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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水河在记忆的光影里闪闪发光,静谧的清晨,雨露打湿了树枝,浓重的晨雾笼罩着村庄。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夹杂着稻谷的气息,吹皱了平静的河流。禾水河哗哗流淌着,不远处的石堤上,母亲正在河边浣洗衣服,棒槌敲打在湿淋淋的衣服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彼时,母亲正值盛年,她生命的河流哗哗流淌着,河流下涌动着一股蓬勃的力量。母亲扎着马尾辫,面色红润,扛着一包沉重的稻谷在田埂上健步如飞,干活十分利索。农忙过后,午休时分,村里人都沉浸在梦乡时,母亲就带着我们哥俩去附近的水沟、池塘和江边摸鱼抓虾。母亲熟悉每一块细小水域的脾气和性格。烈日下,母亲指着稻田田埂旁边那条长长的水沟对我们说,这里的泥巴厚,我们把水抽干了,肯定会有大收获。母亲兴奋地说着,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农忙过后,稻田边的这条水沟水位变得清浅,许多地方淤泥裸露。母亲不让我们下水,我们哥俩戴着斗笠,蹲在繁茂的毛豆苗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拿着脸盆把水沟里的水往外泼。水很快就舀干了,几条巴掌大的鱼摇晃着尾巴出现在我们面前。母亲双手掰开一层层泥巴,隐藏在土壤深处的泥鳅在我们面前活蹦乱跳着。一直忙到黄昏时分,热气渐渐散去,空气里弥漫着丝丝凉意,母亲才上岸。水桶里装满了小鱼、小虾、田螺、泥鳅和黄鳝。回到家,母亲把小鱼小虾清洗干净,用刚榨好的菜籽油炸成金黄色。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香味。这些鱼就成了父亲的下酒菜。一天的忙碌下来,父亲通常坐在门前的大树下就着炸得金黄的小鱼喝酒。母亲是善良的,她会把泥鳅、田螺和黄鳝分一部分给邻里乡亲。剩余的泥鳅和黄鳝,母亲会早早地起床拿到小镇的圩上去卖,换来一些零花钱,贴补家用。母亲总不会忘记嘴馋的我们,每次都会买来香蕉、苹果或青梨犒劳我们哥俩。
禾水河孕育着整个村庄,干旱时节,稻田裂开了一道道细长的缝隙,村里人就焦急地跑到村头的禾水河,顺着水渠,一步步把水引到旱得冒烟的稻田里。
每次把捉到的鱼虾和泥鳅提回家后,母亲就带着浑身泥巴的我们去禾水河洗澡。清澈的河水在夕阳的映射下闪闪发光,每逢夏季,村子里的人都喜欢来这里洗澡。男人们带着孩子在上游洗,女人们在下游。善水的母亲经常带我们去一公里外的潭水边洗,那里因为水深而人迹稀少。我们在岸边水浅的地方戏水,擅长游泳的母亲则肆意地在水里游弋着,像一尾鱼。母亲到了水中仿佛脱胎换骨,浑身焕发着勃勃的生机。哥哥和我看着母亲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再次露出身影时已是在百米外的对岸。对岸是蔬菜和果园,母亲摘来几根翠绿的黄瓜给我们吃,还有几个熟得发黄的甜瓜。
不远处以捕鱼为生的鸿德叔踩着竹排正在江面上缓缓飘荡着。鸿德叔直起身子,娴熟地甩手,把网撒落在寂静的水面上,水面上立刻泛起阵阵涟漪。鸿德叔一声口哨吹响,竹排上训练有素的鸬鹚纷纷下水,把鱼群往渔网里赶。鸬鹚捉到鱼后兴奋地欲吞下去,吞到一半,却卡住了,它们拍打着翅膀也无济于事,鸿德叔把鱼从它们嘴里拔出来,放进篓子里,然后再拣几条小鱼喂给鸬鹚。
我从岸上捡起一块小石头朝鸿德叔的竹排抛去,石头在空中划下一道优美的弧线。“快游过来,我教你网鱼。”年轻的鸿德叔大笑着朝我喊道,喊声回荡在山水间。鸿德叔靠捕鱼供养妻儿,他把网到的鱼拿到圩上卖,以换取生活必需品。
夜幕降临时分,我们从禾水河上游的水库里爬上岸,落日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皮肤上顿时泛着金黄的色泽。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丝丝凉意。夜色慢慢降临,沿着禾水河岸一路往回走,我看见河水流进了一条条分叉的小溪,流进了碧波荡漾的池塘,村子里打铁的大脚正躬身蹲在田间地头,把水引进干枯的稻田里。水就这样慢慢流进了大地上的一亩亩稻田里,流进每一块菜园子里,传输到每一个枝丫每一片绿叶,渗透到地表深处。
一个村庄的河流是世上最小的水系。一滴水带来整个世界的共振,我慢慢理解一滴水所蕴含的力量。
时光倏忽而逝,几十年过去,打量四周,曾经水波荡漾的池塘已被填平,盖起了一栋栋装修考究,却无人入住的小洋房。一些稻田已经荒废,杂草丛生。曾经清澈见底的禾水河弥漫着一股恶臭,水质发绿,水位变浅,有些地方河床裸露,仿佛一艘搁浅的船。以捕鱼为生几十年的鸿德叔已经离开家乡,在千里之外的南方工地上做建筑工,前几年被工地上的石头砸伤了右脚,不知现在如何。
