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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周友发，小名阿发，是我的同班同学。阿发与我同岁，却比我矮了半个脑袋，脸色总是有点儿苍白，两眼恹恹的，老是没有睡醒的样子。
村上人都知道，阿发犯有一种“暗病”，我们乡下称羞于见人的病为“暗病”，阿发得的病是夜里常常会尿床。犯了这种病，大人们说医生都没本事治好的，除非等到身体发育时可能会痊愈。如果继续犯病，长大成人后肯定会连对象都找不到的。哪一个姑娘愿意嫁给一个尿床的，夜夜与他一起“窝水潭”？
阿发的年龄一年一年增大，爸爸妈妈的心病也越来越严重，他们领着儿子四处求医，中西医看了几十家，中西药吃了无其数，甚至各种土方法都用上了……阿发理解爸爸妈妈的一片苦心，也很努力配合，再长的针扎进皮肉不喊疼，再难吃的药咽进喉咙不叫苦。然而，事与愿违，阿发的“暗病”始终不见好转。
为了不使阿发尿床，爸爸妈妈每晚轮流“值班”，半夜叫醒阿发起床尿尿。阿发也真是睡性重，有一次大冷天，大人把他叫醒了，他起床后裤子一拉，光屁股坐到了冰凉的铜脚炉上，自己却一点儿不知道冷；还有一次，起床后蒙蒙懂懂，竟然坐到存放衣服的木套桶上，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待到爸爸妈妈发现，早已是“覆水难收”了。
天长日久，阿发连累了爸爸妈妈，因为妈妈是后妈，阿发更觉过意不去。为了他尿床，有时爸爸妈妈会发生口角，最后怨恨都发泄在阿发身上。面对大人的责骂，甚至挨打，阿发没有丝毫怨言，觉得大人骂他，打他都是应该的，只怪自己躺到床上就同死人一般，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他是大人，遇到这样的儿子，态度可能还要严厉些呢。三天两日要换洗床单，晒被子，逢到阴雨天，更是束手无策，不要说后妈，就是亲妈也会忍受不了的。
村上也有人说，小孩子多半是白天玩昏了头，晚上才尿床的；也有说，是因为晚饭吃稀了。于是，阿发白天在学校里尽量做到少玩，甚至不玩，课间同学都去了操场，只有阿发一个人孤零零地守望着空教室；晚饭时，爸爸关照后妈尽量给阿发吃干的，即使是稀饭，也捞干的。可是一切都不管用，第二天醒来，被窝里照旧是湿漉漉的，一股腥臊味直钻鼻孔阿发常常是一整天在自责中度过。他甚至有一种负罪感，对不起爸爸和后妈，使他们在村上人面前丢尽了脸面。
在学校里，阿发也羞愧难当，他周友发落下了“臭阿发”的外号。有几回，课间休息，阿发独自坐在课桌前发呆，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脸色很疲惫，显然昨晚又没睡好。几个调皮男生恶作剧，拉他起身，为的是看他的裤子湿不湿、昨晚有没有尿床。因为有几次连着雨天，阿发只得窝着潮兮兮的裤子到学校。一次体育课上，阿发好不容易抢到了篮球，不，其实是篮球滚到了他脚边，难得遇到这种机会，阿发拾起篮球投篮，顾不得传给别人，结果“臭阿发”被喊得满球场都是……
班主任冯老师刚从省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来乡镇学校工作。冯老师中等身材，头上扎一束马尾辫，走起路来辫子一甩一甩的，像个大姐姐似的，看上去挺精神也很亲切。尽管来学校时间不长，关于周友发的“病症”，冯老师早就有所了解，曾专程登门访问过他的爸爸妈妈。一次班会课上，年轻的冯老师向同学们提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请大家实话实说，谁有过尿床的经历？对冯老师的提问，同学们觉得好奇，从小到大谁没尿过床呢？于是，除周友发外，全班４７只小手都高高地举了起来。望着森林般举起的小手，周友发顿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宽慰。接着，冯老师告诉大家，她托省城的同学咨询过专家医生，周友发尿床主要是长期精神紧张，思想负担过重造成的，希望同学们平时能给予他多一点的关心，多一点的温暖，帮助他增强战胜疾病的勇气，千万不能把自己的欢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
