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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是第一位的
我跟周总理接触时间很长,越接触时间长,越觉得跟他接触就是受教育,我受周总理的教育实在太深了。
周总理患膀胱肿瘤,是在常规检查时发现的,不是他有什么病状才检查的。后来得到中央批准,要跟他讲这个事情。我跟他说了这个检查结果,他一点也没有什么震动。他说:“我一定配合你们。”这句话在我的意料之中。可是,他在这句话后头还有一句话:“你们也要配合我。”他这是要医疗工作的安排要不影响他的工作,他是处处以工作为第一的。
后来,我们安排治疗,差不多都是适应他的时间,他是从工作岗位上抽时间来治疗。比如说,1973年3月我是9日给他做治疗的,为什么呢?因为他3月8日去参加中联部、外交部举办的庆祝三八妇女节招待会,然后回到医院,3月9日做治疗。1974年,已经知道他还有一个肠肿瘤的问题,已经决定要治疗了。可是那个时候毛主席在湖南,四届人大的安排在即,周总理不得不延缓治疗,与王洪文到长沙去见毛主席。他回到医院后,还继续工作,不仅看文件,批文件,还要见外宾。
我记得,他住院以后,1974年,一直到1975年9月,大概他最后一次见的是罗马尼亚的外宾,其间他见了60多次外宾,不要说内宾了。他接受治疗,是以工作为主的,一直到最后离开我们。
周总理总是说:把我推上这个历史舞台,我得用一切精力来把工作做好。所以,他一辈子都是贯彻这么一个主导思想,从来没考虑过自己。
问倒不要紧,他也不怪你
周总理办事非常认真,一切都是从国家的利益出发,认真到不可想象的程度。比如说,我们向周总理报告其他人的病况,上至国家领导人,各方面的高级干部,一直到工人、农民,他都是很关心的。
我们知道,给周总理汇报工作,按一般的汇报方法是不行的。他完全是一种听的态度,非常认真,比我们想得细,想得周到。他要问你,你为什么说他是这个病,问你的根据,很细,他要弄得很清楚的。空手去汇报,那是不行的,我们带的东西多了,图谱、标本、X线片、显微镜,什么都得带。因为你说到哪儿,他就叫你拿出证据来。模型行不行,合不合比例。问到后来,我们都感觉周总理是医学专家。比如说,这个病是什么病,应该怎样治疗。他就问:不是谁谁谁也是这个病嘛?你们怎么说是那样治疗呢?他就要问你为什么这两个人治疗不同?他一丝不苟,非常认真,考虑得细。那么,会不会被他问倒呢?他问你,你说不出来了,就被问倒了。问倒不要紧,他也不责怪你。我们就知道哪天不被周总理问倒,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想得比我们深,比我们深得多。
有一次周总理派我们到邻国去为一个领导人治病,说回来要汇报。当时病人已经病入膏肓,随时要出问题,生命不可能再挽回了。去那儿坐专机需要24小时,回来就要书面报告。我事先通知当地使馆,请当地的医疗组带全资料到那儿等我。
回国后,我在病情报告上写道:“除非出现奇迹,随时可以发生问题。”周总理看后,就让我去口头再汇报。他问:“按你说就是没办法了?”我说:“随时就要出问题的。”他问:“他病在哪儿最主要?”当然他知道,是肺部。他接着问:带的肺部的X片子上都有什么变化?我说有什么什么变化,同时又说了一句,那片子照得不好。因为我的确自己看的片子。他问,为什么照得不好?就这一句,比如我回答不出来,也可以说是情理之中的。而我恰恰看了照得不好,当时又问为什么照得不好。据说那个地方也是极“左”路线,说照得好的技术员政治条件不够。来照的这个技术员哪,政治条件是好的,但技术差一些。他说:“噢,这么一回事。”他又问:“什么机器照的?”这句话完全出我意料。我说:“我不知道。”他又问:“你看见那机器没有?”我说:“我没看见。”他说:“好,你回去休息吧。”
几个钟头后,周总理又叫我了。他说,你再去,带一拨医疗组的人去。到了机场我一看哪,有个放射科技术员,我就明白周总理为什么问那句话。你说那儿的技术员不是政治条件好、技术不行吗?我派个政治条件好技术又好的去。如果这个技术员懂这个设备,知道是个什么型的机器,知道是要什么条件的,他就可以准备得更充分。所以他当时问我是什么机器,不是要问住我,而是要派一个懂得这个机器的技术员去。你看这个多深呀!像这种事情可以说常常有。
