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内容提要] 《萨姆帕特先生》塑造了印度现代知识分子的形象室利尼瓦斯，他在现实生活中的经历及最后退回到个人世界是对印度教人生哲学的阐释，同时，这一人物也体现了印度现代社会的矛盾及知识分子内在的焦虑和无奈。
[关键词] 印度 宗教精神 纳拉扬 室利尼瓦斯
2001年奈保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因其与印度的渊源关系，印度社会也赢得了更多的关注。奈保尔在其作品中对印度当代文学也有所提及，他谈论最多的印度作家就是R，K，纳拉扬，谈论最多的纳拉扬的作品就是《萨姆帕特先生》。
《萨姆帕特先生》创作于1949年，是印度独立后纳拉扬创作的第一部作品。在独立前，纳拉扬的生活曾有一段时间陷入困顿之中。一方面受到战争影响，他放在英国出版商手中的稿子丢失，无法正常出版；另一方面他在有些报纸的专栏版面缩减，而同期创办的刊物《印度思想》又造成亏损。战争结束之后，纳拉扬搬进迈索尔北郊新建的房子里，潜心创作。这里环境优美，静谧清幽，属于迈索尔市开发较晚的地方，平时只有作家一人居住。从时间上推断，《萨姆帕特先生》就在这段时间创作而成。它蕴含着作家对亲身经历的经济困顿的思考，也体现着他对传统宗教文化的反思。
在《萨姆帕特先生》中，萨姆帕特似乎是主要的人物，但从主题和结构上来看，室利尼瓦斯有着更重要的意义。作家在小说开始就介绍了室利尼瓦斯，然后由室利尼瓦斯出版他的《旗帜》引出了与之合作的印刷商萨姆帕特、青年拉维及其他人物。对萨姆帕特的叙述大部分是通过室利尼瓦斯的眼光来进行的，比如萨姆帕特的出场，他们的合作，由印刷所到拍电影以及萨姆帕特陷入狂热的爱情等事件都是在室利尼瓦斯的观察中发生的，都带有他的思想评判的色彩。室利尼瓦斯一方面负载了作家对责任与解脱、人与人关系的思考，另一方面，室利尼瓦斯把其他人物牵扯到中心故事中来，具有突出的结构作用。因此，室利尼瓦斯应该被看作是作品中另一个举足轻重的主人公。
萨姆帕特有生活中的原型，那就是纳拉扬在创办刊物《印度思想》时合作过的印刷商，作家连人物的名字都没有进行任何改动。而室利尼瓦斯办杂志、写剧本则是作家亲身经历的事件，因此，在室利尼瓦斯身上，有作家个人的影子。但这又不是一个完全自传性的形象，而是蕴含着更为复杂的时代与传统宗教文化的内涵。
一、宗教观念的阐释
在作品中，室利尼瓦斯是与萨姆帕特先生完全不同的人物，后者积极进取、幽默风趣、善于交往并且欲望强烈，而室利尼瓦斯却沉浸于宗教书籍和精神冥想，逃避现实责任，在一系列的事件之后，退隐到个人世界。室利尼瓦斯在现实中由参与到退避的过程反映了印度教传统对个体精神的浸润。
室利尼瓦斯的生活可以分为三个阶段：来摩尔古迪之前，在摩尔古迪的积极生活，以及最终退回到个人世界。他的生活轨迹类似于一个圆环，从哪里开始又回到哪里。而这个圆环类似于一个宗教寓言。
在来到摩尔古迪之前，他曾经和别人一样结婚生子，勤恳工作，为未来的生活积攒金钱。但这种生活不能满足他内心的需要，他认为这种生活无异于浪费时间和生命，为此感到非常痛苦。“每个新年，他都觉得沮丧和不快。他感到似乎大洪水要来了，人们被裹挟着前行，在弄明白自己在哪里之前，就年老了，或者就已经在坟墓里了，对这些都还没有理解或者认识。”因此，他慢慢地放弃了现实的责任，每天都沉浸于奥义书的世界，精神追求成为他生活的主题。此时他的精神状态类似于印度教经典中所说的遁世期的生活，人与现实呈现为一种非常松弛的关系，人不为现实所累，甚至否定了现实生活的意义和价值，只与精神信仰共存。
室利尼瓦斯在摩尔古迪的生活，是在哥哥的催促下进入现实，挣钱养家，承担世俗责任的过程，同时，也是他在实践中验证自己的观念正确与否的过程。因为工作和生活的关系室利尼瓦斯认识了萨姆帕特和拉维，他也曾经积极热情地参与到与他人的关系之中，满怀善意地去帮助别人或者干预现实。但这种姿态使他的生活陷入从未有过的混乱状态，甚至他再也无法主宰自己，处处受到他人牵制。
室利尼瓦斯曾经对工作和社会责任表现出非常积极的态度。他主动地去安慰陷入单相思的拉维；在拉维失业之后，他还去拉维原来的工作单位质问公司的长官辞退拉维的原因；又请求萨姆帕特帮忙，在电影公司为拉维安排工作；他还去看望拉维的家人，资助他们度过难关；但拉维暗恋的女孩商蒂已经成了萨姆帕特的情人。在萨姆帕特与商蒂扮演神话中的爱侣时，拉维终于无法忍受内心的嫉妒和狂热的情感，他在片场抢走了商蒂，被人们追回后，他已经精神失常。拉维、萨姆帕特与商蒂之间的三角关系导致三败俱伤：拉维疯了，商蒂离开了萨姆帕特，萨姆帕特变得一无所有。而室利尼瓦斯因为关心他们的生活自己也卷进这一混乱的漩涡，工作没了，报纸停了，每天被他人的事情所占据。
