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今天，我准备自杀。当然，我要做得不留一点痕迹，同时也不能给别人带来太大的困扰。
　　最重要的是，我不能让警方看出这是一场自杀。因为如果被发现的话，保险公司的钱就算泡汤了。
　　为了让事情显得更为逼真一点，我从半年前就开始准备了。首先用所有钱买了高额的意外保险；然后参加了这个极限运动挑战团，尽量和每一个人混熟，并且让他们都觉得我是个蹦极狂热者，最后就是今天。
　　因为是熟人了，所以教练并没有放太多心思在我身上，草草检查了下我的安全系带，很快就去了新手那里。我摸着腰间的那个固定用的盘扣，偷偷地松开了其中的一个。这样一会儿我在跳到最低点时，绳子一定会自动脱开。
　　死亡的瞬间会很短暂，甚至不会有时间让我回顾整个人生。所幸的是，这样一来痛苦也会变得很短暂。
　　如果只有一秒，那么这一秒出现在我脑中的也许就是她的脸。这样一想，我整个人忽然就轻松了下来。

　　我生活在一个充满了痛苦的家庭里。父母辛苦地工作，挣来的钱对于我的病只是杯水车薪。我每天坐在床上，抱着自己日益萎缩的腿叹气，不拉开窗帘，也不和外界接触。
　　这个时候，只有姐姐陪着我。我们是双胞胎，长得很像。
　　我记得姐姐很喜欢给我唱歌，她去学校，学了新的东西，回来就说给我听。
　　可她的话治不了我的腿。家里一天比一天空荡，可以卖的东西都卖掉了。我曾经有一天对着父亲发脾气，让他干脆把我丢进垃圾站，跟着那种大型垃圾一起绞碎在机器里。
　　父亲回应我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母亲在门后嘤嘤地哭着，捂着嘴，那声音还是透过门的缝隙一丝丝传进来，一直传到我的心底，然后我觉得整个人从那条跛腿开始往心里散发出寒气。
　　姐姐趴在我的床前，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瞪着那双大眼睛用力看着我，白皙的脸上十分光滑，没有半点不该有的印记。
　　第二天，姐姐回来，带着一脸风干的血。父母吓坏了，冲过去抱着她。她抬起脸对着我笑，一边笑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钞票递给父亲。
　　“给弟弟看病。”
　　我当时不知道那些血和钱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也是在长大之后，才逐渐明白，姐姐当时做的事情叫作碰瓷。走在街上，随便找个倒霉的路人，这么一头撞上去，拿钱了事。我也不知道才10岁的她是从哪里学到这些的……
　　我回头对教练比了个OK的手势，他扬起嘴角对我笑了笑。我困难地将力量转移到那条好的腿上，用力一蹦，最后呼吸了一口还在陆地上的空气，接着就这么跳了下去。
　　刀割一样的风划过我的皮肤，安全绑带在腰间“咯吱咯吱”地发出悲鸣。急速的降落带来令人不快的生理反应。
　　头晕目眩，胃部失重，指尖充血，全身像针扎一样疼起来。
　　不知道那一年满头是血的姐姐到底经历了多少次这样的痛苦。
　　她在第三次碰瓷之后，被人抓住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她没告诉父母，趴在我的床头握着我的手。我伸手去摸她额头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疤，扭曲的，盘结的，新旧交错在一起，一条接着一条盘亘在她的脸上。她避开我的手，把脑袋埋在被子里。
　　我问她疼不疼，她一个劲摇头，什么话也不说，一直到我快要入睡，才悄悄发出一声呜咽。
　　当时我的想法很天真，以为只要自己好好吃饭，按时睡觉，就一定能好起来。
　　这种天真的想法很早就被我抛在了身后，直到我遇见笑安，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也和我一样蠢钝。
　　第一次见到笑安，是在我旧疾复发送进医院的路上。笑安是照顾我的护士，才从学校毕业出来，脸上挂着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笑容。
　　我被通知要住院进行详细的检查。没有人来探望我，因为很多年前我就从家里逃了出来，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我随身携带的，除了必备的生活用品外，就是姐姐那张定格在10岁的相片。
　　尽管在梦魇里，那副微笑总是被无数扑面而来的伤痕所覆盖。眼界所及全部都是血，正在流淌的，还有干涸了的，凝固在她的眉梢眼角，把那笑容撕裂成奇怪的东西。
　　我在医院住了三个月。
　　笑安每天给我带来外界新鲜的消息，就算面对我肮脏又丑陋的身体，她也一如既往挂着温柔的笑容。
