诅盟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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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到了昆明机场,立即有人给我电话。
  他说车就停在机场旁百米开外的神州租车门店前,即办即行。云南的阳光猝不及防插进我双眼,天空蓝得发紫,眼泪不自觉地从眼角渗透出来。
  我不喜欢云南,从天气开始。就像和一个人初次见面,被不及遮挡的唾沫星子罩了一脸。
  这里的阳光,第一眼让人惊艳,但不到一小时就让人撕裂,浑身不适,从眼睛到皮肤都灼热难忍。我即刻怀念起蜀中气候,阴云蔽日,时有凉风,让人不愠不火度过每分每秒。
  眯缝着眼,我找到了指定的人和地点。双方迅速交办手续,现代出行软件的便捷,让我走到哪里都不会迷失。他告诉我,去抚仙湖很方便,全城高速路,那里住处也多,玩个一两天不在话下。
  租来的捷达车上有备用墨镜,我戴上,大小合适。点火发动汽车,标准化操作,没有陌生感。对汽车的掌控让我产生一种幻觉,好像并没有离开熟悉的城市,手机上的电子地图提醒我即将耗时一小时五十分钟,责任感涌上方向盘。
  两小时的的路程,两小时的阳光,我打开车载音乐,低沉性感的女声《带我回家》抒情而起。
  “那是一个天然的疗养院。”男人们女人们说这话时,都神情暧昧,混沌不清。他们似乎在遮掩抚仙湖某种真实的益处。
  抚仙湖的指示牌近了,我踩了刹车。闭上眼睛,面部疼痛感如潮水袭来。无数个小太阳在我闭目的黑色世界里闪耀起来,没完没了。再睁开时,我发现抚仙湖的水在阳光下,呈现出蓝紫色的光芒。十几分钟前还像一具具匕首,现在只剩下刀尖尖。
  我应该拍照,我想。
  草丛与卵石互生的路,往湖边延伸。所谓的疗养院、度假村、风景区,不过都是遮掩肉欲的幌子,而这种欲望又大多不可告人。越是浓情蜜意,难舍難分的男女,越是藏着某种不可平常待之的罪恶。抚仙湖边不乏身材诱人,情态挑逗之流,如果稍加迎合,春宵一刻也不是没有可能。情欲在此处唾手可得,而我的身体似乎急需一个女人。
  湖水拍打岸边的声音真是好听。
  2
  “爱儿”原意为“爱吾爱以及人之爱”,多得高人指点,“爱儿”托管机构得以开张。
  离开美国之前,白马禅茶院的店长就不停催促我去。谈合作项目只是个托大的词,绕几个人去做功德,烧高香大概才是他的本意。“地址很好找,就在洛阳白马寺景区内。”
  他让我去寺里占了一卦,若实在和方丈高僧无缘,在禅茶院住一周,或许能开慧根。禅茶院的房间很雅致,虽然价格略贵,但生意一直很好。我有点犹豫,对宗教没有过多的倾向,说不定去了之后,会愁上加愁。
  真实的情况是,美国的工作不好找,我学了商科好几年,辗转了几家大公司,都没签上合同。黄娜娣不知道在跟哪个黑人鬼混。回国是不得已的事。
  在蜀中消磨了几日,仍旧难消心头块垒,便北上去了白马寺。缘分这个东西,其实也没那么玄妙,白马寺整天来来往往的游客、善男信女无数,但只要进对了门,高僧还是容易见到的。
  “是法不是罚,大爱犹可为。”大和尚谆我,得以大爱打消小爱,方可得解脱情海之困。大爱烧钱,不过一年多,我已经负债六百万元,三十几个员工每个月还窝在那里,听凭我信誓旦旦:“五年之内发展‘爱儿’托管连锁品牌,十年之内,完成上市。”
  “年轻输得起”,谁都这么说,我也信。二话不说,把父母留给我的一百三十四平方米的房产也抵押了贷款。这事也不敢告诉爹妈,会员太少,盈利太慢,新老师来了又走。这种机构起码要三年才能持平,财不大气不粗。
  “慈悲为怀。”我加了大和尚的微信,但他就回我这一句。
  湖光山色都不是我的,要不是王舒成天在我耳边念叨抚慰,出来“在大自然面前体会自己的渺小”,我说不定都已经找到赞助商了。
  “你要别人赞助,那盈利也得稀释了。”王舒说服人的时候总会笑盈盈,“你不是那种能合作的人。”
  是这个理,但未尝不可改变。
  她仍是笑。“也许大自然会给你灵感,我就是在那里顿悟的。”
  “这个社会需要的是解决办法的能力。而不是虚头巴脑的顿悟。”一看就不是做生意的人。
  她停止了争辩,一副清者自清的样子。
  湖水清澈见底,我伸手探了探,凉飕飕的,青苔包裹的鹅卵石,唯觉苍茫。西南方,有一块如刀柄的山石斜插在抚仙湖中,天然形成的港湾里,可听见湖水轻轻的拍打声。
  我给王舒拨了电话。
  她在电话那头小心翼翼地问我有什么事?能有什么事,心烦意燥而已。
  “徐总!我正在接学生。”她当机立断的声音,有一种“速下命令”的请求。此时正是“爱儿”最忙的时候。三点半放学,“爱儿”的员工要提前十分钟到指定学校门口接学生,再把他们带回“爱儿”,安顿好一到六年级的学生做作业,语文、算术、英语、背诵……如果学校的规定动作完成后,时间还早,家长们还无法来接孩子的话,“爱儿”还会布置额外的作业,比如阅读、默写、预习。总之,四点半,正是老师们马不停蹄的时候。
  “抚仙湖不过如此。”我本想拿她开涮,但即刻作罢。“没事,我在抚仙湖。”
  “你去了……”她把后面的话掐断。她很识大体,知道有些话不便让公司内部听见。
  “‘爱儿’的事情你代为管理下,有急事再给我电话。”
  “好的。”
  挂断电话,空气中掠过一丝风。
  王舒是“爱儿”里年纪最大的老师,也不过三十四岁,不过在这一行,大多是刚刚毕业暂时没找到工作的女孩来过渡下,或者是生下了孩子当了几年全职妈妈不好找工作,二十七八的年纪,上不上下不下的,只有做代课老师。托管行业兴起,代接送孩子辅导作业需求旺盛,但这一行的收入并不高,普通平均两千上下,唯一的好处是不要求学历文凭,工作经验。我对应聘者唯一的要求是耐心,对孩子耐心,对家长耐心。不要发生冲突,看护好他们的安全就是最好了。   至于专业能力,辅导小学生需要多高的专业能力?那都是糊弄家长的话。
  我想提拔王舒,但是她总有退缩之意。“女人还是要以家为主。家是土壤,没有完整的家,个人成长就是无本之木。”她待人平和,事事周到,唯一不好的就是没有上进心。“好妻子和好员工不能兼得吗?”我恨铁不成钢,但她总说,“我也把每个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对待。”
  她只是凭本能在工作。
  每天晚上十点后,她一丝不苟地把每个学生的今日表现发在对接群里,天天如此,家长们对王舒及爱儿的印象都很好。
  不浮躁,懂得吃亏,湖水拍打的岸边,青草泥土已被湿透,眼看就要冲散,又黏黏地稳成一团。如果王舒多点野心,600万的窟窿,我不会羞于启齿。
  3
  “滇国坐拥四十万大军,我们只要献上丝绸、玉器,修为盟国,不愁它不借兵。”庄蹻在堂前向楚威王谏言。
  战火仍频,前线告急。楚国的好山好水,难道真葬送在自己手里?楚威王眉头紧蹙,项燕虽破秦有功,抵抗其20万大军破楚之狠,但秦国野心勃勃,不久又派秦国大将王翦,统秦师六十万,相持十月了,不分胜负。楚,国力衰减,不复从前。到哪里去寻得援军?之前也有各路官员纷纷献计、奔走,终不了了之。秦国所向披靡,楚国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楚威王长吁了一口气。庄蹻,这个亲兄弟的话可信吗?
