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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假如课本可代表一领域的基本共识,那我们打开《中国绘画三千年》——一部广行中外的经典教材,看它是怎样描述中国绘画的起源的:中原的绘画,原可溯源于边疆的岩画;继其后的,有史前中原的状物陶纹;此后中绝数千年,至东周又复起:
所有这些早期的状物形式、风格与媒材(即史前岩画、陶纹等),皆促进了绘画在东周(前七七。至前二五六)——一个往往被称为文化复兴时代——的快速发展。(杨新、班宗华、巫鸿等著:《中国绘画三千年》,外文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
这一杂合不同传统而成的线性叙事,虽出于巫鸿之笔,但所代表的,乃是关于中国绘画起源的通行说法。或问边疆的传统,如何为中原所共享?史前中原的状物陶纹,所代表的是传统,还是传统的例外?倘为传统,则中绝数千年,又如何复起?这些问题,我须断数茎,也不得其解。似作者着眼的,并非历史,而是人性。盖在作者想来,状物——或西方称的“再现”——乃人性之常,故可如野草一样,随处而有。既然如此,又何来历史意义上的“绘画起源”问题?
人性中有“状物基因”,是人人都同意的。但一种天性获得“集体性”实现,进而确立为一种文化制度,或曰“传统”,则是普遍的人性与具体的社会机制相协商的结果。换句话说,任何文明的绘画传统起源,都是具体的历史问题,而非普遍的人性问题。理解历史,固需反思我们与研究对象所共有的人性,但历史研究之为历史研究,乃在于有意识、有能力观察人性被实现为“具体”的机制与过程。从这个角度看,“边疆岩画”与“史前陶纹”云云,便是中国早期艺术史研究的“失败自供”。因在这种叙事中,历史是被约化为一种生理一心理机制的:史前边疆与中原的人性无别,故见诸彼者,也可见于此;状物虽为中原陶纹传统的例外,但有例外,便说明乃内在于人性,故即使中绝数千年,亦可复起于后,并“促进绘画在东周的快速发展”。
说来气馁的是,学术研究并不总是“进步”。如早在《中国绘画三千年》成为大学标准读物的三十年前,罗樾(一九0三至一九八八)已摆脱了这陈旧的生理—心理还原史观(bio-phychological reductionism),力图从历史角度,考求中国绘画之起源:
中国艺术不始于状物,而始于数千年前的纹样设计;这设计是师心自运的,未尝受模仿自然所必加的羁绊。大约至西汉时代,这师心自运的“形式之自由”,方让位给以呈现眼中物象为动机的“形式不自由”,进而导致了中国艺术的命运性转折。这以应物的形式呈现外在现实的艺术,对人的视觉知识与想象皆提出了空前的要求;对当时的先锋艺术而言,这要求竟如此之甚,以至那久无对手的(商周)纹样设计的老传统,便不可避免地被斥逐于旁。(Max Loehr,1980,9)
文中的“纹样”与“状物”,若我们理解为制度化的文化传统,而非即兴的本能流露,罗樾的观察,便恰符合考古材料所呈现的中国艺术的发展节奏。但遗憾的是,罗樾那双曾辨析出商代青铜风格演变序列的锐眼,在此仅投了匆匆一瞥,对这转化的细节、机制,未做详密观察。盖当时的中国艺术史研究,犹在起步阶段;罗樾、方闻一代艺术家的主要用心,便是确立中国艺术风格发展的序列,至于具体风格的实现机制、过程,则无暇及也。尽管在其学术生涯的晚期,方闻教授亦尝关注绘画传统在中国的起源与早期发展,如除撰写《汉唐奇迹》一文外(收入Wen C.Fong,2014),他还计划以此为主题,组织其平生最后一次学术特展,但新的学术兴趣,已把对风格的关注投入了死水;随着他作为其殿军的学术传统的结束,中国艺术的这一历史性转折,即纹样传统的结束,绘画传统的诞生,恐将淡出中國艺术研究的学术视野。
但如罗樾五十年前所观察的,作为一种制度性的文化传统,中国绘画乃源于战国,确立于汉代。从大的历史节奏说,这所体现的,可称“商周纹样传统向汉唐状物传统的革命性转折”。亦如罗樾所说,这转折:
