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中的老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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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乔不启向马服理
  亮出了招牌式動作
  拎着包刚进走廊,一缕阳光追影似的落在身上。马服理立马感觉有一种怪异的气息擦着眼皮就过去了,有一种邪性的味道。
  最近,也就是最近,公司不少职工开始对马服理侧目相看。当然了,这侧目相看里面掺杂着很多不可理喻的东西,归结起来有多个版本,且有些靠谱:有人说,马服理在搞一个见不得人的名堂,躲躲藏藏,一天就像残雪怕见阳光,鬼鬼祟祟堪比小偷;有人说,马服理这两天神经不正常,相当过敏,有精神被刺激、情感遭受重创的嫌疑,佐证是,但凡说话,不是前言不搭后语,就是所问非所答,再不就是沉默寡言、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像尊塑像。
  这天,马服理在办公室埋头修改一篇宣传公司的稿子。由于头天加班贪晚,回家已近午夜,睡眠不足,加之放弃了早餐,疲惫袭来,感觉整个身子倦乏无力。他站起身,双臂上扬,双拳紧握,打转身子使劲伸了一个懒腰,张开大嘴畅快地深深打了一个哈欠。又把近视眼镜摘下来,从抽屉里掏出一块眼镜布,手指左右捻动,仔细擦起镜片,两眼却紧盯窗前,若有所思。刚要坐下去,座机的炫彩铃声忽地响起,乔不启浑厚的男中音传来,老马你过来一下,有事我想向你当面请教,你先别管什么内容,见面再说。
  马服理打了一个停顿,刚想分辩,电话像利刃斩断嫩草一样利落,立马断了。马服理岂敢怠慢,给他换副熊胆,他也不敢这样做。马服理这点能分得清,这家伙能掌握好分寸,比公司一些人员有过之而无不及。从他干上办公室主任的第一天起,马服理就把怎样伺候领导,怎样答对其他科室的同事,怎样让公司所有人方方面面都满意,当作一门学问严肃对待,仔细揣摩,认真研究。一年过后,单位不少人都知道马服理有个习惯。上班下班,右手中总有个八匹马牌男士拎包,塞满了东西,鼓鼓囊囊扎人眼球。这事后来让许知音给捅了出来,她向众人透露一个秘密说,马服理的包里除了小木梳等用品,装的全是书,还不让人看。你们知道那是什么书吗?好像叫什么《怎样写情书》。有人当场更正说,谁这年头还手写情书?那本书叫《领导艺术》,是上中下三册,马服理啃完这册啃那册,能倒背如流。你不知道办公室是贯通所有科室的枢纽吗?那办公室主任就是那个户枢不蠹的轴,非同小可,老马就这点儿破事你还大惊小怪,像站在小河边上见到万吨级航母,忒缺乏见识了。许知音红唇一撇,哥们儿,本人绝对佩服,你比我有神通啊。这回我花钱雇人,你帮我看着他,这家伙神神秘秘有点儿不老实。
  办公室每天接的电话多了去了,领导找,同事找,亲戚找,有时母亲也找,忙得凳子上难坐安稳,时间长了,都麻木了。麻木归麻木,但电话还得接,且要认真地接,事情还要照办不误。


  不过,这回马服理心里颠倒着泛起寻思。短短的十几秒钟,马服理立马理出了三层意思。乔不启这个电话有别以往,一是措辞上很是谦逊;另一个是看似温和的态度,实际上却明显地加重了语气;更重要的是乔不启用“请教”一词。这可非同小可,领导对下属怎么能随便用请教一词呢?在他的印象中,乔不启对待下属从来没有这么客气过,不冷着脸跟你说话就不错了。请教?请教什么?领导向我请教?是乔不启正意反说、我做错了什么吗?马服理一下子就坠入云雾之中,有点迷迷瞪瞪地找不到北。
  马服理习惯性地扶了一下眼镜,又扶了一下,在那篇宣传稿上做下标记,放下手中的活儿,趋小步来到乔不启的办公室。
  乔不启点着一支烟,吐出一口,灰色的烟雾爬向他的脸面耳边,转瞬就消失了。请坐,老马,对了,是马主任。
  乔经理找我有事?您尽管吩咐。请领导别叫我马主任,还叫我马服理,服理,对,就叫服理,这样我听着最习惯。话语间,马服理的眼镜后面就有了一种惊异而又不易觉察的目光。
  乔不启宽厚的身躯挡住了整个椅背,宽阔的额头与方正的大脸配上一双浓眉大眼,很是协调,整个面部呈现出俊朗的“黄金比例”。他的嘴角绽放出一抹灿若桃花的微笑。马服理很少看到乔不启与下属说话有这样的笑。
  马服理转身走近茶几去取茶缸,特意选了个角度,背对着乔不启倒水。我今天怎么了?过于敏感,神经病,该死。
  乔不启吸了一口烟,边吐边说,那还叫马服理吧,我也感觉这样的称呼好,很亲切,况且我们本身就是一家人。你干上办公室主任都一年多了,我对你关心不够。我这个人有时好使脸色,耍阴阳脾气,教训人不留情面,不分场合。自从你当上这个办公室主任,你可真没少挨我训。这次算是来一次自我批评,照一照镜子,正一正衣冠。我知道,我的身上有着严重的官僚作风,我们家你嫂子也批评过我有这方面的毛病。可是,你嫂子的枕边风吹得还不是很硬,难怪,我的臭毛病改不了。呵呵。还是谈谈工作吧,最近工作怎么样?累吗?有什么困难吗?我让你过来,是过几天总公司的组织部门要来考核领导班子。你是单位的中层领导,我又分管办公室,你是老职工,可要带个好头。不知道的不要乱说,知道的把握好分寸最好不说,我相信你处理问题的能力。别的我不多说了,这次考核非同一般,有些事情你慢慢就会知道,不明白慢慢就会明白,还要做得明白。
  乔不启将姿态降得很低。与人为善,就是与马服理为善,非常和蔼,关爱之情溢于言表,也算开门见山,不掖着藏着,不拖拖拉拉。
  健硕却不臃肿,不到五十岁的乔不启,是公司的第一副经理,是公司的老领导了。他从一个普通的车间工人干起,经过近二十年的努力,使出浑身解数熬到了副经理的位置,也算是实现了人生的第一个目标,主抓公司的安全生产与销售。前段时间,疯传公司的一把手王经理要走,要去总公司做副总。于是,大家议论说,最可能接替王经理的就是乔经理了,也算顺理成章。职工议论一段时间后,像是淡忘了一般抛之云外。
  乔不启嘴里叼着烟,左手扶着自己的下巴,揉搓着黑密的胡茬,抬起宽厚的右手拢了下头发,接着又梳理了一下,双眸像两颗寒星盯视了马服理数秒钟后,又梳理了一下。这像是暗示又像是命令的动作与眼神,让马服理的心里顿时慌作一团。   公司人都知道,这是乔不启的招牌动作。看似是個很随意也并不夸张的动作,却有着深刻的内涵与指向。公司人总结说,乔经理遇到棘手问题的时候,这样的动作会重复多次。乔经理当着谁的面用头发一遍遍打磨指甲,那个人烦心事也就来到了,如同噩梦缠身。当然了,这有夸张之嫌。
  作为公司的办公室主任,马服理当然知道乔经理的这个招牌动作了。如果连这件事都不知晓,他马服理还当什么办公室主任,还是赶紧干他的销售得了,何必打破脑袋削着尖势在必得。竞争办公室主任那次,马服理是通过述职、演讲、职工投票等一系列环节确定最终人选。背演讲稿,做述职报告,结果却与竞争对手差了不少票。到了最后领导与群众投票这个环节,马服理却以绝对的优势胜出,如愿当上了许多人梦想的、上上下下都能沟通上的办公室主任。这次,更为重要的是,人家乔经理并没有把他当成外人,高度信任,也叫开诚布公。
  乔经理放心,领导的吩咐一定照办,我马服理这点儿事情能做明白。
  马服理摘下眼镜,磨擦了几下镜片,刚稳定下思绪,就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询问他什么时候方便好上门给他家重铺地板块。
  什么铺地板块?乱七八糟。马服理很不耐烦地说。
  先生,您别急,好好想想,是您打的电话找我。
  马服理拍了一下脑门儿,对不起,我把这茬忘了。
  二 修地面时
  认识了二梅
