉了以后,哈拉偶尔还给她讲些笑话。
哈拉虽然不漂亮,但很直率,有主见,比较会与人打交道,因此“生意”还不错。她去街头碰运气,还有中间人帮她介绍客人。
多数时候,哈拉就在自己的巴格达公寓里“工作”。卧室不大,一张床,一个老旧的梳妆台,孩子们的劣质毛绒玩具随意地扔在床头柜上。通常,一个晚上她能赚100美元。
在巴格达,妓女就像是一个临时女朋友。客人有时会连续来一个月,每次还会给孩子们带礼物。有时候,头天晚上狂欢过的男人直接躺在地板上睡熟了,哈拉的孩子也睡在旁边的床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家人一样。
有一次,顾客们在巴格达以外的城市安排了一整夜的狂欢。哈拉和她的三个朋友被邀请去陪客人跳舞,喝酒。哈拉同意安德莉亚跟她一起去。那一晚,她赚了400美元。
在外面做“生意”时,哈拉就把赚到的钱塞进内衣中。“她把伊拉克第纳尔币放在左边,美元放在右边。”安德莉亚说,“她告诉我,把钱藏在那儿才安全。”
妓女们
渐渐地,安德莉亚和哈拉形影不离。那时,美国宣布,联军“已控制了伊拉克全境”,这场战争的主要军事行动已结束。但巴格达却陷入了无政府状态,市内频繁发生抢掠事件,汽车炸弹和暴力袭击事件时有发生。
但人们已经习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哈拉和安德莉亚有时还会去街上闲逛。
安德莉亚也认识了哈拉的许多“同行”。她们都是寡妇,有些人和哈拉一样,找不到工作;还有一些,被父母逼着干起了这行。
女人们常常凑在一起聊天。混熟了之后,女人们开始向安德莉亚打听各种各样与美国有关的事情。“在美国,和别人约会是怎样的?”安德莉亚看得出,她们向往那种美国式的约会生活。还有很多关于妇科疾病的问题,“如果我不和一个肮脏的男人睡觉,也会得病(指艾滋病)吗?” 传统的伊斯兰社会鄙视妓女,妓女们便只能互相做朋友。她们常常在一起弄头发,大多数时候是在家里面,很少一起出门。准备接客前,她们还互相帮忙化妆。在安德莉亚看起来,那完全就像是家庭主妇们的聚会。
直到有一天,安德莉亚看到哈拉哭了。她抿着嘴,紧闭眼睛,看上去想要强忍着,但泪水还是流了下来。
她的表姐死了,也是妓女。一群男人带她出了巴格达往北去了,不久后,人们在沙漠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哈拉看起来很恐惧。”安德莉亚说。但哈拉没有停止工作。
在伊拉克,卖淫是违法的。法律规定,妓女被抓后将会被判三到四个月监禁。但嫖客无罪。萨达姆·侯赛因还曾在1999年下令大力打击卖淫活动,大批妓女在这次运动中被处死。伊拉克战争后,卖淫活动死灰复燃,甚至人数激增。
安德莉亚说,在大多数战乱国家,卖淫都是一个普遍问题。“尤其在伊拉克,寡妇们是家里的主心骨。如果她们不养家,全家人就会被饿死。”
几个月后,哈拉还是带着儿子们离开了巴格达。通过两人共同认识的一个朋友,安德莉亚与哈拉保持了近两年的联系。哈拉给她讲述孩子们的成长故事,还告诉安德莉亚,她过得不错。
但有一天,没有任何预兆地,联系中断了。安德莉亚请求朋友帮忙寻找,但哈拉再也没有出现过。安德莉亚常常自我安慰:哈拉已经离开了伊拉克,去了一个更好的国家。虽然她知道这种可能性太小了。
“伊拉克的妓女们所遭遇的,和历史上或其他战乱国家的妓女们很相似。但在伊拉克这样一个穆斯林国家,她们要生存下去更难,因为她们更不被社会所接受。”
最被仇视的一群人
安德莉亚猜想,哈拉或许遭遇了不幸。因为那时,伊拉克局势渐渐失控。
战争初期,安德莉亚还可以和司机阿穆得在巴格达街头闲逛,无论时间多长。她不需要戴头巾,人们也很乐意接受她为他们拍照。“当时,美英联军结束了萨达姆的独裁统治,人们想着:这就是自由,这就是美国人给伊拉克带来的!”安德莉亚说。
战事告一段落后,美国不断草拟计划重建伊拉克,但当地的政治势力不支持。反对美英军事占领伊拉克的游击战随后风起云涌。此外,伊拉克经济始终没有得到真正的恢复,大量人口失业,人们的生活陷入无序状态。伊拉克人不再相信美国,态度由最初的欢迎,变成了憎恨。
安德莉亚的朋友们相继遇难。有的是记者,有的是摄影师,还有的是军人。为了保证安全,《华盛顿邮报》明确规定,任何人不得擅自脱离军队独自采访,如特别需要,也不能超过15分钟。
安德莉亚出门谨慎地穿上了伊斯兰传统长袍,把自己裹严,拍照也十分小心。但事实证明,这样也并不能给她带来安全。
2005年,在伊拉克中部城市卡尔巴拉,一天之内发生了多起自杀式爆炸。安德莉亚和一名男记者刚好在那里,听到爆炸声,出于本能,安德莉亚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拍照。血流成河,小推车躺着受伤的人们。
