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南斗是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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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谦益(一五八二至一六六四)字受之,号牧斋,常熟人,是明末清初极重要的诗人、评论家、藏书家及历史学家,他交游广阔,著作等身,在江左是动见观瞻、众望所归的人物。在明代朝廷,他担任过高官,特别是弘光元年乙酉(一六四五)他在南都任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掌部事,加太子太保。可惜在清军南下的时候,他糊里糊涂地跟随当时总督京营戎政的赵之龙及大学士王铎迎降,这下子为他惹得千古骂名。后来史书上把他定名为“贰臣”,明代的遗民后代固然瞧不起他,连清代中叶后的学者也多视他为异类,不以正面对他。牧斋投靠清朝后,清廷对他还是相当礼遇,让他担任礼部右侍郎,管秘书院事,充明史副总裁,然而牧斋在清朝担任的官职很短,他丙戌正月授职,当年六月就引疾归,先后仅在任五个多月,但这五个多月的降清经历,却使得他在后来的历史上似乎永远抬不起头、翻不得身。
  牧斋晚年与清廷的“反动派”接触频仍,这使得后世批评他的人变成两派:一派认为大节已亏的他一无是处;一派则对之十分同情,认为其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他后来与反清之士不断往来,足以说明其志节之所在。譬如黄宗羲在明亡后犹投身兴复事业,曾派手下冯京第乞师日本,未得,梨洲后亲访牧斋,商讨对策。张鸿为金鹤冲所写的《钱牧斋先生年谱》作序,序中为牧斋之变节辩护,说:“郑成功为先生(牧斋)门下士,海外消息,时通往来。时白茆江口,交通便捷。先生以外家顾氏之产,置红豆山庄,托迹啸咏,人不措意。实则密使往来,传达消息,招募志士调达军食,东南海上,恃为枢钥。否则吕用晦、黄太冲、归玄恭、邓起西、吴孟举及松江、嘉定诸遗老,志节贞介,若稍异趣,必至割席。何肯往来亲如家人兄弟乎?”这样辩解,当然稍嫌粗糙,而其中也有实情。吕、黄、归等人与他往来,并不能说赞同他以前的降清行动,也不表示他们理解他的权宜之计,他们与牧斋交往不辍,正可见清初诸儒宽博,对小节反不如后儒严切。郑成功十五岁时就执贽牧斋之门,当时成功还用本名郑森,牧斋为他取字大木,十余年后,成功起兵海上,是否曾与牧斋互通音信,并不可考,但牧斋随时关心郑氏的兴复举动,对这个弟子的所有行径,不但注意,而且为之投注极大同情确是事实,牧斋晚年的诗集《投笔集》就是其中的代表。
  《投笔集》写作的年代是从己亥(一六五九)七月起至癸卯(一六六三)五月止,正好是牧斋七十八岁到八十二岁时的作品。一年后的甲辰(一六六四)五月,牧斋就死了,所以《投笔集》可说是他最后的诗集了。这本只分上下两卷的诗集,共收有七律一0八首,形式上完全是和杜少陵的《秋兴八首》,总共和了十三次,除了第一叠八首题名是《金陵秋兴八首次草堂韵》之外,后面每叠组诗都称《后秋兴八首之二》《之三》等,所以这十三叠诗,都可称作《后秋兴》。十三叠共有一0四首,加上牧斋在《后秋兴之十二》后加了题目是《吟罢自题长句拨闷》的二首,在《后秋兴之十三》后、全集结束前又加了题目为《癸卯中夏六日重题长句》的二首,全集就成一0八首了。