冯老师的话语，似一股清风吹拂着同学们的心田，课堂上鸦雀无声，大家在回忆着，思索着……周友发很感激冯老师，也很理解同学们，其实大家也不是有意要嘲讽他，歧视他，他们绝没有恶意，仅仅是出于一种玩笑，因为有了他，班级里气氛变得更活跃了。
（二）
冬去春来。
四年级下学期，冯老师组织全班同学去县城玉峰公园春游。这是学校历史上第一次。
听到消息，我们这些久居乡镇的孩子，无不欢欣鼓舞。玉峰公园有一座玉峰山，山上有玉峰塔、文笔峰，有千年古柏；山下有一个动物园，动物园里有猴子、老虎、大象，可好玩了！然而，这一切都是听大人们说的，绝大多数孩子长这么大，还从未去过县城呢，更不用说还要上公园游玩。
小镇交通闭塞，上县城每天只有两班轮船。早上，小火轮“突、突、突——”需开上四个小时，中午到达县城，吃过饭轮船接着往回赶；下午班轮船，在县城过夜，第二天早上开往镇上。到县城办点儿事情，当天一般是来不及返回的。
我是班长，冯老师交给我一个任务，愿意参加春游的同学由我负责登记，结果全班４８名同学都积极报名参加了。然而，第二天早上我到校时，只见阿发站在村头槐树下，正在东张西望着。
“阿发——”我招呼着，迎上前去。
“文杰，”阿发上前几步，吞吞吐吐地说道，“我不去春游了……”
“睡了一夜，怎么变卦了，发生什么事情啦？”我问。
“爸爸妈妈不让去。”阿发神情沮丧地说。
“班级难得组织一次活动，全班少了你一个，大家都会觉得没劲的。”顿了顿，我问道，“是为了钱吧？”
阿发摇了摇头，说：“不，不是的——”
“要不，放学后，我上你家跟你爸爸妈妈说去。”说罢，我拉着阿发一起朝镇上学校走去。
走着，走着，阿发突然停下脚步，脸孔涨得通红，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他们怕，怕我尿床！”
我这才想起，阿发犯有“暗病”。不过，为了宽他的心，我当即表态：“这事儿你就放心吧，上了县城，晚上你跟我睡一个被窝，半夜我负责叫醒你起床尿尿。”
也许是我的话为阿发壮了胆，他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说：“那我待会回去告诉爸爸妈妈。文杰，谢谢你！”
（三）
星期六早上，同学们早早来到了学校。
因为是第一次上县城春游，大家高兴得像过节似的，不少同学穿上了新衣服，特别是那些女同学，穿着漂亮的花衣裳，头上系着五颜六色的蝴蝶结，配上鲜艳的红领巾，校园里仿佛飞来了一群花枝招展的大蝴蝶。阿发穿得也很鲜亮，上身着一件淡咖啡茄克衫，衬着雪白的衬衫领子，下身穿一条藏青色裤子，从没见他这般帅气过，平时的委顿不见了踪影。嗐，没想到阿发打扮一下也是很神气的。
同学们在教室里集中，然后整队出发去轮船码头。为了我们这次春游，县轮船公司大力支持，特地增加了一条大木船，挂在轮船后边，供我们专用。
８点钟，轮船拉响了汽笛，准时驶离码头，两岸房屋慢慢向后移去。“突，突，突——”小火轮逐渐加足马力，载着我们开出市河，驶入了青阳湖。
青阳湖湖面开阔，舟来楫往，十分繁忙，这是通往县城的主要航道。透过船舷窗口，我们观望着两岸田野里美丽的风景，金色的油菜花、碧绿的麦子、艳丽的红花草……令我们目不暇接。这些庄稼，对于我们乡镇的孩子说来，其实并不陌生，但是，因为今天在轮船上，而且是在去县城的途中，有这么多同学一起欣赏，别样的心情，带来别样的感觉，赞美声此起彼伏，显得格外热闹。
阿发今天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两眼瞪得大大的，望着舷窗外的景色，神情异常兴奋，嘴里不由自主哼起了歌来：
“让我们荡起双桨——”
他的歌声很轻，但是优美的旋律鼓荡着大家的情绪，同学们一起跟着唱了起来：