暗夜里,附近化工厂的污水在黑夜的掩护下排入河流中,河水散发着刺鼻的味道。被污染的水流进稻田里,渗透到每颗稻谷的“血脉”里,金黄的稻谷剥去外壳,看似颗粒饱满晶莹剔透,却成了毒性十足的镉大米。村里许多人因为居住在化工厂附近而被查出白血病。老朵就是因为白血病去世的,临终前,他紧握着儿子明建的双手,双眼圆睁,双手滑落的那一刻,眼神滑向房间一隅堆积的稻谷。他身体的河流变得浑浊不堪,失去了净化的能力。
村子里生病的人越来越多,曾经陌生的癌症二字慢慢变成村里人挂在嘴边的词语。2010年,堂姐的舅舅被查出尿毒症,那年他刚四十岁出头,如今已透析近十年,每个礼拜他年逾八旬的父亲陪伴着瘦弱的他去县医院透析两次,循环往复,整个人被固定在了巴掌大的村庄,走出县城再去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已成为一种奢望。在弥漫着药水味的病房里,新鲜的血液通过针管慢慢流进他的体内,浑身乏力的他慢慢缓过劲来。长久的透析下来,他的面色发黑,身形单薄。
我的发小炳卫身患慢性肾炎二十多年,即使日复一日、长年累月地服药,也难以扭转日益严重的病情,接下来即将面对透析的苦难命运。他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活着,他不敢恋爱,结婚生子于他而言更是一种奢求。通过朋友的介绍谈了半年的女友,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不能害了人家。这样我良心上过不去。”炳卫强忍着泪水说道。
疾病慢慢侵入他们的身体里,腐蚀着每一处,让体内日夜流淌的血液变得浑浊,让身体的河流慢慢变得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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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是大地的血管,河水是大地流淌的血液,“哗哗”的水声汇集成大地跳动的脉搏。河流编织而成的网孕育着河流两岸的生灵。一条河流的命运,就是一个村庄的命运;一个村庄的命运,背后是一個个鲜活生命的轨迹。 河流与人的命运紧密缠绕在一起,无法分割。
人的身体是最复杂的水系,触摸脉搏,能隐约听到身体的河流发出的声音。人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管,每条血管就是一条细小的河流,鲜红的血液流水般彻夜不息地流淌着。“成人的血管总长度约为96000公里,地球一周约为40000公里,也就是说,人体血管接成一条线之后,长度可以绕地球2周半。”布满身体的血管是尘世间最长的一条河流。
一条河流深深地嵌入一个村庄的命运里,身体的河流与一个村庄的河流无形中交汇在一起,发出激烈的声音。
与我的发小炳卫一样,多年后的今天,当年擅长游泳的母亲也深陷疾病的深渊,像是一个溺水者,无法上岸。
年幼的我那时懵懂不知,以为母亲生命的河流会一直奔腾不息。母亲的老去在十七年前的那个夏天就已经开始了。2003年的夏天,临近高考前几天,学校放假,我扛着一蛇皮袋的书离开空荡荡的校园。刚到家左脚迈进门槛的那一刻,撞见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母亲。“我得了癌症。”母亲泪如雨下。在疾病的侵袭下,母亲像个受欺负的孩子一样哭泣着。多年后的2016年,我的耳朵附近长出一个小瘤子,一番检查后,看着B超单上的“疑似淋巴瘤”几个字,我顿时陷入对死亡的恐惧中,此刻我才深深体会到母亲当时内心的恐慌与无助。
那个闷热的夏天,母亲的子宫被切除,才换来了生命的延续。手术过程中大出血,母亲险些丧命。
在时间的长河里,身体的河流显得不堪一击。被切除子宫的母亲,她生命的河流渐渐失去原有的活力。
2003年那次手术后,母亲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在岁月的侵袭下,母亲身体的河流慢慢发生着某种令人难以预料的病变。
人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然而命运并没有给母亲多少福气。平安度过十一年的岁月后,疾病的暴风雨再次向母亲袭来。2014年11月中旬的一天,在小镇鞋厂上班的母亲出了鞋厂的大门,穿过马路,吃力地行走在村里的小路上,面色苍白。一连多日,她感到疲惫和乏力。她几乎是咬着牙撑到下班。回到家里,母亲在床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忽然间感到下身一阵热流,匆忙跑到楼梯间的马桶边。