  据沈曾植所写的《投笔集跋》说:“前二叠国姓攻金陵时作,后七叠皆为永明王作。中间三四五叠,作于国姓兵败后。情词隐约,似身在事中者。”因此说《投笔集》是为郑成功伐北而作并不为过。《年谱》己亥七十八岁条曰:“国姓有北伐之举,四月,师底宁波港。五月十八日,至崇明。……六月,取瓜州,镇江属邑皆下。……七月一日,先生闻焦山师旅败北兵,慨然有从戎之志,于是和杜甫《秋兴》而以《投笔》名其集。发摅指斥,一无鲠避。其志弥苦,而其词弥切矣。”癸卯为郑成功屡役失败,郁死东宁军中后一年,牧斋于《后秋兴》诗自注曰:“自壬寅(郑成功死年)七月,至癸卯五月,讹言繁兴,鼠忧泣血,感恸而作,犹冀其言之或诬也。”但乱相不止,兴复无望,《投笔集》亦于五月间终止矣。
  《投笔集》至少是因郑成功举事引发牧斋写作的动机,从而连续四年,将自己心中的块垒与期望,借和杜诗的方式书写出来,应是研究牧斋晚年思想的最重要资料。譬如己亥七月初一作的第一首是:
  龙虎新军旧羽林,八公草木气森森。
  楼船荡日三江涌,石马嘶风九域阴。
  扫穴金陵还地肺,埋胡紫塞慰天心。
  长干女唱平辽曲,万户秋声息捣砧。
  这首是和老杜《秋兴八首》第一“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的那首。此诗首句“龙虎新军”指的是郑成功新成立的北伐新军,由于郑氏曾被南明隆武帝(即唐王)赐姓朱,封为御营中军都督,所以称郑所率之军一方面是新军,一方面也是“旧羽林”。八公山位于淝水之北,前秦苻坚攻晋,坚望八公山草木,以为皆是晋兵,后谢玄率领晋军大破秦军于淝水,便是歷史有名的“淝水之战”。颈联“扫穴金陵”当然是指郑军的目标为光复南京。地肺,也指南京,宋叶廷珪《海录碎事》曰:“金陵者,洞墟之膏腴,句曲之地肺。”注曰:“其地肥良,故曰膏腴;水至则浮,故曰地肺。”这首诗,是热切期待郑成功光复南京,进而有所远图,说牧斋《投笔集》是为反清而作,是无可怀疑的了。
  钱牧斋一生并未到过台湾,连横编的《台湾诗乘》竟收牧斋《投笔集》诗二叠共十六首,曰:“延平出师北征,大江南北次第反正,军声大振。谦益闻报,和少陵秋兴诗以张之。已而留都不下,郑师败绩,复踵前韵以伤之。前后所作百数十首《投笔集》,吴中士夫家多相传写。夫谦益以一代宗匠,身事两朝,遭世诃责,然其眷怀故国,望断中兴,至发为歌诗,以纾其忧愤忠恳之志,其名虽败,其遇亦足悲矣!”可见连横对写《投笔集》的钱牧斋是高度同情的。
  《投笔集》的第二首是:
  杂虏横戈倒载斜,依然南斗是中华。
  金银旧识秦淮气,云汉新通博望槎。
  黑水游魂啼草地,白山新鬼哭胡笳。
  十年老眼重磨洗,坐看江豚蹴浪花。
  这首诗是和老杜《秋兴八首》的第二首,杜诗的首二句是“虁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钱诗的首句与颈联两句写清军狼狈的败象,二句“依然南斗是中华”,写在自己心中,南明仍是中华的正朔所在,颔联则写金陵自古就有金银王者气,而延平军深入三江,正如博望侯云汉初通,此后必将建立不朽功业。最后两句写自己期待此日已久,终于看到郑成功巨舰如江豚踏浪而来。   《投笔集》十分难读,当然它是一组“和诗”,必须先了解所和杜诗原先的用韵乃至用典,更困难的是牧斋写这组诗的时候,为了把自己千回百曲的心境写出,不得不托迹故事,所以全篇用典特多,而所用典故,更多属极为冷僻者。