这个混乱的过程使室利尼瓦斯认识到积极参与现实的虚妄，这是他来到摩尔古迪之前就已经有的想法，现实给予了证实。室利尼瓦斯一直在思考人与人，人与现实的关系，思索个人参与生活的价值。在办报纸时，他并不关注新闻大事，而是关注人与人的关系。例如在1938年，当其他报纸充满了对世界大战的预测时，“《旗帜》没有对战争的过去未来的专门评论，它只关注人的内心与外部世界之间的永恒战争。战争会一直持续，直到两方面的力量均衡。”室利尼瓦斯对个人存在的关注超过对外部现实的关注。他经过观察和阅读得出这样的结论：世界具有自身内在的发展规律，各个个体之间也具有内在的相互制约，能够达到平衡，在这个过程中，个人一厢情愿的行动是没有意义的。他在现实中不断地验证自己的认识，如看到拉维与萨姆帕特之间的关系，室利尼瓦斯这一认识就得到了确证。拉维在室利尼瓦斯的介绍下与萨姆帕特结识，萨姆帕特答应帮拉维寻找他单相思的女孩，让拉维去他家里为孩子画像。此前声称不画别人只画心中女孩的拉维欣然前往。室利尼瓦斯认识到：他们互相需要，各取所需，达到了一种平衡。他进而把这一认识推及整个社会生活：“他的思想感知到人类关系中一种力量的平衡。他惊奇于宇宙无形的力量，它使所有的事物都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它是如此完美，以至于似乎任何人没有必要做什么。有一个时刻，他似乎觉得去分析、批评、试图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好是徒劳和冒昧的。”这一认识与印度教传统宗教故事中所呈现的世界观是一脉相承的，在古老的神话传说中，人、仙人、恶魔和神共存于宇宙中，他们之间存在奇妙的互相牵制的关系，维持宇宙秩序的平衡。就这样，室利尼瓦斯从传统宗教所赋予他的世界观中找到了不行动的理论依据。
当闹剧结束，室利尼瓦斯看到人们为拉维举行的驱邪仪式时，他的这一理论更加坚定了，更加相信积极参与生活、积极行动的无意义。室利尼瓦斯看到：拉维成为画面的中心，“在他前面摆着成排的藏红花和鲜花，很多楝树的树枝还有樟脑燃烧的火光。一个看起来像野蛮人的男人在主持仪式。他 脖子上缠绕着一大串念珠，穿着红色的丝绸衣服，前额涂成了朱红色。他看起来特别像是化了妆的湿婆。这个人还有两个助手，一个敲钹，一个打鼓，配合着他诵读经文。”这一画面使室利尼瓦斯从现代社会一下子回到了遥远的古代，似乎回到了4000年前，罗摩与罗什曼那和哈奴曼一起去征服罗波那的时候，这让室利尼瓦斯感受的悠远的历史似乎又短如一瞬：罗摩用箭划过的地方，出现了萨拉渝河，然后佛陀来了，向人们传播他的教义；商羯罗来了，建立了他的庙宇；英国的传教士、商人、士兵也来了，摩尔古迪出现了英国人的银行。王朝兴起又衰败，宫殿出现又消失。整个地区在侵略者的火与剑之下生存，当萨拉渝河泛滥时，这一切又被冲刷干净。室利尼瓦斯也认识到，在悠长的历史中，现实的实质和人类的命运并没有多少改变，经过了世世代代，人们依然保持原来的样子：拉维与他的疯狂，那些拿着为他治疗的器具和灵丹妙药的好心人都是如此。这一画面使室利尼瓦斯对现实的看法更加坚定了，现实是虚幻的，只有追求个人精神的解脱才是永恒的，因此，参与到虚幻的现实生活中是没有意义的。
至此，室利尼瓦斯的思想已经彻底达到退隐的境地，把个人与他人和现实完全分开，不再试图去影响或者改变生活。他觉得人们如何对待拉维，拉维是疯癫还是清醒，都和他没有关系。“疯狂或清醒，苦难或幸福似乎是一样的。在漫长的过程中不会有任何不同——在奔向永生的过程中什么也不起作用。一个人是疯狂还是清醒，是对还是错没有什么不同，为此烦恼就像为一片在急流中漂浮的叶子烦恼——为它是在正确的一面还是错误的一面浮着而烦恼。”生命和世界都是在不断消逝的，为什么要烦恼呢?完美的和不完美的都一样，为什么要烦恼呢?”室利尼瓦斯在日常生活中感到了神的伟大：“就是在这整个的图景中，我们感知到神，创造中再没有别的东西能具有这样的规模和多样性。”室利尼瓦斯逐渐认为：神创造的世界是完美的，是自成体系的，并且按照神秘的规律运行着。所以，个人的行为对世界没有改造作用，只会扰乱自己的生活。室利尼瓦斯对于神所创造的这个世界开始持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并且调整了自己比较积极的对现实的态度，逐渐把他人的事情看作与己无关。最后，室利尼瓦斯又办起了刊物《旗帜》，重新开始了自由写作生涯。此时，拉维的病是否痊愈，拉维的家人是否能够维持生活，萨姆帕特与商蒂是否还在一起，他们的电影是否还在继续拍摄，这些问题对他来说都变得毫无意义。他也不再让这些耗费自己的心智，他要找寻心灵的安宁，精神的解脱。作者以这一变化隐喻了个人参与生活的有限性，对所谓的积极的热情的生活态度给予了宗教哲学的解构。
