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母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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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从少不更事的孩提时代到现在,我不知听过看过多少关于母子之爱的事迹。在我拿起笔,进行文学创作之后,也用自己的笔写下过许多关于母子情深的故事。
  可是,在听了叮叮和他的妈妈的事情之后,我仍然感到一种心灵的颤抖。
  当“母子情”这样一种人类最圣洁的情感在一个吸毒的家庭用那样一种方式体现出来时,那种巨大的悲剧力量会让每一个人的灵魂禁不住颤抖。
  当然,叮叮是化名。
  
  1
  
  当干警把叮叮带到我面前,告诉我叮叮已经十四岁多快满十五岁时,我不禁大吃一惊,叮叮干瘦矮小,看上去顶多十岁的孩子一般大。
  由于工作关系,我接触十四五岁的少年特别多,在我的印象里,他们都长得高大,而且由于生活水平的提高,摄入的高脂高热食品太多,有一部分人已经超高超重了。
  叮叮人长得干瘦矮小,可一双眼睛却挺大,也挺亮。他瞪着一双亮而且大的眼睛告诉我,他是九岁开始吸毒的,而有的人一接触毒品便会停止发育,因此他十四岁了看起来还是十岁左右的样子。
  叮叮从来没有读过书,他什么知识也没有,科学知识更没有。这些话都是干警说给他听的,他再原封不动地说给我听。
  从叮叮身上,我看到了戒毒所干警工作的另一面,他们面对年龄越来越小的吸毒者,有时甚至在扮演幼儿园阿姨的角色。
  
  2
  
  叮叮的父母都是农村人。
  二十年前,他们离开山村进城做生意。他们的生意做得不大,但也不小。在当时,又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他们也算是有钱人了。
  据叮叮的父亲讲,他和叮叮的妈妈在当时也算是有志青年,结婚好多年了,两人还商量着不要孩子,还说要把事业干得更大之后再要孩子。
  叮叮的妈妈说,也许这就是罪恶的根源。因为叮叮是在他们夫妻都吸上了毒之后才有的,因此叮叮才九岁便沾了毒,她一直认为儿子叮叮对毒品的追逐是从胎里带来的。
  叮叮的父亲最先吸毒,后来又把叮叮的妈妈拖下了水,在两人已经无心打理生意,都陷入毒品中不能自拔时,叮叮出生了。
  等叮叮到了七岁,该读书时,他们夫妻二人已经把一个富裕的家庭吸空了,连叮叮的一千元择校费都交不出。而他们又不愿意把叮叮送回农村老家去读书,于是叮叮便失去了读书的权力,小小年纪便流落在街头。
  叮叮的父亲告诉我,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走上吸毒这样一条万劫不复的不归路。他吸毒的原因是因为当时他认为自己的娱乐活动出奇地单调和乏味。那时小县城赌博的人最多,可叮叮的爸爸认为沉在赌博里的人是最没有出息的,因此他从不沾麻将。
  他也不嗜好当时很盛行的跳舞。正是在有钱又找不到花钱的地方和花钱的方式的情况下,叮叮的爸爸吸上了毒。他是在没有一点心理负担的情况下接受的毒品。
  他万万没有想到,毒品具有这么大的诱惑力,大得自己的意志——自己曾经那么为此深感骄傲的意志根本无法战胜诱惑。他曾无数次地戒毒,可无数次地失败。
  他同样没有想到,毒品是一个吸纳钱财的黑洞,他辛勤打拼那么多年积攒起来的、当时显得那么多的财富,会在短短十年之内被吸得精光。
  叮叮的妈妈作为妻子,眼看着丈夫在吸毒的泥潭里越陷越深,骂过,甚至打过,文静的她曾经像泼妇一样在大街上抓破过丈夫的脸。在万般招数无效的情况下,她也在一赌气之中吸上了毒,而且同丈夫一样在毒品的泥潭里越陷越深无力自拔。
  从此夫妻两人的世界里没有了战火硝烟,夫妻又像刚刚从农村出来一样,开始同心协力地打拼挣钱,不过这时他们挣钱已不是为了积攒财富更不是为了什么美好明天,而是为了满足自己越来越大的毒瘾,同时他们挣钱的方式也从原来的合法经商变成了不择手段。
  夫妻二人就这样在毒品造成的虚幻世界里过日子,把一种原本晴天朗日的世界过得昏天黑地。
  如果没有什么新的事情发生,他们会这样过下去,一直到衰竭而死。
  大多数吸毒的人都死于心力衰竭。
  可这时,他们在儿子叮叮的脏衣服口袋里发现了吸毒用的“阿诗玛”香烟的锡纸。
  这种锡纸他们太熟悉了,由于它传热比其它牌子的香烟锡纸快,吸毒的人大多用这种锡纸来吸毒。
  这对他们犹如五雷轰顶。
  那时叮叮刚满九岁,这真是太小了点。
  叮叮的父母都告诉我,这时,他们感到了一种罪过。
  虽然由于吸毒,他们做什么坏事都已经没有羞耻心和负罪感了,可面对九岁儿子叮叮口袋里的锡纸,他们仍然感到了一种深深的罪恶。
  
