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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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手机熟悉的音乐声再次响起来的时候,陈翰枯坐在电脑前,犹如一尊雕塑。陈翰实在拿不定主意,该怎样发布自己生病的消息。
  不用说,是陈小阳一大早就在催他下楼。
  陈翰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陈翰打着哈哈:“好好好,马上马上,我给网友留个言就好……”
  按照昨天约定,陈小阳一大早就要送陈翰去住院。挂号,检查,诊断,再把人住进去,需要大把的时间,还得有足够的耐心。整个过程,机械、琐碎、漫长。要想节省时间,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必须早一点赶到医院。
  陈翰的身体非常棒,几年难得看一次医生。平时有点小毛病,吃吃药就扛过去了。活到这把年纪,陈翰别说住院,就连液体也没有输过。这让和他同龄的以及比他小得多的人,在他面前都会感到无比羞愧。
  吃五谷,生百病,铁打的陈翰也逃不脱自然规律。说下来,陈翰的病也不严重,就一个字:咳。白天还好一些,夜里只要一躺在床上,那咳嗽声就像醉漢狂舞着刀子,嚯嚯嚯嚯把整幢楼的神经切割得发麻,不连着掀起几场高潮,那声音是停歇不下来的。
  这样的事情,老伴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不过,老伴知道陈翰的脾气,不管是学校的事还是家里的事,只要是他认准了的就不会妥协。问题是糖浆片剂单方用了若干,那咳还是止不住,并且还有一步步蔓延的趋势。每每咳嗽高潮一过,额头、前胸、后背的汗就出来了,用手一摸,凉凉的、黏黏的。鼻腔也变得不太顺畅,说话声音沙哑,比过去多了几分磁性。更可怕的是,还伴有时断时续的低烧。
  老伴往药店一天比一天跑得勤,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
  只有陈翰不当回事。成天乐呵呵的,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和网友在网上互动的热情丝毫也没有受影响。一旦老伴向陈翰提起上医院,他就会摇着脑袋,扳着那几根修长的手指,列举出无数条拒绝去医院的理由,用听上去有些沙哑的笑声固执着自己的决定。
  这样的行为,即便是知冷知热的夫妻,容忍也是有底线的。老伴拿出了做女人的那套把戏,在抽泣和眼泪的催化下,要女儿把陈翰送到医院去。
  陈翰不把老伴当回事,陈小阳的话他却不能不听。母女已经结成了牢固的统一战线,再固执下去就愚蠢了。当然,作为家庭重要成员,在妥协的背后,更多的还是一种相互尊重。
  陈小阳已经成了家,和丈夫办起了公司,成天忙得脚不沾地,十天半个月难得回来一次。手里的事再忙,也没有老爷子的身体重要。再说了,不到这一步,妈妈是不会哭着要她送爸爸上医院的。
  二
  真正要去住医院,对陈翰来说,却不是一件省心的事。
  这一切,都是名人惹的祸。
  实话实说,直到退休,陈翰也没有想过怎样去出人头地,更没有想过要当什么狗屁名人。从他参加工作起,就天天泡在学校里,从普通教师一直干到校长,从普通学校再到重点中学,在校长岗位上一干就是30年。天天和学生打交道,他最大的感受就是:累。卸下肩上的千斤重担,陈翰想得更多的是好好安享晚年,带着老伴到处走一走、看一看。
  可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让陈翰出了名。
  陈翰当校长有一个非常好的习惯,每做一个后进生的工作,都会写成一篇工作札记,遇上特殊的学生就要写成一个详细的案例。这几十年来,陈翰用他的敬业,把一个个后进生送进了大学校门,造就了一批又一批人才。当然,也正是这些遍布全球的学生,以及他们非凡的成就,让陈翰的人生更加璀璨。一个搞出版策划的学生,在陈翰退休时要走了他厚厚的工作札记。很快,作者署名为陈翰,一本名叫《好学生是这样锻造出来的》的书,就出现在各大书店的热销榜上。
  让陈翰和他的学生都没想到的是,这本书几年之内就再版数十次,还有若干出版社变着花招推出了续集。
  想想也是这样,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读不读不重要,但是对于学生家长来说,陈翰的书却不能不读。家长都知道一个非常朴素的道理,孩子的未来就决定着家庭的未来,那是天下头等重要的大事。在高考把孩子变成了考试的机器,把家长急成了疯子或神经质的今天,有了这样一本奇书,想不火都不行啊!