“小船儿推开波浪……”
歌声淹没了轮船马达的轰鸣声，在青阳湖上缭绕、荡漾。
这一唱不可收，一首接着一首，歌声爆满了船舱，童年的欢乐撒落在青阳湖上……
四个小时的行程，不知不觉中流淌过去了。
（四）
我们住宿在县城一中心小学，据说冯老师小学时的老师在那里当校长。学校为我们腾出了两个教室，男女同学各一间。课桌拼接在一起，铺上了租借来的被子，这是我们今晚的临时床铺。
吃过午饭，我们在冯老师带领下，前往玉峰公园。我们先去登山，拾级而上。没想到跑在头里的竟是阿发，只见他弓着背，猫着腰，脚步灵活得像一只小山兔，一改平时学校里动作木讷的模样。我们站在高高的玉峰山顶，沐浴着春风和阳光，鸟瞰着县城的景致，大家惊喜地发现，山下的房屋成了一个个火柴盒，马路上的汽车像一只只甲壳虫在蠕动，远处田野里的庄稼似一块五颜六色的绒地毯，而宽阔的青阳湖此刻成了一条银白色的缎带，飘向遥远的天际……我们第一次站得这么高，从另一个角度来认识生养我们的这方土地。啊，真是太美了！同学们由衷发出慨叹。在山脚下的动物园里，我们也第一次与活灵活现的猴子、老虎、大象……近距离接触，同学们拿出糖果、饼干喂给动物们，比自己吃了还要高兴。
对了，还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我们在山顶上有一个意外发现，上面驻守着一支解放军雷达部队，占据了西边半个山头，四周安置着铁丝网，手持冲锋枪的解放军战士正在站岗，威武极了。隔着铁丝网，我们看到了雷达，几个环形的粗大蛛网天线叠架在一起，足有半个教室大小，正在自西向东旋转着，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据说数万米高空的情况都能侦察得一清二楚。阿发入神地看着，当我叫他一起下山时，他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文杰，你说，等我长大了能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吗？”
望着他期盼的目光，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能，一定能！”
阿发笑了，笑得很灿烂。
山顶的雷达站，为我们快乐的心理添加了一份神秘色彩，也使我们幼小的心灵产生了无限的神往和遐想……
（五）
当晚，我们跟着冯老师游览了县城大街。终究是县城，商店夜晚照常营业，店门口霓虹闪烁，马路上车来人往，县城的夜晚，比乡下白天还要热闹。
望着食品店里各种各样的饮料，我突然觉得有点儿口渴，买了一罐可口可乐，顺便也给阿发买了一罐，可是阿发婉言谢绝了，坚决不吃。我知道他的心理，怕夜晚尿床，于是不再勉强。临睡前，我禁不住诱惑，把剩下的一罐可口可乐也消灭了。
２０多个男同学第一次睡在一起，兴致很高，叽叽喳喳谈论着白天游览公园的有趣事儿。阿发与我合睡，他坐在被窝里，静静地听着，听到高兴处，跟着大伙儿一起欢快地笑着。这期间冯老师从隔壁教室过来催了两次，说是明天早上要早起赶轮船，让大家早点儿休息。
终于，同学们抵挡不住白天登山的疲倦，一个个哈欠连片，渐渐进入了梦乡。
我也准备睡了，我记着对阿发的承诺，可是我不得不对他实话实说：“阿发，我的睡性也很重，今晚你自己得多留点儿神，千万别出洋相啊！”
阿发会意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放心睡吧。”
我躺下了，阿发手里捧着一本书，伴随着他的翻书声，我安然入睡了。
（六）
阿发其实是早有打算的，自己的毛病心知肚明，他下定决心今晚不睡觉。否则，一不小心尿了床，那在同学们面前有多难堪啊！冯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为他尿床作过解释，他更应该为冯老师争气啊！
周围断断续续响起了鼾声，阿发也受了感染，开始犯困，打着哈欠。忽然，他看见有同学蹬了被子，露出光秃秃的肚皮，怕他着凉，赶紧起床为他盖好被子。
