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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台很冷,是一种非亲历不能描述的冷
大喜时代成都国际剧院位于成都龙湖滨江天街的三楼。在前台完成登记后,顺着走廊左拐右拐,就是后台了。
后台是一条狭长空旷的走廊。即将上台表演的孩子在这里热身。
时间是2020年10月6日下午两点。
GDC亚洲甄选赛西南赛区成都站,是桔子参加的第四场芭蕾比赛。
这也是桔子第一次独自外出比赛。没有老师站在旁边指导你要如何如何,一切都自己看着办。
比赛之前需要训练,住的酒店非常小没地方练功,我甚至一度打过酒店外面那个过街天桥的主意,因为天桥上有扶手,可以当把杆。最后没有去,因为怕被温柔的成都人民当成卖艺的——设想一下,桔子在天桥上练功,旁边搁一盆子,然后我这个妈神情呆滞地坐在旁边,肯定有人往盆里扔钱。那样回来的车票就有了,问题是我们是去比赛而不是去搞生存体验的。
没有去天桥还因为我们找到了一块宝地,那是大师课所在楼里的某个地方,有好几十平大,里面空旷无物,缺点是铺的地砖比较滑,而且灯光暗淡,优点是免费,我们欣喜若狂地将那块地盘占为己有,然后在旁边的公司里借了一张椅子,冒充把杆。
我这个妈很低能,对桔子跳舞简直没有任何帮助。她的动作做对了没有不知道。上次老师提出的问题改了没有不知道。大师课都教了些啥不知道。我很清楚以我对舞蹈的弱智,无法给这个孩子添彩,所以我很干脆地告诉自己:我不添乱就行了,至少在后台不给娃添乱。
后台很冷。是一种非亲历不能描述清楚的冷。
就像天花板上打开了一台巨大的冰箱,嘶嘶地朝着我们吐着寒气。
里面的孩子有好些都穿着单薄的衣裳,有的依靠在墙上拉腿,有的在开胯,还有的在练习旋转。我想这些孩子应该都是老师带进去的吧,一个老师要管好几个孩子,估计没功夫提醒她们加衣,再说,就算提醒她们加衣了,有个别马大哈孩子,会忘记脱掉衣物就冲上台,那会更加麻烦。也许,适度的寒冷会让她们保持冷静。我是亲妈,我想的不是比赛成绩,而是桔子千万不能在这后台冻感冒了,所以我把她捂了个严严实实。
她只是紧张,她想逃避,想缓缓
比赛开始了,孩子们进入侧台。此时身边开始弥漫紧张的气氛,一个孩子想上厕所,老师说:“刚才不是已经上过一次了吗?!现在马上要上台了!忍着!”我怀疑那老师心里明镜似的,知道那孩子并不是真的想上厕所,她只是紧张,她想逃避,想缓缓。
这时另一个女孩忽然对她老师说:“我脚痛,我想换双鞋子!”她老师一下火了,小声训斥她:“某某某你这是心理作用,现在换不了鞋子了!你的脚没有问题,你要相信它!就算有问题你也得忍着,把舞跳完再说!”那女孩穿的是足尖鞋,换起来很不容易。老师肯定知道她是紧张,所以坚决地堵住她的退路。
这些老师非常不容易。为了把孩子送到这舞台上,一般都要经过漫长的训练。一支芭蕾舞的变奏,最短也要好几个月才能打磨出来。孩子们上台比赛,老师的心里其实比孩子还要紧张,却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压着慌乱尽最大可能安抚和鼓励孩子。
有个女孩从台上下来,在侧台旁若无人地抹着眼泪。她的表演失误了,她旁边的伙伴习以为常,没有一个出语安慰。
这就是后台。
寒冷的后台。
孤独的后台。
属于演员一个人的后台。
这些孩子,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一支独舞表演,在后台候场的那个瞬间,他们心里承受的,是山一样的压力。
我在她们这个年龄,绝对做不到像她们一样勇敢。就算是现在,也做不到。
如果有人要我上台跳舞,我百分百躲在廁所里不出来了。打死我也不出来。
桔子的偶像谭元元在她的自传里描述,十几岁时有一年她到巴黎比赛,在后台看到外国选手身材超好技艺高超,她们旋转起来就像上了发条一样,而且舞台有向前5度的倾斜,这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她的心里直打退堂鼓,快要轮到她出场时,她跟林美芳老师说膝盖痛上不了场了,要放弃比赛。当时音乐前奏已经在放了,当时的林老师其实也很紧张,给谭元元化妆时手都是抖的,眉毛画得一根高一根低,但她铁了心下命令:“你一定要上场!”然后一脚就把谭元元踢上了台。这一脚把谭元元踢醒了,她忘记了所有,全身心融入到音乐之中,最后她夺得那次比赛唯一的一个金奖。
桔子版本的灰姑娘是系着围裙谢幕的
因为疫情的原因,这次比赛没有试台环节,而且下面也没有观众,只坐了几个评委。桔子看上去并不紧张。她还安慰我说:“不就是跳一支舞吗?!”