  当然,让陈翰出名的事远不只这些。
  陈翰把稿费一分不少捐给了他担任校长的学校,专门用来资助贫困学生。当了30年校长,陈翰知道有很多家长每年都在为孩子上学的费用发愁,在关键时候拉他们一把就是莫大的善举。陈翰根本就没有想那么多,他没有想到会赚那么多的稿费,更没有想过出了名的人捐赠的这笔钱,所产生的社会效应会有这么好。
  偏偏陈小阳鬼点子多,她总是担心陈翰平时忙于工作,没交几个朋友,退下来闷在家里,会得老年痴呆症。陈小阳成天鼓噪陈翰上网啊QQ啊博客啊,手把手教会他那些新潮的东西,让他成天在电脑前一坐就下不来,比过去当校长还要忙若干倍。
  发生在陈翰身上的几件大事,让他当记者的几个学生使劲儿一抬,给陈翰戴上了一个又一个比太阳还要灿烂的光环,就成了人们热捧和敬仰的名人。我们的老校长陈翰忽悠忽悠飘到了半空中,就再也落不下来了。
  对于小城里的人来说,书记市长叫什么名字不一定知道,但人人都知道这个教育家慈善家的名字;不是小城里的人,只要有孩子参加高考,很多家长读过陈翰的著作;世界上其他国家用不着参加高考的人,也有相当一部分人知道,大陆有一个了不得的教育家,他的名字就叫陈翰。
  更为重要的是,在好事者的倡议下,陈翰建立了一间工作室,拥有数以百万计的铁杆粉丝,每天都在和他探讨互动孩子的教育问题。
  就这样一个名人,能随便生病吗?
  三
  嘀嘀——!楼下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
  不到万不得已,陈小阳是不会鸣喇叭的,特别是在这静悄悄的早晨。陈翰住在五楼,老式的楼房里没有电梯。陈小阳身体开始发福,早上才洗了脸,化了淡妆,为了节约时间,她实在不想气喘吁吁爬上去,再气喘吁吁地走下来。   陈小阳哪里知道,昨天夜里陈翰就没有睡踏实。
  还是上前年,学校教数学的刘三角去世,前来吊唁的学生及学生家长来了一拨又一拨,单单是送过来的花圈就摆了半条街。据到刘家帮着操办后事的人说,刘三角的花圈把零头掐掉,整整900个!说话的人不打紧,却听得陈翰倒抽了一口冷气:乖乖,以自己目前的状况,万一到了那一天,会出现什么样的情景呢?
  毕竟,他跟普通的人不一样。
  陈翰低调严谨,但人情世故他是知道的。在他这一生中,不知做了多少好事,帮了多少人。在这种时候,同事也罢,学生也罢,网友也罢,来医院看看他,那也是人之常情。问题是这样一点小毛病,到处闹得咋咋呼呼,这是陈翰最不愿意看到的。
  经过一夜的煎熬,陈翰一大早起了床,就坐在了电脑面前。陈翰噼里啪啦打上几个字,想一阵,呼呼呼删掉;再打一阵,再删。面对闪烁的屏幕,陈翰真的不知写些什么内容才好。
  不管怎么说,面对这一大堆铁杆粉丝,即便要去医院,也不是屁股一拍就走的,至少得跟人家打聲招呼。
  陈小阳的催促,让陈翰的头上有了一层汗。
  老伴早已经准备好了,此时烦躁地走进走出。陈翰已经作出了让步,她不可能再催促。人都是这样,越急越没办法。几个回合下来,陈翰脑子里晕乎乎的,一片茫然。
  既然要回避生病住院这个最敏感的话题,那就得找其他的托词。
  这,恰恰是陈翰最不擅长的。毕竟,当了30年校长的陈翰,一生中最讨厌说谎,他也从来就没有说过谎。
  旅游?