正在这时，冯老师轻轻走了进来，她是来查铺的。
“周友发，你还没睡？”冯老师轻声问道。
“我，睡不着……”阿发回答时脸上有点儿发烫。
“你放心睡吧，待会儿我还会过来看你的……”冯老师知道阿发迟迟不睡觉的原因，在他头上爱抚地摸了摸，“睡下吧，嗯？”
一股暖流涌上阿发的心头，他觉得冯老师好亲切，就像他的亲姐姐！阿发“嗯”了一声，躺下了。可是，他想，冯老师这样关心自己，难道能让冯老师也不睡觉，半夜叫自己起床尿尿？阿发这样想着，重又坐起身，拿起书本。可是，看了没几行，上下眼皮调皮地打起架来，他一个激灵，赶紧起床走出教室上了趟厕所。走廊上，阵阵夜风吹来，阿发清醒了许多。回到教室时发现有同学卷走了身上的被子，又为他们一一盖好。
当又一阵浓浓的睡意袭来时，阿发从枕边的布挎包里拿出了一个小纸包，里面装着一只红辣椒，这是他战胜瞌睡虫的最后一招。阿发曾经在电影里看到，解放军侦察兵潜伏时犯困，就是吃红辣椒挺过去的。
阿发平时从不吃辣，他把红辣椒放到鼻子底下，没闻出什么味儿来，随即毫不犹豫把红辣椒塞进觜里，狠狠咬了一口。谁料尖觜红辣椒真是辣劲十足，一股浓烈的辣味即刻在嘴巴里弥漫开来，舌头变得麻木生疼，嘴巴再也合不拢来，眼睛里顿时溢满了泪水，就连后背上也是热辣辣的……红辣椒真厉害，瞌睡虫被赶跑了！
这一晚，阿发跑了两趟厕所，咬了三口辣椒，为同学们盖了五次被子，一直坚持到天快亮时，才斜倚在铺上睡着了。
（七）
天亮了，同学们醒来了。
几个调皮同学恶作剧，掀开了我和阿发的被子。
这一掀，教室里很快热闹起来，大家起哄着：
“哇，臭阿发又尿床了！”
……
我被惊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床铺中央有一滩水渍，我的裤子也是湿漉漉的。我一骨碌爬起身，双手用力摇动着熟睡的阿发：“你看看，你看看，周友发，又尿床了，把我的裤子都尿湿了……”
阿发醒了，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当他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后，脸色顿时变得通红通红的，结结巴巴向我赔礼道歉：“对，对不起——文杰，看我又睡得这么死……”
不过，我突然有了新发现，周友发尿了床，他的内裤却干干净净，一点没湿，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他半夜起床换过裤子？这个周友发真是太过分了，自己尿了床，还想栽赃于我！我不由分说，一把抢过了他的布挎包，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条新短裤——
“这是我带着以防万一的，从没穿过，文杰，你快换上吧！”阿发说着，把新短裤递给我。
……
吃过早饭，我们匆匆赶去轮船码头，乘上小火轮回返了。
刚在船舱坐定，几个男生嘁嘁喳喳又在私下里议论着周友发昨晚尿床，尿湿我裤子的事儿。周友发一旁尴尬地笑着，有几次他蠕动着嘴巴，似乎有话要说，但是一直没有说出口。
不一会，轮船起航了，坐在我身旁的周友发却呼呼大睡起来。有同学戏谑地对我嘀咕着：“文杰，当心哦，周友发又要把你尿湿了！”
有同学走上前来想摇醒他。
这时，冯老师打手势制止大家，关切而动情地说道：
“昨天晚上，周友发一夜没睡好，我几次查铺，都见他在为大家盖被子。为了不瞌睡，他还吃了红辣椒……他真正睡下，是在早晨五点过后——”
什么？周友发昨晚一夜没睡！同学们一下子停止了话语，目光齐刷刷地注视着熟睡中的周友发……
我听着，心中忐忑不安起来。阿发一夜没睡，那尿床的事——我记起冯老师的话，我也有过尿床——那是我尿的？……难怪阿发的内裤没有湿，可是，我却……
阳光撒在青阳湖上，湖面上闪动着粼粼波光，小火轮全速向前行驶着……
周友发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发出很有节律的鼾声。
他睡得很沉，很沉……