一个男人突然冲着安德莉亚大声尖叫,“女人,no!”他冲过来,推她,扇她耳光。然后,周围的人都开始这样做,甚至有人掏出一个金属制品打她。同行的男记者吓坏了,用阿拉伯语不停地喊,“这是我的妻子!这是我的妻子,请你们尊重她……”
“那大概是在我身上发生过的最恐怖的事情。你有相机,你是女性,你就被视为这一切发生的原因,人们就要攻击你。”
事态慢慢平息,他们放走了安德莉亚。她再也不敢轻易出门了。安德莉亚说,这件事情使她真切地看到了战争留下的巨大伤疤。“人们都变得扭曲。一切都疯了。”
而在这个疯了的世界里,女人成为了最被仇视的人。
出路
安德莉亚有着浓黑的睫毛,深邃的眼眶,淡绿色的眼睛,猫一般灵异。靠着这双眼睛,她努力去发现别人不曾关注的战争角落。
联合国2011年的一项统计数据显示:伊拉克约有300万因武装冲突而丧偶的妇女。在2006年宗派暴力高峰期,几乎每天有100名伊拉克妇女丧偶。
美国《纽约时报》曾报道,对于寡妇来说,最盼望的就是再婚,但由于世俗观念和家庭的阻碍等原因,这几乎是无法实现的。
伊拉克政府会向寡妇们发放救济。据伊拉克社会事务部的数据,2011年,共有8.6万名寡妇从政府领取救济金,每人每月约80美元,其中大多数人都是在最近的战争中失去丈夫的。但由于伊拉克家庭大多人口众多,这几乎是杯水车薪。
安德莉亚为一组寡妇拍了照片。她们的丈夫都是2003年美伊战争后暴力行为的遇难者。成为寡妇后,她们一度被政府雇佣在检查站工作,并用这些收入勉强支撑她们的家庭。在当地,这是除了卖淫与绝望之外,社会上唯一能够接受的寡妇可以从事的工作。然而2009年,政府将她们解雇了,她们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一名只有37岁的寡妇,丈夫在2005年被暴力绑架并被斩首了,当时他们的女儿才两个月大,从此,她开始负担整个家庭的重任;另外一名34岁的寡妇,有6个孩子,她的丈夫是个货车司机,2006年运货过程时被绑架了,尸体再也没有找到,他消失的时候,她正怀着他们最小的儿子……
照片中,她们眼神迷茫,身穿传统的黑色阿拉伯长袍,外披一条黄白相间的授带,上面用黑色粗笔写着:解雇(Fire),和她们的工作编号。有的还带着她们的孩子。
安德莉亚将这组照片命名为:伊拉克的女儿。“她们都很坚强,大多数都支撑着自己的家庭。战争在她们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安德莉亚认为,从更广的意义上来说,无论是像哈拉那样的妓女,还是努力寻找正当工作养家的寡妇们,都是伊拉克的女儿。
战争打碎了女人们的生活,但伊拉克女性并未从战争中走开。早在2004年6月,战争爆发3个月后,就有500余名伊拉克妇女在萨德尔市游行,抗议暴力行为。她们认为包括美国军队在内,每个人都该停止斗争。她们告诉安德莉亚,她们辛苦维持家庭,厌倦了家人的死亡。
这次游行被称作“寡妇游行”。她们穿着黑色的传统服饰,连脸都用黑布挡住。天气很热,汗水顺着黑纱流下来。一些人不得不靠洒水降温,但她们仍然坚持。
安德莉亚深受感动。她说,这正是伊拉克女性最大的不同。“在伊斯兰教国家中,伊拉克女性更有主见,更独立,但比如在阿富汗,女性们更多表现得逆来顺受。”
安德莉亚接触的另一位“伊拉克女儿”塞尔玛·法赫尔就是这样。
塞尔玛也是位战争寡妇,但她努力成为了一名婚礼摄影师。安德莉亚给她拍照片那天上午,她还在学开车。“伊拉克很多女人都开车,但在别的中东国家,这很少见。”那天塞尔玛没戴头巾,化了妆,很有女人味。她告诉安德莉亚,她的梦想是当一名记者。
“战争是一种男权文化。但在伊拉克的采访生涯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都是女性。”安德莉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仅仅只是在战争中活下来,养育那么多孩子,就足够让人敬佩了。她们在没有生活来源、只有危险的炸弹的生活状况中,在没有男人、一无所有的地方,依靠自己生存下来。”
安德莉亚始终密切关注着伊拉克局势。2011年美国撤军后,她又去呆了几个月。“战争仍然存在,因为对于土地,金钱和资源的争夺从未停止。这个国家有着丰富的资源,有着很棒的人们。这个国家一直是被关注的焦点,但它从未被外界所真正理解。”
(实习生江周彬子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