  不行,说到旅游,粉丝们见多识广,肯定七嘴八舌问他一路有啥好玩的好吃的、淘到了啥好宝贝,那不露了馅?
  出差?
  陈翰苦笑了一下。也不行,都退休几年了,还到外地出差,哄鬼呀!
  有事?
  陈翰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这明显就是在忽悠网友。在很多孩子面临人生选择的关键时刻,家长们眼巴巴盼着他支招哩,能这样对待自己的铁杆粉丝吗?
  陈翰只觉得心跳加快,额头上的青筋也一条条清晰地鼓了起来。
  陈翰感到无比沮丧,不争气的汗往外涌得更加厉害。就在这时候,陈小阳开门进来了。
  “老爷子,在缠小脚呢?”陈小阳声音不高。但听得出来,陈小阳这种平和的语气中,每一颗字都咄咄逼人。
  “嘿嘿,就好,就好……”
  陈翰讪笑中有几分讨好的味道。对于陈翰的谦虚,陈小阳并不领情,她连拖鞋都没换,就径直进了书房。陈小阳往电脑上瞥了一眼,说:
  “哟,你老在给粉丝安排工作呀,还是我来帮你吧!”
  “不用,不用……”
  早起的太阳已经探出了笑脸,稀疏的阳光从窗户里射过来,让陈翰憔悴的脸更加慌乱,那双放在键盘上的手也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陈小阳也不多说,把陈翰拽起来,在键盘上敲出了这样几个字:
  小别几日,勿念。
  “如何?”陈小阳看着陈翰,调皮地笑了笑。
  与其说女儿是爸爸的贴身小棉袄,不如说陈小阳就是一条钻进陈翰肚里的蛔虫更恰当。很多时候,这个鬼精灵都把他的内心世界窥视得一清二楚。陈翰反复咀嚼着那几个字,脸上露出了笑容。
  磨叽了一大早上,错过了上班堵车的高峰期。路上很顺畅,陈小阳心里却窝了一肚子的火。想想也是,老爷子没住过院,他不知道老百姓住医院的艰难。这个时候去,医院里到处是排队看病的人,天知道要耐着性子等多久。
  到了医院,陈小阳才觉得这些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陈小阳正准备排队挂号,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惊喜的男中音:
  “陈老!”
  一个穿白大褂戴着口罩的眼镜,谦恭地站在他们面前。眼镜撸下口罩,笑眯眯地说:“陈老,你还记得我不?江涛,你的学生啊!”
  “啊,江涛嘛,记得记得!”陈翰眼睛一亮,指着眼镜:“你是……92级的,和张小波、李仓龙一个班,赵安平、方渝、孙居然、孟飞飞比你们高两个年级,对不对?”
  陈翰挺直了腰杆,扳着手指,一个一个数着他的得意门生。
  “对对对,陈老好记性!嘿嘿,陈老还是和过去一样,不管在哪里,心里都装着我们呐!”江涛乐呵呵地笑着,他把陈翰扶在椅子上坐下,掏出了手机。
  很快,几个穿白大褂的就亲亲热热把陈翰围住了。他们都是陈翰的学生,就在这家医院里工作。学生们英雄一样簇拥着陈翰,查血、验尿、B超、CT、照片……所有检查一气呵成,气得那些到处排队的病人干瞪眼。让陈小阳感动的是,几个学生给陈翰安排了一间安静的单间病房。这一层楼的楼层明显要高一些,装修得很典雅,看上去简直和宾馆没有多大的区别。难得的是,病房门的上半部装了一块玻璃,便于医生护士从外面观察。楼上装有中央空调,一进这层楼就感到非常舒适。
  陈小阳知道,这样的病房过去称为高干房,不是谁想住就能住的。医院里的病床一直非常紧张,很多时候连住院部的走廊也让病床塞得满满的,哪里还敢奢望住这样的病房呢?