我端坐着，竭力保持着不变的姿势，心中默默念叨着：
“阿发，睡吧，放心地睡吧！”
周友发，小名阿发，是我的同班同学。阿发与我同岁，却比我矮了半个脑袋，脸色总是有点儿苍白，两眼恹恹的，老是没有睡醒的样子。
村上人都知道，阿发犯有一种“暗病”，我们乡下称羞于见人的病为“暗病”，阿发得的病是夜里常常会尿床。犯了这种病，大人们说医生都没本事治好的，除非等到身体发育时可能会痊愈。如果继续犯病，长大成人后肯定会连对象都找不到的。哪一个姑娘愿意嫁给一个尿床的，夜夜与他一起“窝水潭”？
阿发的年龄一年一年增大，爸爸妈妈的心病也越来越严重，他们领着儿子四处求医，中西医看了几十家，中西药吃了无其数，甚至各种土方法都用上了……阿发理解爸爸妈妈的一片苦心，也很努力配合，再长的针扎进皮肉不喊疼，再难吃的药咽进喉咙不叫苦。然而，事与愿违，阿发的“暗病”始终不见好转。
为了不使阿发尿床，爸爸妈妈每晚轮流“值班”，半夜叫醒阿发起床尿尿。阿发也真是睡性重，有一次大冷天，大人把他叫醒了，他起床后裤子一拉，光屁股坐到了冰凉的铜脚炉上，自己却一点儿不知道冷；还有一次，起床后蒙蒙懂懂，竟然坐到存放衣服的木套桶上，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待到爸爸妈妈发现，早已是“覆水难收”了。
天长日久，阿发连累了爸爸妈妈，因为妈妈是后妈，阿发更觉过意不去。为了他尿床，有时爸爸妈妈会发生口角，最后怨恨都发泄在阿发身上。面对大人的责骂，甚至挨打，阿发没有丝毫怨言，觉得大人骂他，打他都是应该的，只怪自己躺到床上就同死人一般，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他是大人，遇到这样的儿子，态度可能还要严厉些呢。三天两日要换洗床单，晒被子，逢到阴雨天，更是束手无策，不要说后妈，就是亲妈也会忍受不了的。
村上也有人说，小孩子多半是白天玩昏了头，晚上才尿床的；也有说，是因为晚饭吃稀了。于是，阿发白天在学校里尽量做到少玩，甚至不玩，课间同学都去了操场，只有阿发一个人孤零零地守望着空教室；晚饭时，爸爸关照后妈尽量给阿发吃干的，即使是稀饭，也捞干的。可是一切都不管用，第二天醒来，被窝里照旧是湿漉漉的，一股腥臊味直钻鼻孔阿发常常是一整天在自责中度过。他甚至有一种负罪感，对不起爸爸和后妈，使他们在村上人面前丢尽了脸面。
在学校里，阿发也羞愧难当，他周友发落下了“臭阿发”的外号。有几回，课间休息，阿发独自坐在课桌前发呆，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脸色很疲惫，显然昨晚又没睡好。几个调皮男生恶作剧，拉他起身，为的是看他的裤子湿不湿、昨晚有没有尿床。因为有几次连着雨天，阿发只得窝着潮兮兮的裤子到学校。一次体育课上，阿发好不容易抢到了篮球，不，其实是篮球滚到了他脚边，难得遇到这种机会，阿发拾起篮球投篮，顾不得传给别人，结果“臭阿发”被喊得满球场都是……
班主任冯老师刚从省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来乡镇学校工作。冯老师中等身材，头上扎一束马尾辫，走起路来辫子一甩一甩的，像个大姐姐似的，看上去挺精神也很亲切。尽管来学校时间不长，关于周友发的“病症”，冯老师早就有所了解，曾专程登门访问过他的爸爸妈妈。一次班会课上，年轻的冯老师向同学们提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请大家实话实说，谁有过尿床的经历？对冯老师的提问，同学们觉得好奇，从小到大谁没尿过床呢？于是，除周友发外，全班４７只小手都高高地举了起来。望着森林般举起的小手，周友发顿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宽慰。接着，冯老师告诉大家，她托省城的同学咨询过专家医生，周友发尿床主要是长期精神紧张，思想负担过重造成的，希望同学们平时能给予他多一点的关心，多一点的温暖，帮助他增强战胜疾病的勇气，千万不能把自己的欢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