  庄蹻看出了楚威王的犹豫,进一步说,“我只要带上三万人马,即可前往滇国,一月之内一定给王上一个交代。”
  “三万人马?”楚威王重复,心想这人马倒也不多,但此时抽调部队哪怕几千人,都形同于釜底抽薪,今日不同以前,常年征战,粮草虚空,士气不振。
  “那滇国路途遥远,且素无外交,胜算几分?”楚威王问。
  “蜀国之西南,即为滇国。蜀国道路艰险,山崖众多,但翻越过去,就是另外一番境地。滇国富庶,自成一方胜土。又与夜郎国比邻,若说服了滇国,还可趁机与夜郎国交好,纵横外交,不仅能救楚国于水火之中,战争平息,还能壮大楚国实力,岂不妙哉?虽列国中原逐鹿,但西南之域,兵火战事难以涉及。赵国、韩国都纷纷背叛楚国,是害怕秦国的强横,唯有这西南之域无妨,终其原因,是占据地理优势。我楚国与滇国、夜郎国享地理之便捷,何不顺应天时地利?”
  现在是死马当活马医,有谁还肯救楚国于水火之中呢?
  “那就去准备吧。”楚王颔首。
  夜深人难静。烛光微茫,更显地图上沟沟坎坎之困,庄蹻揉了揉眼睛,在地图上重新打量滇国。
  曾三番五次有商人口传,滇国富庶,生意好做,闭塞自足,世外桃源。若只是想求得一世安稳,去那里颐养天年倒是不错。滇国的妇人也是美的,高原地带的人性情奔放,不拘小节,女人像男人一样耕犁、劳作,脸颊两侧的红晕虽皱纹满布,但可从中观滇国之天、地、人和,坚韧、成熟之美远胜楚女之娇羞。
  庄蹻也曾乔装去酒肆瓦栏处勾连,听得许多商人酒话醉话,一一入耳,却都是情报。
  “滇国女人和楚国女人可不一样。楚国女人妖娆,目带淫邪,但滇国女人更淳朴,是田地里苹果熟了,梨子黄了那般自然,但是她们并不自知。”
  “酒风也甚,豪饮不制。”
  商人重利,长途艰辛,甘苦自知。唯有把酒言欢之际,言辞夸大,谈论玩乐,他乡风情,女人色相,无非都是涤荡尘土的清水。
  但即便是三分真话,在庄蹻听来,也颇利战事。他收买了几个商人,跟着他这次一起出使滇国,风土人情、利害关系,他们是必不可少的卒子。
  此去究竟前途如何呢?
  正妻端来夜茶,放置夫君案前。她温顺不语,知道此时不可打搅。芳龄二十一,如花似玉,在夫君面前,可还有娇贵?红颜易老,此去经年,且不论平安如何,再归来,她还有几分颜色。
  他们膝下只有一女,无子之憾是暗礁。夫妇以后嗣为大,她本想为夫婿觅一偏房,但秦楚战事多年,庄蹻也无心儿女之情。这事就迟迟未提上桌面。作为楚威王的一胞之弟,国事也就是家事。漏长衾寒,他无心安眠,只在灯下写写画画。那些她看不懂的地名、圆圈,对他来说,如至珍宝。他整日在想些什么?她不敢往深里想。
  “早点休息吧。”
  但这年轻浑厚的背影不做任何回答,她看着孤零零的灯影,也一时走神。
  此番去滇国,胜算究竟有多少呢?庄蹻不做没把握的事。没有遭受过战争危害的滇国国王,或许自视甚高,不懂世间风云变化,这样的王,一味讨好,俯首称臣便可。
  但是,这一切都只是想象。
  画地为牢的种族说不定安于现状,不肯出手相救。任你如何口若莲花,他就按兵不动。又或是像楚国以前的状况,就地风流?
  想好进攻,也得想好退路。庄蹻站起身来,看看身后的娇娘没了动静,便提着灯烛,步到屋外,夜风飒飒,让人冷静。如果能够成功说服国王,自然是最好。如若不能,他该如何自处?楚国会亡吗?他若来回来的途中,赴死一战,自己死了倒不可惜,只是这借来的军队,如何还滇国恩义?
  得从长计议。
  4
  来抚仙湖两天了,每天除了戏水,就是曬太阳,忙惯了的人很难闲下来。我很快对眼前的男男女女丧失了兴趣。
  湖水深蓝,如琉璃万倾,石梯上,深深浅浅地落下水的痕迹。远远的有水鸟在湖面呼叫。几对男女正在上岸,准备换个地方拍照。
  正好清静。“呜呜——”我侧着头,好像听见风的声音,但又散了。
  挑了方干燥的石梯坐下,水鸟扑棱棱地在湖边循环往复,我没有带吃的,不然可以喂喂它们。环顾四周,大概还有一些其他游客留下的残渣,我也不知道何故升起这种怜悯,芦苇丛动了一动,一个老妪露出头来。她穿着蓝布衣服,头戴蓝布巾,一双眼目环顾左右。虽然苍老却有着农人的狡黠和谨慎,她立即注意到我,我立即把目光投向湖水,免得惹她生疑。等我再转过头去,发现她大概是放下了心来,正双腿跪地,双手向天念念有词,完毕,全身匍匐在地,磕头,又转向东边,如是重复刚才的仪式一套。   机不可失,我立即拿出手机,对着她的样子拍起来。她一开始并没注意到我的偷拍,我胆子又大了一点,凑上前去,想去拍她的正面。这个老妪看上去应该有50岁了,满脸都是劳作的皱纹,衣服也不甚干净。她在乞求什么?
  “删了!”她突然怒目圆瞪。
  “删了!”这次,她恶狠狠地说。
  “我又没拍你。”
  她并不相信我,从地上爬起来,凶悍地走到我面前。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心里打起小鼓,立即站起身,夺路而逃。她并没有追上来,看我走远了,一个人又在原地停了好一会,接着又向东、南、西、北的方向如是而作那套仪式。
  我没有再去打搅她,有点自责,害得她刚才白用功了。
  水鸟盘桓,远远近近,在天空中排列出茫然的队形,我准备回到车上。
  “嗨!我说——”一个老头在身后喊。
  我转过头,看见了当地人脸上才有的那种诡异的笑。
  “第一次来?”
  “嗯。”我含混不清,不知他用意何在。主动招呼的当地人,没有什么好意。
  “别去惹她,她在诅盟。”
  “什么?”我一时没听懂。
  他做了个手势,露出一副“说了你也不懂”的表情。
  我拦住他,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重大信息,“说说。”
  “老滇国的把戏。”他挥了一下手,说一句留一句,“她,她们,老滇国的宫女。上辈子的。”他又像玩笑,又像圈套。“这辈子在还债呢。人穷呢,求富贵呢。”
  我似笑非笑,“什么把戏啊?”
  他岔开了我的话题,“做攻略了没有?你来几天了?”他像老朋友一样。
  我不想搭理咄咄逼人的问话。
  “别怕啊,一个大男人。”
  我停下脚步,说得也是。既然来了这里,就这么开车走了,又有些不甘。
  “一個人玩太寂寞。”他似笑非笑。
  我疑心有诈。云南这地方很多人以色相诱人,让男人倾家荡产。
  “怎么,你家住这附近?带我去你家喝酒?”我决定将计就计。
  这次他笑得爽朗起来。既不说去也不说不去。这就是以攻为守的好处。
  “我家在那边。”他摇手一指,浑然辨不清具体方位。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去你家坐坐,喝一喝老窖,我给你饭钱。你顺便给我导游导游?”我反客为主,先把钱谈开了,后边的事情就简单了。
  “那成。”他摇晃着脑袋,像是刚刚喝了酒,并且急切地还想喝一杯。
  捷达一路向西,阳光刺目。
  湖水和草丛纷纷向后退去。“呜呜——”风擦着玻璃,这一路开了大约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可真漫长,我并不喜欢捎乘陌生人,尽管是租来的车。我从后视镜里望着老头,他笑意盈盈,看不出来有谋害之心。前方的湖水无边无际,这毕竟是风景区,大不了就是骗财,难不成还会害命?