母亲感到有些异样,低头的瞬间,她看到了马桶里的血。鲜红的血让她感到恐慌。一个小时后,母亲又开始大量地屙血。回到房间,她额头上冒着虚汗,直感到一阵寒意袭来。母亲想着睡一觉会好一些,然而一觉醒来之后,她愈加感到疲惫和乏力。到了晚上,母亲继续屙血,血的量慢慢变大,她的脸色苍白如纸。
疾病的暴风雨愈演愈烈,暴涨的河流冲击着堤坝,母亲身体的河流随时有决堤的风险。
母亲一直留守在家照顾六岁的侄女。父亲在深圳做木工,哥哥、嫂子在温州鞋厂打工,我在东莞一家内刊做编辑。在邻居的帮助下,母亲连夜被送往了县人民医院。六岁的侄女被安放在三婶家照顾。哥哥连夜从广州赶回来,守候在母亲身边。几天后,父亲也从深圳回到了家里,照顾六岁的侄女。
在县人民医院住院一周后,正准备次日出院,深夜,母亲的病情突然加重,又大量屙血。从厕所出来,母亲的脸色煞白。浑身流淌的血液保持着一个人体表的温度。失血的母亲感到阵阵寒意袭来,哥哥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所措。值班的主治医生匆忙赶来,吩咐立马转到市人民医院去。
夜色苍茫,人们已沉入梦乡,急救车在夜色中疾驰。哥哥静静地守候在母亲身旁,车内悬挂着的点滴缓缓流入她青色的静脉血管里。 在市人民医院,经过一夜的急救,母亲的病情得到了一些缓解。担心哥哥独自一人日夜照顾母亲吃不消,我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虑,连夜坐上了回吉安的火车。窗外的夜景忽明忽暗,火车轰隆轰隆地响着,我躺在火车上辗转难眠,脑海里满是母亲的身影。
一夜未眠,抵达吉安火车站时已是凌晨六点半。清晨的火车站寂静冷清,晨风把一旁的树叶刮得哗哗响,一如我的内心世界。
母亲见到我的那一刻,眼底露出一絲光亮,转瞬却又黯淡下去。她紧握着我的手,眼角溢出一滴浑浊的泪。哥哥蓬头垢面,眼里含着一丝丝血丝,他躺在一张狭小的行军床上,睡眼惺忪。
狭小的病房里摆放着四张病床,紧挨门口的病床上躺着一个肝腹水的老人,中间的那张病床上是一个身患肠癌的病人,紧挨着母亲的那张病床上躺着一个中风的中年男子。
白天,一拨又一拨的人推开病房前来探望。热闹的寒暄背后,映衬出日渐荒凉的生命。晚上,我和哥哥挤在那张狭小的行军床上,轮流照顾母亲,给她拔针换药。一旁中风的中年男子打起浓重的呼噜声,吵醒了病房中的其他人。身患肠癌的男子托关系转移到了安静的单人病房。次日,在众人一致的投诉下,中风男子的呼噜声小了很多。
病房里的一张张病容,他们身体内的河流曾经汹涌用力,按着生命固有的节奏流淌着,焕发着蓬勃的生机。此刻,生命的潮水退去,河流干涸,河床裸露,露出沾满青苔的石头。生命的河流悄无声息,恶疾所带来的锥心的疼痛却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们活着的痛苦与无奈。疼痛所带来的撕心裂肺的呻吟和撕喊声逐渐替代了生命的河流雄壮有力的流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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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安虽离老家永新只有一百多公里,但我心底却时刻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异域感。
母亲睡着的间隙,我独自来到了赣江边。夜幕下的赣江缓缓流淌着,无边的水让我悲凉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故乡禾水河的水一路流淌到泰和县后,流入宽阔的赣江。人未尝不是如此。人也是一滴水,身体的河流,最终要汇入时间的浩瀚河流中。水让我想起遥远的过去和未知的未来。水勾起我心底浓浓的乡愁。
薄暮下,有人在江边垂钓,不远处时而传来钓上大鱼的喜悦欢呼声。时光把人带向疾病、苍老和死亡。在时光的河流里,命运才是真正的垂钓者,他准时收竿,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未曾失手。命运似乎已向母亲垂下了钓线,准备把她拉向彼岸。我双手合十,默默在心底为母亲祈祷。
从江边回到医院的病房,母亲依旧在酣睡中,她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住院半个月,母亲不停屙血的病因始终查不出来。病魔跟我们玩起了捉迷藏。经过进一步排查,主治大夫最终怀疑是十二指肠血管出了问题。“做个肠镜吧。”医生说道。 医院人满为患。我背着瘦弱的母亲越过电梯口拥挤的人群,慢慢爬上楼梯,来到八楼做肠镜的地方。在肠镜室,枯瘦的母亲像一尾干枯的鱼躺在案板上,年逾五旬的医生用一把消过毒的大拇指粗的塑料管子从母亲肛门缓缓插入。随着管子的深入,在一旁的仪器上,母亲体内小肠的样子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母亲痛苦难耐,她咬着牙,忍着,一声不吭。