  几天来,乔不启的电话不断。基本上是一天一个打给马服理,这有了一点儿上下颠倒的味道。
  马服理到他的办公室请示工作,他干脆权利彻底下放,以绝对信任的姿态让马服理一手操办。这在马服理印象中还很少碰到。乔不启分管办公室工作。以前,乔不启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直到把工作交代得明明白白,才肯放手让马服理去安排。马服理工作时沟通协调能力不是很强,但分寸把握还比较到位。自从干上办公室主任,从没有因为工作受到王经理的批评。乔不启也没有批评过他。乔不启有时安排工作过于细腻,可以叫作不放心。但马服理每次完成得都叫他满意。马服理自我感觉,与乔不启走得还是近一些,自己的直接领导处理不好关系,工作的开展肯定要带来不畅。这个,马服理懂。
  可是,这次面对乔不启的警告,或者叫命令更准确一些,他的心里多少有点儿不舒服,更不理解。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马服理连这点事情还不明白吗?还拿捏不准吗?照你的吩咐,我来个君子不开口、神仙猜不透最好。他有一种不算强烈,但却很不舒服的被轻视被侮辱的感觉。
  好奇心人人都有。这几天公司再起波澜,不能说成是人心浮动,但也绝不平静。因为总公司那边传出的人事变动,像一个偌大的磁场一样吸引了公司不少人的目光,这可能牵涉到某位领导的升迁、去留问题。更重要的是,王经理要离职的消息早都传开了。
  老马,你认为王经理一走,谁能当上一把手?人力资源部的许知音悄无声息地踅到了办公室,站在马服理的身后。白皙的小手春风一般,从后面温柔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马服理扶了一下眼镜,眼睛盯视着电脑屏幕,正在赶写会议通知,知道是许知音,并没放慢在键盘上敲字的手,也没有正眼看许知音一眼,停了一下,又扶了一下眼镜,我的许大美人,你是不是闲得没事儿干了,憋得慌是不是?实在没事干儿帮我打通知。人家总公司组织人员考核领导班子,是不是把你痒得够呛?用不用我与他们说说,把你加进去?上面来考核肯定有它的尺度,涉及到群众打分的,尽管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得了。要找你谈话,你就实事求是地向考核小组汇报。至于谁能当上经理,组织上会通盘考虑,哪儿能轮到我们操闲心。不是我说你,把你的本职工作干好得了。况且你怎么知道王经理要走,你可别瞎造谣,小心被人割了舌头,把你当作长舌妇。人家都说美女造谣罪加一等,你可要加倍小心,别说我没提醒你。
  公司的人都认为,许知音与马服理是要好的朋友。许知音曾多次当着众人的面大吵大嚷,说马服理是她的蓝颜知己,是她的男性闺蜜。马服理听到这话,总是笑笑就敷衍过去了,这笑代表着既承认也不承认,随你们的心思说吧。就因为这个,许知音多次当着他的面较真,强迫他承认是她的“闺蜜”。马服理扶扶眼镜,还是笑笑。许知音就急眼了:老马你挺油啊,别以为你了不起,你那办公室主任还有我一票呢。没有我帮你拉几个人,你还能坐在这里臭美?马服理还是笑笑,那我请你吃饭,给你买猪蹄,陪你喝酒,还你个人情?许知音瞪了马服理一眼,别伤了你闺蜜的心,小心我杀上门有你好看。我没自作多情投怀送抱吧?马服理扶扶眼镜,还是笑笑。
  靠,老马你行啊?我只说了一句,你就长篇大论给我上课立规矩,看我不掐死你。许知音上前扼住马服理的喉咙,让他讨饶。马服理顺势抓住她的手。许知音甩开,你这家伙别占我便宜。你说这次考核谁会名落孙山?许多人对他很有意见,你肯定能够猜到这个人是谁,都已经抱孙子了,想当经理的愿望还那么强烈,我就纳闷儿,这官瘾怎么那么大。我看这回肯定走人,不下车间就算他烧高香了。王经理的位子我看他是坐不上,老猫变狗,德行没有,可能得下辈子。许知音絮叨不绝。
  马服理一听这话,急忙把手放在嘴边,随后,打了一个手势,赶紧站起身去关门。
  怕啥呀,看把你吓得像见了鬼一般,谁能把你吃了?要不,你去当经理吧,我挺你,我能挺动你,我能做你的梯子把你送上去。你若攻城,我就是那个抱着炸药包不要命向前冲的人。
  马服理笑笑,炸药包?我看你倒像一个炸药包。挺我?你能有多大的劲儿挺我?许大美人,别逞能,你不怕我怕,我的办公室主任这个宝座刚坐热乎还没升温呢。你可别嘴大舌长,真像个炸药包似的四处乱炸,把我弄下去,我就前功尽弃了。
  哟,怕你的小官掉蛋呀?
  就你抬举我,我这哪儿是官啊。充其量就是跑腿的,打水的,打电脑的,接电话的,公司的勤务员。你可别瞎说。
  许知音虽没点破,但马服理心明如镜,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乔不启。
  面对许知音絮絮叨叨、不厌其烦的述说,马服理感叹地说,许知音我告诉你一个事实吧,我对这类事情一点儿不感兴趣。就像狗熊遇见老虎似的,最好见面就躲,与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那我是求之不得了。   马服理这是真心话。他与许知音说话时,实话少假话多,大多是嘻嘻哈哈了事。许知音也不介意,有时假话当作真话听,有时也把真话当作假话听,认为这是马服理对待她这个闺蜜的一种没正经的方式。
  总公司来人考核那天,要找部分职工谈话。马服理想躲没躲开,被列入到考核小组谈话对象之列。他思路清晰地回答了考核小组的提问。令他不解的是,考核小组提出的问题,关系到姚右远与乔不启的最多。
  那天下午,总公司的人刚走,马服理交代了一下工作,就拎着包匆忙而去。马服理前脚刚走,后面就有人议论纷纷。有人说,老马又带着他的那本书不知到哪个旮旯胡同啃他的“领导艺术”去了;还有人说,老马现在成了一个“线人”,专门为王经理打探总公司那边消息,稍有蛛丝马迹就立即报告。
  马服理哪儿也没去,他回家了。不回家不行了,家里有几平方米地板块变形隆起,都好多天了,母亲一遍一遍催促说该找个人修修。前几天,他通过楼道粘贴的花花绿绿的小广告请人维修,人家说就在单元门口等着呢,按门铃就是没人开门。
  馬服理进屋,发现母亲不在家,知道她肯定又去楼下广场晒她的老寒腿去了。母亲有严重的类风湿疾病,好多年了,腿都变形了。还有严重的哮喘病,家里的生活包括大事小情都得马服理张罗。马服理当上这个办公室主任就更忙了,比在销售科还忙。销售科就是一趟子活儿,干完就拉倒。有时还能出去走走,见个客户什么的,不受约束。有时,重要客户公司出钱,还能蹭一顿饭局,外带服务性消费。马服理那年竞争办公室主任时存了很大私心,他想走个曲线,在这个岗位上磨砺两年,再考虑下一步。没想到,他干上这个主任后,单位发生的大大小小事件,让他敏感地意识到自己的“官运”到头了。
  让马服理深感怪异的是,这对搭档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多岁,瘦得像一根棍子;女的顶多三十岁,长相一般,也很朴实、很有肉感。言语之间,女人倒不是很计较,男人却盘问得很仔细。马服理心里合计,这对夫妻档倒是很有意思。
  刚进家门,这两人便忙着脱去外套、毛衣,很有大干一场的架势。
  不料才凿几下,男人甩了几下胳膊,瞅着马服理,便抱怨起来。这地板太硬了,你看,凿一下,火星四射,手都要起泡了。加工钱!加工钱!不加工钱不干了。
  工钱不是说好了吗?一个人四十块钱。
  这地板太硬了嘛。
  不硬还叫水泥地板,笑话,你要加多少?马服理有点儿不理解。
  加六十,一百块一个人。
  一百块?两个人就是二百块,还不到半天的工作,真是狮子大开口了。平素马服理最恨不守信用、敲诈勒索,但考虑到再去请工又要费时间,只好委曲求全,五十块行不行?