  “你看,它是不是很美,它不属于任何人。”老头冲着后视镜说。
  我扫了一眼他,然后聚精会神于阳光跳跃的路面。那没完没了的笑容,这样的情景何曾相似,北美洲也曾是阳光凌厉的地面,看得让人心慌。那里是石山嶙峋,天然屏障,险象环生。
  该死的太阳。
  汽车在一个回形针似的拐角处抛锚,全体下车,等待救援,在视野的前方,有一片死寂的颜色。导游安抚大家说,那是多年前一场山火劫难的遗痕。黄石公园的火山灾难已经死去很久。我走出大部队,发现那些光秃秃的树干有的仍然顽强地屹立在山坡上,有的已经不规则倒躺在地上,管理者并没有花时间和精力去清理它们,而是任由它们以最原始的方式回归自然。在它们中间,一簇簇齐腰高的绿色新生命正茁壮成长。
  “嘿,不要跑远了。”
  回过头,我才注意到一个满口白牙的中国女孩。她张嘴呼叫的时候,让你觉得很干净,很新鲜,像刚从海里捞上甲板的鱼,活蹦乱跳,新鲜着呢。你想去抓住,而事实上,你也只能抓住这点滑腻。
  她不属于任何人,黄娜娣。我冲她微微一笑,表示无妨。天大的灾难,于她都是毫不相干。她以自我的激情而生,所有人、物,仅仅是她轻描淡写的裙下之臣。
  该死的太阳,那道路如此晃眼。
  空气中有股越来越浓的血腥味,黄石公园不乏野生动物,他们还保存着原始的本能,荒芜的北美洲,辽阔的北美洲,我心一紧,黄娜娣需要到一片张扬着浓郁荷尔蒙的丛林去检验自己。
  “嗨!当心!”老头吼起来。
  我猛踩急刹车,汽车几乎跳起来,还好稳住了。
  “小伙子,你可别谋财害命!”
  我也吓了一跳,“这太阳太刺眼了。”
  “还好路上没车。”老头舒了一口气。
  我嘿嘿嘿地笑起来,幸灾乐祸。后视镜里,我发现那个老头也跟着笑起来,他在笑什么呢?我绷住了脸。如果是害命会怎么样呢?那么我所有的麻烦也就一笔勾销了?
  我把车又往前开了一段路,泊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跟着他徒步前行。
  水田亮堂堂,我们走过了几道田坎,转过几户人家,进入了一个四合院,东西偏房的屋顶在倾圮,一个女人正在给一个小孩在院里洗头,看见我进去,她立即背过身去。我只管跟着老头前行,走向了中堂。屋里黑漆漆的,墙角是碳灰烧黑的颜色,桌椅板凳也黑乎乎的,夹杂经年陈垢。这所土浆包砖搭建的房子,还能看见颗颗白石裸露。
  墙壁上挂着一些照片、画像,因为光线不好,看不清楚,我凑了过去,浑身不自觉地发冷。
  “别看不上这房子,这可是地道的‘金包银’。”老头从里屋里拿出一瓶酒来说道。“看看,这些照片,都是老古董。”
  什么金包银,土包银,不就是土坯和石砖混在一起砌的房子吗。
  “冬暖夏凉哦。”他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这地方常常有科学家过来考察,要给我们挂牌了。”
  现在的农村人都爱拉虎皮扯大旗。“科学家来这里研究什么?导弹还是大炮?挂什么牌?”   “等着吧,这里就快升值了。”
  那你慢慢等吧。农村的土房子确实是一个比一个少,给几个民居保护的挂牌,当地人就像是得了摇钱树一样。就这点心计还想发财呢。不过我闲着也是闲着,也跟他胡吹乱侃。
  “你们平时都吃什么?”我回过头来,没话找话。
  “有啥吃啥。”他继续斟酒。
  “你老伴呢?家人呢?”环顾四周,空无一人。
  他不接茬。“我跟你说,这家里可藏有宝贝,多少人来了,看一眼,就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
  还没有喝醉呢,就跟我谈钱了。“什么宝贝?”也不知他跟我说的是五百元还是五十元。
  “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啊。”老头自己先喝了一杯,“过去呢,我们这个地方每年都会举行几场盛大的祭祀,叫诅盟。”
  “什么诅盟?”
  “你听。”他竖起耳朵,我也竖起耳朵。除了风声刮过,没有其他。
  “呜呜——呜呜——”他摇摇头,“就是誓约,歃血为盟的儀式。你知道歃血为盟吗?”老头的眼光露出一点狰狞。
  “就是喝血酒吧。”我特意放大了声量。
  “凡有大事,我们这里的人都要设立祭坛,供奉祭品,举行盛大的典礼。比如说干旱求雨,疫病太多,修路修桥,都要诅盟。四面八方的人都要赶过来,还要供奉上老虎、狍子肉,啧啧。这叫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否则,就会祸及城门殃及池鱼。”他说话的时候,嘴唇也变得鲜艳。
  “那这酒?”我小心翼翼地问。
  “放心,这里面没有血。”他会意一笑,“我看你单身一个人,才带你来,那些拖家带口的,和这个故事没缘。”
  “为什么?”
  “一个人来的,都是种种不如意,工作,家庭,感情。否则不会一个人来。”他给我又倒了一杯,做了一个喝的姿势。“我会帮你的。”
  “帮我?”我笑起来,不自量力,他能给我钱?但不想中他的圈套,我立刻说,“我没什么不如意的。我只是没有约到朋友而已。”
  “其实我也不如意。我告诉你。”他嘿嘿笑起来。“可是我自从有了这件宝贝以后,就没有什么不如意了。”
  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笑。
  “刚刚我们讲到了诅盟。我接着跟你讲。现在这个诅盟还在,不过一般人看不到,而且真正的场面是在水下进行的,”他突然放低了声音,“现在还有。”
  “在抚仙湖?”
  他点点头。“诅盟那一天,水声轰隆,多在傍晚,因为傍晚天将黑,潮汐涌动,其实是水下世界在动作,只要你能看到,所有的烦恼迎刃而解。”
  云南多蛊惑,这勾当看来也不分男女。
  老头踱进里屋,拿了一张照片出来,递到我眼前。这不过是一张普通的照片,上面是一尊青铜器。青铜器的盖子上,密密麻麻站立了许多人,还有一个锯齿状的屋檐,屋檐下大概是一位权高位重的人,正在教训属下。旁边有个祭祀台,上面有一头猪样的动物,桶状的两侧是一虎一豹。
  “这可是宝贝,当年就在这里挖出来的。”
  “现在呢?”
  “现在在博物馆里待着,不过你也看不到。”他神秘地说。
  “你怎么知道?”