奈保尔曾经数次阅读《萨姆帕特先生》，他也表达了自己的看法：“纳拉扬小说表面上的沉思和嬉笑，无目的性和‘俄国味儿’，都转而成了其他的，几乎表达了一种隐居哲学体系。这本我当成小说来读的小说，也是一篇寓言，对印度教平衡观念作了一番经典阐释。”他认为这部作品“为挫折和退却(一人一个孤岛)而非独立与行动作了哲学上的准备。”奈保尔提出的平衡观放到纷繁复杂的印度教中有待商榷，但就纳拉扬的主人公形象来说，确实切中肯綮。在谈到自己作品中的人物时，纳拉扬说：“他们拥有的不是令人振奋、具有启发意义的品性，而是没有变化，也不会变化的旧特性。这是不可更改的他们个性的一部分。”
室利尼瓦斯最终通过退却解决了个人和现实的紧张关系，也完成了他圆形的生活轨迹。室利尼瓦斯的思想历程和对待现实的态度在纳拉扬的人物中是比较典型的，如印刷商纳特拉吉(《摩尔古迪的吃人者》)，糖果贩贾甘(《糖果贩》)，是闲人纳嘎拉吉(《纳嘎拉吉的世界》)都具有类似的精神特征。这一形象是对印度教思想和精神的深层阐释。室利尼瓦斯轻视现实的物质生活，重视精神解脱，这体现了印度民族性格中最重要的特点。印度教徒的性格特征中最突出的一点就是“鄙视物质，崇尚精神的观念”，“印度人与其他民族不同，他们轻蔑外在的、物质的东西，崇尚内在的、精神的东西。……即使在现代社会，也有不少大人物，大知识分子，虽然他们的社会地位很高，但是仍然蔑视物质，把内在的精神追求置于最高的位置。许多虔诚的宗教信徒和平民百姓更是如此。”
拉达克里希南曾经指出，“宗教不是对抽象概念的接受，也不是对节日的庆祝，而是一种生活或体验，是对自我，他者的特殊态度。”室利尼瓦斯所展现给我们的印度教的特性，就在于他对于现实和他人关系的特殊认识。注重精神解脱的倾向使其与神的关系成为最重要的关系，而人与现实的关系却退居其次。“就奥义书乃至整个印度传统而言，道德的目标不在于建立人与人的正常伦理关系，不在于社会的共在，而是要促进个体的幸福和自身生命境界的提高。”在现实的挑战面前，他们一般不选择积极的行动，而是退避、隐遁到精神世界。尼赫鲁总理曾经指出印度人的特点：“对于每一个人，生活都被划分开了，并且固定了下来，成为等级社会之内他那小圈子中的许多义务和责任。他对于社会整体没有责任也没有概念，也没有人企图使他感觉到他和社会的连带关系。”印度人的这一典型特征在历史传承中积淀下来，室利尼瓦斯的人生轨迹是对这一传统的阐释。
二、矛盾现实的映现
奈保尔的认识深刻地指出了纳拉扬作品的文化立场和宗教色彩。但纳拉扬不是宗教家，室利尼瓦斯也不仅仅是传统宗教观念的符号，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物，作家把他安放在现实的事件中，赋予他时代与文化的多重矛盾和意蕴。
室利尼瓦斯的人生选择体现出宗教认同的同时，其心理状态又折射出现代社会中传统信仰自身的矛盾。在小说开始时，叙述者描述了室利尼瓦斯对人生意义的追问，他虽然试图在奥义书中寻求生存的意义，其心态却具有否定人生的虚无主义倾向，他感到人生没有价值和意义，因此抑郁、忧虑。而在印度教传统中，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是信徒走向解脱的必由之路，并没有因为最终的梵我合一的理想而否定之前的世俗生活。室利尼瓦斯对家庭责任的厌倦并不完全是宗教观念所致，而与现代生活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在考虑到家庭责任时，室利尼瓦斯并不像经典中所规定的那样对养家糊口采取积极的态度，相反，他厌倦家庭责任，把家庭看作个人的累赘。这一方面反映出他个人意识的觉醒，另一方面是他在现代经济社会中的体验；在哥哥教导他要为家庭负责时，他心里想：“我的孩子，我的家庭，我的责任——必须保卫我的威望并为家庭尽责——我是谁?这是一个远远超出我过去所知的严肃问题，这是一个大问题，我必须面对。在知道我是谁之前，我怎么能知道该做什么呢?”这些思索表现出室利尼瓦斯已不是简单的完全皈依传统宗教的人，而是一个对自我感受非常注重的现代人。
从经济原因来看，室利尼瓦斯更突出体现了时代的特点。室利尼瓦斯最困惑的一件事就是现代社会中人作为经济动物存在的方式。这种方式是资本主义制度产生以来愈演愈烈的社会现象，人必须扮演一个经济活动中的角色才能维持生存，而人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也由经济活动中他所得到的经济 效益来衡量。小说的背景摩尔古迪镇是由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发展的小镇，经济活动的重要性日益显示出来，注重经济效益的人生观念也必然萌生。室利尼瓦斯对此非常抵触，他不愿意作为一个经济细胞存在。在这个层次上。室利尼瓦斯反映的是作家本人的体验。在小说中，室利尼瓦斯认识到，现实中的人“除了作为一个领薪者，一个经济单位，实现职责的人，就没有意义”，而为了得到薪水不得不去做的那些事情其实“微不足道”。在回忆录中，纳拉扬也表达了同样的看法：“对我来说，接受作为经济实体存在的观念是不可能的。”这也是纳拉扬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选择做职业作家的原因。可见，室利尼瓦斯对世俗责任的厌倦主要来自于经济生活对个人的压抑，其心理状态具有明确的时代内涵。