  不行!少一分钱都不行。看男人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马服理终于忍无可忍,下达了逐客令,那就另谋高就吧,我再找别的人干。
  男人见要挟不成,一边穿毛衣,一边说,说老实话,这活儿就算你给再多钱,我也不干。
  那你讲什么价?马服理扶了一下眼镜,生气地说。
  去请能干的人给你干啊!我总得赚点介绍费吧!
  干这一点点维修工作,也想赚介绍费,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嘛!马服理心里有些别扭。
  令老马再次感到奇怪的是,整个争论过程,女人居然一声不哼埋头苦干。男人走了,她还在一锤一锤地工作着,像是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你不走吗?你的男人都走了。马服理疑惑地问。
  有工做,有钱挣,我干吗要走?
  那你要多少钱?
  五十块钱帮你全部做完。
  什么?马服理诧异地说。
  原先八十块两人干,男人还嫌少,嫌工作辛苦。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就给你一百块吧。见女人诚实肯干,马服理显然动了恻隐之心。
  这一点活儿,我半天就可做完,你要两个人做,给八十块,已经太高了,就五十块吧,大家都不容易。
  那你的男人可不这样想。
  首先更正一下,他不是我男人。我们都是蹲市场找活的人,是临时凑起来的搭档。有些力气活儿我干不了,他能干;有些技术活儿他干不了,我干。这人就是这样,技术活不会干,辛苦工又不愿干,总想投机取巧,只配一辈子蹲街边。马服理感觉女人挺不简单,既能干又扎实。
  你就叫我二梅吧。
  马服理与二梅在交谈中了解到,她只是个初中毕业生,来城里打工都快五年了。为了多挣一点钱,就是春节也不打算回家。
  春节人们一般不装修。
  我知道,我是帮人家上街发传单,做小蜜蜂。
  挣到钱,打算做什么呀?
  考驾照,当出租车司机呀!
  说到前途理想,二梅的眼睛闪动着春天般的光亮。掘得第一桶金后,我就回老家自己买车来开,生活肯定滋润。
  看着这个诚实善良充满朝气的女人,马服理真诚地说,你的美梦一定成真。以后,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打个电话。
  二梅快活地说,那敢情好了。我在这里没亲没故,认识大哥也算是缘分,你不嫌弃就把我当作你的妹妹吧。
  马服理说,好啊!我是孤家寡人,正好我没有妹妹呢。
  这次给你修地板,算是赚大了,还认了一个哥哥。
  马服理也非常高兴。二梅临走,他把自己不想穿的衣服给她找了好几件,还多给了她五十块钱。就算是见面礼吧,哥不是大款,别嫌少就行。
  马服理承认,他后来对二梅的感情还是很纯真的。他与许知音也就是同事,好上一点儿是同事加朋友。他不愿意与许知音走得太近,时刻把握着一个尺度。与二梅就不一样了,他始终把二梅当作自己的妹妹看待。
  后来,马服理通过一个朋友关系,帮助二梅在美食城谋了一个差事。不用出苦力气了,一个月至少能多挣八十块钱。
  三 姚右远的邀请让
  马服理坠入云里雾里
  那天上午,马服理对姚右远打来的电话既纳闷儿,又有些犹豫不决。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样的一个电话。或者,准确地说,是一个没有理由的约请。他更不明白姚右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臆想中的猜测而已。   姚右远用手机给马服理打的电话,马服理知道他不在公司。
  我不能随便揣度人家,也许是好意。马服理边整理各科室员工报销凭据边想。
  马服理扶了一下眼镜,姚经理有什么事情吗?有事情您尽管说,我一定照办。您是领导,如果有不对的地方请您批评指正。
  姚右远笑出声,批评?不是,哪儿有那么多批评?老哥,别把我想得那么官僚。啊,是这么回事,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事情,小事,我只想与你在一起聊聊。这么长时间了,也没在一起好好谈谈,是不是都生疏了?呵呵。我说话嘴馊,得罪之处肯定不少。明天我安排个地方,我请你喝点儿小酒,交交心,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把别的事情向后推推,交心就是工作,且是头等的工作,办公室主任更应该是交心促进工作的典范。
  马服理赶紧说,这话您说哪儿去了,我对您感激还来不及呢,得罪之说从哪来呀。几年来您给了我许多的关照,如果请吃饭,我该请您才对,哪能让您破费。不过,姚经理,我实在是没有空儿啊。上午我有个很重要的客户要见。虽然我不在銷售科了,可这是我的一个老客户,我们都交往了好几年了,彼此都很信任。这不,这个客户大老远来了,非要找我洽谈业务。我说,我已经不在销售科了,我给你介绍我们公司销售科的一位同事与你接洽。这个客户死拗死拗的,非我不见。我怕把这个客户弄跑了,对公司损失太大,就答应了要见他一面。姚经理,您看我这么处理是不是恰当,请领导指示。
  马服理这么一说,电话那头不再强求,也就挂断了。
  话是这么说,尽管是实情,马服理内心里却颇感底气不足,手心里潮乎起来,明显地是出了一层细汗。人家毕竟是副经理,单位的三把手。领导请员工吃顿饭,按理说应该给足面子才是。你是谁呀?自不量力,怎么说了这么长时间还推三阻四拒绝?是不是办了一件蠢事?于理可恕,于情不妥。想到这里,马服理马上感觉到自己的做法甚是欠佳,嘲笑自己太过愚笨,情商几乎为零。不过,只是几秒钟的时间,像一张张碟片刷刷地闪过,大脑中一连串让人琢磨的问号涌来。
  姚右远很长时间都没有给他打过电话,因为他不主抓办公室。乔不启是他的直接领导。
  马服理直接对一把手负责,是一把手王经理的影子,兼顾对乔不启负责。
  不论怎样猜想,马服理都想不出一个绝对的理由,解读姚右远约他出去吃饭这个电话。
  马服理知道,公司这几天挺热闹。总公司一帮人马刚刚完成的领导班子考核的余波还没有散尽。表面上虽然一些职工不再热议,但似乎仍然有一股暗流在涌动。
  与别人的感受不一样,马服理心里的不平静始于乔不启。很大程度上更是因为,姚右远作为公司的领导约请他出去吃饭这件事。此事来得很突然。
  晚上下班一回家,他脱掉衣服和皮鞋,坐下来。酸楚羞愧的感觉裹挟着一种不良情绪涌了上来。他瞧见,自己的袜子后跟不知什么时候磨破了,内衣靠近腋下的地方已经被汗渍染黄。
  倒了一杯水,走进母亲的房间。见老人家挣扎着靠在床头,马服理的心头突然酸了一下。老人白花花的头发披散着,让人更有一种风烛残年的伤感。老人又一阵咳嗽,喘了数下。
  妈,您慢慢喝,别呛着。马服理忙把水递过去。
  老人的脸被一口痰憋得通红,咳嗽了多次才把痰吐出去。马服理接过包裹着浓痰的纸,拿毛巾给母亲擦了擦嘴。
  我儿瘦了,贪晚起早地把我儿累瘦了。老人喝了一口水,气喘吁吁。
  妈,我是苦夏,一到夏天我就瘦二斤,就当减肥了。马服理去趟洗手间,洗了洗手。
  妈,还是到医院再检查检查你的咳嗽病吧。
  我儿真能心疼妈,我能不知道吗?你总是这么忙,啥都得操心呢。老人勉强地笑了,不用,这是老年病,不死就得咳嗽。我儿吃饭了吗?
  马服理的心一热,眼泪差点儿流下来。自打当上这个办公室主任,照顾母亲的时间就少了。马服理经常对人说,不管你年龄多大,你在妈面前永远都是个孩子。多大岁数还是有个妈好啊,往老妈身边一躺,睡觉都香。
  妈,我吃过了。
  我儿就是瘦了。母亲晃着脑袋仔细看着马服理,又重复了一遍。儿啊,身体可是大事,别像妈老了齁齁地咳嗽,千万马虎不得!