  在医生的指挥下,小护士忙前忙后,很快就让陈翰躺在了病床上。陈翰的几个学生一直在那里陪着,直到给陈翰打上点滴才陆续散去。
  所有这一切,陈小阳没有帮上半点忙。看着宽敞而安静的病房,陈小阳不得不佩服陈翰的能量。
  病房不大,却很安静。从病房大大的窗户望出去,外面的屋顶上,有一些白亮亮的焰火在跳舞。天空的云朵氤氲在雾霭里,显得特别慵懒。黏稠的阳光细细密密地铺洒在院子里那几棵高大的树上,隐隐还能听到蝉儿酣唱的声音。好在病房里安了空调,丝毫也感受不到外面的酷热。
  病床是可以升降的高低床,床上的褥子小护士重新换过后,又垫上了一床被子,睡上去感到特别软和。
  这天晚上,江涛带着妻子过来了。江涛的妻子提着牛奶和水果,一进来就说:“陈老,身体不舒服打声招呼,好让弟子尽尽地主之谊!”   陈翰笑了笑。为这点小事就麻烦别人,咱就不是陈翰了。陈翰再三叮嘱,千万别让其他人知道他在这里住院。
  又来了几个学生,与其说是来看望陈翰,不如说大家在一起分享人生。七嘴八舌,直到护士来催促才悻悻作别。
  陈翰感到很奇怪。这些日子,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只要一上床,喉咙就发痒、咳嗽,然后就是冒汗。可是,这天往病床上一躺,点滴一打,服下药,虽然也咳嗽了一通,但明显感到症状减轻了许多。
  这天晚上,陈翰美美地睡了一觉。
  就是因为该死的咳嗽,得不停地起来吐痰、喝水、翻身,甚至服药,不折腾个够是不会入睡的。陈翰好些日子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陈翰第一次尝到了住院的好处,他觉得应该听老伴的,早一点到医院该多好。
  陈翰是在梦中被一个家长给吵醒的。
  那个瘦弱的女人在他的工作室截住了他。女人絮絮叨叨,一直重复着她儿子高考的事。女人越说情绪越激动,表情夸张,眼睛突兀,声嘶力竭,把陈翰给吵醒了。
  陈翰愣了半天,脑海里老是这个女人的影子。陈翰想起来了,前几天这个女人来咨询过。女人说她儿子去年就该走一所好的学校,就因为高考发挥失常,错过了上大学的机会。女人神情沮丧,还没说上三句话,眼泪就哗哗往下流,焦虑的神情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照这样发展下去,孩子还没有上考场,这个家长就已经崩溃了。陈翰不得不放下手里的事,从如何减压入手,对她进行心理疏导。
  要是这个时候找不到陈翰,这个女人会不会变成热锅上的蚂蚁?
  问题是,昨天陈小阳催得急,忙乱之下,手机落在家里了。
  “看看吧,没有你陈翰,地球照样不慌不忙稳稳地转了大半天!”昨天晚上,陈小阳还在为这事幸灾乐祸,并且告诫她的老爸:“没有了手机,你可以安安心心地静下来,省去各种烦恼,这是多么好的事啊!”
  陈翰听得出女儿没有说出来的潜台词。
  臭丫头,你以为这是吃饱了撑的,偏偏要去管那些闲事吗?外孙现在才上初一,你站着说这话,腰还不疼。不信,等孩子上高三以后試试?