  3
  
  用叮叮妈妈的话,他们当时便“傻”了。
  他们开始注意平时除了给他饭吃外绝少注意的儿子。
  当天晚上他们便发现儿子正在和几个同儿子一样流浪在街头的孩子一起吸毒。
  他们把叮叮弄回家一审,才知道叮叮已经吸毒几个月了。而且,在八岁时,儿子已经学会了摸包,还学会了一些偷窃技能。
  那一晚叮叮的父母彻夜不眠。两人经过一夜商量,决定送儿子叮叮去戒毒所强制戒毒。手里还有刚刚赢来的几千元钱,这本来是夫妻两人留给自己的毒资。
  叮叮的妈妈告诉我,当时他们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决定用这几千元钱去帮儿子戒毒的。在那一晚,在发现了叮叮吸毒之后,他们才痛彻地发现,作为父母自己是多么地失职,还有,他们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多么地爱自己的儿子叮叮。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是古人诗句里的母爱。
  走下铁轨时那衰老的背影,是朱自清先生笔下的父爱。
  而在叮叮身上,母爱父爱却以这样一种方式体现——吸毒的父母将自己筹来吸毒的钱送儿子去强制戒毒。
  
  4
  
  再有两天就是妈妈的生日了。
  叮叮没有读过书,叮叮没有文化,叮叮成天在街头流浪,叮叮学了许多令人不齿的习惯和“本领”,比如偷,比如扒,比如骗,比如吸毒。
  但叮叮是一个孝顺的儿子,叮叮记得妈妈的生日,而且每年都要在妈妈生日这一天给妈妈一份礼物给妈妈一份惊喜。
  再有两天就是妈妈生日了,可妈妈还在戒毒所里戒毒。
  这几年,打击吸毒贩毒的力度越来越大,叮叮的父亲已被送去劳动教养了,叮叮的妈妈也多次被强制戒毒。
  每一次强制戒毒的时间是三个月。这一次还有几天才满三个月,也就是说,叮叮的妈妈要在戒毒所里度过自己的四十二岁生日了。
  可叮叮不愿意,叮叮想让妈妈回家过生日。
  叮叮想了好多天,怎样才能让妈妈回家过生日。
  最后叮叮决定去一趟戒毒所,找所长说说好话。叮叮找好了理由,说自己这几天一直低烧,爸爸又劳教去了,自己需要妈妈回去照顾自己。
  吸毒的人抵抗力很低,他们总是容易低烧不退。
  叮叮很有信心,因为他去过戒毒所,他认识所长,那是一个心慈的人,特别对于叮叮这样一些少年吸毒者,他更是表现得又疼又恨。他与叮叮想象中的警察大不一样,叮叮想象中的警察是很凶很恶的。
  这天叮叮穿得极脏地去戒毒所找所长。这脏衣服不是装出来的,叮叮已经没有一件干净衣服了,从妈妈进戒毒所开始,他便没有洗过澡更没有换过衣服。
  叮叮是坐公共汽车去的。叮叮的手里有钱,他可以打的去的,可叮叮的钱要给妈妈过生日,因此叮叮坐公共汽车去。
  当叮叮一身肮脏地坐在戒毒所的办公室,向所长提出这个看起来十分荒唐的要求时,那个书生气十足的所长并没有马上拒绝叮叮的要求,长期同各种违法犯罪的人打交道,使他懂得,任何一个看起来十分荒唐的请求,都含有它合理的成份。
  他认真思考了一会,竟然答应叮叮的妈妈带上三天的药,提前三天回家。
  他认为这样做有三个理由:一是叮叮妈妈这期戒毒只剩三天了,这三天带上药回家不会对整个疗效有什么影响;二是叮叮的样子让他感到一种心痛而又有些束手无策;三是他希望这种亲情的震动能影响叮叮的妈妈,起到一种药物无法起到的作用。
  人的吸毒与戒毒起重要作用的都是心理活动,毒品本身和戒毒药品本身都不是关键原因。
  叮叮的妈妈告诉我,连她也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不相信自己的儿子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把戒毒所的所长给说动了,让自己提前三天回家。
  叮叮的妈妈无法理解警察在她身上倾注的许多良苦用心,无法理解那些戒毒理论,她总是从简单的角度去看问题,因此她认为她能提前三天走出戒毒所的大门,能够在家里过四十二岁生日,是因为儿子叮叮能说,把所长给说动了。
  叮叮如愿以偿了。他把妈妈接回了家,让妈妈能在家里过四十二岁生日。
  叮叮如愿以偿了,在妈妈四十二岁生日这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尽了他的孝道,给了妈妈一件礼物,给了妈妈一份惊喜。
  许多读者这时已经猜到了叮叮给他妈妈的生日礼物是什么,对的,叮叮给他妈妈的生日礼物是一包海洛因。
  叮叮的妈妈告诉我,当她在生日这一天吸到儿子叮叮给自己买的海洛因时,她真是感动,她认为自己这个儿子没有白养,知道孝敬妈妈了。
  叮叮在事情过去两年后的今天对我讲到这件事情时,仍然抑制不住自己的骄傲,他说那天他一直看着妈妈吸,自己非常想吸但没有去吸一口。
  在叮叮心里,这是一种孝顺。
  在叮叮妈妈心里,这也是一种孝顺。
  这时我想到了许多关于孝顺的故事:《卧冰求鲤》《郭巨埋儿》还有《厅堂娱母》……这些故事虽然受到过鲁迅先生的猛烈抨击,而且我也赞成鲁迅先生的观点,但是,不可否认,它仍然决定了我对孝道的基本认识,因为这些故事都是我在孩提时父亲讲给我听的,而童年的经验往往会伴随自己终生。
  可当孝道让叮叮以这样一种方式来体现时,我却感到了一种评判上的失语。
  