  妈你忘了,刚才你就说我瘦了。过了夏天就好了,我就能胖起来。
  妈,我去睡了,您也早点休息。马服理又与母亲说了一会儿话后,轻拍了一下老母干巴巴青筋暴突的手,示意她睡下。
  马服理结过一次婚,不到一年就离了。女人婚后一直与一个房地产开发商暗中联系,渐渐地发展成情侣关系。时常,两人三句两句就吵到马服理无能、挣不来大钱上去了。一次暴怒,马服理胖揍了一次前妻,二人分手。这么多年,马服理一个人陪伴着老母亲生活。
  马服理坐在沙发上,姚右远不时地就跳到他的眼前。墙上石英钟的忙针不知疲倦地奔走,丢下一枚枚时光的碎片。他久久地凝视着,抱着膀子进入一种冥想。
  姚右远可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正坐在会议室里做报告。他的周围布满了鲜花,前面还有一个天蓝色的烟灰缸。他的模样很别致:鼻子溜直,鼻尖略微上翘,脸色红润。马服理从正面和侧面观察他,感觉他的丰满白净的大脸正对着他。突然之间,有一阵掌声响起,姚右远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而后,用斜睨的眼光看着马服理。
  马服理这样琢磨着,走了神。姚右远把手一扬,突然对他大声嚷道,你在干什么?马服理,告诉我,你在干什么?
  马服理腋下夹着包,站在一个公交站点。一辆轿车从远处驶来,猛地停在他面前。姚右远从车窗伸出头来,走吗?上车啊。马服理急忙靠过去,车子却箭一般蹿了出去,而后传来一阵笑声。笑声还没有消失,车子又倒了回来。
  马服理接受了姚右远的邀请。姚右远向马服理女人一样地嫣然一笑,露出一排像耙子一样向里略微弯曲的牙齿,小巧而又白皙。他踩动油门,手朝前推了一下车挡。车子发出一阵轰鸣,马服理还没来得及从目迷晕眩的状态中苏醒过来,车子已经开出了城区,奔向乡村,很快停在了一片开阔的谷地。时针正指向上午八点半,被姚右远批评的情景像一阵阴霾掠过他的心头。   马服理惊慌失措起来,我还是不去的好,免得让姚经理心烦。
  母亲窸窸窣窣下地的声音像老鼠对食物的啮咬。母亲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怎么了?不舒服?
  马服理放下双臂,赶紧起身扶着老母,妈,你先睡吧,不用惦记,我好着呢,我不困。
  老母又一瘸一拐地去卧室了,嘟嘟囔囔起来,没事在那儿瞎琢磨啥呢,也不睡觉。凡事得想得开,我儿累坏了,妈可咋办?
  第二天上班,马服理从姚右远那个电话的思绪中还没走出来,又一个不寻常的电话打来。
  电话的那头是二梅带着哭腔的声音,哥哥,你能不能让我见你一面,我实在不想活了。这样的生活实在是没法过下去了,我想找个僻静的地方一死了之。
  二梅有两个女儿,大的八岁,小的才三岁,生活在农村。丈夫不务正业,将家里糟蹋得除了喘气的几口人没剩啥了。恶魔一般的丈夫还经常强迫她与别的男人乱搞关系,为他挣钱,稍有不从就是拳打脚踢。
  二梅不是在城里吗?二梅想孩子,回去让丈夫圈在家里,后来寻机逃了出来。
  这个电话的打入不算突然,因为二梅认他为哥哥了。马服理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二梅的哭诉立刻引起他的怜悯,他觉得有必要做做二梅的思想工作。他在电话里好言相劝,希望她振作起来,可以通过妇联等组织为自己维权,也可以求助当地派出所争得人民警察的帮助。二梅在电话里减少了哭诉,听了哥哥的话后,心里感觉亮堂了许多。
  马服理执意要去找二梅。二梅说,我能照顾好自己,有时间我去找你。
  解决完二梅的来电,马服理感觉轻松了许多,他想,还是工作着有乐趣。
  他起身来到窗前,时序已经进入到六月上旬,大街上的杨柳已经绿意浓浓了。阳光静静地洒在行人的脸上,偶尔,能够看到轻扬的柳絮从空中落下来,飘向行人。
  公司的脚下就是这座城市的一条环保绿标路。亮化、绿化堪称一流,尤其绿化,使人赏心悦目。
  马服理正在观赏窗外穿梭的车流与垂柳时,手机响了。姚右远的来电让他心里一震。
  这时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通讯员到外面办事去了。他的大脑中迅速回想着上次姚右远的电话内容。尽管姚右远不分管办公室,但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这次姚右远极有可能是有很重要的会议要派自己出去。因为这个月份总公司的会议比较多,总公司要对全年目标进行一次亮底,甚至包括一些扩建的重要路桥等项目。虽然已经进入到二十几号了,但公司还没有接到会议信息。马服理估摸着,也就在这几天会接到上边的会议通知,而且都是一些比较重要的会议,指派自己出去参加会议似乎合情合理。因为自从王经理来到公司工作,就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上面要求有两个人参加的会议,就会带上办公室主任。
  马服理犹豫了一下,抬眼看了看窗外,又回头看了来电显示的那几位数字,不情愿地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传来了姚右远低沉而沙哑的声音。
  马哥,你忙什么呢?工作上的事情让通讯员多跑跑,你也这么大年纪了,该推就推一下,也给年轻人一个锻炼的机会。这工作全都你干了,累坏了,你的老母亲可怎么办?一天像个病秧子似的。手头里现在没事吧?今天有没有时间,我请你吃顿饭,咱们只是随便聊聊,对,就是随便聊聊。刘备是三顾茅庐请诸葛,我这都是二请马主任了,还让我再来一次?
  姚经理,我真是没有时间啊,要不改天我请你。
  姚右远很有耐心,工作要干好我知道,但也不能不吃饭吧?出去转转兴许有更多的灵感呢,也能解解乏,工作的效率会更高。这回可不能再推了,如果再推,我认为马哥纯粹是不给面子,让我把脑袋掖进裤裆做人。不会有什么事情得罪了马哥吧?对你关心不够我知道,也不至于对我冷若冰霜到这种程度。
  姚右远最后两句话很有杀伤力,尾音加上了着重号。领导对属下这么说话,实际上就是措辞委婉地批评了。
  马服理坐下,把拎包从桌角拽过来,拉开,又拉上,推到一边。站起身,双手拄着桌子的边缘,反反复复琢磨着,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儿。自己和姚右远相差五岁,算作是年龄相仿。但姚右远的一句“马哥”这样的称呼,让他浑身刺痒难受。平日姚右远可从来都没有这样称呼过他,最多也就是一句“老马”,就算是很有人情味很亲切了。整个公司上上下下都对姚右远敬而远之,年轻,有魄力,仕途前景广阔。但也训人不留情面,有独断专行的一面。不像乔不启,总是以一种温和的姿态示人,看见公司门卫,也不忘打声招呼。
  马服理再次陷入思索之中,有些懵懂。按照他的社会阅历与经验,他感觉到姚右远一定有什么目的。一年来,传出几个经理不和的声音是有的,难道这次总公司的民主测评出现了岔头?但那是上级部门的事情,群众可根据上面赋予的话语权,用一支笔在纸面上行使自己的权利,能不能起作用是另外一码事。
  前段时间,有不少员工对总公司搞民主测评表现出了極大的兴趣。个别人对领导班子不满,或者对个别经理不满,想借助这次机会表达一下自己的情绪,是可能的。但问题是总公司的考核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没有传出让整个公司沸沸扬扬的消息,考核应该算作比较顺利地结束了。
  马服理越想越是迷糊,他觉得姚右远在对待他的称呼上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而且由第一次的口气柔和转向了语气强硬,不容分说。姚右远的两次电话不是求他办事,而是要找他聊聊。若不是工作真的抽不了身,本不该拒绝,况且是领导主动约请他吃饭,即使再愚钝,也不应该违背领导的意图。
  马服理还没从姚右远的电话中回过神来,许知音又来到他的办公室,冷不丁把矿泉水瓶往他的桌子上一蹾,把他吓了一跳。
  许知音披头散发的模样,有了另一种动人的韵味。
  老马,我可严重警告你,你如果再与那个女人勾搭在一起,可别怪我不认你这个蓝颜知己,我还要找几个小弟把她轰出这座城市。听说你守着我这个花枝去找这样一个刨地砖的女人瞎聊,这不是三心二意脚踩两条船吗?我看你老马要红杏出墙,遭人唾骂,遗臭万年。   我是蓝颜知己,那个女人也没说要把我抢走了,呵,我啥时成了抢手货了?