  家家望子成龙,每个家长都有焦虑综合征,他们迫切需要有陈翰这样的人为他们问诊把脉。事实明摆着,现在已经到了五月底,高考恐怖的脚步声,一声比一声让人震颤。在这个要命的时候,对于那些精神即将崩溃的家长来说,陈翰的每一句话,都是悬壶济世的救命良方。按理说,天一时半会儿塌不下来,陈翰躺在病床上,用不着替古人担忧,成天东想西想。可是,这不是陈翰的性格。几十年来,陈翰一直是这样。只要是能帮忙的事,特别是孩子学习成长方面的事,不管是什么人,他都会毫无保留,竭尽全力给予帮助。
  看着天花板,陈翰有些无助,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
  “手机给我看看,几点了!”
  陈翰翻身坐起来,对他老伴说。
  这是一个翻盖的老人机。陈翰一天沉醉在电脑和手机上,他的健康是老伴最为关心也是最为头疼的事。老伴唠唠叨叨,劝说过多次,收不到任何实质性成效。斗争的结果,老伴发誓不上网不用智能手机,买了一部普通的老人机,过自己平淡的生活。
  事实上,老伴这种无声的抗议,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彻底挫败了陈翰的企图。
  陈翰看了看老人机上的时间,默默把手机还给了老伴。
  老人机也有电话存储功能,老伴不可能把他网友的电话存储在电话簿上。而那些网友的电话,陈翰一个也记不住。
  陈翰有些失望。不过,在还手机的时候,还是叮嘱了一句:“千万别把我住院的消息透露出去!”
  老伴剜了他一眼,别过头去,不说话,也不想搭理他。相濡以沫过了几十年,到头来还是觉得信不过,这是很伤阶级感情的事情。
  吃午饭的时候,陈小阳来了。
  虽然叫的是外卖,丫头也刻意做了安排。在菜品的搭配上,以家常为主,大方实用,让陈翰吃得很舒服。
  陈翰说:“你去跟医生说说,还是别给医院添乱,咱早点回家!”
  陈小阳不认识似的盯着陈翰,伸出手在父亲的额头上试了试,说:“老爹,你没发烧吧?”
  陈翰把女儿的手拿下来,半是讨好半是恼怒:“说正经的!”
  陈小阳鼻子一哼,声音提高了好几倍:“开啥玩笑?!你以为这医院是自家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有那么容易?很多人求爷爷告奶奶,连张病床都没有。好不容易住上这么好的病房,怎么就想着要出院呢?”
  陈翰不得不一边摇着头,一边拿出足够的耐心,和陈小阳磨起嘴皮子来:“嘿,你这丫头!这里条件再好,毕竟是医院,哪里有家里舒服?你看,从昨天折腾到现在,几通汗一出,再加上药物的作用,咳嗽缓解了,鼻子也不阻了,烧也退了,还赖在这里住着干吗?再说,那些同事啦学生啦,要是他们知道我在住院,会给人家添麻烦哩……”
  陈小阳再次伸出手,果断地用手势打断了老爷子的话,不高兴地说:“不行,你必须安安心心在这里住着!什么时候出院,我会征求医生的意见。”
  世界的事就是这样,一物降一物,见陈小阳嘟着嘴,陈翰知道这事没有希望,也就不再坚持。
  “我要到公司去一下,明天才能过来看你们!”