医生忽然严肃地说道:“你看她的肠壁都很粗糙,有大小不一的隆起,正常健康的小肠壁都是很光滑的。”粗糙似乎成了母亲的代名词,生活的磨难让她满脸沧桑,这种沧桑由内而外。几秒钟后,医生忽然用手指着仪器上的一个凸起点,说:“有可能是这个位置,必须用钳子摘下一小块肉来做活检,你们兄弟俩必须签一下同意书,从体内取样的过程有可能会大出血。”哥哥和我同时抬头,相视了一眼。很快,哥哥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医生稍微一用力,管子最前端顿时出现一阵血圈,细小的一块小肠壁从母亲身上剪下来,清晰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医生迅速把它放入准备好的盘子里,似乎有意回避我们。多年前,我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多年后的今天,母亲已经苍老下来,她身体上的这块细小的肉带着腐朽的气息。做完检查下来,母亲头上满是虚汗,我搀扶着她在弥漫着福尔马林气息的走廊上坐下来,母亲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紧闭着双眼休息。这片刻的安宁,如此宝贵,我渴望着时光的脚步就在此刻停下来。对比在异乡无聊而臃肿的时光,此刻每分每秒都呈现出别样的意义。
晚上,村里的凤婶过来探望母亲。凤婶老公鸿德叔在八楼的肝胆科住院。鸿德叔已经到了肝癌晚期,正在死亡的边缘挣扎着,他经常疼得满头大汗,需要靠杜冷丁来止疼。我跑到八楼去看他,见他绝望地躺在床上,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露出一丝苦笑。疾病耗干了他的体液,他像一尾干瘪的鱼,漂浮在河面上,随波逐流。此刻鸿德叔成了溺水者,岸上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也束手无策。
鸿德叔已瘦得变了形,打皱的皮肤包裹着骨头。大半辈子在故乡的禾水河里捕鱼为生的他,在水中仿佛一尾迅速游荡的鱼,活得肆意潇洒。走出病房的那一刻,我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多年前的他在江面上捕鱼的场景。
几天后,母亲的活检结果出来,显示一切正常。绕了一圈,一切仿佛重新回到了原点。病床紧张,住院一个月查不出病因,院方要求出院。准备出院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又忽然大量屙血,随后连夜被送往省人民医院。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急救车呼啸着抵达省人民医院时已近凌晨。在急诊室做了简单的处理后,因为床位紧张,暂时无法住院,只能在一楼大厅的角落里先待着。窗外寒风阵阵,哥哥守候着病痛中的母亲,而千里之外的我正从东莞心急如焚地往回赶。
冬夜,寒风在窗外呼啸着。午夜的医院,喧嚣拥挤暂时隐遁而去,一楼的大厅空荡荡的,病人们蜷缩在属于自己的病床上,在梦境里寻求暂时的解脱。次日下午,在哥哥的哀求下,身体异常虚弱的母亲顺利住进住院部的消化科。
出了南昌火车站,赶到一附医院时已是早上九点。母亲见我连夜从东莞赶回来,笑了笑,从被子里伸出沟壑纵横的手紧握着我。我紧握着母亲,安慰她没事,放松心情。
病房里有三张病床,灰蓝的帘布把每个床位分隔成一个小隔间,帘布守护着病人最后的尊严。母亲的病情似乎稳定了,有尿意时,我把便盆放在她身下,小心翼翼地端出来时,我闭上眼在心底祈祷了一番,再睁开眼时,看到的是淡黄色的尿液,心底不由一阵惊喜。母亲的小便慢慢成了一种宣判。
一个白天下来,母亲状况稳定,嗜血的病魔仿佛隐遁而去。正当我们放松下来时,它又咆哮着张开巨嘴,朝我们扑来。黄昏时分,刚睡醒的母亲有便意。我把乳白色的便盘置放在母亲的身下,整个人又变得紧张起来。一分钟后,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摊鲜红的血,足足300多毫升。病情一下子变得异常凶猛,一个小时后,夜色降临时,母亲又屙出大量的血。血让我们感到恐慌,看着母亲愈渐苍白的脸和嘴唇,我和哥哥手足无措。灰白的病房里,主治医生一脸严肃地对我们说道:“等下如果加大止血药的剂量还无效果就准备手术,你们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半个小时后,三婶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已经帮忙请了隔壁小镇有名的巫婆来我家替母亲做了法事。闭上眼,我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位穿着怪异的巫婆在母亲居住的房间一边念念有声地做着祷告,一边围着房间不停地打转。三婶说巫婆在母亲的房间烧了一张平安符。这个巫婆在方圆几十里都很有名。“放心吧,会管用的。”电话那边的三婶不停地安慰着我。