  牧斋虽有降清的事实,但清初人物对他还多所包容,往来不断,但自乾隆之后,牧斋书全面被禁,官修史书,令置《贰臣传》,文人学士对他的攻击挞伐,就日盛一日了,识者欲得牧斋文集不得。清末文网始弛,宣统二年(一九一0)邃汉斋排印牧斋全集,《初学集》附录载吴江凤昌氏的《校印牧斋全集缘起》中曰:“蒙叟(牧斋)为一代文宗,与梅村(吴伟业)、芝麓(龚鼎孳)相伯仲,而蒙叟其尤者也。著述宏富,流传海内,几于家置一编。至于今,吾人神往目想而不睹其集者久矣。盖板销于禁网,书亡于缴毁,江左士夫之家,所存亦仅……”又今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之《钱牧斋全集》,有《校刊例言》曰:“《投笔集》之名,不见于正集,仅见于遵王笺注本之目中。遵王笺注《有学集》诗目,《投笔集》编次在第十二卷,下注‘慎不敢钞’四字。”
  当然,牧斋并不能预知未来自己书文被禁的事,但他在写作《投笔集》诗的时候,仍然很有瞻顾,这是有些事不得不藏身典故的原因。他在《有学集》诗注卷首序中云:“余年来篝灯校雠,厘正鱼豕。间有伤时者,轶其三四首,至秋兴十三和诗,直可追踪少陵,而伤时滋甚,亦并轶之,盖其慎也。”可见牧斋对自己的伤时之作,也是谨慎万分。
  再加上牧斋对延平的军事行动,是否不仅是个旁观者,后人也有怀疑。如果参加了,此时牧斋已是年近八十的老翁,他到底能扮演或扮演了何种角色?当然他不可能直接参与军事行动,但早年就有他“海通”的传闻,他是否在浙闽“沿海”见过郑成功,向这个老学生面授机宜?他如参与,能做的大概仅止于此了,但即使如此,也因事过分隐晦而不得彰显,诗中必须“层层加密”。如果牧斋自始至终都没有参与过郑的北伐行动,那又为何将此诗集称作《投笔集》呢?此事当时就莫衷一是,当事人对之又十分敏感,处处隐讳,考证起来极为困难,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已详论,此处不赘。
  牧斋虽然在重重隐讳的压力下写作,但字里行间,也免不了透露出对郑成功的期许,对恢复事业的盼望,前举二诗,实已见出。兹再举二诗说明。该组诗第十二叠写于壬寅年(一六六二),郑成功抗清早已失败,去年桂王永历已亡,韩王定武也只茍延残喘,等韩王已灭,南明就没有任何继续者,明代朱姓的一线香火也就完全消失了。这时牧斋的心境可以想象,他由起初的兴奋期待,到此刻的彻底失望。该诗自注云:“壬寅三月二十三日以后,大临无时,啜泣而作。”其一为:
  滂沱老泪洒空林,谁和沧浪诉郁森。
  总向沉灰论早晚,空于墨穴算晴阴。
  皇天那有重开眼,上帝初无悔乱心。
  何限朔南新旧鬼,九疑山下哭霜砧。
  此诗二句中“沧浪”,指古诗《渔父歌》,诗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郭茂倩注曰:“清喻时明,可以振缨而仕。浊喻事乱,可以抗足而去。”九嶷山下,新旧鬼哭,指桂王已败,湘黔之间游勇,已被清军一一扫除。牧斋此处正如沧浪诗中所言,却不知该继续寄南明以希望,或者对兴复之计断然不再作非分之想。当然摆在眼前的事实,让人不得不承认复明无望,但故国之思在心中又无法割舍,遂作此如“皇天那有重开眼,上帝初无悔乱心”的牢骚之言。
  此叠其三曰:
  凌晨野哭抵斜晖,雨怨云愁老泪微。
  有地只因闻浪吼,无天那得见霜飞。
  廿年薪胆心犹在,三局楸枰算已违。
  完卵破巢何限恨,衔泥梁燕正争肥。