并非自动而有。它文化苦搏的成果。在这里,艺术家须与先前的成就做理性的、批判性对话,始可确立其自身。
这“苦搏”所代表的,不仅是中国艺术史,也是中国认知史上的革命性事件;故体现于艺术的同时,也体现于当时的社会、思想、文学与科技。从这个角度说,它近于贡布里希称的radical reorientation of perception(感知方式的剧烈转向),故可称中国文明史上最伟大的“创新”之一。罗樾对这转折的发露,虽已过去半个世纪,但辨析其形式转折之痕,揭示促成转折的社会、政治与文化机制,今天仍是中国早期艺术史研究的基本问题。本书的研究,便是在后一方向上所做的初步尝试。
二
纹样艺术是自成秩序的艺术。在艺术家眼中,其施刻或施绘的面乃二维性平面;形式要素之组织,也主要依据平衡、对称、重复、呼应、连续、中断等抽象的设计原则,不意图与现实匹配(图一)。状物艺术——或西方称的再现艺术(representational art)——则相反:其施绘或施刻的面被想象为空间,故除平面二维外,它又试图——或成功,或不成功——“虚拟”一深度之维;形式的要素与组织,亦旨在与现实的物象相匹配,如一人执杯,二人对谈,三人策马等(图二)。对未因社会分工而个人化(individualism)的古代社会而言,这由纹样向状物的转向,意义自远甚于二十世纪初西方艺术由写实向抽象的转折。盖后者代表的,主要是一场艺术事件,前者则是一文明集体认知的转折,即力图使人造的秩序,与经验的观察相匹配、相协调或相符同。
图一,商代彩绘铜豆线描(殷墟出土)
图二,战国嵌纹壶线描(原物藏法国集美博物馆) 但任何艺术传统的发生,都不仅是心理意义上的认知事件,也不仅是形式内部的自我演化。它必然通过与具体社会情景的协商而展开。这种协商,又往往或强化、或弱化、或改变、或扭曲形式演进的内在动势。状物传统在战国秦汉问的发端与建立,也体现了类似的模式。如纹样向状物的转折,虽始于战国之初,然迟至西汉中叶之前,或因外在的社会机制之约束,状物与纹样始终是相纠结的,如杂合二者于一图、状物的纹样化或纹样的状物化(图三)。关于后者,我们可借罗樾的观察来描述:
图三,战国龙纹镜
仔细观察,便知这图样其实是一条龙……但不同寻常的是,它部分是生物的,部分是纹样的;其形象虽含混,却仍有充满生命的外观。……从本质上说,这是一个获得了生命的纹样。(Max Loehr,“The Fate of Ornament in Chinese Art,”Archives of Asian Art 21(1967-68),pp.12-13)描述虽针对具体的龙纹,但解作对此时期艺术性质的归纳,亦无不可:创作的动机,仍摇摆于纹样与状物之间。这一特点,似又与当时艺术的功能相适切。盖战国艺术的赞助者,或列国的统治阶层,原无甚意识形态,唯以争竞、凌越为追求。艺术的功能,便主要为地位、财富的标识,或争竞的手段。如包华石总结的:
艺术品(artifacts)从不是中性的。因为材料有贵贱,花费的劳动有多少,所需的技巧、知识与匠意有高低。这便为社会价值的尺度,提供了物质的模板。通过风格的提炼,社会价值便投射于物质尺度了。(Martin J.Powers,2006,p.2)
然则最为地位或资源控制之标识的,是材料的珍稀、工艺的复杂与风格的繁富。而这些,也恰是战国艺术的总特点。如仅就装饰的图案而言,由于纹样不受“模仿所必加的羁绊”,有“师心自运的自由”,故最易呈现工艺的复杂与风格的繁复。状物艺术源于春秋战国之交,然终战国二百年,却始终未脱老的纹样倾向,揆情度理,原因或在于其社会功能所加的摩擦。
战国艺术以楚风格为主导。其摇摆于纹样与状物的特点,并未随西汉的建立而亡,而转为汉初所继承。原因固一是高祖与功臣皆楚人,好楚风,但尤为重要的,则是汉初至文景,汉廷的统治是尚无为、崇黄老的。按黄老是统治术,而非意识形态;并且按黄老的逻辑,艺术也只有消极的意义,即“奢靡多事”。这样汉初的艺术,便主要延续了楚艺术的惯性——从这一角度说,“汉代的艺术”,原不必与“汉代艺术”同义。尽管如此,战国以来不断积蓄的状物“动势”(monenturn),又持续有发舒。如原抽象的纹样,便往往应其流动之势,而变形为不同的状物要素。这样至西汉初中叶,或因形式的内部动量,由纹样向状物的转折,便进入了“破局点”。唯一欠缺的,乃是“合法性的东风”。