  “这叫诅盟青铜储贝器,用来装钱的,博物馆里没有展出,那里长期有一块牌子说此物借出展览,其实是骗人的。”
  我鼓了鼓腮帮子,不是他喝醉蒙我,就是我喝醉该被蒙。“古代人的贝就是钱,储贝器就是装钱的罐子,你说对了。但是,钱和誓约是不能等同的。”
  “你看你们这些游客,跟你讲真话,因为那东西早就丢了。当官的喜欢虚晃一枪。”
  我大笑起来,“好,真好。”
  他也跟着我笑起来。
  听听故事也是好的,即便没有女人疗伤,听一些奇闻异事,也不枉来这一趟。我回去后要告诉王舒,她没有骗我,抚仙湖确实是个好地方。她那欲言又止的表情,我最爱看。有的人受气,你觉得可怜,而有的人受气,你只会觉得可爱。王舒就是后者。
  “别人看这照片,都这个数。”他又伸出五根手指头,“你呢?”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等我的下文。
  “我怎么了?”我不清楚他要怎么对付我。这酒劲上来了,脑子就转不过弯来。“除非看到实物。你蒙我。”
  “要给你看实物,那才是真蒙你呢。这东西,谁不会仿造一个。”
  这话有几分道理。他把照片搁在桌上,继续给我讲起了抚仙湖的故事,不过话锋已转,无非就是有哪些可看的景点,路线怎么走,每个景点最好待几个小时云云,历史上又有哪些文人墨客到此题刻。
  但这些貌似有用的旅行攻略,却很难再引起我注意。他欠了欠身,“等着。”他又到里屋去,我闻见油煎起来的味道,有一种说不出的香味。果然,不一会他端出来了油酥花生米。
  “看,糊了,老太婆不在家,自己就弄不好,不过糊了有糊了的味道。”
  但是我已经头晕了。夹了几颗花生米放在嘴里,竟然觉得是人间美味。
  天不知不觉黑了,凉飕飕的空气直往中堂里灌。我提议老头带我去走走。
  月亮悬挂在苍穹下,照得周围一片雪白。那白日里局促的步道在黑夜里格外明亮,像通往某个好去处。周围的房屋、植物都黯淡下来,辽阔无边的黑夜啊,让人想拥抱。风来来去去,轻抚脸庞,我一时恍惚。洁净、清爽,还能听见黑暗中草丛唰唰的声音,那是爱的声音。
  5
  周密部署,以防万一。
  副手子商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但伴随庄蹻五年,深知主人脾性。“主人,此去滇国,必经蜀道,蜀道路险,恐怕一个月往返难以达成心愿。”
  尽管在楚威王面前夸下海口,信誓旦旦,但他心中如何不知艰难?“一个月,只是托大的话。”
  “那主人可有万全之策?”
  庄蹻看着他,是探底吗?但脸上明明是牵挂。
  夜里,正妻脸色也一再戚戚,“这一去万一凶多吉少,你我夫妻如何自处?”   “等我。”这句话是定海神针。但他知道,如果楚国一旦被秦国所灭,他的家族老小,又如何能自保?
  楚地尚淫,虽然妻子贞洁,但家国失势,琵琶别抱或可有一线生机。但这些又如何说得出口?
  庄蹻凝望着妻子,“照顾好我们的孩子。”是夜,衾被翕动,她缠住他,悉数掏干,她不要他的口袋里还残存一点情义,留给别人饮啜。
  刹那欢愉,良宵也短。他久久不能入睡,房事没有带给他解脱,只是觉得此刻临行,身上的包袱扔掉了一堆。
  功成名就,或许就靠此一搏。
  一路颠簸,群山环绕,行走了五日,终于见得大片耕田,城邑,几头水牛在田地里劳作。
  庄蹻从轿子里张望,心中得意。
  他嘱咐骑行先去城门通报。
  一路風光迤逦,这片没有战火波及的世外桃源,何尝不是我楚国的前身。
  骑行很快传来回报,滇国国王欢迎大驾光临。
  城门大开,宾客相欢。
  庄蹻见那传说中的滇王,头戴牛角配饰,皮肤黝黑,不怒自威,立即伏小。“滇王陛下,这是特意为您带来的马匹、布帛、丝绸、鼎器,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庄蹻站在大堂中,双手作揖。
  “感谢庄将军盛情,不知此次为何而来?”滇王省去务虚,直奔要害。
  “楚国与滇国素来商贸频繁,我楚王又听闻滇国民风淳朴,教世有方,想与滇国结为外交盟国,他日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我听闻楚国现在外敌当前,庄将军前来莫不是为此?”滇王直击要害。
  “滇王圣明,雪中送炭,他日获胜,必当共享荣华。”庄蹻不卑不亢。
  “将军远道而来,已是舟车劳累,先好好休息,观赏滇中风光,国事再议。”
  面对庄蹻的虔诚,滇国国王也回敬了地主之谊。平日里好生招待美酒美食,并配下好车好马赏看当地风土人情。
  这里的女人果然不同于楚国,有一种茁壮之美,皮肤虽黝黑,但日照之下,都是生命源泉之感。
  滇国的气候也宜人,似乎永远都在春天,不久庄蹻就入乡随俗,也换上了当地衣物。庄蹻若奏请面见国王,国王也不推辞,照例以歌舞设宴,但一提到援军,国王便以再议为推脱。
  硬来不行,只得巧取。几次求见,不提援军一事,只提中原纵横捭阖之术。“外连衡而斗诸侯,故事比战事多。”庄蹻便讲秦国大相国张仪。
  张仪采用连横术迫使韩、魏太子来秦朝拜,并与公子华攻取魏国蒲阳,又游说魏惠王,不用一兵一卒,使得魏国把上郡15县,包括少梁一起献给秦国。
  滇王觉得好听,不觉又多召唤了几次。
  滇王之女,黝黑健硕,庄蹻在殿中偶遇,攀谈了几句。无非是说些各国风俗的特点,又赞滇王之女大方得体,若有机会当去外国看看,增长阅历。
  这公主本就不是小女儿作态,听庄蹻这么一说,便动了心,庄蹻便虚以言语,以后两国成为盟国,公主便能随行出访楚国,不再拘泥男女之节。“我庄蹻舍身家性命,为公主效犬马之劳。”之后,又送去楚国女性赏玩之物。
  滇王知道公主与庄蹻往来,便试探她是否要给庄蹻当说客。公主无心机,便把庄蹻的承诺一五一十地说了。
  滇王听罢,说,“我听说他在楚国已有家室。爱女切莫太过上心。”
  公主早已被拨动了春心,但父亲的话,却让她有几分羞惭,便把庄蹻送的礼物又退了回去。
  两个月的时间倏忽而过,对滇王的说服尚未达成,庄蹻萌生了回国之意。
  这日,军中密报,楚国已被秦国攻下,屠城无数,血流成河。庄蹻一时语塞,滇国阳光正傲,一片祥和,崇山峻岭之外,家国不再。他跪地不起,面朝东方嚎啕叩头。
  6
  “这里的月色真好。”
  “每天都是这个样呢。”
  “在我们那里只有夏天的晚上才会这样。”我长呼了一口气,感到心中有什么被撩动。“明天没准又是个大晴天。”
  我站在风里不想再往前走。
  北美洲的月亮今日可曾清透万里?黄娜娣的头发就像夏夜,她的汗液,我的汗液,还有柠檬洗发水的香味,混杂着奔涌在我胸前。我喜欢她坐在我身前的样子,赤裸的样子,一定是有月光藏在她身体某处。长发在我的肩膀、胸前扫拂,像是在为我们的节奏唱和。“开个小灯,朝向墙面,”每次她说这句话的时候, 我就明白了,“反射光温馨。”她轻轻地说。我依着她,那样的时刻,男人怎样都得依着女人。
  浊气呼出,清气吸进。大洋彼岸太远,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为什么黄娜娣的黑发始终挥散不去,在百虫啁啾的夜里。
  灯光忽闪在她裸露的胸前,她的乳房因为剧烈的抖动,变得十分诱人,我扣住她的腰,揣测这随波荡漾的阴影,她的肌肤划过我的鼻梁、眼角、下颌,我嗅到了两乳之间的汗味,然后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黑暗无边,无所畏惧。
  时间好像凝固了,三秒、两秒。
  闭上眼睛,风还在轻拂。这样的时节,让我特别想要一个女人。
  “走,我带你去听潮声。”老头的邀约难以拒绝。
  我好像是坐在风上,一波又一波地被往前送。
  “那水是深的。”老头的声音颤颤巍巍。
  我不过是刚刚脱了鞋,把脚伸在水里探了探。“有点凉,不过一旦游起来,就会热了。”我转过身对他笑着说。
  风温暖柔顺,催促人迅速脱掉衣裤。我钻到水里去了,一股凉意激得我打了好几个喷嚏。月亮在头顶之上,我躺在她无限延展的臂弯里。
  “告诉你一个秘密。”老头不知何时也游到我身边来了。“我们一起潜水,可以去看一看古滇国的宝贝。”他拖着我,一个猛子扎到水底,水压灌进了鼻孔,眼睛也被冲击得睁不开。
  “你看你看!看到没有。”他兴奋地叫起来。
  “什么啊。”正嚷着,我的手好像碰到了什么,起伏的,坚硬的,锯齿状的。
  “摸到了吧?傻蛋。”   我想缩回手,但是又被他牢牢抓住。“这些都是城墙,过去古滇国的城墙,想不想去逛一圈?”他简直是不由分说。
  突然我触碰到了一个张着的凹型的软体,但沿口尖利,只有我两根手指那么宽。那是黄娜娣吗?