冯老师的话语，似一股清风吹拂着同学们的心田，课堂上鸦雀无声，大家在回忆着，思索着……周友发很感激冯老师，也很理解同学们，其实大家也不是有意要嘲讽他，歧视他，他们绝没有恶意，仅仅是出于一种玩笑，因为有了他，班级里气氛变得更活跃了。
（二）
冬去春来。
四年级下学期，冯老师组织全班同学去县城玉峰公园春游。这是学校历史上第一次。
听到消息，我们这些久居乡镇的孩子，无不欢欣鼓舞。玉峰公园有一座玉峰山，山上有玉峰塔、文笔峰，有千年古柏；山下有一个动物园，动物园里有猴子、老虎、大象，可好玩了！然而，这一切都是听大人们说的，绝大多数孩子长这么大，还从未去过县城呢，更不用说还要上公园游玩。
小镇交通闭塞，上县城每天只有两班轮船。早上，小火轮“突、突、突——”需开上四个小时，中午到达县城，吃过饭轮船接着往回赶；下午班轮船，在县城过夜，第二天早上开往镇上。到县城办点儿事情，当天一般是来不及返回的。
我是班长，冯老师交给我一个任务，愿意参加春游的同学由我负责登记，结果全班４８名同学都积极报名参加了。然而，第二天早上我到校时，只见阿发站在村头槐树下，正在东张西望着。
“阿发——”我招呼着，迎上前去。
“文杰，”阿发上前几步，吞吞吐吐地说道，“我不去春游了……”
“睡了一夜，怎么变卦了，发生什么事情啦？”我问。
“爸爸妈妈不让去。”阿发神情沮丧地说。
“班级难得组织一次活动，全班少了你一个，大家都会觉得没劲的。”顿了顿，我问道，“是为了钱吧？”
阿发摇了摇头，说：“不，不是的——”
“要不，放学后，我上你家跟你爸爸妈妈说去。”说罢，我拉着阿发一起朝镇上学校走去。
走着，走着，阿发突然停下脚步，脸孔涨得通红，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他们怕，怕我尿床！”
我这才想起，阿发犯有“暗病”。不过，为了宽他的心，我当即表态：“这事儿你就放心吧，上了县城，晚上你跟我睡一个被窝，半夜我负责叫醒你起床尿尿。”
也许是我的话为阿发壮了胆，他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说：“那我待会回去告诉爸爸妈妈。文杰，谢谢你！”
（三）
星期六早上，同学们早早来到了学校。
因为是第一次上县城春游，大家高兴得像过节似的，不少同学穿上了新衣服，特别是那些女同学，穿着漂亮的花衣裳，头上系着五颜六色的蝴蝶结，配上鲜艳的红领巾，校园里仿佛飞来了一群花枝招展的大蝴蝶。阿发穿得也很鲜亮，上身着一件淡咖啡茄克衫，衬着雪白的衬衫领子，下身穿一条藏青色裤子，从没见他这般帅气过，平时的委顿不见了踪影。嗐，没想到阿发打扮一下也是很神气的。
同学们在教室里集中，然后整队出发去轮船码头。为了我们这次春游，县轮船公司大力支持，特地增加了一条大木船，挂在轮船后边，供我们专用。
８点钟，轮船拉响了汽笛，准时驶离码头，两岸房屋慢慢向后移去。“突，突，突——”小火轮逐渐加足马力，载着我们开出市河，驶入了青阳湖。
青阳湖湖面开阔，舟来楫往，十分繁忙，这是通往县城的主要航道。透过船舷窗口，我们观望着两岸田野里美丽的风景，金色的油菜花、碧绿的麦子、艳丽的红花草……令我们目不暇接。这些庄稼，对于我们乡镇的孩子说来，其实并不陌生，但是，因为今天在轮船上，而且是在去县城的途中，有这么多同学一起欣赏，别样的心情，带来别样的感觉，赞美声此起彼伏，显得格外热闹。
阿发今天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两眼瞪得大大的，望着舷窗外的景色，神情异常兴奋，嘴里不由自主哼起了歌来：
“让我们荡起双桨——”
他的歌声很轻，但是优美的旋律鼓荡着大家的情绪，同学们一起跟着唱了起来：
“小船儿推开波浪……”
歌声淹没了轮船马达的轰鸣声，在青阳湖上缭绕、荡漾。
这一唱不可收，一首接着一首，歌声爆满了船舱，童年的欢乐撒落在青阳湖上……