在故乡,每每乡里人身患重病却又久治不愈时,总会求助于带有神秘气息的巫婆,这成了他们心底最后的救命稻草。我对此嗤之以鼻,却又心怀一丝期待。
深陷病痛中的母亲看着我们哥俩。哥走过去,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黑夜悄然而至,喧嚣的医院大厅和病房慢慢安静下来。我站在窗前,望着二十五楼下的城市,一只鸟从我眼前掠过,转瞬又消失在暗夜里。楼下的夜市灯火辉煌。我走到楼梯的暗处,靠着墙,默默为母亲祷告着。已是寒冬,墙壁上的寒意透过衣服传到我的心底。或许是我的祈祷暗暗得到了上苍的响应,身处死亡边缘的母亲没有再大量屙血。暗夜里闪闪发光的血压仪在经历一番剧烈的上下颠簸后,开始发出均衡的嘀嗒声。看着母亲沉沉地睡去,哥哥和我隐退到五樓外的露天阳台上抽烟。
病房里住着三个病人,母亲睡在靠门的位置。紧挨着母亲的是一个面色黝黑的乡村老奶奶,七十多岁的样子,在地里种菜时忽然右下腹疼痛难忍,到医院一检查,竟然是肝癌晚期。左边靠窗户的是一个患了胃病的女人,在南昌郊区的一个中学教英语,去年刚退休,年纪与我母亲相仿。身患肝病的老人终日由一个皮肤黝黑、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陪护着,老人一直黑子黑子地叫着。黑子神情憔悴,面目哀伤。晚上,老人打完一剂止疼针睡着后,黑子转身就来到楼梯间的过道里,躺在地面的塑料泡沫上,盖着从附近的小商店里买来的薄薄的被子。
哥哥躺在病房窄小的行军床上照顾母亲时,我就学着黑子的模样,躺在楼梯间新买来的塑料泡沫和硬纸板上。我和哥哥轮流照顾着母亲,这样不至于太累。凌晨三点,我依旧没有入睡。耳边响起脚步声,黑子蹲下身子,和衣躺下。“你妈妈住院多久了?”我忽然问道。“你怎么还没睡着?好好休息,要打持久战呢。”他声音沙哑地说道,“住院三个月,花费将近四十万了,只能报销一部分。花再多钱也要继续治,算是尽一点孝吧,我父亲去世早,母亲一个人把我们儿女五个拉扯大,吃了太多苦,本以为到晚年能好好享福,不料查出这个病。”暗夜里,黑子沉沉叹息了一声,我能想象出他脸上悲伤而无奈的神情。 同病房里退休的英语老师看着我们哥俩忙前忙后照顾着母亲,羡慕地对母亲说道:“你好有福气呢,两个孩子这么孝顺。”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听了不好意思地笑了。母亲哽咽着说:“有啥好羡慕的,我把两个娃都拖累了,他们一年辛辛苦苦挣的钱都耗在我身上了。”“妈,你怎么这样说。”哥听了母亲的话,用手推了推母亲说道。
空气顿时凝固了。过了几秒钟,老人沉沉地叹息了一声,说道:“唉,孩子不在身边,钱再多也没用。”老人的老伴前几年因车祸去世,有两儿一女,女儿留学英国后已定居伦敦,两个儿子一个在深圳,一个在北京,开公司,生意做得很大,都十分忙碌。“我三个孩子都很忙,忙到没时间来看我,只能请护工。”老人边说边叹息了一声,缓缓闭上眼睛,准备闭目养神。
凌晨三点半,我被老人的呼喊声惊醒过来。原来,守在一旁的护工睡着了,悬挂在病床上的点滴已经打完了,血液倒流到管子里。老人的手背上满是鲜血。“你怎么睡着了?我请你来是睡觉的吗?”老人嘴里骂骂咧咧,惊醒过来的护工迅速跑出去喊护士。这一晚之后,老人对护工颇有意见,次日,她在电话里把远在北京的儿子骂了一顿。三天后,护工换成了一个年轻的乡村女人,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做事也十分麻利。新来的护工得到了老人的表扬。
老人作为退休的高中英语老师,疾病报销最高能达到百分之九十五。而作为农民的母亲,新农村合作医疗则只有百分之七十。身份的不同决定了人到暮年的生存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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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院的病房待久了,医院的压抑令人感到窒息,我渴望听到河水流淌的声音。医院不远处有一个粥铺,母亲只能喝粥。去给母亲打粥的路上,我看见一个偌大的公园就在马路不远处。把粥打进保温杯里,我绕道进了公园。隆冬季节,公园里却是满眼翠绿的青松。再往前走,我听见“哗哗”流淌的溪流声,走近一看才知是一条人工开辟的小河流,围绕着整个公园静静流淌着。河流哗哗流淌的声音让我浮躁寒冷的心顿时变得安静起来,仿佛无形之中得到了熨帖。
我把手伸入水中,一股冰凉感瞬间透过指尖传到我的心底。彻夜流淌的水总是乡愁的药引,在南昌已近一个月了,母亲的病却没有多大进展,卡里这几年积攒的近十万积蓄已近用完。我蹲在一旁,静静地望着身旁的一草一木,听着溪流回荡的声音,静享着片刻的安宁,仿若隔世。