  别不害臊,你以为我愿意提起这件事吗?我心痛,你知道吗?
  哦,问题这么严重?
  那当然,再有一次我就不理你了。我还要把你的丑行发到朋友圈公布出去,让公司的人用唾沫星子淹死你。
  许知音,别胡猜乱想,那是我认识的一个好妹子。哪天你请我吃饭,我把她领来你认识一下,准保你都喜欢。
  她叫二梅是吧?
  这个你也知道?
  知道什么叫能耐了吧?以后你给我小心点,我这红颜知己是个醋坛子,说破就破。
  你这个醋坛子可是酸不溜丢地不好闻。但我可警告你,你别乱来,有事冲我来,你可别使阴招对付二梅。
  说谁呢?你这个挨骑的老马,还当上护花使者了。许知音上前照着马服理的后背,用拳头狠捶了两下。
  服了,本人服了。马服理躲避着许知音,转身照着许知音的脸蛋掐了一下。
  不闹了,乔不启要走了,你啥时送他?
  马服理没有正眼看她,复又坐在那里在电脑上做图表。你又听谁说的,你的消息怎么这么灵通?我都告诉过你,造谣可要负法律责任。
  老马,你可真是个滑头啊。当着我的面你也装糊涂,公司上下都嚷嚷成一片了,你竟然敢说你不知道,真是该挨嘴巴。别给我玩那一套,啥叫制造谣言?大家都这么说还能有错?等着瞧吧。
  你最好不要瞎说,别没影儿的事情非得找阵风刮一刮,乔经理不是好好的吗?干啥要走人?若真是到别的单位做一把手,大权在握,那不是好事?
  老马,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中庸之道?倒是不得罪人。早知道你这个人这么阴险,说啥也不认你这个蓝颜知己了。再说了,如果知道你这么狡猾,我早都找一伙人给你打不称职票了,还能让你当上这个主任?
  本人不领情,我的办公室主任是群众选举、本人努力工作的结果。
  臭嘚瑟,哪天我就把你挤下去。许知音咧着嘴大笑。
  行啊,我当你副手。
  别臭美,当通讯员吧你。
  我听说,乔经理可能去总公司当仓储科科长,那可是个肥缺。
  他也就是梦中想想吧,再过几天连梦可能都做不成了。
  你敢这样断言?
  那有啥呀,我没说不敢。
  如果应验,那我可得对你刮目相看了。
  早都应该这样,在我面前你不用假装好人。有一件事我可警告你,别一天总是拎着那个招魂包下班到处乱跑,有人开始传你最近精神上出问题了,怕你精神分裂,撞车惹祸。如果你是因为二梅,我可饶不了你;如果你是因为工作,我劝你别当傻子。
  两个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许知音的手机响了,好像是有人要找她吃饭。出于礼貌,马服理没好意思问她要和谁在一起吃饭,但从许知音的只言片语中发现,好像是公司的几个人要在一起聚餐,商量要事。
  这时,马服理想到了姚右远给他打来的电话,再加上许知音是姚右远的一个不算远的亲戚,这些让他浮想联翩。
  许知音是中文系毕业生,来到公司不到五年。当时是经过考试进来的,考试成绩一般,由于是姚右远的亲戚,也就留下来了。中文系的毕业生在公司工作,没有多少优势,但比学历史的偏偏要搞经济强得多。可是这个许知音不像有些人,刚刚参加工作特别勤奋,她来到这里工作没有怎么出色,倒是结交了一些人,很快又融入了公司一个小圈子之中,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了。老话讲,许知音不是个省油的灯。她与马服理有着十几岁的年龄差,却与马服理如此熟络,号称是马服理的红颜知己,缘于二人都干过销售。由于刚出校门参加工作,加上姚右远的提示,马服理每次约见客户都会带上她。时间长了,许知音对马服理很是依赖,加上她奔放无拘的个性,常常以马服理的情人自居,曾当着众人的面偷袭亲吻马服理的嘴唇以示明证。马服理出于多方考虑,假意默许。
  当天下午,马服理忙完手头上的活计,稍有喘息。静静地理顺了思绪,他突然想起了二梅,心里多出一份牵挂,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是不是还处于生活的困苦和煎熬之中。前段时间,二梅为了表达对他的一份情谊,特意从远在一百多公里的农村老家带回来土特产品,还给他带来一百多个鸡蛋。他说不要,二梅你就费点事再拿回去给孩子吃吧。二梅可不干了,一听到他说这样的话,眼圈就红了,哽咽地说着,如果不把这几个鸡蛋留下,就是没瞧得起农村人,更别说瞧得起我这个妹妹。这已经给哥哥添了许多麻烦,若不是哥哥开导,说不定心里想不开,对生活无望,真的离开了人世。
  四 杜甫草堂的较量
  宣儿街出名。
  繁华是因为有穿梭不绝的人流车流。有人流车流是因为两旁开着许多家烧烤店。别把烧烤店当作低消费场所,宣儿街的烧烤店档次绝对够格,平民消费群体很少涉足。提起在宣儿街用餐,那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因此,许多人也把这里叫作烧烤一条街,其夜生活的质量与喧闹程度在这座城市数一数二。就是白天,飯前两个小时,来吃烧烤的人就一波一波地向屋子里涌。
  姚右远把与马服理约会就餐的地点选择在这里,在马服理看来是别有一番深意。
  不能再推托了,马服理答应了下来。姚右远告诉他,有一家叫作“杜甫草堂”的烧烤店在宣儿街的末梢,上午十点不见不散。
  何为烧烤?烧烤就是把各样食物在火上烤。看来自己是要变成各色食材,随时接受“烤验”了。星期六,哦,黑色的星期六。马服理扶了一下眼镜,夹着包就下楼了,自嘲般地嘟囔了一句。
  不到八点钟的时候,马服理就徒步向宣儿街走去。这个时段来往的行人较少,到饭店里的客人比照夜晚也少得多。他按照姚右远指定的路线,左转右转,三拐两拐,才找到这家饭店。这条路线稍显偏僻,一个熟人也没碰到。
  “杜甫草堂”这几个字是隶书字体,黑底红字,整个门面也不大。按照约定,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不能这样提前进入饭店,因为姚右远在电话里特别强调了十点这个时间。如果提早进入店内,服务员一旦问起是否吃饭,还是等待其他来客,还得费口舌解释一番,莫不如在附近转转,看看再说。   马服理这回换了一个姿势,腋下夹包变成了手里拿包。他是想放低一种姿态,以免引起他人注意。
  一家居民楼处,楼前的空地上,栽种了不少蔬菜。有的长得肥头大耳,鲜绿嫩脆。瞧见这些肥硕的菜叶,马服理又进入了他的冥想空间。他看见姚右远用一只宽阔的大手掐下一枚菜叶,放在自己的耳边,与自己的耳朵进行比较,以示谁更为肥硕。姚右远转过身问了他一句,菜园子在楼下合规吗?马服理回道,姚经理认为菜园子侵占了公共用地就是违规。姚右远哈哈大笑,马服理笑笑。马服理干啥呢?你的回答不准确,回去要多学习。