　　我时常会把她和姐姐弄混。她的个子不高，鼻子边长着零星的雀斑，眼睛很小，眯成一条缝，单眼皮。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她很漂亮，因为我爱她。可惜我不能告诉她，那么好的女孩，不可以和我这种残疾人在一起消磨一辈子。
　　有一次笑安问过我，相册里的人漂不漂亮。我很难告诉她，其实我不知道姐姐长大了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她留在我记忆中的只有血红的一片，再加上那些纵横分布着的伤疤，一个叠一个。
　　绳子逐渐绷直了，速度很快，只有几秒。我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脚踝开始受力往后拉扯，那种突如其来的疼痛即使练过百次还是让人难以忍受。
　　我张大嘴尖叫起来，声音被湮没在风里。
　　笑安喜欢听我读书，所以长时间逗留在我的病房里，给我带来各种类型的小说，让我念给她听。护士长过来时就赶紧起身装装样子，等护士长离开了，又吐吐舌头，诡计得逞似的坐回来。
　　那天我正式得到了通知，腿上的病治不好了，病毒还会逐渐侵蚀心脏。我对这个事情早就有了准备，唯一惊讶的只是为什么恶果来得这么晚而已。
　　笑安的心情顯得很抑郁，我开玩笑问她要怎么样才能好起来，她踌躇半晌，告诉我给她一笔天文数字样的钱就好。我没有问她为什么需要，只是在听到的那一秒，决定了之后的一切事情。
　　就像当年的姐姐一样，也许她在无数个趴在我床前的夜晚，抚摸着自己额上的疤，偷听父母谈话时，早已预料到了自己的死亡。 　　因为在那天晚上之后，姐姐就消失了。父母不告诉我她去了哪里，我也不问。有的事情大家心知肚明，我已经明白姐姐永远回不来了。
　　我被送进了一家比较大型的医院接受治疗，家里也搬进了个比较好的社区。家里曾经陆陆续续来了些人，有警察，也有保险公司的人，最后都无疾而终。
　　他们似乎关心的都不是姐姐的去向，而是另外的事情。
　　只有我知道事情的全貌。因为那天晚上，姐姐趴在我身边，一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伤口，一边跟我说话。
　　“姐姐要走了，你要学会照顾自己。”
　　“你去哪里？”
　　“很远的地方，爸妈已经商量好了。”姐姐对着我笑，“其实我去哪里不重要，我们是双胞胎，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永远不会分开。”
　　绳子绷直了。腰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往后拽去，紧接着，我听见了“啪嗒”一声脆响——那个被我拧开的扣子，脱落了。
　　本来已经快要远离视线的海面在一阵晃动中猛地对我侵袭而至，放大的速度超过了大脑可以处理的范围，我闭上眼睛，等待海水灌入大脑的那一刻。
　　姐姐是被父母杀死的。
　　碰瓷的事情被人发现后，父亲和母亲很快想到了新的办法。他们给姐姐买了很大一笔意外伤害保险，受益人是我。
　　再然后，那天晚上趁我睡着了，他们进来将姐姐带走，然后把她推到了屋外的车轮下面。
　　我见过被车碾死的人，身体不自然地整个被卷进车底下，每一根骨头都碎裂了，每一寸皮肤都绽开了。我不敢想象当时姐姐的样子，听他们说她的脸转向外侧，被鲜血覆盖住了所有表情。
　　所以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姐姐美不美，她带着最丑恶的样子离开了这个世界。
　　笑安在某天清晨，被一个陌生的电话惊醒。那头说有事情要和她谈谈，需要她带齐证件，准时到某保险公司去。
　　笑安这几天心情很糟糕。一直护理的那个男病人自从知道绝症的事情后就消失无踪了，糟糕的是，在那个人给她读书的时间里，她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他。
　　护士和病患之间不能发生任何关系，尽管知道，她还是违反了自己的职业操守。
　　男人走之前问过她，想要什么。她开玩笑说当然是钱啊，很多很多的钱。男人低下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心里一阵阵难受。她是需要钱，只要有钱，就能给男人最好的护理，让他住进最先进的医院。男人总是握着胸口的项链，里面藏着一个她不知道的女人。
　　她觉得男人一定很爱那个女人，所以他的眉宇间总藏着某种忧伤。
　　如果有了钱，她就去整容好了，把自己整成相冊里那个人的脸，这样的话，男人会不会爱她一点呢？
　　笑安对着镜子摸了摸鼻子旁边的雀斑，苦闷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