三
综合考古与文献记载,则知由纹样向状物的转折——或中国绘画传统的确立,是西汉中后叶始告完成的。这一新的传统,乃战国以来所积蓄的再现动量与此时期的政治一社会需求相趋同、相协商、相促进的结果。盖武帝黜百家、尊儒术后,汉代始获得其意识形态。不同于秦及汉初所尊的法家与黄老,意识形态并非隐秘的、为君主独占的统治术,而是格兹称的“文化系统”(cultural system)。由于目的是塑造、整齐社会成员的价值,意识形态的首要特征,便是公共性。这种公共性,又赖传播而得。这是古今中外一切意识形态的共有特点。传播的手段,又无外两种:语言的,与物质一视觉的。故随着意识形态的获得,艺术的功能,便于汉武帝后发生了根本改变:由统治者地位一财富的标识,变为国家意识形态塑造、呈现与推广的手段。
汉代意识形态的基础,是以五经为核心的经学。经学虽曰“学”,本质则是经文的政治与社会适用:执五经之义,塑造、规范、衡量、缘饰当下的政治行为。故经学意识形态的要点,便不仅在五经之文,亦尤在五经之阐释。又五經虽“五”,各经也有不同的阐释派别(汉代称“家”),阐释的策略,则大体如一。据经生的自述,这策略是孔子亲定的,所谓“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为深切著明”。按,“空言”指抽象的原则,或经学称的“大义”,“行事”则指古之行为。然则据孔子的说法,他的作经(《春秋》),原是以叙事为话语策略的。概括地说,不同于宋明理学之言玄理,或清代经学之考字义,汉代的经学,无论今文、古文或谶纬,莫不以叙事为策略之基本。此即《春秋》公羊家称的“借事明义”“因事见义”,或“因事托义”。这一点,既是我们理解汉经学阐释的根本,也是理解中国艺术由纹样而状物转折的关键。
汉代的经学意识形态,是一庞大的语义结构。其首要目的,乃是通过宇宙一历史框架的构建,来呈现作为框架中心的汉帝国。概略地说,这框架由众多要素组成;不同的要素问,又呈结构一功能主义式的互文关联(intertextuality)。结构的主体,乃是天与历史;二者一从本体论、一从现象学角度,定义了作为其中心的汉家统治。结构的其他要素,则悉由中心延伸而来,如:君主的宇宙与人间义务(“则天—稽古”);以君臣、父子、夫妇为核心的人伦关系(“天”与“古”所定义的社会规范);以及汉帝国的中心与四方(天命权力的应用)。虽就构建的目的而言,这体系在于提供一套抽象的原则,以整齐价值,创造共识,但构建或呈现的方式,则纯然是“叙事一比喻”的。如天被拟人为(anthromorphize)与人间朝廷对应的权力关系:北极为帝,列宿为臣,次要的星宿,或拟为“帝”的礼仪设施如宫庙,或其礼仪用具如车马等。历史也如此:由于被理解为“天”通过其世俗对跖(secular antipide)——君主——实现其意志(“天命”)的时间过程,经学理解的历史,便归约为不同家族的代表——如三皇五帝——“应期”统治的叙事。至如今天我们所理解的,历史乃非人格化的社会力量——如制度机制、社会结构、经济基础、上层建筑——互动的结果,是汉人所不知的。晓喻此义,始足与言汉画像中的古帝王。盖如罗马的克里奥雕像一样,汉代古帝王画像所表现的,并非今天所理解的历史故事,而是历史本身。至于二者外的其他要素,则往往呈现为以君主的政治—礼仪身体为中心的礼仪演出,如祭祖先(君主义务),亲蚕织(后妃义务),服四夷,化远人等(帝国中心与四方);则知亦皆有叙事的特点。要之不仅形式上,战国以来的“再现意志”与汉代意识形态的构建方式相趋同,在内容上,也获得了连贯的、可辩护为“正当”的图像志方案。张彦远称“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便是以此。这“形式的趋同”与“内容的正当”,乃是商周纹样传统向汉唐状物传统转折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