  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颤颤巍巍地在喂鸡。马服理激灵了一下,从他的冥想空间拉回来,凑上去与老太太有心没心地闲聊。老太太眉飞色舞地说起了她养鸡的历史,说她养的鸡个个听话懂事,是世界上最聪明的鸡。老太太抓起一只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摸着鸡的红红的冠羽。这是一只喜欢打架的鸡,是只不服气的鸡。你看看,鸡也有脾气。不错,鸡也有脾气,也能变成不服气的鸡,不服气就会变成好战的鸡。马服理分享着老太太的快乐,不时地掏出手机看看上面的时间。或者检查一下有没有其他人发来的短信。老太太老脸向前一倾,好像要看看马服理的手机,逗趣似的一笑,哦,这个小伙子还掐点与我唠嗑呢。
  有脾气的鸡,有脾气了就变成了打架的鸡。马服理笑笑,走出很远还回头向老太太摆了一下手。
  不服气的鸡,就是有脾气的鸡。马服理扶扶眼镜,重新把包夹在腋下,噔噔地上楼了。
  姚右远正坐在靠近二楼楼梯口的一个小包间里,与一名男子说着什么。男子剃着光头,胳膊上有个“虎”型纹身,三十多岁。男子一条腿跪在凳子上,撅着屁股在鼓捣一部笔记本电脑。马服理出现在门口,姚右远解释说,这是一个朋友。男子走后,姚右远随后似又不经意地说,这是店里的工作人员,在维护设备。
  朋友?朋友又是店里的人员?马服理笑笑,把包放在凳子上,拍拍,又笑笑。
  姚右远,你干啥呢?弄个男人鼓捣什么玩意?马服理对姚右远这略显矛盾的解释心生疑窦。扯淡,既然是朋友还不认识,不认识怎么能是朋友,这靠谱吗?干啥呢?姚右远,今天的午餐想加进点格外的东西?马服理感觉这顿午宴很有意思,宴席未开,即笼罩着一层怪异的气味,酸馊,冷漠,无情。
  姚右远将身子扭了一下,脱掉外衣,岁数大的里边坐。老马正好岁数大,然后很谦逊地坐在了靠近门口的地方,将马服理让到了里面。
  房间窄小,光线不足,姚右远婴儿肥似的脸膛似要挤满整个空间。马服理再次感觉到一种怪异的气氛向他胸口压来。马服理出于礼貌,立即站起身谦让姚右远坐在里面主位上,这没大没小,该罚酒,一将守门,万夫莫来,这回我把门。马服理左推右让,一再坚持,姚右遠坐在了里面,自己坐在了次位靠近房门的地方。马服理扶了一下眼镜,笑笑,我刚才看到了一只鸡,一只守规矩的鸡,让老太太给抱出脾气了。姚右远哈哈大笑,哪儿来的这个典故?鸡就得守规矩,就像那马,不守规矩就得鞭打。楼下,千真万确,亲眼所及。马服理笑笑。突然,马服理看见姚右远不笑了,自己也就赶紧收住笑声。
  老马,又背什么书了?哦,我听说是《领导艺术》,好啊,领导就要有艺术。
  背啥书,别听他们造谣。马服理笑眯眯地扶了一下眼镜。
  喜欢谁啊?我说古人。
  姚经理喜欢杜甫我知道,你就是杜甫的影子,才华的化身。马服理下意识地想看看这家烧烤店的门牌,这是二楼室内,哪儿能看到。
  说错了,我是陆游的粉丝。是超粉。可别说我是杜甫的影子,他穷嗖嗖的,一天到晚忧国忧民的,我穷吗?
  姚经理,别误会,我是说你的才华有杜甫的影子。
  马服理没以这种形式与姚右远聚过餐,也就是二人没单独聚过餐。曾经他请过姚右远吃饭,姚右远一次都没答应,马服理认为是姚右远没瞧得起他。有那么两回,他反复在心里一合计,又一琢磨,算了,人家不接受,我心思到了,就权当请了,也就释然了。
  马服理感觉姚右远的开场白挺有意思,也很别致。平时没听说他喜欢哪个古代文人,也没听说他喜欢陆游,而且还是超粉。
  水煮鱼的味道不错,泛白的肉片冒着丝丝热气。姚右远夹了一块送进嘴里,又夹了一块放进碗里。我不是跟你说我是陆游的超粉吗,你看人家那个《钗头凤》写得多好,啥叫绝响千古,这就是。这首诗的意境不错,古人写出的东西就是好,让你嚼着有味道,吃进肚子嘴里还有余香,你看那用词还是用情都恰到好处。还有王维的诗歌,那简直就是一幅画,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读后的感觉太奇妙了。姚经理就是响当当的文艺评论家啊,今天我是茅塞顿开算是长了见识。马服理随声附和。马服理是公司公认的小才子,有不少小诗见诸报端,姚右远评诗品鱼兴头正浓,马服理不敢怠慢,以喝酒给予全力配合。
  这座城市的人们有着马背民族的遗风,骨子里被这遗风熏染得很透彻,豪气与仗义的影子随处可见。表现在喝酒上,没人使那三钱的小酒盅,那是娘们儿使用的玩意儿,现在都成老古董进入垃圾堆了。二两的杯子算是小的,多用能装三两酒的大杯子。一旦进入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状态,一杯足有三两的白酒,只一口说干就干了,为了让人信服,还把酒杯倒空过来让在场的人瞧瞧真假。
  马服理捏着小酒盅有点儿不习惯,感觉特别别扭。那没办法,这是姚右远的主意,姚右远选择了不足三钱的小酒盅供二人使用。姚右远瞅了一眼马服理,承包,谁也不给谁倒酒,你管你的小酒壶,我管我的小酒壶,自己的酒自己倒,这合情合理。
  马服理赶紧应道,姚经理说了算。
  姚右远拽过一张餐巾纸,擦了一下手,又拽出一张纸擦擦嘴巴,斜睨了马服理一眼,擦了一下手,又瞅了一眼,笑笑。今天来这里,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聊聊工作。都说老马识途,这老马识途不是陆游那个时代的典故吧,都啥时代了,换换思维。我的眼前就有个老马,你就是老马,那你就识途,能看清岔路。马服理笑笑,姚经理真会联想,我哪敢与那个老马比呀,人家都成名千古了,我只不过是草民一个。   草民吗?老马真是虚怀若谷,姚右远哈哈大笑,端起小酒盅吱地喝了一小口。酒盅还在姚右远手中擎着,姚右远向房门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马服理意会,起身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向外面快速地扫了一下,把门关上,手上的劲儿又试探了一下是否关严。
  姚右远又拽出一张餐巾纸,擦了擦手,擤了一下鼻子。老马,明人不做暗事,我觉得我是个真诚的人,就直说了吧。总公司派人来公司考评,乔不启为什么拉拢一伙人给我打不称职票?你曾在二建工作过多年,应该看得很清楚。我姚右远喜欢直奔主题,不愿意拐弯抹角,这次考核有人说你多次跑销售科、宣传科、运输科,尤其是二建那边,我想问问,你去那边干什么去了?乔不启想当人还是想当鬼?