走出公园,世事滚烫的洪流瞬间又扑面而来,马路上嘈杂的车马声钻入耳底。在城市,身体的河流微弱流淌的声音淹没在无边的喧哗里。随着拥挤的人群,我慢慢走在回医院的路上。
一个城市的河流与每个人的命运息息相关。
省城南昌的天空灰蒙蒙的,空气中仿佛漂浮着什么,不远处店铺的污水缓缓流入沙井盖里。如果说空气是城市的肺,那么地下水就是一个城市的血液。隐匿在马路下的地下水悄无声息地流淌著,被喧嚣嘈杂的车马声淹没。
地下水的水质不容乐观。“据2018年《中国生态环境状况公报》的数据,全国10168个国家级地下水水质监测点中,Ⅰ类水质监测点占1.9%,Ⅱ类占9.0%,Ⅲ类占2.9%,Ⅳ类占70.7%,Ⅴ类占15.5%。含量超标的成分包括锰、铁、浊度、总硬度、溶解性总固体、碘化物、氯化物和硫酸盐,个别监测点发现铅、锌、砷、汞、六价铬和镉等重(类)金属含量超标。”
“一个废弃的纽扣电池可以污染600吨水,一个节能灯泡中所含的汞,足以污染180吨水。”日常生活中看似普通的物件,却潜藏着魔鬼的身影。生活污水和生活垃圾慢慢渗透到城市的地下管道中,带着魔鬼的邪恶,几经循环之后,以一种新的面孔回到人的躯体里,侵蚀着身体的河流。
医院是一个经过高度浓缩的微型社会,疾病撕破了尊严的最后一层遮羞布,悲伤与痛苦、智慧与懦弱在这里呈现得淋漓尽致。
午后,冬日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格子斜射进来,落在灰蓝的帘布上。一阵断断续续的痛哭声忽然把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我越过帘布,看见一个中年妇女坐在床下号啕大哭,黑子泪眼婆娑地站在一旁。连续多日靠打点滴支撑生命的老人,已经瞳孔扩散,撒手而去。昨日深夜,起来给母亲端便盆时,我还听见老人在给黑子讲年轻时的那些事。老人在感叹时光匆匆之时,又叮嘱孩子生活上不要太累。这或许是回光返照。躺了四个多月的床位迅速空了下来,长久的卧床,身体的痕迹印在床单上,远远望去仿佛一个模糊的人影。病房的气氛顿时凝固起来,陷入无边的寂静中。母亲眼角溢出一滴浑浊的泪来,她和靠窗的退休英语老师都沉默着,仿佛在老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末路。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忽然紧紧拉住我的手,虚弱地说:“要是治不了就算了,我们回家吧,我把这个家庭拖累了。”
在医院,在每个面色晦暗的病人身上,我听见一条条躯体之下隐秘的河流呻吟喘息的声音。
很快,旧的床单被护士拿走,一床崭新的床单出现在眼前。下午,一个头发花白、面色蜡黄的老太太躺在了病床上,看起来七十岁。是一个瘦高瘦高的老头把她扶进来的。刚进病房时他手里提着蛇皮袋,把老伴扶上床后,他魔术师一般,从蛇皮袋里拿出了碗筷和热水瓶。老人满是皱纹的脸和满是老茧的手,让我想起了我的爷爷奶奶。
老太太患有严重的肝内胆管结石和冠心病,多个病魔纠缠于一身。她气息虚弱的样子,仿佛随时就会晕倒。老太太大多数时间都是躺着。几天后,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每逢吃饭时间,瘦高瘦高的老人就出去了,只留下他的老伴在病房。
一次我去附近的快餐店里吃饭,途经那个公园时,看见心酸的一幕,在公园一个隐蔽的角落里,那个瘦高老人正忙着烧柴煮饭。老头不时起身朝四方张望一眼,仿佛怕人发现一般。一个多小时后,老头面带微笑地回到了病房,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他从灰旧的蛇皮袋里把沾着锅灰的饭锅端出来,盛了半碗饭放在桌子上,饭里随后加了一些榨菜和腊肉。剩余的米饭,他用勺子一勺勺放进存放着半瓶开水的保温瓶里。“晚上我们吃稀饭。”老人笑着对他的老伴说道。在医院,唯一免费的是开水。
傍晚时分,到了吃饭的时间,老人又提着蛇皮袋回来了。他之前去超市里买了五块钱瘦肉和几根葱。当他从蛇皮袋里端出饭锅,揭开锅盖,一股香味顿时弥漫在整个房间。老人在附近的公园给老伴做了一份肉丝汤,上面漂浮着葱花。透过帘布的缝隙,我看见高个子老头正缓缓地把保温瓶里的稀饭倒进碗里。“把这碗肉丝汤都吃完,补充点营养。”我隐约听见老人说道。他们边吃边聊着。男人不时往老伴碗里夹着肉丝。 晚上七点,医生办公室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她七十多了,心脏病比较严重,再次做胆管手术引发并发症的风险太大。”主治医生苦口婆心地跟瘦高老人解释着,婉言劝说无法手术,请立即转院。老人面带苦相,一脸绝望的神情,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医生面前。主治医生见了,慌张地把老人扶了起来。“阿叔,我们不是见死不救,是真的建议保守治疗。”在一顿激烈的争吵声里,老夫妇俩无奈地决定出院了。