室利尼瓦斯虽然被看作是宗教寓言式的人物，在精神上与传统宗教观念一脉相承，但他对传统宗教习俗并不完全认同，他的思想在传统与反传统之间游走。室利尼瓦斯专注地研读奥义书，但他对印度教的各种规定、禁忌和繁琐仪式却不以为然。
在印度教观念中，与种姓制度相联系的洁净观念是根深蒂固的，高种姓的人在饮食、行为等各个方面都竭力避免被低种姓及其他不洁的东西污染。室利尼瓦斯的妻子是正统的印度教徒，坚持传统观念，在沐浴之前绝不进食。因此在带着孩子来摩尔古迪找室利尼瓦斯的路上，她一直坚持不吃不喝，害怕不明来源的食物会玷污了自己。到了室利尼瓦斯的办公室，萨姆帕特先生从旅馆要来的饭菜她也不吃，情愿饿着也不打破宗教禁忌。室利尼瓦斯的反应与妻子相反，他认为妻子坚持洁净是愚蠢可笑的。他对妻子说：“饭菜只要是干净的、人家允许的，谁准备的有什么关系?这是从一个婆罗门饭店拿来的。即使不是，你也得吃了它，就假定这是干净的，是你吃惯的食物。我们一直吃这里的饭，我向你保证，在这里的生活不会受毒害，也不会失去在天上的位置。”
在印度教社会，男尊女卑的观念也是根深蒂固的。室利尼瓦斯的妻子恪守自己的女性职责，服务于丈夫和孩子。无论丈夫回家多晚，她都毫无怨言地等候。吃饭时，她总是先伺候丈夫吃完了，自己才吃。而室利尼瓦斯却没有这样的观念，他对妻子说：“你为什么不能在自己饿的时候就坐下来吃饭，为什么要这样一直坐着等?”室利尼瓦斯的思想具有现代的平等意识，他从没有限制妻子，也不在乎严格的印度教礼仪，而且试图用现代的观念改变妻子。
室利尼瓦斯也是一个拥有现代理性、反对固步自封的人，对科技发展持支持态度。在作品中有一个细节，房东老头来找室利尼瓦斯，看见他正在用牙刷刷牙，房东老头忿忿不平地说：“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了?人人都着魔似地用这些牙刷，有人告诉我，它们是用猪尾巴做成的。为什么我们这些正统的纯洁的雅利安人要用这些东西?你尝试过用楝树或者菩提树的枝子吗?它们是最好的。在宗教经典上记录它们的人不是傻子。他们比我们现在的任何人都更懂得科学。”这个老人总是觉得过去的什么都好，他拒绝使用新的产品。室利尼瓦斯对他说：“就是因为你的那些便宜货，我们国家的人觉得没有发展什么工业的必要。”在这个细节的描写中，牙刷和菩提树枝是人们用来刷牙的东西，只是有新旧之分，这两个物件虽然小得似乎微不足道，但却象征着现代科技与传统的对立，室利尼瓦斯对房东老头的诘难暗含着对文化保守主义的嘲讽。
室利尼瓦斯虽然最终选择退隐到个人的世界，但在其现实的历险中，却表现出了现代印度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他办报纸《旗帜》，通过自己的文字参与现实，抨击时政。他对政党、政治、地方事务、艺术电影、出版事业处处抨击，还因此被邀请和政府人员会面。这种责任感在他进入电影公司之后在写作剧本时也得到了体现。他从公司回来，兴奋地告诉妻子自己找到了新工作，以后可以写国家的过去和未来，写所有的事情，他想写一个现实题材的故事，塑造一个甘地式的人物，如何反对外族统治，实践非暴力。
室利尼瓦斯在现实社会中的历险几乎都以失败告终，但也表现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理性的一面，他处处以现代思想质疑传统的宗教和习俗，强调个人的自由、平等和对社会的责任感。积极地参与无法产生积极结果的活动，固有的传统使其选择了最终的退隐，这是传统宗教的影响，也可以看作是社会矛盾的曲折表现，包含着诸多无奈。
室利尼瓦斯这一形象反映了印度现代社会的复杂性，反映了现代知识分子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矛盾和焦虑。经过俗世的历险，室利尼瓦斯选择退回到个人的精神世界，选择相信神所创造的这个完美的世界，从传统中寻找到了精神支柱。然而，他对于传统文化又存在诸多不满，感受到传统习俗所带来的不适，处处站在现代的立场上攻讦落后的习俗。如此看来，室利尼瓦斯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形象，他负载了历史的遗产，又掌握了现代的工具，他的存在就是当代印度社会的一个缩影，一个在传统中走向现代的印度的缩影，他自身存在的矛盾也是光怪陆离的印度当代社会的反映。纳拉扬塑造这一人物，并不是简单地描绘印度的隐遁精神，而是展示了印度由传统走向现代的复杂道路，深刻地揭示了印度社会发生的深层变化。
