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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用头顶着温软的草地,双肘化作身躯的支点,双脚缓缓地伸进蓝天。然后便以一种轩轩甚得的耐心,等待着阳光和阴影把他的身体雕成一棵树。
作为树的他,和那些杨柳,糖枫或者茱萸之类的普通树相比,是有其独特性的——不管直立也好,倒立也好,遭遇台风也好,他几乎从未倾斜过。他的这种似乎与生俱来的平衡天赋,在他所任教的那家瑜伽馆里算是屈指可数,且附带着一连串美好的平衡效应:与时髦漂亮的女会员们保持着既私密又不猥琐的身体距离;手掌轻轻按下她们那些需要减脂的部位,从不流连,点到而止;即使在最愚蠢的学生面前,也从未出现过比雨洼里的涟漪更大的情绪波动等等。
时下的瑜伽教练们都是二十出头,有四到八块腹肌的鲜肉,像他这样过了四十岁,其貌不扬,技艺也谈不上出众的,在这个换人如换妆的青春行业里,还能保住饭碗,也全都亏了他这身平衡功夫。
被他顶在颅骨底下的草地,属于伦敦南部的一个街心公园,一个白云像棉花糖般的洁净之地。只要不下雨,他便会一大早出现在这里,闭上耳蜗,用一种部族似的敬意,完成一轮又一轮的拜日。
公园的斜对面是地铁口,无论晴雨,总是聚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移动公司的推销员,卖铜丝耳环的小贩,兜售《Big Issue》的流浪汉、乞丐、花农和热狗摊主们。七点一刻,结束晨练后的他便会准时出现在这些人面前,目光里盛着刻意的虚空,悄无声息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与其说他不想被留意,不如说他讨厌被人纠缠,最好的办法就是不与他人对视。比如那个整天坐在地上,风吹脸皮就起皱的吉普赛乞丐,总是在二十英码内就朝他招手,凄苦的笑容饱含期待,此时若不小心撞上她的目光,没准就会被永远盯上。他并不介意扔给她一两个硬币,却不想成为一只日夜出没在她眼皮底下的羔羊。
地铁口后面,一条被攀藤玫瑰缠绕得几乎密不透风的小径,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回家之路——世上似乎也只有他,能巧妙地避开玫瑰枝的小圆尖刺,毛发无损地抵达家园,打开古典音乐电台BB3的广播配乐,用麦片、黑面包、素食黄油和奶酪,有条不紊地制作营养早餐。
即使离婚也丝毫没有打破他的平衡。那场婚离得像细沙穿过沙漏一样悠扬。他和他那眼科检测员的前妻,以相当不错的价格卖掉了他们共同生活了十七年的房子。她搬到郊区,他留在市区。每年生日和圣诞互赠卡片,不时在脸书上为一只他俩曾分享过的旧猫点赞。这只爱在暖气片旁打盹的纯种Savannah猫,全身焕发着奶油色的光泽,和壁炉里精亮的黑炭相映成趣,有如静物画里的标本,只有在每年一两次对松鼠和麻雀的追扑中,它才变回活猫,误入某幢庭院,在某间铁艺花房里,邂逅某位珍惜小动物的中年女主人。
这只像他一样,从未经历过险情的猫,离婚后便送给了他和前妻的某位旧邻。
二
她站在香体液和汗味混杂的更衣室里,向天花板伸出两条有力的手臂,试图把紧粘在皮肤上的湿淋淋的内衣脱掉。很快她的脑袋便被窄小的内衣领口卡住了。嘴唇在织密的纤维后面张合,凌乱潮湿的卷发,一撮撮地纠缠在颈脖底下。晃眼看去,仿佛这个在更衣室里挣扎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条刚刚落网,有两条雪白触角的墨鱼。
晚上十点半,最后一堂瑜伽课早在两小时前就结束了,没想到此时女更衣室里还有人,正打算关灯走人时,他看到了她。
几近全裸的她,乳房被略嫌过硬的内衣纤维摩擦得红晕斑斑,像两只印有伏花纹的大苹果;乳头是奥索卡李子的粉紫色;肉色的三角内裤也是汗淋淋的,清晰地透露着它底下卷曲浓密的阴毛;两条丰满的大腿,在明晃的日光灯底下呈现出果冻般的光柔质感;灰白相间的条纹短袜,勉强扯到脚跟之上;其中的一只脚踝上,有一片奇特的叶状伤疤。
他站在女更衣室半掩的门后面,离她大约两米的地方,隐蔽地,有些难为情,又有些不舍地注视着这一切。
十几秒钟过去了,她还在内衣领口里挣扎,他却已经果断地抽回了目光,像嗅到险情的渔夫,在下一个截流逼近之前,迅速地、一声不响地撤离了。关于情欲,他相信自己完全可以找到比偷窥更体面的排遣方式。
三
然而命运并没有让他就这样错过她。
有一天,老板让她协助他将一间阁楼清空,以便日后改造为高温瑜伽室。“这是新来的清洁工”,老板说,也许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一句“Young Lady”就把她唤到了跟前。
她套着一身肥大僵板的蓝布工作服,戴着黄色的橡胶手套,拎着一只装满洗涤用品的塑料桶。她看上去确实也像是一位清洁工,有着清洁工般典型的,被人瞬间遗忘的外表和体征。
老实说,那一刻他也没打算记住她。他刚刚做完一番冥想,正为自己似乎仍不能彻底地把握冥想的真谛而懊恼。《薄伽梵歌》说:“冥想一旦被掌握,心就会变得像无风时的烛焰般平静。”大部分时候他是平静的,一如他的生活,但他不太能确定他的这种“平静”就是“烛焰般的平静”。
不确定感浮游在他的宇宙中,构成他自己的弱小宇宙。
在散发着猫尿味的阁楼里,除了一张尼泊尔活女神挂毯之外,其余基本都是垃圾,包括半只刺猬的尸体和一叠发霉的旧杂志。他捏起一本1980年代的《Capit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