  “别怕!”我听见身后咕哝一声,大概变成了水泡又跑远了。
  一个折腾,我们又浮了起来。
  “古滇国很富庶啊,那还是公元前三百多年,庄蹻来借兵,谁知道楚国完蛋了,他就娶了滇国公主,自己当了驸马,当了王。遍地良田、城邑,肥羊牛马,金楼玉器。”老头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上门女婿可有出息了。”
  “呜呜——”波浪轻轻地掠过我耳边,我索性被老头带着,只凭借触觉却感受。
  “到了诅盟那天,家家户户都要供奉上最好的礼物,滇王好诅盟,比过年还热闹,过去的人傻吗?”
  “我现在在抚仙湖吗?”
  “在抚仙湖。方圆212平方公里水域。最深处155米。”
  “可是我没力气了。”我想靠岸。
  “别着急啊。”他拖着我一只手。
  我感觉到头顶上的水面有月亮在晃荡,我得冲出去,就朝那月亮的方向,呼吸越来越困难,不能死,不能死,我想着,非要冲出去不可。
  7
  王舒会疼人。
  她来“爱儿”第一个月,每天都给我备一份酸奶。饭点的时候递过来,说,“别把胃熬坏了。”但是我每次都忘记喝,等到想起的时候,都吃过饭了。转手又给了其他老师。
  有时我也开开她玩笑说,就你这心思,应该做秘书。
  “做秘书,年纪大了。”她毫不避忌。
  “那就配给需要大龄秘书的老板呗。”我就那么顺嘴一说,并不真舍得。在我这托管机构工作的老师,每月也就三千来块,并不是留得住人的薪金。但王舒总是说,“这是一场缘分,尽力而为,尽心而做。”她也不争辩,这点好,不像那些小姑娘,嘴上不饶人,非要呛一句话回来,“再不加薪,我就走了?”
  酸奶送了一个月,大概是看出我改不过来,后来王舒就不买了,只是仍旧说这一句,“快去吃饭,别把胃熬坏了。”
  等到机构里全部熄灯,我卧室的灯光亮了,那属于我的几个小时,才真正凭空而降。“爱儿”不过是租了间四百多平方的居室,而我的房间,只是其中装修成了卧室的一间房。没有女人,没有隐私,我躺在那张单人床上,盘算着未来,每个月二十几万元的人工水电房租,固定开销,雷打不动。是再撑几年,做个教育大佬呢,还是就此脱手,也能挣点快钱?再找个项目继续买进卖出?
  夜深了。
  失眠成了习惯之后,就不再失眠了,我会告诉员工,我的睡眠时间很少,只有4个小时,通常是1点入睡,凌晨4点醒了,醒来的时候,就开始盘算好这个庞大机构找点项目。
  “真的,你需要休息下。钱是挣不完的。”大概是我这一天的哈欠太多,王舒又开始劝说。
  “徐总什么时候给我们年假,天天连轴转,男朋友都找不到了。”几个年轻女老师趁火打劫。
  “快了,再增加100个会员,我就给大家年假。”我画饼充饥地许愿。磕牙拌嘴,嘴上跑马,是“爱儿”里唯一的润滑剂。
  “抚仙湖,那是离昆明不远的一个景区,享受大城市的便捷,而且遗世独立。”王舒鼓励我去一趟。
  “云南没兴趣,大路货,而且滇池的水够脏的。”我顾左右而言其他。
  “滇池完全不能和它比。抚仙湖的水,真是清澈。广告里的云南并不是真正的云南,还有很多隐秘的好地方。”她停了下来,好像在努力回忆清澈还有什么样的形容词。对于一个小学语文补课老师来说,词穷不是个好事情。
  “无论什么季节,总是有大把的亲朋好友奔往那里,并且通过微博、微信、墨迹、马蜂窝等一些列社交软件及时发布他们的行程。蓝得发紫的天空,跳动着阳光碎片的湖水,千篇一律的云南,不过如此。”我这番真挚的话一毕,发现王舒的脸色很尴尬,她动了动嘴唇,没再说话。
  “吓着你了?”我笑笑,解释自己不是没去过云南,昆明、大理、丽江、腾冲、西双版纳,这些早已旅游大路货的地方,我也一头栽了进去。说实话,没有太多快感。
  “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为了安慰她并放下戒备,我故作神秘地说,“那些在照片上看来惊为天人的风景,在现实中让人饱受折磨。太阳从清晨便开始彰显自己的威力,走到哪里都一路跟随。我眼睛刺痛,身体乏力。想躲在一个茶店里好好休息,却被老板软磨硬泡掏出钱包,购下并不怎么喝的天价茶叶。”
  她終于笑了出来,“怎么说呢,我们是一家人去的。就在昆明机场,租车公司直接把车开到你面前,一切手续都在手机上办理好,非常快捷,即时就可以开车前往。”王舒说着,划拉着手机屏幕,给我看了看租车价格,“一天才八十九元,我们就租的这种。整个路程不过一个多小时,我们足足开车环湖了一周,想在哪里停就在哪里停。”
  “那怎么玩呢?”我想起云南那刺眼的天气,觉得环湖几日可能让我近视。
  “就在湖边玩啊。我和儿子看见好看的,就下车来,踩水,发呆,远眺。”
  “孩子爹开车?”
  她点点头。“他陪了我们一周。不过那真是一个很好的风景区。”她欲言又止。
  我点点头。
  “你应该带女朋友去玩。”她小心翼翼地说,“女伴也行。”
  我笑笑,“爱儿”里的老师都知道我是单身。有一次,一个老师问我,平时玩不玩陌陌?那是一种用于一夜情的社交软件。
  “不玩。”
  结果哄堂大笑。
  大概是我当机立断的反应让她们立即明白了什么。我才醒悟过来中了圈套。是啊,等到人走灯黑,我一个人守着偌大的课桌课椅,不从网上叫一个寂寞难耐的女孩来放松,还能干什么?难道真的在备课?
  她们的想法很天真,也很直接。
  资金链啊,我没有对任何人说,就像熄灭了情欲的男人,羞于提到那话儿。   “你老公倒是很有情调。”我避重就轻。关于王舒的婚姻,我隐隐约约听说过一些,她老公长期出差,聚少离多,两人为此没少争吵过。家庭苦闷不便诉说,当然,她更不可能跟自己的老板,尤其是男性老板倾诉,她只会挑一些愉快的说。
  “是啊,有时他也划船。”她的脸上满是幸福,看起来不是假装。“我们玩的时间很长,因为我想慢慢地体会湖水,带着儿子细心地体会。”她说话的样子,仍沉浸其中。
  “这个月的会员又有增加,机构里打算增开几节课,你觉得可以开设什么内容?”
  她大概是没有料到我会突然转谈工作,愣了一下。
  “不着急,慢慢想,想好了告诉我。”她就是什么都很认真,这种性格,在婚姻中,想来也受累不少。
  8
  白日里,阳光依然刺眼。
  我举着抚仙湖导游图,试图遮挡阳光,明星景区、禄充村、孤山岛的图片一一在阳光下透射过来,我用手指划过它们,感到任重道远,突然,手指立在一塊界石上,图中显示界鱼石位于抚仙湖旁边的玉带河中部,其上建有海门楼、海门桥,我把地图摊平了,掏出手机准备计算下距离。
  抬头竟然又碰见昨天那个老妪,她好像认出了我,目光在我脸上稍作停顿。
  我讪讪一笑。这笑是习惯性的,职业性的,就像对着每一位家长,每一位潜在的客户,我的脸上都会条件反射地挂出这种笑容。
  老妪不再像昨天那么反感,朝我走了过来。我望着她,以为她要说什么话,结果她在我身旁突然匍匐下来,我一闪开,她却丝毫不受影响,像昨天那样,她一身一匍匐地向前涌动而去。如果蚯蚓长着这样的肉身,大概也是这个模样。
  我呆住了,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涌动回来。
  她几乎是没有停顿地让我完整观看了整个膜拜过程,然后立起身,简单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走吧。”她对我挥手一摇。
  “去哪儿?”我拿着地图几乎忘记了自己要干嘛。
  她对我咕咕哝哝几句,我凑近了耳朵。“你想学吗?”