  5
  
  几年了,叮叮的父母都在用各种手段——大多是肮脏的手段挣钱。
  这个时候,他们挣钱的目的已经不是很单纯了,过去他们是很单纯的,就是筹集自己吸毒需要的钱,可现在他们有了另外一个目的,这就是为儿子准备戒毒的钱。
  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可他们决定咬咬牙承受,他们说无论花多少钱,都要让叮叮戒掉毒品,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问叮叮的妈妈——叮叮的爸爸被送去劳动教养之后,为儿子挣钱戒毒的沉重担子便落在了叮叮妈妈一个人身上——我问叮叮的妈妈,你们好像从来不为当初吸上毒品而后悔,要知道后来的一切,包括儿子叮叮吸毒,都是源自当初你和丈夫吸毒啊!
  叮叮的妈妈想了想说,她没有想过这些,过去没有吸毒以前,还反思一下自己,说哪件事情做差了,怪后悔的,可自从吸上毒之后,便没心思去反思什么了,只是一个劲地向前奔,永远不会想到昨天做了什么,只想明天,想明天怎样找到钱。
  于是我明白了,反思也是健康心态的表现,也是一种幸福,而且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拥有反思的幸福。
  吸毒的人已经失去了反思的幸福。
  
  6
  
  几年了,叮叮都在这样一种怪圈中挣扎,他知道,爸爸妈妈为了筹集自己戒毒的钱是多么不容易,因此他很想戒掉毒品,他说如果自己戒掉了毒品,爸爸妈妈找到的钱就可以完全用来自己吸毒,那样他们就不会因为无钱吸毒而痛苦万分了。
  前面说过了,叮叮是一个孝顺的孩子。
  可是每次一从戒毒所出来,叮叮又总是马上去找毒品,他说他每次从戒毒所出来到复吸的时间不会超过六小时。
  戒毒是需要意志的,而且是很强的意志,可是叮叮,他几乎没有什么意志。
  因此叮叮总在被动戒毒,总在主动吸毒。
  当然,叮叮找到钱,买回毒品之后,从来没有忘记给妈妈一份。叮叮说,爸爸去劳教之后,妈妈就只有叮叮这么一个亲人了,就只剩下两人相依为命了。
  
  7
  
  这就是叮叮一家的故事——主要是叮叮和他妈妈的故事。
  写下叮叮和他妈妈的故事,我的心灵并没有既往被淘洗后的空灵感,相反,它沉甸甸地塞满了异物,这异物压迫着我,让我有一种无法喘气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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