次日中午,我看着老人扶着老伴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几分钟后,走到病房的窗户前,透过窗户,我看见他们走出医院,老人小心地扶着老伴,缓缓地行走在冬日的寒风里。这对恩爱夫妻背后的故事已经无法知晓,然而,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无数乡村老人人到暮年的生存缩影。
主治医生让我们再考虑一下要不要做胶囊内镜,胶囊内镜是检查小肠最好的方法。身穿白大褂的中年医生双手托腮严肃地说道:“问题很有可能出在小肠。”胶囊内镜通过口服进入胃、小肠,胶囊内电子摄像系统每隔1—2秒进行拍摄,并将照片传出体外,以供检查。这是目前检查小肠疾病最常用、最安全、几乎无创的方法。这种检查无创便捷对身体伤害最小,但费用很高,一次检查需要八千块钱。母亲三番五次劝我们不要做,太贵了,说这纯粹是浪费钱。
“到底是命重要还是钱重要?”疲惫不堪的哥哥一下子说得母亲哑口无言。“做吧,还犹豫什么,钱可以再挣回来。”哥咬着嘴唇,看着我说道。
次日,在检查室,母亲吞下一个小小的珠子,小腹上拴着一个方形的检测仪,检测仪闪着红光,发出细微的滴答声。
五天后,通过胶囊内拍摄出的无数张细小的照片,母亲体内小肠的样子一览无余。“这几个粗糙打结的小血管有点畸形,暂时不宜做手术,定期随访复查。”病因找到了,但医生却束手无策。在现代高科技的帮助下,母亲身体的河流清晰可见。时光和疾病的双重侵蚀,让母亲身体的河流时刻面临溃堤的风险。
次日,主治医生就建议出院了。病房太紧张,必须腾出床位给别的病重的病人。
寒冬时节,南昌的天空灰蒙蒙的,阴郁的天空就如我的心情。走出医院,顶着寒风阵阵,我们母子三人走在车流密集的马路上。我搀扶着站立在街头的母亲,哥哥正准备拦住一辆从身边驶过的出租车时,却被母亲喊住了。母亲执拗着要坐公交车去汽车站。哥哥突然生气地大喊了一声:“到底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已经花了那么多,还在乎这二十几块钱?”母亲突然不吭声了,像一个受委屈的小孩子。见母亲眼角忽然溢出一滴浑浊的泪,哥哥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重了,一把抱住了母亲。在弥漫浓重汽油味的出租车上,母亲虚弱地靠在椅背上,时而睁开双眼,看一眼车窗外繁华的城市。一辈子从未出过县城的母亲,一辈子在故乡的田地里畫圈打转的母亲,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走出土地,来到大城市。看着窗外繁华的街景,我为自己的不孝和无能而感到悲哀。
5
回到家已是黄昏。深夜,昏黄的灯光下,母亲从柜子的最底层掏出一个布包,她颤抖着双手一层层打开,露出一张半旧的存折。“存折上还有四万五千六百块钱,你们去取出来,先用着,这次生病把你们拖累了。”母亲颤抖着把存折递到哥哥手里。“妈,你都说的是什么话。”哥哥有些生气地把存折推了回去。母亲泪眼浑浊,她捏着存折,有些不知所措,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深夜,上楼临睡前,嫂子忽然对我说:“林林,妈妈存的这四万多块钱,都是为你结婚准备的。”我听了竟一时无语凝咽。存折上的钱都是母亲一点点积攒下来的,平时每个月给她寄的生活费,她都舍不得花。
“疾病是生命的阴暗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
疾病让母亲仿佛变了一个人,声音变得很细,以往开朗自信的她慢慢变得自卑,在我们面前,仿佛要低到尘埃里去。
2015年3月,经过父亲的细心照顾,母亲苍白的脸上慢慢有了一些血色。几十年的风湿性关节炎已经腐蚀了母亲膝关节的软骨,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一个月后,母亲起了重新去小镇鞋厂上班的想法。鞋厂的老板看母亲弱不禁风的样子,委婉拒绝了。一周后,母亲接了一些手工活来做。母亲又从圩上买来十几只小鸡,放在老屋喂养。昏黄的灯光把母亲的身影拉得很长,她在灯下串珠子和纽扣。串一个纽扣五分钱,做一天手工活能挣到二十几块钱,一个月下来能挣三四百,母亲掰着弯曲肿胀的手指头默默计算着。我叮嘱她记得做半个小时起来活动下筋骨。母亲通常忙到忘记了,直到感到腰酸背疼才忽然想起来。远在浙江打工的哥哥得知情况后,迅速打电话给母亲,叫她记得保重身体,又叮嘱在家的侄女好好照顾奶奶,不要惹奶奶生气。刚刚六岁的侄女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似懂非懂地默默点头。
像一个掉队的运动员,母亲没有选择放弃,而是依旧气喘吁吁地向前奔跑着。她试图给这个家庭的收入奉献自己的微薄之力。