周总理每次看病情报告也是非常感动人的。给周总理的病情报告并不都是印出来的,有不少手写的。有一次,我在一个病报上写了一句:病人今日体温37.8度。我写病报应该说已经是有锻炼了。周总理在病报旁边括了一个括弧,加写了“昨日37.2 度”一句。这句话对我的教育意义是很大的。因为你说37.8度,这是一个当时的情况,看不出一個趋向,是往好了走,还是往坏了走。他加写一个“昨日37.2度”,那就说明今天高了。所以我就觉得我这病报没写好,我应该写“昨日37.2度,今日37.8度”。所以凡事都要细想,都要去考虑,不是一读而过。这是周总理一贯的主张。
周总理不让我有思想包袱,特地跟叶剑英元帅解释
周总理患病以后,我们有的领导就安排,在301医院对这个病赶紧做一些研究。当时我们医疗组的同志就定期去301医院看,周总理不让我去,让其他外地两个同志去,回来以后我们一起商议。因为我一去就泄了密了。别人会问,怎么我来看膀胱肿瘤的研究工作呢?他想得非常细,我们都想不到的。他就是从总的方面,从政治上来考虑问题。 过了几个月,医院里说发现一个好办法,用樨树碱,是一个抗癌药,一种从樨树木来的。但是这个药用了以后有很多副作用,包括白血球降低了,包括尿血。周总理也知道这个药,因为20世纪70年代初期,他让我们去治疗过一个病人,是食道癌,用了这种药,副作用很大,所以他不愿意用。后来,叶帅就对我有意见,说我不相信中药。后来有一天,周总理把我叫去,当着我面,跟叶帅说:不是吴阶平不同意,吴阶平是同意的,是我不同意,是我自己不同意。这是来解脱我,他不要因为这种事情让我有思想包袱。
弥留之际,他一心想的还是别人
北京饭店有一位朱师傅,一直为周总理理发。知道周总理病了,朱师傅就老要给周總理理发、刮刮胡子,周总理就不让他来。周总理说:“不要让朱师傅看到我这个样子,他会难受的。”
周总理没病以前,那大概是20世纪60年代的早期,在北京饭店旧楼,有次周总理去理发,朱师傅不小心划破了总理的一点皮肤。朱师傅很紧张,周总理对朱师傅说:“不是你的事,我一咳嗽,这就怪我。”后来,朱师傅在周总理身后为他刮脸时,痛哭流涕。
膀胱癌的特点就是容易复发。1974年5月,周总理出血很厉害,那样要输血了。可他绝不同意,说是毛主席接见外宾需要他去参加的,先打个招呼今天需要什么治疗,能够调整一下时间。结果有一次正在那输着血,忽然毛主席在那见外宾了,周总理也不准许我们说正在输血,拔掉针头就去参加。所以他考虑自己的身体完全是第二位的问题,工作是第一位的问题。
周总理的病一次一次老复发,我们就很担心,老复发就说明长癌的趋势在那儿。1975年夏天,他忽然得了头部带状疱疹,这是很痛苦的。从前以为带状疱疹得了一次就可以终生免疫,其实是不对的,得了一次还可能再得的,而且体力健康不好了才得这个病,使健康状况更加下降。周总理故去以后多年,我们慢慢才知道,得了这个病以后对促进癌的发展是很严重的。所以在1975年的夏天以后他情况就不好了,9月那次泌尿科的手术后就不能做了,细胞变了,主要靠放射治疗,不能靠手术了。他的身体是全面的崩溃,抵抗力一点都没有了。身体抵抗力一点都没有,这当然和他长期工作担子重、精神上受折磨,尤其是受“四人帮”的折磨都有关系。
周总理是在1976年1月8日去世的。1月7日晚上11点多钟,弥留之际,他抬起头看见了我,说了这么几句话:“吴大夫,我这没什么事,需要你的人很多,你去吧。”这是他最后一句话。这时候,他一心想的还是别人。
(摘自《你是这样的人——回忆周恩来口述实录》一书)
吴阶平(1917.1.22~ 2011.3.02),著名的医学科学家、医学教育家、泌尿外科专家和社会活动家,九三学社的杰出领导人,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资深院士。他从1967年起,担任中央领导同志保健小组组长多年。1993年和1998年,他当选为第八届、第九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本文披露了他给晚年周恩来总理治病的亲身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