但是,当她站在候场口,听到她的名字从报幕员的嘴里吐出来,她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心口,轻声说:“我还是有点紧张!”“深呼吸,把气息沉下去。”我摸了摸她的腹部,就在一瞬间,她的身体从我的手里滑过,她跃上了舞台。
站在侧台,看着她在如水的音乐里跳跃旋转,如一条欢快的鱼,我心里一点波澜也无。
我知道,她大概率不会甩掉头上的发饰和脚上的鞋子,也不太可能摔上一跤。
就算出了状况,我们也能接受。
曾经陪她看洛桑比赛,那么重要的比赛,某个男选手还是掉了鞋子,掉了也就掉了,对方还挺淡定,继续表演,最后竟然晋级了。很久以后,我们提到这个“掉了一只鞋子的选手”,立即轻松地笑出声来——大部分选手都忘干净了,这个选手因为失误反而被我们记得很牢。
还有一次看迦南之星的比赛,有个选手转着转着突然一个趔趄,摔在了舞台上面。那是一个没有任何征兆的跤,前一秒还好好的,后一秒就摔倒了,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鬼使神差地推了她一下。
曾经和桔子看过一场芭蕾演出,是中芭在长沙的演出,有个女演员在连续的旋转中裤带忽然松掉了,那条裤子眼看就要掉下来了,众目睽睽之下,她的脸上没有一丁点慌乱,她利用接下来的动作巧妙地把裤带缠上去,她的舞伴也尽力帮她救场,这个插曲,印象深刻。
桔子在舞台上也出过状况。曾经跟黄老师学民舞时,有一次出去表演,她手里的灯笼没晃几下就晃掉了,头饰也晃掉了一边,她们组当时被评委嘲笑为“丢盔弃甲组”。
幼儿园毕业时她在毕业典礼的音乐剧里扮演灰姑娘,按照事先的排练,当王子找上门来,正在擦桌子的她要解开围裙跟王子一起离开,这时她忽然发现怎么也解不开围裙的带子,老师系得太牢了,桔子索性不解了,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往下表演。于是,其他版本的灰姑娘都穿着美丽的服装谢幕,只有桔子版本的灰姑娘是系着围裙谢幕的。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不太顺利的经历,反而很有意思。就像浸泡了多年的酒,开始入味。
我只是凭着本能把她送到这里
一个孩子要经历多少次挫折才能长大成人?
一个舞者要经历多少个舞台才能安然自若?
我不知道。
我只是凭着本能把她送到这里。
我对舞蹈一窍不通。之所以送她参赛,支持她考舞校,是因为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渴望,看到了几年的时间也没有打灭的火花,另外我在她的动作里看到了音乐性,那是一种天生的流畅的韵律美。我想再往前走走,也许有人会懂得她,发现她。
成都比赛,桔子的成绩是10到12岁组的第11名。我觉得还好,她对自己却不满意:“如果我之前练得认真一点,如果大跳做好点,应该就能拿名次了!只差一个我不甘心啊!”
记得两年前第一次参加英皇挑战赛时,她刚比完初赛下来,就揣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一家伙跪在北京梅兰芳大剧院后台的菩萨面前,虔诚地请求菩萨让她晋级,那次她不仅晋级了,还意外地获得了银奖。
现在,她已经清楚地知道,在后台求菩萨是没有用的。在后台求谁都没有用。真正有用的,是来到后台之前,每天扎扎实实的练习。
悟到这点,也算是一种成长吧。
( 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汤馨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