  陈小阳走后,陈翰慢慢闭上了眼睛,惬意地养起神来。和其他人一样,上了点年纪,陈翰也会在孩子面前使使小性子。谁都知道,亲人之间拌拌嘴斗斗气,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
  四
  事情到了下午,有了新的变化。
  楼道上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透过门上的大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医生护士在对门的病房里忙进忙出。在两个医生的指挥下,几个护士抱着床单被褥匆匆忙忙地进去,然后又抱着一大堆东西出来。不用说,在病人住进来以前,她们已经把病房重新整理了一遍。
  陈翰是一个不愿意多管闲事的人。可是,他枯坐在床上,轻轻侧过头,透过门上的玻璃,就能把外面的情况看了个大概。对门那间病房明显要比这间大得多,病床应该紧靠另一面墙,从这边的玻璃门看过去,只能看到对方大开着的门。从医生护士忙碌的神态上,可以肯定有病人要住进来。当然,来这里住的,至少也得像他一样,有着特殊的身份和地位。   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陈翰正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几个人扶着一个老头进门去了。老头个头不高,背有些驼。旁边簇拥的人太多,陈翰无法看清老头的模样。
  接着,一群医生跟着一个胖胖的男子进了这间病房。病房里很快就挤满了人,却一时很安静,只有一个男人瓮声瓮气的声音在里面跌来撞去。陈翰知道,瓮声瓮气的声音就是那个胖男人发出来的,这个人也是陈翰过去的学生,现在是市卫生局的局长。局长亲自带着这么多医生来会诊,说明这个特殊病人的病情不一般。
  对门病房里的气氛很热闹,说说笑笑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让人感觉对门就是一个嘈杂大会场。当然,这些嘈杂的声音,让陈翰得出这样一条结论:病人的病情并不严重,说不定和他一样,也是死不了人的老毛病。
  可是,这用得着卫生局局长带这么多人过来吗?
  陈翰心里的疑团,直到吃了晚饭也没有解开。
  这个时候,门上多了一张熟悉的脸,让陈翰的心猛地跳了起来。
  门口,一个身材魁伟的男子正在接电话。虽然隔着一块玻璃,但那只举起来和陈翰频频招呼的手,已经明白无误地传递了这样一条信息,他接完电话就进来。
  “陈老!”男子进了门,就抓住了陈翰的手。
  “哎呀,小波,你这么忙的,还到医院干啥?你看你看……”
  “没事没事,我也是才知道你在医院!”
  “小毛病,本来没啥问题的,陈小阳她们一再动员,就住进来了。”
  陈翰说着就要从床上坐起来,让张小波那双有力的大手摁住了。张小波说:“住进医院,就得听医生的,等身体完全康复了再出院!”
  “好好好!”
  “这样,等会儿我让爱人给你捎点生活用品过来!”
  “不不不,你千万别这样。”
  “你看你看,我啥也没准备,只能空着手来看看你了!”
  “有这份心意就够了,这才是最珍贵的。”
  张小波握著陈翰的手说:“你老多保重,我到那边看看老爷子去!”
  “好好好!”
  陈翰乐呵呵地笑着,他实在舍不得松开张小波的手。
  对门又响起了喧闹声,跌跌撞撞的声音一波接着一波在过道里弥散开来。
  张小波侧身听着楼道里的响动,脸上掠过一丝焦躁,从陈翰的手里挣脱出来,说:“老师,既然住进来了,就安心养病。我下来再抽时间来看你!”
  “不忙,你听我说……”
  陈翰欲言又止,他确实不知道,这个时候该对自己的得意门生说些什么。
  小波停下来,那双会笑的眼睛,在老师的脸上寻找着答案。
  “你晓得,老师不喜欢给别人添乱!”陈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脸的难为情:“你知道就行了!别把我住院的消息,告诉你的师兄师妹!”
  为了表示慎重,陈翰还竖起右手的食指,在嘴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小波瞪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走出门,小波又折回来,低声说:“老师,你没有其他事儿吧?”
  看着小波犹犹豫豫的样子,陈翰心里只发笑。混账小子,你是不是又在说胡话了!有事没事,你得问医生,我哪知道呀?