(责任编辑 张位均)
[关键词] 印度 宗教精神 纳拉扬 室利尼瓦斯
2001年奈保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因其与印度的渊源关系，印度社会也赢得了更多的关注。奈保尔在其作品中对印度当代文学也有所提及，他谈论最多的印度作家就是R，K，纳拉扬，谈论最多的纳拉扬的作品就是《萨姆帕特先生》。
《萨姆帕特先生》创作于1949年，是印度独立后纳拉扬创作的第一部作品。在独立前，纳拉扬的生活曾有一段时间陷入困顿之中。一方面受到战争影响，他放在英国出版商手中的稿子丢失，无法正常出版；另一方面他在有些报纸的专栏版面缩减，而同期创办的刊物《印度思想》又造成亏损。战争结束之后，纳拉扬搬进迈索尔北郊新建的房子里，潜心创作。这里环境优美，静谧清幽，属于迈索尔市开发较晚的地方，平时只有作家一人居住。从时间上推断，《萨姆帕特先生》就在这段时间创作而成。它蕴含着作家对亲身经历的经济困顿的思考，也体现着他对传统宗教文化的反思。
在《萨姆帕特先生》中，萨姆帕特似乎是主要的人物，但从主题和结构上来看，室利尼瓦斯有着更重要的意义。作家在小说开始就介绍了室利尼瓦斯，然后由室利尼瓦斯出版他的《旗帜》引出了与之合作的印刷商萨姆帕特、青年拉维及其他人物。对萨姆帕特的叙述大部分是通过室利尼瓦斯的眼光来进行的，比如萨姆帕特的出场，他们的合作，由印刷所到拍电影以及萨姆帕特陷入狂热的爱情等事件都是在室利尼瓦斯的观察中发生的，都带有他的思想评判的色彩。室利尼瓦斯一方面负载了作家对责任与解脱、人与人关系的思考，另一方面，室利尼瓦斯把其他人物牵扯到中心故事中来，具有突出的结构作用。因此，室利尼瓦斯应该被看作是作品中另一个举足轻重的主人公。
萨姆帕特有生活中的原型，那就是纳拉扬在创办刊物《印度思想》时合作过的印刷商，作家连人物的名字都没有进行任何改动。而室利尼瓦斯办杂志、写剧本则是作家亲身经历的事件，因此，在室利尼瓦斯身上，有作家个人的影子。但这又不是一个完全自传性的形象，而是蕴含着更为复杂的时代与传统宗教文化的内涵。
一、宗教观念的阐释
在作品中，室利尼瓦斯是与萨姆帕特先生完全不同的人物，后者积极进取、幽默风趣、善于交往并且欲望强烈，而室利尼瓦斯却沉浸于宗教书籍和精神冥想，逃避现实责任，在一系列的事件之后，退隐到个人世界。室利尼瓦斯在现实中由参与到退避的过程反映了印度教传统对个体精神的浸润。
室利尼瓦斯的生活可以分为三个阶段：来摩尔古迪之前，在摩尔古迪的积极生活，以及最终退回到个人世界。他的生活轨迹类似于一个圆环，从哪里开始又回到哪里。而这个圆环类似于一个宗教寓言。
在来到摩尔古迪之前，他曾经和别人一样结婚生子，勤恳工作，为未来的生活积攒金钱。但这种生活不能满足他内心的需要，他认为这种生活无异于浪费时间和生命，为此感到非常痛苦。“每个新年，他都觉得沮丧和不快。他感到似乎大洪水要来了，人们被裹挟着前行，在弄明白自己在哪里之前，就年老了，或者就已经在坟墓里了，对这些都还没有理解或者认识。”因此，他慢慢地放弃了现实的责任，每天都沉浸于奥义书的世界，精神追求成为他生活的主题。此时他的精神状态类似于印度教经典中所说的遁世期的生活，人与现实呈现为一种非常松弛的关系，人不为现实所累，甚至否定了现实生活的意义和价值，只与精神信仰共存。
室利尼瓦斯在摩尔古迪的生活，是在哥哥的催促下进入现实，挣钱养家，承担世俗责任的过程，同时，也是他在实践中验证自己的观念正确与否的过程。因为工作和生活的关系室利尼瓦斯认识了萨姆帕特和拉维，他也曾经积极热情地参与到与他人的关系之中，满怀善意地去帮助别人或者干预现实。但这种姿态使他的生活陷入从未有过的混乱状态，甚至他再也无法主宰自己，处处受到他人牵制。
室利尼瓦斯曾经对工作和社会责任表现出非常积极的态度。他主动地去安慰陷入单相思的拉维；在拉维失业之后，他还去拉维原来的工作单位质问公司的长官辞退拉维的原因；又请求萨姆帕特帮忙，在电影公司为拉维安排工作；他还去看望拉维的家人，资助他们度过难关；但拉维暗恋的女孩商蒂已经成了萨姆帕特的情人。在萨姆帕特与商蒂扮演神话中的爱侣时，拉维终于无法忍受内心的嫉妒和狂热的情感，他在片场抢走了商蒂，被人们追回后，他已经精神失常。拉维、萨姆帕特与商蒂之间的三角关系导致三败俱伤：拉维疯了，商蒂离开了萨姆帕特，萨姆帕特变得一无所有。而室利尼瓦斯因为关心他们的生活自己也卷进这一混乱的漩涡，工作没了，报纸停了，每天被他人的事情所占据。