  我吓得身体往后一缩。电话竟然响了。
  “你是不是徐校长?我现在很郑重地告诉你,你们学校没有办学资格!你们聘请的老师,也没有教师资格证!你们就是三无教学!我要去教委举报你们!”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等等,你是哪位?”
  “我是哪位?我是学生家长!你要打击报复吗?我一辈子跟恶势力做斗争,我不会怕的,死磕到底。”
  家长电话接过无数,也有质疑的,但怎么会……学校老师呢,王舒呢?
  “你等等,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老妪黑着脸看着我,好像我是冲着她在说。
  但是对方已经挂断电话了。
  给王舒电话,但不停被挂断,又给其他老师,总算有一个接听的,但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话。不得已,我又给刚刚那个无名家长打电话。
  “你们这是暴力教学,学生送到你们地方托管,就是让你们随意惩罚的吗?哪条规章制度规定的?”她仍旧自顾自地说,不听我任何解释,“我不会再让孩子来上学了,孩子做梦都在哭!”
  刚刚的老妪已经离开了,我环顾四周,空无一人,白云下有几只惊鸟在飞。
  “老大,是个误会。”王舒终于回了电话。“就是小赵老师打了孩子的手心,小孩的奶奶就不依不饶,过来闹了。”
  我舒了一口气,还以为什么大事。“怎么把电话打到我这里?”
  “老人家很厉害,来查我们的营业执照。”她顿了顿,“我没给她你的电话,她可能是跟其他家长要的。”
  “行了,这件事你能解决吗?你没事吧?”
  “我没事。”
  被一件小事破坏的心情,瞬间让天空失去了颜色。那炙热的阳光,让人十分光火。
  办教育机构,没有什么比孩子的事情更重要,这关系到机构的诚信,存亡,总之,孩子的安全就是我职业生涯的安全。
  没有人的湖边空空荡荡,我也没有了好心情,百无聊赖地去往孤山岛。山是山,水是水,人是人,我还是我。直到把这一天耗尽,但心中始终有个结没化开,时间都耗完了,也没化开。
  酒店窗外的云像个缩头的大孩子一样,趴在那里看我的无力和软弱,这样的美景,我无法生气,只能承认自己的失败。
  人生太多的失败,但这失败还没有让我抛弃自己。
  我开始查看回蜀中的机票,明天客满,后天也是客满。再看看高铁,得中转,没有直达的列车。手机被我扔了出去,掉到枕头的一边,心中那股气无处消散。
  9
  “将军思念故土,最是自然,不过这战乱之中,如何寻得故人?将军有志不能生,做亡国的民众,更难以一展宏图。”滇王之女一边摇扇一边劝说。
  “蓝花楹很美。”庄蹻把眼光放出了窗外。这紫色是女人的颜色,让人想起楚国女人的细腰,那是歌舞升平的细腰,楚王已逝,江山不再。他又把视线转回到公主身上。公主貌美,若是娶她,还能得到江山。只是,这之前的心机或许被滇王识破,而自己已有正妻,滇国公主怎么能居人之下。
  他背过身去,做掩面之状。“不瞒公主,我与楚国之妻,一日夫妻百日恩。”庄蹻叹了一口气。
  滇王之女动了恻隐之心,她从来没见过为女人流泪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情深意长,如果……她突然有了一点心慌意乱的想法。
  “公主是慈悲之人,不必为我担心。我已经派人去楚国打听家人的下落,不出半月会有消息。”
  “不管什么消息,将军都要保重好自己。”
  庄蹻送公主回府。路上蓝花楹掉了一地。
  半个月时期已到,密探并未找到正妻的下落,但庄蹻早已有了想法,变则通,通则达。也许来滇国早是命中注定之事,既然天要成全,我何不顺水推舟?
  次日,他便去见了滇国国王。
  “王上,楚国之不幸已成事实,微臣愿意带三万兵马臣服国王,为王上出谋划策,开疆劈地,再铸辉煌。”   滇王早已观察庄蹻多时,眼角稍有得意,似等这一天到来。
  “我没有拔刀相助,你可否有怪我?”
  “楚国气数已尽,天意难回。在滇国的这段时间,我熟悉了不少民风民俗,深感滇王治国有方,而秦乃狼虎之国,回去断不能容我这败家之犬。他们从不善待俘虏,从白起开始,长平之战,杀了四十万大军,降也是死,不降也是死。不是微臣怕死,而是不值。一腔建国热血,还没效力,就被猜忌葬送在刀刃之下。不忍,不能。滇王大人大度,微臣愿效犬马之力辅佐王上。”
  滇国国王面露喜色:“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滇国虽没有秦国的实力,但天远地偏,它秦国远在咸阳,鞭长莫及,这世外桃源也可保几世安宁。你既然带兵马臣服于我,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你。”
  庄蹻作揖,叩拜:“谢王上。”
  锣鼓喧天,唢呐高鸣。
  庄蹻一身红袍毕恭毕敬,那头红轿上款款下来滇国公主。二人迎向彼此,搀扶着,共同步入内宅院处,这里设有供案一座,上置麦斗,斗中插一秤杆,满挂首幅、铜镜、葱蒜等物。
  新娘、新郎即在案前開始行礼,先向天神,后向家人。行礼已毕,新人即入洞房。
  庄蹻掀开盖头,滇国公主抬脸,奔放、娇羞。
  “将军。”
  “夫人。”
  “愿我们此生白头到老,不离不弃。”
  “我愿一辈子陪伴将军,生死相随。”
  刚刚婚礼中那些酒,没有把庄蹻灌醉,此刻他很清醒,得到滇王的信任,又娶得滇国公主为妻,看似穷途末路的人生,谁料有了转机,上天待我不薄,日后这滇国的疆域也有他庄蹻的野心。
  “夫人,你真美。”
  “将军。”
  帐钩放下了帷幕,庄蹻褪去了美娇娘的衣物,像白云般的棉花,他一头扎了进去。
  天地盈虚,以时消息,庄蹻心里只想起四个字“否极泰来”。
  10
  “出什么事了。”
  “我,我要辞职。”
  “我还在抚仙湖呢。扯什么犊子!”
  “小赵好几天没来了,那个老人家,每次都去学校门口说我们托管的坏话,害得好多家长对‘爱儿’有意见。”王舒小心谨慎地说。
  “怎么不早说。”其实早不早说,又有什么用呢,可我还是要批评她。
  “不想给你添乱。”她的声音更轻微了。“徐总,我孩子还小,家里也没个人带,你知道,家对我很重要。”
  “爱儿”按部就班地运行,出不了什么状况,只要我每个月按时发工资,缴纳水电费,与家长谈心,就万事大吉。
  “把孩子带到机构里来。你现在是机构里年纪最大的老师,你有责任代理好整个管理。”
  “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那是什么事?你老公外遇了?你要离婚了?你回到家里有什么用?当老妈子?饭婆子?这是解决的办法吗?你能不能对工作有点责任心!”我其实一无所知,只是任由着老板的身份颐指气使。“现在是‘爱儿’的特殊时期,说什么你都给我顶住了。”电话那头似乎有啜泣,我停下话头,想仔细辨认。
  “喂,你在听吗?”