父亲在深圳世界之窗附近做木工,我在东莞,哥哥和嫂子在浙江的一个鞋厂做工,家里只留下母亲照顾六岁刚上大班的侄女。父亲担心母亲一个人在家难以应付,想留下来,母亲却执意阻拦,笑着说道:“你们放心出去吧,我能把雨婷照顾好。”
母亲带着侄女来到小镇的汽车站,一个个把我们送上车。中巴车疾驰起来,透过车窗,我看见母亲牵着侄女不停地朝我们挥手。微凉的晨风里,身体单薄的母亲牵着年幼的侄女慢慢行走在乡村的小路上。
回到家,母亲扛着锄头来到老屋附近的菜园子里。三婶一家常年在深圳打工,他们家的菜园子长满杂草。母亲把三婶家的菜园子重新开垦了一遍,她在里面锄草、翻土、播种,一圈下来气喘吁吁,额头上爬满细密的汗珠。她挖几分钟土就停下来休息几分钟。她想多种一些菜,拿到圩上去卖,挣点钱。
菜园子旁边的水渠已经干涸,堆满了生活垃圾。她提着花洒去米林家的井里取水。米林和他妻子外出打工了,他年逾七旬的父母在家给他带孩子。水井的四壁上布满青苔。井水清澈,母亲用水勺舀一口入嘴,感到一股甜味。母亲去井边取了七八趟水,才把菜园子里的白菜、辣椒藤浇了一遍。她又回想起了自己年轻能干的日子,那时大大小小的溪流彻夜流淌着,清晨发出轻盈灵动的响声,把村庄的每家每户紧密地串联在一起。 五月的一天,正在上班的我忽然接到家里的电话。电话那边却没有声音,过了几秒钟,电话里传来侄女稚嫩的声音:“叔叔,奶奶她腿疼,在床上滚来滚去,刚扶着墙走出来,摔倒在地了。”我握着电话,忽然感到一阵恐慌。“叔叔,你什么時候回来啊,我好想你。”电话那边侄女哭泣着说道。六岁侄女哭泣的声音仿佛针一般扎在我的心口。我焦急地坐上了赶往老家的火车。在年复一年的颠簸里,父母亲一下子就苍老下来。人是一点点苍老下来的,在缓慢的苍老里,苍老忽然加速,它忽然剧烈地一阵抖动,生命就触摸到了泥土和坟墓的位置。
这一年的下半年,年近六旬的母亲因三十多年的风湿性关节炎几近瘫痪,平常人几秒钟就能穿好的衣服,母亲需要颤抖着双手,花上几分钟才能穿上。母亲扶着墙壁颤颤巍巍,步履蹒跚,每一个艰难的姿势里,都暗语着生命的疼痛。母亲的疼让我不知所措。属于母亲岁月的河流已经干涸,她像一尾搁浅的鱼,搁浅在干枯而又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河床上。
母亲慢慢无法照顾自己,更无法照顾好六岁的侄女。母亲彻底老了。六月,酷暑时节,年逾六十的父亲结束了三十多年颠簸的打工生活,扛着那个跟随了他几十年的木工箱回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村里。
父亲头上已满是白发,每次出去打工前,他都要买来廉价的染发剂,把头发染成黑色。他怕老板嫌他老了,没力气干活了而不要他。染成黑发后,父亲看起来年轻了很多。但这些表象掩盖不了父亲日渐老去的事实,他背着几十斤重的木板,从一楼背到四楼,一个来回下来就已气喘吁吁。
暗夜深处,斑驳的木工箱静静地躺在阴暗潮湿的房间里,里面装着锯、凿、斧、铲、刨、墨斗等工具,这些工具在他长久的使用下闪闪发光。父亲磨亮了这些工具,却衰老了自己。
在父亲的照顾下,生活慢慢回到正常的轨道。看着父亲每天忙里忙外操持家务,母亲的心似乎安稳了许多。母亲却又难以真正安心下来,她经常陷入深深的愧疚和自责中。“都怪我身体不争气,不然你爸爸可以在外打工,多挣一些钱,给你们兄弟俩减少一些负担。”每次面对我们,母亲说着说着禁不住泪眼浑浊起来,年迈的她愈来愈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在镇政府的治理下,散发着阵阵恶臭的禾水河慢慢恢复到当初的模样。黄昏里,站在河岸上,望着脚下哗哗流淌的河流,母亲步履蹒跚的身影不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河流是人类的母亲,它哺育众生,润泽万物。母亲用尽一生的心血哺育我们哥俩成长,在疾病的吞噬下,她身体的河流却日渐干涸。我束手无策。
起风了,我再次踏上了远行的征途,脑海里却满是母亲的身影。不远处田野里,田埂上青绿的小草随风摇曳着,有一股哗哗流淌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我分不清是一旁的溪流还是母亲身体的河流发出的哗哗响声。
作者简介:周齐林,籍贯江西永新文竹,80后,中国作协会员,广东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广东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委员,有作品100余万字散见于《作品》《北京文学》《散文海外版》《青年文学》《山花》《清明》《长城》《散文选刊》等纯文学期刊。获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第四届、第五届广东省散文奖,有小说集《像鸟儿一样飞翔》,散文集《被淘空的村庄》《少年与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