  姚右远又擦了擦手,又擤了一下鼻子,随后夹了一口鱼肉,边嚼边说,老马,我是陆游的超粉,今天也是你的超粉,我知道你老马识途。
  公司有个二级单位,就是姚右远所说的二建公司。经济上独立核算,业务上与其他科室有交集,但少有来往。二建与公司个别科室暗暗较劲,互不相让,谁也不服谁。乔不启分管马服理的部室,也分管二建公司和运输科。目前乔不启正在通过走关系,多次上报有关情况,寻求取得独立法人的地位,彻底独立出去。这几年在经营上也积极向总公司靠拢,争得总公司的支持。有人说,乔不启有野心,能把二建独立出去,就是他的最大功绩。王经理一走,经理的位子肯定就是他的了。乔不启通向经理宝座的路上有一条拦路虎,公司不少人都私下认为姚右远是他最有力的竞争者。乔不启资历占优,已经干了快十年副经理了,但他年龄是弱势,再有几年就临近退休了,学历不高。而姚右远年富力强,有学历,有能力,交际广,敢想敢干,屈尊乔不启之下,是第二副经理,公司的三把手。公司还有两位副经理,都年龄偏大,给人一种不问世事的印象,却暗中都是姚右远的重要推手。
  虽然二建没有彻底脱离出去,但经济上的独立核算,以及乔不启不把那几位副经理放在眼里的行事方法,渐渐地演变成了一场明争暗斗。姚右远就是一只出头的鸟,是另外两名副经理的代言人。平日向总公司纪检委写信,状告乔不启经济有问题的事情时有发生,最后都不了了之。这次总公司组织人员考核领导班子,在这近两千号人的公司可以说是个不小的事情。一些人摩拳擦掌,要充分运用这个机会,表达对领导的不满。
  服务员!马服理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没从正面回答姚右远,却回身把门打开,把头探出去,朝着走廊猛劲喊了一嗓子。姚经理,光顾着听你指导工作了,水煮鱼已经有点凉了。马服理叫来服务员给热了一下,几分钟后,水煮鱼又冒着热气端上来,泛着白惨惨的光,四下里飘散着香味。
  马服理立时觉得没有了立锥之地,对姚右远请他用餐不是没有过怀疑,内心里做了多種设想与准备,最多也就是如乔不启一样,对他给个警告式的提醒,或者希望他笼络多人为他打分造势。但是,他对姚右远的突然发问瞬间有点不知所措,更没有想到的是,姚右远直接把问题抛给他,对自己产生了不可逆转的怀疑。
  我这是怎么了?两个副经理干吗我对发飙,我是公司的核心人物吗?马服理扶了一下眼镜,笑笑,又扶了一下眼镜,把酒杯斟满。
  好在多年来接触了不少形形色色之人,积累了不少经验,马服理很快镇定下来。但他立马意识到姚右远问话的严重性。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姚右远与乔不启都是副经理,都是他的领导。只不过乔不启是他的直接领导,事实上,二人他哪个都得罪不起。
  这个问题我不清楚,你不全看到了吗?总公司来考核的那天,二建的那一伙人都参与了,到底能不能给你打不称职票,你自己心里应该很有数,这种事情你应该问问考核的人员才是。马服理理清思路,含糊地回答了姚右远的问题,也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姚右远笑笑,老马呀,我说过,老马识途,你肯定不能糊涂,那天乔不启办公室有许多人出入,他都做了些什么?八点二十多分的时候,你不是也去他的办公室了吗?
  马服理没有料到姚右远会问得如此详细,也非常具体,总公司考核那天,的确有不少人出入乔不启的办公室。
  应该是正常请示工作吧。
  马服理特别强调了“应该”二字。为了不得罪这个上司,他绞尽脑汁力求回答完美而又给姚右远留下想象空间,以获得姚右远的一丝好感和满足。
  十几个回合下来,马服理感觉既没有让姚右远失望,也没让姚右远获得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姚右远钻进车里,车尾打起一股蓝汪汪的烟尘。看着姚右远的车消失了影子,马服理扶扶眼镜,顺手擦了擦额上的细汗。
  后来,马服理掌握了一个信息,那个摆弄笔记本的男子,是姚右远的一个亲戚,想把姚右远和马服理两人的谈话偷偷地录下来,当作证据。当时,马服理的警觉还是派上了用场,姚右远精明的布局中犯了一个低级错误。
  五 左右为难的
  马服理
  二梅离开了这座城市。
  工地被围墙圈着,几间工棚很可怜地偎在围墙的一角。工棚很矮,无窗,阴暗。推开门,借助从门外照射进来的微弱光线,马服理好半天才看清里面的情况。躺在床上的二梅从暗处往明处看,很容易地发现了马服理。二梅惊讶得要坐起来,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浑身像灌铅似的,努力了半天,居然没能坐起来。等到马服理看清这是二梅时,他的心一沉,泛起一股酸涩。
  马服理赶快走过去把二梅扶起来,然后坐在二梅的床头。二梅很窘迫地搓着手,尴尬地笑着,像个作弊时突然被老师逮住的小学生。马服理转圈地扫了一眼,所谓的床,就是用砖头支起几块木板。不到七十平方米的这间工棚,这样的床有多张,拥挤不堪,屋里散发着洗衣液、方便面等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工棚内拉了几根绳子,有几件衣服搭在上面,弄得室内很是潮湿。
  马服理能够感觉到,二梅的被子也同样不够干爽。
  二梅为了多挣几块钱,怕马服理担心,没有告诉他,就从美食城出来了,进入了一家建筑工地,也算重拾老本行。为了省钱,与工地的人住在工棚里。   临行前,二梅给马服理打了电话道别,马服理知道二梅要离开这座城市,匆匆忙忙地来到工地找她,一定要见她一面。
  马服理心里一阵难过,二梅在电话里描述的“管吃住,生活条件好得很”的情况居然是一个美丽又凄凉的谎言。
  你真的要回去吗?
  嗯,他都来这里找过我好几次了。
  回去再也不能来了,是这样吧?
  好像是这样。
  为什么说好像呢?
  他不愿意让我出来,我不愿意守在他的身边。
  出来赚钱很不容易。
  这我知道,城市是一个不容易下脚的地方,到处都很硌人。
  谢谢二梅,帮我度过最困难的一段时光。
  我帮不上你啥忙,就是给你解解闷儿。哥,别为那些人不开心了。
  这我就感激不尽了。
  话说到这里,马服理心里一酸一酸地难受,想起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不愉快,二梅给了他很大的精神支持与帮助。每逢不快,他都愿意将心中的所想向二梅倾诉。
  二梅之所以发窘,是因为马服理看到了她真实的生活。以前,马服理想到她那里看看,二梅就是不肯,不是说忙,就是说回家了,以各种理由拒绝。马服理明白她提前打电话的原因了,那样,她就可以提前让这里的人帮助她把行李带到附近体面的地方等他。
  二梅告诉马服理,几年前,她刚出来找活儿在一个小区刮大白时,扭伤过腰,没好彻底,落下了病根。近期在工地干活时,腰疾又犯了,腰痛得直不起来。二梅说这话的时候,有些难为情,脸罩在屋内的暗影里。特别是听说马服理是请假来到这里时,她很是内疚,喃喃地说,你看这事弄的,影响你工作了!
  要不也得找时间看看你。
  马服理帮二梅捆好行李卷,装在一个蛇皮袋子里。马服理一只手拎着袋子,一只手想搀着二梅。二梅红着脸,不用了哥,我能走。二梅的腰很疼,每迈一步都很吃力,她几乎是一步一挪地走着了。
  马服理别过头,眼泪终于没有忍住,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
  见马服理拎着行李,大门口的保安拦住了他们。二梅向这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低头哈腰地赔着笑脸,解释自己因为腰上伤病,需要回家休息。保安不为所动,冷冷地要求二梅把领工找来,态度很蛮横。马服理气得差点儿与他吵了起来,拳头都攥紧了。二梅连忙制止了他,向保安赔着笑脸道,我哥脾气不好,你千万别与他一般见识!然后,二梅让马服理搀着她找到了领工,向领工说明了情况,并掏出一盒劣质烟给他敬上。领工不屑地瞟了瞟,用胳膊一挡,二梅敬过去的烟就掉了下去。领工把自己的好烟掏了出来,点着火,抽了一口,才懒洋洋地向大门口走去。
  出了工地后,二梅说,咱们去附近的自由市场买套衣服。马服理看了看二梅身上的衣服,才意识到二梅的衣服很脏,上面沾满了难以洗掉的混凝土浆和油渍。马服理明白二梅是想体面地回家,是不想让家乡人用鄙夷的眼光看她。在自由市场,马服理想花几百块钱给二梅买条裤子和一件外套。
  二梅说啥不要,她不让马服理破费。
  马服理说,二梅,你不让我买衣服可以,有一件事你得依着我,否则我就不回去上班了。我要把你送到家。
  二梅站住,看着马服理,哥,说说看。
  马服理动情地说,别坐客车回去了,再换一次车,你的腰会受不了,我打个车把你送回家。
  二梅说,那好吧,谢谢哥。
  马服理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眼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脑袋仰在椅背上。刚要进入他的冥想时刻,乔不启打发人将他叫去。
  马服理还在送别二梅的情绪中,心里有些酸楚。
  乔不启坐在那里,寬阔的额头和方正的大脸比例依然协调。不过,脸上光彩不见,有些铁青,两只眼袋鼓鼓囊囊的很是饱满,像青蛙鼓胀的腮泡。这双眼睛活生生地被挤小了。
  您找我?