  “在。”
  “王舒,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抚仙湖了吗?是你叫我来的,他娘的,现在没钱,没钱!这么几十口人,还张着嘴等我养活呢,我也烦着呢。是你说抚仙湖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我就是听信了你的话,你他娘的王八蛋!现在后院起火,你不仅不灭火,还火上浇油。‘爱儿’要是散了,你要负主要责任。”
  电话那头静静的,我好一会怀疑王舒是不是已经把电话挂了。
  “你最好回来一次。”她又说。
  “回来干什么,你给我钱吗?”我仍在气头上。“晚上,抽空跟我视频。”我命令道。
  等了一夜,王舒没有跟我视频,晚上十点的时候,我看见她仍旧在对接群里发每个孩子的今日表现。
  “王玉吉,数学错误太多,背诵课文三十分钟,注意力不够集中;李伟超,数学错了一题,背诵课文十分钟,预习古诗《绝句》,纪律好……”
  凌晨的时候,她给我发来了“今日不便,晚安”。
  11
  我的视力大概是近视了,只能在强光下感到舒适,若逢阴天,便觉远处山峦和树影有无数重叠。而烈日下,所见之物,边界清晰。我开始担心自己回到蜀中后,会视力不济。这一惶惑我没告诉任何人,只是在每个晴朗的傍晚时分,我会挑个没人的地方潜入抚仙湖中。在水里看见天上白云层层变幻,好像有某种听不见的声音,在那里擂鼓佐鸣,一定有什么大事是我不知道的,团团白云互相推搡着,倾轧着,好像在那个平安夜之前的日子,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却又没那么简单的事情发生着。
  我笑了笑,调转头,又朝深处游去。其实我每次能深入湖底的刻度都有限,这个高山第二湖泊,不是轻易可以让人探底的。我既没有体力上征服它的欲望,也没有心理上的好奇,只是想让它包住我,全方位地包住我,只有被它紧紧包裹。我才能从原有的维度里跳出来。
  转眼就是初冬了,但天气温暖如故。
  在这里,你几乎感觉不到时间流逝之快,因为每天都是同样的,每天都是艳阳高照,表面上看我每天不过是晒太阳,跟那些游客说些有的没的,骗一点钱花,赚一点乐子,但其实野心远不止于此。我跟老头说了,这支“呜呜之队”既是科考之旅,也是文旅新项目,比他那个坐吃等死,拿现成棺材本的“金包银”房子更靠谱。
  “咱大的事儿就不做,就做六千元一个名额的VIP。”
  “干啥呢?”他八成是对VIP搞不懂,但又不好意思问。
  “超级会员。潜水抚仙湖。触摸历史深处,古滇国诅盟之约。”这些词我张嘴就来。
  他似懂非懂地咧开嘴笑了。
  我也急需筹集到这样一笔资金。这个团队不愁没人参加,运作好了,一定会有人下注的,那么,‘爱儿’继续与否,都不再是问题的症结,都是挣钱的事,卖猪头和卖牛头又有什么区别呢。   王舒依例每周都会跟我汇报两三次“爱儿”的事情,渐渐地,变成一周汇报一次。我发现没有我一切都很好。她成了那个隐形的副总。
  阳光几乎把我晒成了浮浪子,一双眼睛就在背包客身上游来游去,我和老头攻守有责,形影不离,珠联璧合。一先一后游说那些只身前来的游客,去看一看诅盟青铜储贝器的照片,这些行者,通常会被这些故事打动。带水性的,会步我后尘,陆续钻到抚仙湖中一探究竟,九死一生之后脱胎换骨,整日在阳光、山峦中混迹。
  元旦过后,来抚仙湖的人稍少了一些,这只是一个短暂的缓冲期,再过一个多月,来此越冬的人就如大敌压境,密密麻麻,刚好,容我喘口气。
  老头说,另一个维度的诅盟也会在春节前举行,这话是真是假,不需说了。“信则灵”是我们一致对外的口径,当然,我也信,毕竟腊月二十八日也不远了。
  我们已经成功地吸纳30个VIP会员,在腊月二十八日凌晨那天一同下到水里。这日之后,我们将有60万元的入会费到账,还不算后续的各种项目投入。我有一种势在必得的快感。
  “早啊!”
  她调过头来看我,然后不动声色地开始她的仪式。
  我们彼此熟悉,没有防范。我跟在她后面也做了一次。完后,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如何?”
  她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却不置可否。
  井水不犯河水,大概就是这种眼神。我不是去挑衅,只是提前让她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不是同盟,但也不要是敌人。
  我也曾私下问过老头,这老太太什么来历,天天这么虔诚,到时候会不会坏我们的好事,拆我们的台?
  “管他呢。”老头冲着天空说,“别惹她就行。这些小宫女多了去了,你数一数抚仙湖上有多少?打点得过来?”
  可她总像门神一样,看着我们招揽会员,那样子总让人不自觉地要提防。
  行动前的那一天,我照例跟王舒视频了一次,告诉她我即将完成一件大事。并且嘱咐了“爱儿”可能会有的两种可能,一是找到足够的资金,继续熬过去;二是及时收手,转让出去,把损失减小到最小。我还告诉她我的账户密码等详尽事宜。
  末了,王舒问我,“你是再不打算回来了吗?”
  “我想看看事情能糟糕到什么程度,你留在岸边,做好善后。如果没有最糟,我就回来立马上班。”
  水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呜呜——”,它给人压力,也给人快乐。就像女人,即使是像王舒这样人畜无害的女人,你依然会感受到如水一样的压力,只要你潜入其中。
  耳鸣增加,四肢乏力,不过这只是阶段性的障碍,快到湖底深处时,耳鸣就会消失,听到真正的冥间仙乐。我跟众队员说,这场仪式要持续整整三天,也就是当它结束的时候,和传统的春节吻合。
  月色透亮,圆润端庄。腊月二十八日凌晨,30个会员依次排队,在一个手势下,跳入湖水。我是领头羊,侧腰转弯的时候,发现我们的队伍漂亮极了,像天上的勺子,在湖底自动排列。巨大的诅盟贝器正在形成,牛羊虎豹在嘶鸣,快来快来。
  一股巨大的泵力推动着我,只能不断下沉,带着欢乐下沉,尽管知道,也许永不复劫,但这股力量动弹不得。
  “我老公愿意接盘。其实我一直不清楚他在做什么工作。他总说自己在成都一家食品公司,但我问过那家公司,说他很少去上班,有一个属于他的办公室,但没写任何职务。他究竟在干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也许这只是他的一个空壳。”
  “老婆不知道老公事情的,多了去了。关键是他有没有钱,他愿不愿意给你花钱,或者,会不会把债务转嫁到你头上。”
  “我告诉他你去云南找资金了,或者找其他项目,打算转手。”
  “难道我还招了一个隐形大款?”