四个小时的行程，不知不觉中流淌过去了。
（四）
我们住宿在县城一中心小学，据说冯老师小学时的老师在那里当校长。学校为我们腾出了两个教室，男女同学各一间。课桌拼接在一起，铺上了租借来的被子，这是我们今晚的临时床铺。
吃过午饭，我们在冯老师带领下，前往玉峰公园。我们先去登山，拾级而上。没想到跑在头里的竟是阿发，只见他弓着背，猫着腰，脚步灵活得像一只小山兔，一改平时学校里动作木讷的模样。我们站在高高的玉峰山顶，沐浴着春风和阳光，鸟瞰着县城的景致，大家惊喜地发现，山下的房屋成了一个个火柴盒，马路上的汽车像一只只甲壳虫在蠕动，远处田野里的庄稼似一块五颜六色的绒地毯，而宽阔的青阳湖此刻成了一条银白色的缎带，飘向遥远的天际……我们第一次站得这么高，从另一个角度来认识生养我们的这方土地。啊，真是太美了！同学们由衷发出慨叹。在山脚下的动物园里，我们也第一次与活灵活现的猴子、老虎、大象……近距离接触，同学们拿出糖果、饼干喂给动物们，比自己吃了还要高兴。
对了，还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我们在山顶上有一个意外发现，上面驻守着一支解放军雷达部队，占据了西边半个山头，四周安置着铁丝网，手持冲锋枪的解放军战士正在站岗，威武极了。隔着铁丝网，我们看到了雷达，几个环形的粗大蛛网天线叠架在一起，足有半个教室大小，正在自西向东旋转着，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据说数万米高空的情况都能侦察得一清二楚。阿发入神地看着，当我叫他一起下山时，他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文杰，你说，等我长大了能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吗？”
望着他期盼的目光，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能，一定能！”
阿发笑了，笑得很灿烂。
山顶的雷达站，为我们快乐的心理添加了一份神秘色彩，也使我们幼小的心灵产生了无限的神往和遐想……
（五）
当晚，我们跟着冯老师游览了县城大街。终究是县城，商店夜晚照常营业，店门口霓虹闪烁，马路上车来人往，县城的夜晚，比乡下白天还要热闹。
望着食品店里各种各样的饮料，我突然觉得有点儿口渴，买了一罐可口可乐，顺便也给阿发买了一罐，可是阿发婉言谢绝了，坚决不吃。我知道他的心理，怕夜晚尿床，于是不再勉强。临睡前，我禁不住诱惑，把剩下的一罐可口可乐也消灭了。
２０多个男同学第一次睡在一起，兴致很高，叽叽喳喳谈论着白天游览公园的有趣事儿。阿发与我合睡，他坐在被窝里，静静地听着，听到高兴处，跟着大伙儿一起欢快地笑着。这期间冯老师从隔壁教室过来催了两次，说是明天早上要早起赶轮船，让大家早点儿休息。
终于，同学们抵挡不住白天登山的疲倦，一个个哈欠连片，渐渐进入了梦乡。
我也准备睡了，我记着对阿发的承诺，可是我不得不对他实话实说：“阿发，我的睡性也很重，今晚你自己得多留点儿神，千万别出洋相啊！”
阿发会意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放心睡吧。”
我躺下了，阿发手里捧着一本书，伴随着他的翻书声，我安然入睡了。
（六）
阿发其实是早有打算的，自己的毛病心知肚明，他下定决心今晚不睡觉。否则，一不小心尿了床，那在同学们面前有多难堪啊！冯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为他尿床作过解释，他更应该为冯老师争气啊！
周围断断续续响起了鼾声，阿发也受了感染，开始犯困，打着哈欠。忽然，他看见有同学蹬了被子，露出光秃秃的肚皮，怕他着凉，赶紧起床为他盖好被子。
正在这时，冯老师轻轻走了进来，她是来查铺的。
“周友发，你还没睡？”冯老师轻声问道。
“我，睡不着……”阿发回答时脸上有点儿发烫。