这个混乱的过程使室利尼瓦斯认识到积极参与现实的虚妄，这是他来到摩尔古迪之前就已经有的想法，现实给予了证实。室利尼瓦斯一直在思考人与人，人与现实的关系，思索个人参与生活的价值。在办报纸时，他并不关注新闻大事，而是关注人与人的关系。例如在1938年，当其他报纸充满了对世界大战的预测时，“《旗帜》没有对战争的过去未来的专门评论，它只关注人的内心与外部世界之间的永恒战争。战争会一直持续，直到两方面的力量均衡。”室利尼瓦斯对个人存在的关注超过对外部现实的关注。他经过观察和阅读得出这样的结论：世界具有自身内在的发展规律，各个个体之间也具有内在的相互制约，能够达到平衡，在这个过程中，个人一厢情愿的行动是没有意义的。他在现实中不断地验证自己的认识，如看到拉维与萨姆帕特之间的关系，室利尼瓦斯这一认识就得到了确证。拉维在室利尼瓦斯的介绍下与萨姆帕特结识，萨姆帕特答应帮拉维寻找他单相思的女孩，让拉维去他家里为孩子画像。此前声称不画别人只画心中女孩的拉维欣然前往。室利尼瓦斯认识到：他们互相需要，各取所需，达到了一种平衡。他进而把这一认识推及整个社会生活：“他的思想感知到人类关系中一种力量的平衡。他惊奇于宇宙无形的力量，它使所有的事物都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它是如此完美，以至于似乎任何人没有必要做什么。有一个时刻，他似乎觉得去分析、批评、试图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好是徒劳和冒昧的。”这一认识与印度教传统宗教故事中所呈现的世界观是一脉相承的，在古老的神话传说中，人、仙人、恶魔和神共存于宇宙中，他们之间存在奇妙的互相牵制的关系，维持宇宙秩序的平衡。就这样，室利尼瓦斯从传统宗教所赋予他的世界观中找到了不行动的理论依据。
当闹剧结束，室利尼瓦斯看到人们为拉维举行的驱邪仪式时，他的这一理论更加坚定了，更加相信积极参与生活、积极行动的无意义。室利尼瓦斯看到：拉维成为画面的中心，“在他前面摆着成排的藏红花和鲜花，很多楝树的树枝还有樟脑燃烧的火光。一个看起来像野蛮人的男人在主持仪式。他 脖子上缠绕着一大串念珠，穿着红色的丝绸衣服，前额涂成了朱红色。他看起来特别像是化了妆的湿婆。这个人还有两个助手，一个敲钹，一个打鼓，配合着他诵读经文。”这一画面使室利尼瓦斯从现代社会一下子回到了遥远的古代，似乎回到了4000年前，罗摩与罗什曼那和哈奴曼一起去征服罗波那的时候，这让室利尼瓦斯感受的悠远的历史似乎又短如一瞬：罗摩用箭划过的地方，出现了萨拉渝河，然后佛陀来了，向人们传播他的教义；商羯罗来了，建立了他的庙宇；英国的传教士、商人、士兵也来了，摩尔古迪出现了英国人的银行。王朝兴起又衰败，宫殿出现又消失。整个地区在侵略者的火与剑之下生存，当萨拉渝河泛滥时，这一切又被冲刷干净。室利尼瓦斯也认识到，在悠长的历史中，现实的实质和人类的命运并没有多少改变，经过了世世代代，人们依然保持原来的样子：拉维与他的疯狂，那些拿着为他治疗的器具和灵丹妙药的好心人都是如此。这一画面使室利尼瓦斯对现实的看法更加坚定了，现实是虚幻的，只有追求个人精神的解脱才是永恒的，因此，参与到虚幻的现实生活中是没有意义的。
至此，室利尼瓦斯的思想已经彻底达到退隐的境地，把个人与他人和现实完全分开，不再试图去影响或者改变生活。他觉得人们如何对待拉维，拉维是疯癫还是清醒，都和他没有关系。“疯狂或清醒，苦难或幸福似乎是一样的。在漫长的过程中不会有任何不同——在奔向永生的过程中什么也不起作用。一个人是疯狂还是清醒，是对还是错没有什么不同，为此烦恼就像为一片在急流中漂浮的叶子烦恼——为它是在正确的一面还是错误的一面浮着而烦恼。”生命和世界都是在不断消逝的，为什么要烦恼呢?完美的和不完美的都一样，为什么要烦恼呢?”室利尼瓦斯在日常生活中感到了神的伟大：“就是在这整个的图景中，我们感知到神，创造中再没有别的东西能具有这样的规模和多样性。”室利尼瓦斯逐渐认为：神创造的世界是完美的，是自成体系的，并且按照神秘的规律运行着。所以，个人的行为对世界没有改造作用，只会扰乱自己的生活。室利尼瓦斯对于神所创造的这个世界开始持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并且调整了自己比较积极的对现实的态度，逐渐把他人的事情看作与己无关。最后，室利尼瓦斯又办起了刊物《旗帜》，重新开始了自由写作生涯。此时，拉维的病是否痊愈，拉维的家人是否能够维持生活，萨姆帕特与商蒂是否还在一起，他们的电影是否还在继续拍摄，这些问题对他来说都变得毫无意义。他也不再让这些耗费自己的心智，他要找寻心灵的安宁，精神的解脱。作者以这一变化隐喻了个人参与生活的有限性，对所谓的积极的热情的生活态度给予了宗教哲学的解构。
奈保尔曾经数次阅读《萨姆帕特先生》，他也表达了自己的看法：“纳拉扬小说表面上的沉思和嬉笑，无目的性和‘俄国味儿’，都转而成了其他的，几乎表达了一种隐居哲学体系。这本我当成小说来读的小说，也是一篇寓言，对印度教平衡观念作了一番经典阐释。”他认为这部作品“为挫折和退却(一人一个孤岛)而非独立与行动作了哲学上的准备。”奈保尔提出的平衡观放到纷繁复杂的印度教中有待商榷，但就纳拉扬的主人公形象来说，确实切中肯綮。在谈到自己作品中的人物时，纳拉扬说：“他们拥有的不是令人振奋、具有启发意义的品性，而是没有变化，也不会变化的旧特性。这是不可更改的他们个性的一部分。”