  这首诗写得比较浅白,但仍有典故在。李商隐《送崔珏往西川诗》:“一条霜浪吼巫峡,千里火云烧益州。”江淹《上建平王书》曰:“昔者贱臣扣心,飞霜击于燕地。”颔联两句谓地有浪吼,而天已消亡,我即使义愤填膺激起飞霜,天已无法使之击于燕地矣,“无天”即怨天无眼,不能在人间主持正义。《投笔集》后半段诗,多埋怨之词,而埋怨对象,又以上天为多。颈联由棋枰喻世局已全盘皆输,犹老杜“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之意,而末二句“完卵破巢何限恨,衔泥梁燕正争肥”,又承老杜“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句来,牧斋《投笔集》的调子与笔意与杜诗无异,但经历之复杂、涉事之难言,起伏变化之大,纵横委曲之深,却过于杜诗多多。难怪陈寅恪说:“《投笔集》诸诗摹拟少陵,入其堂奥,自不待言。且此集牧斋诸诗中颇多军国之关键,为其所身预者,与少陵之诗仅为得诸远道传闻及追忆故国平居者有异。故就此点而论,《投笔》一集实为明清之诗史,较杜陵尤胜一筹,乃三百年来之绝大著作也。”
  《投笔集》确是牧斋晚年最重要的诗作,这么大规模的组诗,表现时代的悲剧、个人的委屈,在中国诗歌历史上言,也是极重要的作品,这一点,民国之后的学者讨论已多。乾隆之后的诗人学者对牧斋的评论都是负面居多,批评的理由不出两个,一是牧斋晚年纳青楼女子柳如是为室,一是钱的“贰臣”经历。如袁枚在《题柳如是画像》诗中曰:“一朝九庙烟尘起,手握刀绳劝公死。百年此际盍归乎?万论从今都定矣。可惜尚书寿正长,丹青让与柳枝娘。”袁枚不齿牧斋之投降清朝,却对柳如是称道不已,可见节操问题,在讨论牧斋时,也确实不能回避。人们不禁要问,牧斋在《投笔集》中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是不是在为自己曾经降清而做回護辩解?
  当然有可能,由于牧斋晚年与人书信,并不避言自己曾经“失节”之事,对此事也没有太大的追悔心情,而周围友朋如吕留良、黄宗羲、归庄都与他往来不辍,这些证明,至少在钱牧斋死前,他并没有背负那么坏的骂名。他曾一时降清,但后来又不打算降了,清初的自由空气与退隐后的逍遥生活,使他能够充分地做选择。他终于选择与他大部分的朋友与学生站在同一边,同情抗清甚至投身于兴复的事业,当然他已太老,不能参与军旅,但鼓吹中兴,为志士的存亡而喜悦、哀伤,为复明事业的起落跳跃或捶胸顿足,在这方面,他与一个热血青年并无二致。《投笔集》所表现的,其实就是一个有强烈活动力的、不死的诗人的灵魂。
  多数人都有软弱的时候,因为软弱,坚强才有意义。文天祥被虏北廷,狱中啸傲,作《正气歌》以明志,终不屈成仁,成为历史的英雄。但谁料得当初天祥被絷大都,元世祖令王积翁劝降,天祥答曰:“国亡,吾分一死矣。傥缘宽假,得以黄冠归故乡,他日以方外备顾问,可也。若遽官之,非直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存,举其平生而尽弃之,将焉用我?”可见文天祥起初并不欲死,并答应元朝他日“以方外备顾问”,这段文字载在《宋史》本传中,当然可信,假如元世祖当时真的应许了文天祥,并授他顾问之职,天祥至少在名义上要背负“降元”的骂名了。
  “时穷节乃见”,在时代的关口上最容易见出人的操守风骨,明清之际,当然是一个重要的关口,不幸牧斋于此表现得不尽理想,然而现代人已能用比较宽松的态度看这件事。《投笔集》表现出牧斋的志节与他生命中的更大气势,在这种凛然的气势之间,短短五个多月的仕清行径,反而像污点证明光洁般的,这种充满冲突矛盾且悬殊的起落跌宕之势,反而使牧斋的文学,尤其是诗,显出更惊人的对比效果。
  (《钱牧斋全集》,钱谦益著,上海古籍出版社二00三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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