“你放心睡吧，待会儿我还会过来看你的……”冯老师知道阿发迟迟不睡觉的原因，在他头上爱抚地摸了摸，“睡下吧，嗯？”
一股暖流涌上阿发的心头，他觉得冯老师好亲切，就像他的亲姐姐！阿发“嗯”了一声，躺下了。可是，他想，冯老师这样关心自己，难道能让冯老师也不睡觉，半夜叫自己起床尿尿？阿发这样想着，重又坐起身，拿起书本。可是，看了没几行，上下眼皮调皮地打起架来，他一个激灵，赶紧起床走出教室上了趟厕所。走廊上，阵阵夜风吹来，阿发清醒了许多。回到教室时发现有同学卷走了身上的被子，又为他们一一盖好。
当又一阵浓浓的睡意袭来时，阿发从枕边的布挎包里拿出了一个小纸包，里面装着一只红辣椒，这是他战胜瞌睡虫的最后一招。阿发曾经在电影里看到，解放军侦察兵潜伏时犯困，就是吃红辣椒挺过去的。
阿发平时从不吃辣，他把红辣椒放到鼻子底下，没闻出什么味儿来，随即毫不犹豫把红辣椒塞进觜里，狠狠咬了一口。谁料尖觜红辣椒真是辣劲十足，一股浓烈的辣味即刻在嘴巴里弥漫开来，舌头变得麻木生疼，嘴巴再也合不拢来，眼睛里顿时溢满了泪水，就连后背上也是热辣辣的……红辣椒真厉害，瞌睡虫被赶跑了！
这一晚，阿发跑了两趟厕所，咬了三口辣椒，为同学们盖了五次被子，一直坚持到天快亮时，才斜倚在铺上睡着了。
（七）
天亮了，同学们醒来了。
几个调皮同学恶作剧，掀开了我和阿发的被子。
这一掀，教室里很快热闹起来，大家起哄着：
“哇，臭阿发又尿床了！”
……
我被惊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床铺中央有一滩水渍，我的裤子也是湿漉漉的。我一骨碌爬起身，双手用力摇动着熟睡的阿发：“你看看，你看看，周友发，又尿床了，把我的裤子都尿湿了……”
阿发醒了，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当他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后，脸色顿时变得通红通红的，结结巴巴向我赔礼道歉：“对，对不起——文杰，看我又睡得这么死……”
不过，我突然有了新发现，周友发尿了床，他的内裤却干干净净，一点没湿，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他半夜起床换过裤子？这个周友发真是太过分了，自己尿了床，还想栽赃于我！我不由分说，一把抢过了他的布挎包，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条新短裤——
“这是我带着以防万一的，从没穿过，文杰，你快换上吧！”阿发说着，把新短裤递给我。
……
吃过早饭，我们匆匆赶去轮船码头，乘上小火轮回返了。
刚在船舱坐定，几个男生嘁嘁喳喳又在私下里议论着周友发昨晚尿床，尿湿我裤子的事儿。周友发一旁尴尬地笑着，有几次他蠕动着嘴巴，似乎有话要说，但是一直没有说出口。
不一会，轮船起航了，坐在我身旁的周友发却呼呼大睡起来。有同学戏谑地对我嘀咕着：“文杰，当心哦，周友发又要把你尿湿了！”
有同学走上前来想摇醒他。
这时，冯老师打手势制止大家，关切而动情地说道：
“昨天晚上，周友发一夜没睡好，我几次查铺，都见他在为大家盖被子。为了不瞌睡，他还吃了红辣椒……他真正睡下，是在早晨五点过后——”
什么？周友发昨晚一夜没睡！同学们一下子停止了话语，目光齐刷刷地注视着熟睡中的周友发……
我听着，心中忐忑不安起来。阿发一夜没睡，那尿床的事——我记起冯老师的话，我也有过尿床——那是我尿的？……难怪阿发的内裤没有湿，可是，我却……
阳光撒在青阳湖上，湖面上闪动着粼粼波光，小火轮全速向前行驶着……
周友发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发出很有节律的鼾声。
他睡得很沉，很沉……
我端坐着，竭力保持着不变的姿势，心中默默念叨着：
“阿发，睡吧，放心地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