室利尼瓦斯最终通过退却解决了个人和现实的紧张关系，也完成了他圆形的生活轨迹。室利尼瓦斯的思想历程和对待现实的态度在纳拉扬的人物中是比较典型的，如印刷商纳特拉吉(《摩尔古迪的吃人者》)，糖果贩贾甘(《糖果贩》)，是闲人纳嘎拉吉(《纳嘎拉吉的世界》)都具有类似的精神特征。这一形象是对印度教思想和精神的深层阐释。室利尼瓦斯轻视现实的物质生活，重视精神解脱，这体现了印度民族性格中最重要的特点。印度教徒的性格特征中最突出的一点就是“鄙视物质，崇尚精神的观念”，“印度人与其他民族不同，他们轻蔑外在的、物质的东西，崇尚内在的、精神的东西。……即使在现代社会，也有不少大人物，大知识分子，虽然他们的社会地位很高，但是仍然蔑视物质，把内在的精神追求置于最高的位置。许多虔诚的宗教信徒和平民百姓更是如此。”
拉达克里希南曾经指出，“宗教不是对抽象概念的接受，也不是对节日的庆祝，而是一种生活或体验，是对自我，他者的特殊态度。”室利尼瓦斯所展现给我们的印度教的特性，就在于他对于现实和他人关系的特殊认识。注重精神解脱的倾向使其与神的关系成为最重要的关系，而人与现实的关系却退居其次。“就奥义书乃至整个印度传统而言，道德的目标不在于建立人与人的正常伦理关系，不在于社会的共在，而是要促进个体的幸福和自身生命境界的提高。”在现实的挑战面前，他们一般不选择积极的行动，而是退避、隐遁到精神世界。尼赫鲁总理曾经指出印度人的特点：“对于每一个人，生活都被划分开了，并且固定了下来，成为等级社会之内他那小圈子中的许多义务和责任。他对于社会整体没有责任也没有概念，也没有人企图使他感觉到他和社会的连带关系。”印度人的这一典型特征在历史传承中积淀下来，室利尼瓦斯的人生轨迹是对这一传统的阐释。
二、矛盾现实的映现
奈保尔的认识深刻地指出了纳拉扬作品的文化立场和宗教色彩。但纳拉扬不是宗教家，室利尼瓦斯也不仅仅是传统宗教观念的符号，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物，作家把他安放在现实的事件中，赋予他时代与文化的多重矛盾和意蕴。
室利尼瓦斯的人生选择体现出宗教认同的同时，其心理状态又折射出现代社会中传统信仰自身的矛盾。在小说开始时，叙述者描述了室利尼瓦斯对人生意义的追问，他虽然试图在奥义书中寻求生存的意义，其心态却具有否定人生的虚无主义倾向，他感到人生没有价值和意义，因此抑郁、忧虑。而在印度教传统中，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是信徒走向解脱的必由之路，并没有因为最终的梵我合一的理想而否定之前的世俗生活。室利尼瓦斯对家庭责任的厌倦并不完全是宗教观念所致，而与现代生活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在考虑到家庭责任时，室利尼瓦斯并不像经典中所规定的那样对养家糊口采取积极的态度，相反，他厌倦家庭责任，把家庭看作个人的累赘。这一方面反映出他个人意识的觉醒，另一方面是他在现代经济社会中的体验；在哥哥教导他要为家庭负责时，他心里想：“我的孩子，我的家庭，我的责任——必须保卫我的威望并为家庭尽责——我是谁?这是一个远远超出我过去所知的严肃问题，这是一个大问题，我必须面对。在知道我是谁之前，我怎么能知道该做什么呢?”这些思索表现出室利尼瓦斯已不是简单的完全皈依传统宗教的人，而是一个对自我感受非常注重的现代人。
从经济原因来看，室利尼瓦斯更突出体现了时代的特点。室利尼瓦斯最困惑的一件事就是现代社会中人作为经济动物存在的方式。这种方式是资本主义制度产生以来愈演愈烈的社会现象，人必须扮演一个经济活动中的角色才能维持生存，而人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也由经济活动中他所得到的经济 效益来衡量。小说的背景摩尔古迪镇是由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发展的小镇，经济活动的重要性日益显示出来，注重经济效益的人生观念也必然萌生。室利尼瓦斯对此非常抵触，他不愿意作为一个经济细胞存在。在这个层次上。室利尼瓦斯反映的是作家本人的体验。在小说中，室利尼瓦斯认识到，现实中的人“除了作为一个领薪者，一个经济单位，实现职责的人，就没有意义”，而为了得到薪水不得不去做的那些事情其实“微不足道”。在回忆录中，纳拉扬也表达了同样的看法：“对我来说，接受作为经济实体存在的观念是不可能的。”这也是纳拉扬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选择做职业作家的原因。可见，室利尼瓦斯对世俗责任的厌倦主要来自于经济生活对个人的压抑，其心理状态具有明确的时代内涵。