  找你!没事儿能找你吗?
  马服理听出了乔不启语气的严肃与不悦,这里面明显地包含着阴沉沉的不满情绪。
  最近公司销售出现了滞销状况,虽然问题不是很严重,但对于一个以生产产品为主的公司来说,也是有风险的。一旦销路不畅,公司的效益就很难保障。没有了效益,公司怎么给员工开工资?没有了工资,岂不影响了员工们的正常生活?影响了员工的正常生活,他们会怎样想呢?
  公司的一切报表都要汇总到办公室,再由马服理整理把关上报乔经理,基本上是一周一报。
  公司报表没出现问题吧?马服理扶扶眼镜,迅速做出判断。
  乔不启窸窸窣窣从抽屉里掏出一支烟,夹在指间,点着,喷云吐雾起来。灰白的烟雾从他方正的大脸上爬上去,消失,又爬上去。
  沉默了几秒钟后,乔不启娴熟地用食指向烟灰缸里敲了敲烟灰,硕大的身躯向后靠了靠,略眯着的双眼流露出一丝轻蔑。
  这个季度销售怎样?
  呈下降的趋势,反弹的可能性不大。马服理赶紧回道。
  你的那个报表准确吗?
  进行了三次核准,应该没问题。
  这表核得再准有个屁用,不等同于废纸一张吗?你做了无用功,懂吗?
  乔经理,我懂。
  你懂?我看你不懂。
  马服理血液凝住了一般,脸上的表情僵在了那里。
  马服理转身想给乔不启倒水。
  不用了。
  乔不启向前探了一下身子,瞧了一眼马服理,把烟蒂在烟灰缸中用力揉了一下,又揉了一下,掐死。是不是忘了我前段时间对你的叮嘱了,怎么当上了办公室主任就丢东忘西,脑袋像灌进糨糊不好使了?你干销售副科长那会儿可不是这般迟钝,是不是不适应办公室主任这个岗位?这可真难为你了。
  哦,这是什么意思,是我的办公室主任不合格吗?这是最后的通牒吗?马服理对乔经理的批评有点吃不住劲儿了,感觉自己的心率明显在加快,手心潮乎起来。   最近一段时间听说你与姚右远关系搞得很铁啊,熟络得像铁哥们似的又是吃饭又是车送。
  这一番话,使马服理震惊了。
  他也是我的领导,我认为工作上的来往是正常的。马服理申辩说,心里却在颤抖。
  你没去他的办公室吗?乔不启接着提问。
  没有,起码这几天没有。马服理更加不解。
  我知道宣儿街杜甫草堂,那儿的水煮鱼相当不错。
  我……马服理立马呆若木鸡。
  我的马主任,许知音到你的办公室去了多次,她这个人你可要严加防范。这个女人嘴大舌长,你还把她当作红颜知己,亏你做得出来,真是弱智。我看,不近女色乃是真英雄,别为女人误了正事。乔不启的右手向上举了举,手指伸进黑但有些稀疏的发丝里,开始打磨他的指甲。
  马服理忽然恶心起来,感觉喉咙像被一团东西塞上了一般。
  哎呀,这种事情我不该提醒你,我相信你有敏锐的政治头脑。一旦总公司询问起二建这边是否搞串联对付姚右远,给他打不称职,你心中要有准备。
  临走时,乔不启给了马服理一句安慰的话语,称可能是因为马服理是公司的骨干力量,是办公室主任,在公司享有一定的威望。觉得一旦总公司组织部门有人询问这件事,他的话会有一定的分量和杀伤力,有些人想利用他的这些优势,达到自己的目的。
  马服理从乔不启办公室出来,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现在,乔不启竟然把这种矛头直接而尖锐地指向了自己,显然是对自己的不信任,或者是想从中诈出一点东西。但又不像啊,人家乔不启掌握得相当准确。
  马服理忽地心血上涌,脸色铁青,嘴唇哆嗦,浑身顿感刺痒难受。抬起手,恨恨地将自己那只早该淘汰的手机扔在了办公桌上。啪地一声,急切而短促,清脆而响亮。那手机翻了一个跟头,打了个旋儿停下,像一只呆鸟蹲伏在那里。妈的,打完巴掌又给甜枣,什么货色呢?怎么都对老子使威风,有本事你们拿把刀决斗,当面掐,使劲儿整啊,我还能看看热闹。
  时间不会因为某些事情的出现有丝毫的阻隔,它的脚步依然向前挪移。而对于公司,或者对于马服理来说,都度过了一段非常时期。马服理感觉自己生活在乔不启和姚右远设计的拥塞不堪的夹缝之中,左右动弹不得。总公司的考核留下了一个猜疑的旋涡。时间的离去,给马服理留下了巨大的心灵震动,他遭遇了一次人生的洗礼与良知的考验。
  经过了一段时间平静后,热闹又来了。在公司内部,一把手王经理调离的传闻再起,还有人说姚右远因为群众评议没有达到三分之一的合格票,加之与他人通奸,将其调往总公司做了一个部门的普通科员,仕途从此黯淡无光。而负责二建的乔不启,由于二建的账目不清楚,有经济问题,副经理的位子十有八九不保不说,还可能涉嫌犯罪。还有另外两位副经理由于成了姚右远的帮手,将受到处分。至于马服理,啃读《领导艺术》没白费功夫,活学活用,不但保住了位子,还有升迁的可能。
  这些传闻不但来自公司内部,也来自总公司,职工对公司人事上的事情总是抱着极大的兴趣,而且津津乐道。为此,不少人戏称这是比较权威的民间组织部,信息的传播有时相当可靠,而且大多数都能应验。
  一天深夜,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似是喝醉了酒的许知音给马服理打来电话。哼哼唧唧像挨了一次臭训。
  哥们儿,姚经理要走了这可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你知道怎么办。我看你就应该这么办。马服理含含糊糊没好气地挂断了電话。
  六 马服理紧紧
  攥住二梅的手
  马服理知道二梅正在一家饭店做勤杂工。她回去就办理了离婚手续,把两个孩子带到城里来。
  天气真好,阳光的金黄颗粒在眼前不停地跳跃,刺玫已含苞待放,瓦蓝的天空只有几朵干净如洗的白云在慢悠悠地飘。
  云遇风儿能飘走,马踏软地易失蹄。公园里没多少人,一位驼背老者拿着一支大笔,蘸着湖水,在地面上练习书法艺术,这倒是引起了马服理的兴趣。老者的书法苍劲有力不说,所写语句也颇耐人寻味。
  马服理站在那里品咂了一阵儿,与老者闲聊了一会儿,把母亲安顿在一个阳光充足的地方,自己选了个比较僻静的角落坐下来,从包内掏出一本砖头般厚度的书,捧读起来。这是马服理最沉醉的休息方式。
  马服理忽觉肩上有一个物件轻轻落下来,柔弱如鸟,扭头一看,是二梅的手搭在了上面。
  马服理嚯地站起身,扶了一下眼镜,二梅,你怎么来了?
  二梅说,我惦记哥哥。我有预感,是第六感应吧,知道你今天能到这里来。
  马服理的心里酸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天空,二梅,你说我精神不正常吗?你看我像要得精神分裂症吗?
  二梅笑着说,我没看出来呀,很正常。
  马服理傻呵呵地笑了。
  哥,你今天想听个关于你的故事吗?
  故事?关于我的故事,我还有故事?想听。马服理愣怔怔地看着二梅,啪地一声将手中的书合上。
  二梅抬头看看天空,指了指,别为那些事愁眉不展了,身正不怕影子斜。你看看天上的那几片云朵,正向远方飘去,它们一个是乔不启,一个是姚右远,过一段时间也就什么都不存在了。
  我的故事结束了。
  这么短?这是故事?
  是啊!二梅夸张地大喊了一声,捂着嘴咯咯地笑出声。
  马服理眼睛潮润了,扶扶眼镜,上前一把拽过二梅的手,用力地攥了一下、两下,然后,两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责任编辑 郑心炜
  插 图 程显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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