  张小波出了门,陈翰才注意到,他身后还带着人,手里提着牛奶水果一类的东西。张小波并不是专程来看他,是在过道里遇上出门送护士的老伴,才进来看他的。尽管如此,陈翰心里仍然甜滋滋的。张小波当上了副市长,并没有忘记他当初的恩师。每年春节,张小波都会给他送点土特产一类的东西过来。说下来,那些东西陈翰并不稀罕,但那一份诚挚的情感,却让陈翰心里很温暖。
  见张小波进去,有人就出来了。
  好几个陈翰都似乎在哪儿见过,只是叫不出名字来。看着张小波的背影,陈翰更是坚定了自己对里面这位病人的判断。
  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人物,陈翰并不想去关心。吊瓶里的液体还没输完,他躺下来,闭上了眼睛。
  陈翰觉得应该好好躺一躺,把精神养足。陈翰暗暗庆幸自己的保密工作做得好。要是把他住院的消息扩散出去,这间病房肯定比对门热闹,那些热心的网友不把他窄窄的病房挤爆才怪。
  可是,陈翰很快就睡不安稳了。几个人簇拥着一个腆着肚子的家伙,到对面病房去了。这些人说话嗓门很大,声音一个比一个高,听上去就像是在吵架。陈翰往外面看了一眼,心里暗暗生气:这里是病房,是救死扶伤的重要场所,怎么能够这样高声喧哗呢?
  陈翰轻轻叹了一口气,在对门吵吵嚷嚷的声音中又闭上了眼睛。
  嘁,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五
  闷热的夏天,把日子拉得慵懒而漫长。
  昨天晚上,对面病房里嘤嘤嗡嗡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很晚。陈翰一夜没睡好,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迷糊过去。
  医生过来查了房,护士把液体吊上,病房又渐渐安静下来。
  陈翰看着天花板,心里老是想着陈小阳:这丫头,不知道她会不会踅回去,把他的手机给带过来。
  中午时分,一个瘦高个先是敲敲门,接着就推开门进来了。
  “老校长,好些了不?”
  陈翰一骨碌坐起来:“没啥没啥,你怎么来了?”
  瘦高个叫孙居然,也是陈翰过去的学生。陈翰卸任几年后,孙居然担任了那所重点中学的校长。
  “我来看看学校的退休职工。”孙居然笑眯眯地说。
  “哦。”陈翰仅仅只是简单地哦了一声,但那里面的内涵却很丰富。因为,陈翰不仅是那所学校的退休教师,而且当了多年的校长,难道你孙居然就不该来看看我?
  不过,陈翰不会计较这些。陈翰笑了笑说:“普通职工,当校长的更应该来看一看。这是给教职工传递一个信号,让大家感受到学校的温暖。”
  “就是这意思。”孙居然说,“现在林子大了,啥人都有,工作不好干呐!”
  “那是,那是。”陈翰当了这么多年校长,这种体会最为深刻。   孙居然拍拍老校长的肩,指指对门说:“你知道的,刚才我……过去看了一下!”
  “谁?”
  “啊,你不知道吴老头在住院吗?过去在学校后勤上管绿化那个……”
  “老吴?”
  这一瞬间,陈翰只觉得浑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怎么会是他?!陈翰的脑海里很快就浮现出一张睡眼惺忪的面孔。这就是一辈子瞌睡没睡够,成天哈欠连天,什么事都做不好,经常让别人给他擦屁股的老吴。
  孙居然笑笑说:“你老懂的。有些事,还得仰仗他家公子,学校发展少不得人家支持哩!”
  老吴一辈子没出息,可是他儿子却是个人物,如今在省上做了大领导。
  孙居然的脸上似笑非笑,机械地重复着多保重一类的话。在陈翰看来,孙居然那张有些木讷的脸,此时看上去非常的滑稽。
  孙居然是什么时候走的,陈翰一点印象也没有。
  陈翰心里有了几分失落。连孙居然都知道他在住院,说明保密工作并没有达到他预期的效果。孙居然特意来看老吴,才顺便来看他的,从他敷衍的表情上看得出来,他根本就不愿意在这里多待一秒钟。
  陈翰轻轻叹了一口气,对老伴说:
  “门帘……你把门后的帘子拉上!”
  “这个帘子是不让拉的,医生得透过玻璃看里面的情况哩!”
  “谁说的?拉上!”