室利尼瓦斯虽然被看作是宗教寓言式的人物，在精神上与传统宗教观念一脉相承，但他对传统宗教习俗并不完全认同，他的思想在传统与反传统之间游走。室利尼瓦斯专注地研读奥义书，但他对印度教的各种规定、禁忌和繁琐仪式却不以为然。
在印度教观念中，与种姓制度相联系的洁净观念是根深蒂固的，高种姓的人在饮食、行为等各个方面都竭力避免被低种姓及其他不洁的东西污染。室利尼瓦斯的妻子是正统的印度教徒，坚持传统观念，在沐浴之前绝不进食。因此在带着孩子来摩尔古迪找室利尼瓦斯的路上，她一直坚持不吃不喝，害怕不明来源的食物会玷污了自己。到了室利尼瓦斯的办公室，萨姆帕特先生从旅馆要来的饭菜她也不吃，情愿饿着也不打破宗教禁忌。室利尼瓦斯的反应与妻子相反，他认为妻子坚持洁净是愚蠢可笑的。他对妻子说：“饭菜只要是干净的、人家允许的，谁准备的有什么关系?这是从一个婆罗门饭店拿来的。即使不是，你也得吃了它，就假定这是干净的，是你吃惯的食物。我们一直吃这里的饭，我向你保证，在这里的生活不会受毒害，也不会失去在天上的位置。”
在印度教社会，男尊女卑的观念也是根深蒂固的。室利尼瓦斯的妻子恪守自己的女性职责，服务于丈夫和孩子。无论丈夫回家多晚，她都毫无怨言地等候。吃饭时，她总是先伺候丈夫吃完了，自己才吃。而室利尼瓦斯却没有这样的观念，他对妻子说：“你为什么不能在自己饿的时候就坐下来吃饭，为什么要这样一直坐着等?”室利尼瓦斯的思想具有现代的平等意识，他从没有限制妻子，也不在乎严格的印度教礼仪，而且试图用现代的观念改变妻子。
室利尼瓦斯也是一个拥有现代理性、反对固步自封的人，对科技发展持支持态度。在作品中有一个细节，房东老头来找室利尼瓦斯，看见他正在用牙刷刷牙，房东老头忿忿不平地说：“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了?人人都着魔似地用这些牙刷，有人告诉我，它们是用猪尾巴做成的。为什么我们这些正统的纯洁的雅利安人要用这些东西?你尝试过用楝树或者菩提树的枝子吗?它们是最好的。在宗教经典上记录它们的人不是傻子。他们比我们现在的任何人都更懂得科学。”这个老人总是觉得过去的什么都好，他拒绝使用新的产品。室利尼瓦斯对他说：“就是因为你的那些便宜货，我们国家的人觉得没有发展什么工业的必要。”在这个细节的描写中，牙刷和菩提树枝是人们用来刷牙的东西，只是有新旧之分，这两个物件虽然小得似乎微不足道，但却象征着现代科技与传统的对立，室利尼瓦斯对房东老头的诘难暗含着对文化保守主义的嘲讽。
室利尼瓦斯虽然最终选择退隐到个人的世界，但在其现实的历险中，却表现出了现代印度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他办报纸《旗帜》，通过自己的文字参与现实，抨击时政。他对政党、政治、地方事务、艺术电影、出版事业处处抨击，还因此被邀请和政府人员会面。这种责任感在他进入电影公司之后在写作剧本时也得到了体现。他从公司回来，兴奋地告诉妻子自己找到了新工作，以后可以写国家的过去和未来，写所有的事情，他想写一个现实题材的故事，塑造一个甘地式的人物，如何反对外族统治，实践非暴力。
室利尼瓦斯在现实社会中的历险几乎都以失败告终，但也表现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理性的一面，他处处以现代思想质疑传统的宗教和习俗，强调个人的自由、平等和对社会的责任感。积极地参与无法产生积极结果的活动，固有的传统使其选择了最终的退隐，这是传统宗教的影响，也可以看作是社会矛盾的曲折表现，包含着诸多无奈。
室利尼瓦斯这一形象反映了印度现代社会的复杂性，反映了现代知识分子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矛盾和焦虑。经过俗世的历险，室利尼瓦斯选择退回到个人的精神世界，选择相信神所创造的这个完美的世界，从传统中寻找到了精神支柱。然而，他对于传统文化又存在诸多不满，感受到传统习俗所带来的不适，处处站在现代的立场上攻讦落后的习俗。如此看来，室利尼瓦斯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形象，他负载了历史的遗产，又掌握了现代的工具，他的存在就是当代印度社会的一个缩影，一个在传统中走向现代的印度的缩影，他自身存在的矛盾也是光怪陆离的印度当代社会的反映。纳拉扬塑造这一人物，并不是简单地描绘印度的隐遁精神，而是展示了印度由传统走向现代的复杂道路，深刻地揭示了印度社会发生的深层变化。
(责任编辑 张位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