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姓李，名福星，跟他家附近的菜场同名。
　　在他死前，我们一家与他住在一起。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房子是老式的，双层，靠厅堂角落有一木制的楼梯通往同样木制的二楼夹层，再往上，你可以用一个活动的架梯上平台，平台是水泥造的，上面种了些合时宜的金橘盆景。外公就住在盆景底和我们的头之间的夹层里。
　　那时候我爸妈还没离婚，也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带着我和哥哥与外公生活。外婆死得比外公早几年，她在我的印象里一直形象不佳，至死都没听她说过一句话。依稀记得，那张宽大的青藤椅上布满了从外婆嘴里溢出来的口水，落在地上，肥沃了她正下方的泥土和蚂蚁。
　　在母亲的诱导下，我一直称外公为“爷爷”。这在中国式家族里太正常不过了。外公当然高兴我这么叫，并一次次把我这乖孙子抱在怀里，兴奋地哼唱起了完全不着调的歌曲。那一刻，我遇见了他的唾沫，遇见了他的胡茬，遇见了他涣散的目光，以及一丝让我恐惧的死亡气息。我挣扎着从他身上下来，背对他朝父亲跑去。
　　上述这些，都是在外公意识还正常的情况下发生的。
　　起初，是我发现了外公的异常。那天，在沙发上睡午觉的我听到了一些不明朗的声音发自父母的卧室。我悄悄地起身，轻手轻脚地来到卧室门前。外公正对着镜子胡言乱语。他说，你出来吧，出来吧，关在里面会憋坏的：他说，你有话对我说吗？大声点，我听不见；他说，我帮你吧，可我拉门你就别拉了，你这样没人能帮得了你……
　　之后，外公成了离家出走专业户。前几次母亲还着急，但次数一多就不太在意了，因为外公每次出去后，不出两天定能自个回来，且完整无损，只是将衣服弄得脏兮兮的。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又是怎么活下来。要知道，此时的他不但老年痴呆，而且已经七十二岁了，无数人在这个年龄（甚至更早）就已经死去。
　　我和哥哥更是不像话。在外公偶尔感觉不错、搬张椅子坐在屋前晒太阳的时候，我和哥哥悄然穿过外公的睡房，爬上平台，将水枪装满，朝已经长满金橘的盆景扫射。那些弱不禁风的金橘在水压的冲击下，纷纷从枝上脱落，掉在地上还要挨上我们几脚，顿成果酱。
　　这些都是外公的心血，他总是跟我们提起他的爱人——我的外婆喜欢这种植物，喜欢那傲人的姿态和金黄的累果。可那时我们哪懂这些，一直将外公当成疯子来看待。不但如此，我们还将剩余的水晒向了外公的头顶，那上面是他光秃得只剩下几根银发的头皮。在他抬头的一刹那，我们赶紧缩下身子。捂紧嘴偷笑。接着便听见外公的声音飘然而至，“奇怪，怎么就下雨了。”
　　一个冬日的早晨，外公依然像往常一样起个大早，窸窸窣窣在我们头顶上折腾了半天后，就下楼来了。接着，我听见了他说话的声音，像是在驱赶某条狗。然而家里当时并没有养狗。随后，“砰”的一声巨响把我们从被窝里吓了起来，母亲只停顿了半秒钟，就衣衫不整地冲出了卧室。然后是惊慌的大叫。我也跟了出來。看见外公倒在了地上，浑身发抖，嘴里还哈着寒气，却没有呻吟。我记得很清楚的是。那天早上实在是太冷了，以至于在外公被救护车接走的整个过程，我和哥哥都躲在被窝里一动不动。
　　在外公的追悼会上，我一直在思考的事情是，为什么外公会在临死前看见一条狗？这件事让我迷惑了很多年。此外，当时在追悼会上我真的不想哭，没有一点流泪的欲望，可哥哥死劲掐我胳膊硬把我搞哭了。我当时真是哭得凶极了，哭声甚至盖过了在场所有的亲戚朋友。
　　外公死后不久。我们搬了新家，那栋老房子与福星菜场也一并被拆掉了。之后很多年，我都没有再去过那儿。去年过年，我回了老家，独自一人在街头散步，不知道为什么，竟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里。儿时的旧址如今已是一片外观丑陋的商品住宅区。我在周围绕了绕，觉得没劲，就准备离开。
　　然而。从巷子里出来的时候，我意外看见一条个头很大的土狗蹲在地上，目露凶光地看着我，脖子上没有任何牵制。瞬间，一种毛骨悚然的感受猛地袭上心头。我试着屏住呼吸从它身边缓缓蹚过，头也不敢回地走了几百米后，像个刚从死亡战场上下来的逃兵一样疯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