  陈翰一下提高了声音。受到刺激,陈翰连着剧烈地咳嗽了一通,才慢慢缓过气来。
  陈翰闭上了眼睛,他只觉得心里有些憋闷,他只想静静地躺一会儿。
  事实上,陈翰这种做法是徒劳的,门前又响起了嘈杂的喧闹声。夹杂在其中瓮声瓮气的声音,让市卫生局长那胖胖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陈翰的眼前。
  老伴儿附在病房门后,拉开门上帘子的一角,专注地看着外面的动静。
  陈翰涌起一阵酸楚。想必过去也是这样,每到开学的时候,很多认识或不认识的家长,除了到他办公室找他说情外,也会到家里来堵他。说不定,那时同样有很多人在暗中默默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干啥?这有啥好看的!”
  陈翰有些恼怒,没想到老伴也会有这么市侩的一面。陈翰感到脑子昏沉沉的,心闷得难受,额上莫名其妙出了层细汗。陈翰只觉得嗓子一阵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陈翰这一口气缓过来,对老伴说:“能不能给医生说说,让他们给我转间病房。”
  “这还不好吗?”
  “好啥呀!”陈翰突然觉得很委屈,恶声恶气的声音也加大了嗓门。
  老伴哪里吃这一套,不认识他似的打量着他,说:“丫头马上过来了,你跟她说去!”
  “奶奶的!”陈翰愤愤地骂道,不知道他在骂谁。
  六
  陈小阳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赌了半天气,这个时候老两口还没缓过劲来。有了这样一支生力军,自然成了敌对双方争取的对象。
  “丫头,我的手机呢?”陈翰抢先一步,主动和女儿搭讪。
  “嘁,你还想得起手机!这些人太无聊了!”
  女儿显然是受人欺负了,胸脯一鼓一鼓的,生起气来和小时候一样可爱。
  “咋,遇上不高兴的事啦?”陈翰话音未落,老伴已经把花白的脑袋凑了过来。
  “你自己看吧!有鼻子有眼睛的,呵呵。”
  陈小阳嘟着嘴,鼻子轻轻一哼,把手机递了过来。
  陈翰往屏幕上一看,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响,眼前似乎有无数金色的苍蝇在瞎撞。
  “吃撑了没事做,这完全是造谣、污蔑!”陈小阳气冲冲地嚷道。
  老伴不明就里,把一双昏花的眼睛瞪得老大。陈翰用手捂着额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刚才从女儿的手机上,看到若干条关于他的消息。这些消息里面,都有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词:
  失联!
  陈翰知道“失联”这两个字所蕴含的巨大能量,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刚才在眼前飞舞的那群苍蝇,似乎全部钻进了他的脑子,在里面嗡嗡嗡嗡地乱撞着,他无力地挥挥手,对陈小阳说:
  “快,告诉医生,咱们出院!”
  这几年,在他红得发紫的时候,自然挡了很多人的财路,在竞争的过程中树了不少敌,人家巴不得他有这一天。在这些对手的臆想中,难怪很多人立马和他划清界限,不愿意过来搭理他。陈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声沉重的叹息,在病房空空的墙壁上弹来撞去,就像一个完美的花瓶嗞嗞裂开的声响,最终跌落了一地碎片。
  “出院?你刚才不是说要转一间病房吗?”老伴一脸疑惑,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时候,陈翰只觉得胸闷气紧,口里发干。陈翰的头上又渗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他感到自己真的生病了。又一阵剧烈地咳嗽过后,陈翰翻身坐了起来,对愣着的老伴说:“出院,咱们马上出院!”
  “为啥!”老伴瞪着眼睛。
  对门一阵阵嘈杂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来,让陈翰连打了几个寒战。陈翰苦笑了一下,说:“你知道的,我胆小,最怕打针!”
  老伴再也忍不住了,冲着陈翰就吼叫起来:“连打针都怕成这样,你枉活了一辈子!”
  江湖本身水很深,如果老潜在水底,那才真的要出事儿。陈翰不想和老伴多解释,披上衣,低著头,把门悄悄拉开一道缝,从对门喧闹的声音中突围出去。
  责任编辑 杨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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