  “我们的视频,他都是偷偷在一旁观看的,现在没有疑虑。”
  不知为何,这些说过的话刮过我耳边,像祭祀前的吼叫。王舒眼角下的抓痕才不是平白无故,在往上一点,就会致瞎。
  “要不我们就假戏真做,不然你这眼睛的伤就白挨了。”
  “不。”她快速回绝,但眼神中仍在判断我的真假。
  “那就依你。”我顺水推舟。
  心脏的压迫感越来越大。
  “听到没有,听到没有。”耳麦里传来老头的声音,“誓约的声音。”
  誓约,不就是随口说说的甜蜜话吗?轻如鸿毛,可是抚仙湖,古滇国却以此为命,重如泰山。血荐誓约,誓约如命。诅盟即是完成这个誓约的过程。可是再大的誓约,也是用贝器来象征,贝器,不就钱罐子吗,古代的钱罐子。
  长笛和笙箫的吹奏渐次激昂。像一种远古的寓言,凄厉又斩钉截铁,隔着巨大的声浪,我们都听见了,“杀人祭祀!杀人祭祀!”滇人女巫的声音此消彼长。
  我们好像正在游往那个祭台。
  “歃血为盟。”我感觉到身体轻飘飘地浮了起来,一切都是身外之物,所以才有拉锯,纠缠,权衡……而真正进入生命后,才会忘记所谓的重与轻。
  越靠近祭台,我越感到强烈的欢乐扑面而来。这是冥界吗?湖水涌动,我听见身后有人发出“呜呜——”的声音。我感到欢乐,让身外之物变成身内之物,我又咽下了许多抚仙湖。
  12
  各领风骚数百年,中原争霸,西汉的旗帜插上了墙头。“西南蛮夷之地,当为我大汉王土。”公元前一百零九年,汉武帝圣旨一道,发兵进攻滇国。
  这一次,铁马兵戈横冲直撞,滇王举国归附,拱手降汉,汉武帝正式承认滇国,并赐刻有“滇王之印”字样的王印一枚。
  史官把这次历史事件记录下来,成为了《史记》中的两句话。
  《史记》之外,滇国不复,一场浩大的诅盟仪式在民间悄悄进行。
  凌晨时分,火炬通明,女巫唱响,“天地同福,无悲无喜。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苦恨无边,誓约无头。”已经被汉王朝拿下的滇人百姓拖家带口,面目凝重,月亮依然是亘古不变的清透,目睹前世今朝临界期的祭祀。
  一些精壮的肉身被推上了祭台,“呜呜——”,一阵声响,他们面容平和,微露憧憬。使者引燃了他们脚下的干草、木柴,环绕在他们周围的三只老虎、两只豹子引吭高吼。
  火光飞蹿,巫师狂舞,喃喃有词,祈天祷地。厨师烹宰牛羊,挥舞利刃。牛角号相鸣,“呜呜——”撕心裂肺。火炬流动起来,一场盛大的货品交易开始。
  13
  “徐总,徐总。”
  王舒的眼神流转,是柔情还是关心?还是挂在黑夜中那枚安静的月亮。好一会儿我跟上她的眼神。我怔了一会,确认这既非视频聊天,也不是梦境,王舒确实坐在我身边。
  我还活着?肉身还在?她怎么会跟我在一起?不对,我怎么会和她在一起?
  这个问题,哦,不,我想到一个更重要的,“你知道歃血为盟吗?”
  “知道。”她露出领会的笑脸。
  我怀疑她没有听懂我的意思,那不仅仅是个成语。“抚仙湖这里好多……”我动了下身子,感到身下的棉花被如此柔软,“呜呜——”那声音就在,棉花下,翻身即响,只是酸软遍布四肢。我想好好跟她谈一谈这些“呜呜”。
  “听到没有?”
  “什么?”她侧身关切。
  “你真的去过抚仙湖?”
  這次她没有正面回答,眼神流转更甚,“起来,我们好好谈下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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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说一遍!我的上述发言纯属实,如有半点虚假,天打雷劈!”柴宪把右手食指与中指合并着伸出,举到太阳穴处,双眼凝视着正前方已经渴得不行的坦布克尔心理医生。医生可能在接下来的半天内都无法再礼貌且有耐心地倾听任何人的诉说了。  医生来自西北。他本来能在西北工业大学老老实实获得一个工学学位,但最终败给了学费。这个可怜的未来栋梁,随着父亲的一句玩笑话结束了自己还未曾开始的学业:  我看你长得人高马大,精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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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现在住的房子,有一个很大的阳台。椭圆形,由南至北,还带了个拐弯。当初買下这个房子的时候,因看中了那个大阳台。尽管阳台朝西,然而十分轩敞,一溜儿落地玻璃窗。况且从阳台上的北窗望出去,即是一片湿地公园,有白鹭、灰鹭终日盘旋。  我把阳台的拐角处开辟了一个小书房。起先请了家具店的师傅,量了尺寸,做了一个书架。那家具店老板忒实诚,用黑胡桃木板,做了极厚实的一个书架,还镶嵌了玻璃橱窗。只是,这个书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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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纲的小说和随笔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小说随笔,而更像诸子百家中的寓言故事,或者先锋小说的片段,或者卡夫卡、博尔赫斯的小说,或者墨西哥萨帕塔运动领导人副司令马科斯的寓言,或者诗人何其芳1936年的《画梦录》,既短小精悍,又意蕴丰富,给人打开了无穷的想象空间。  短篇小说《森林》共17节,每一节多则一千来字,少则一两百字,总共不到一万字,每一节单独成篇,给我们描述的是一幅幅宛似梦境的画面,随笔《寓言》共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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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草白的作品很容易让我想到日本的俳句,譬如“蔷薇开处处,想似当年故乡路”、“牵牛花,一朵深渊色”(与谢芜村);譬如“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立花北枝)……俳句的魅力在于字句简短而意蕴幽长,在看似闲寂风雅之物投射个体的生命意识。这俳句般的东方古典式审美与情调充盈在草白的作品中,无论是散文集《少女与永生》、小说集《我是格格巫》这些旧作,还是小说新作《明亮的归途》。草白的语言简静、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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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先生当然不是个真实存在的人,也不可能住在这座从不曾被建设过一座建筑修过一座桥的城市的哪个小区哪所房子里,小区门边既不会有一篷又一篷常常为流浪猫狗存身的连翘,楼前也不会有几棵间植的榆叶梅和垂丝海棠。X先生本人,也不可能每天一大早穿起半旧但洁净的睡衣先是到洗手台前哗啦哗啦地洗脸,然后举着刮胡刀对着从不曾被制造出来的镜子刮得下巴泛着浅浅的青,不可能望着镜片后面有些阴柔的脸心底生出几丝自己不太想承认的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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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明亮的归途》写了一场葬礼。当送葬的队伍来到埋葬死者的大山上,云珊看见那些死去多年的亲人,正站在一棵棵属于自己的树下,茫然地注视着这一切,“他们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或者说,他们不再像在人世生活时那样焦虑、胆怯、患得患失,他们摆脱了时间和肉体的束缚,四季以及亲人的羁绊,变成了另外的模样。”  当写到这段与死去亲人重逢的場景,分明感到多年郁积瞬间化为乌有,笔端、心头均有一种畅快淋漓之感。  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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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位特别可爱的老太太。她豁达善良,未曾开口便先笑,人缘好,亲和力极强。“善待他人,记住别人对你的好”是她的处世哲学。  一个周末,我特地去杨府山那边看望母亲。  母亲老了,当年一头青丝,早已霜白,铅华褪尽,风姿绰约的身影也淹没在滚滚红尘之中。虽说她已年过八旬,却极注意形象,头发一丝不乱,衣裤一尘不染,清气萦绕,一脸福态,了解、熟悉她的人称羡不已。  小客厅里,传来朗朗的笑声,一位老太太正津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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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那年,我在河南新密境内的一条无名峡谷里过了一夜。峡谷也许有名字,本地人肯定有他们自己的称呼,但对我这个外地人来说,这条峡谷就是无名谷。我也从来没想过给这条峡谷起个名字,毕竟我只在那里过了一夜。天一亮我就出了峡谷,再也没有回去过。对峡谷来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过客。就算峡谷有记忆,它也只会记住那里的石头,泥土,松树,还有几棵柿子树,以及一大片覆盆子类的荆棘。顶多再加上各种小兽和各种鸟类。顶多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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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能真正参透那六枚柿子背后蕴涵的禅意,正如没有人能完整拼凑出创造它们的那个人的生命轨迹。一位女作家静默着凝视画僧牧溪的画作,任时间如一缕轻烟渐渐飘逝,等候着属于自己的瞬间光照与灵光闪现——此情此景,却让人无端联想起张枣的《钻墙者和极端的倾听之歌》,以及诗里那个著名的时刻:当电钻钻透墙的一刹那,一切都静下来了。  她看到了什么?她悟出了什么?她是否又看到了1994年的初冬,那个名叫“小莫”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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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再一次出走了。这是第三次。他跑到邻省龙南县一座叫九连山的大山里,也不知是怎么找到的,山里一间快要倒塌的破庙。他花钱请来泥瓦木匠整修,打算就在那儿出家,一个人守一座庙。可是,这次还是失败了,家里人找到了他,亲朋好友一通劝解,又回公司当董事长了。他是昨天夜里回公司的,今天上午到生产车间转了几个圈,发现很多问题,下午召集管理人员开会,四楼大会议室坐满了人。说是开会,其实是他一个人讲话。我们私下里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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