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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座城里，总有你见不到的暗流激涌、血雨腥风，但无论谁扬名立万，谁一统江湖，你永远永远，是我心中唯一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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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白珍珠门帘，我看见苏扶桑脸色苍白地去拉扯侍女：“小真，我是扶桑啊，苏扶桑！我小时候还偷过你家的蜜桃被你追打了两条街呢，你不记得我了吗？”
那侍女毫无生气的眼睛没有掀起半分波澜，像是没听见般木然地转过身，苏扶桑一个没抓稳，就连人带被滚下床了。在折腾了好久依然没能成功爬起来后，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眼里的绝望铺天盖地蔓延开来。
我适时掀帘而入，将她抱回芙蓉帐。她一反常态地没有挣扎，像只收起芒刺的小兽，堪堪望着我：“妖怪，我以后会变成她们那样吗？”
“你觉得呢？” 我看着窗外如同行尸走肉的奴仆们，这样问她。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说道：“从小，算命的人就说我命格无双，师父也赞我骨骼清奇，练武一点即通。莱茵城人人津津乐道的女中豪杰，多少年仗剑天涯风光霁月，我怎会沦落至此。”
“那就将药喝了。”我将药喂至她唇边，她小心翼翼探了我的神色，才张口咽下，温顺地好像院中一地药碗残骸都不是出自她手。她说：“等我痊愈了，就舞剑给你看，我的剑法可是莱茵城数一数二的。”
红珊瑚的窗棂，绿玛瑙的屏风，一脉脉草药的清香漂浮在温润的空气中。捕捉到她目光里一闪而逝的隐忍，我心中了然。十八载的人间风光，怎逃得过我千年道行，苏姑娘未免太小看我了。
记得她初来时如走投无路的困兽，声嘶力竭形似癫狂：“妖怪！你速将我送回去，不然本姑娘一把火烧了你的洛神宫！”
她口中的妖怪，便是偌大莱茵城也甘愿匍匐拜祭的神明，而她，不过是被人们遗弃的祭品而已。为了求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莱茵城每年都会举行盛大的祭祀，人们身着盛装带着面具欢歌载舞，然后将珍贵的珠宝和童子童女沉到水底来。每个被遗弃成为祭品的人，心灰意冷之下经受不住河水肆掠，沉下来时早已魂飞魄散。唯独苏扶桑，硬撑着一口气，在被我救醒后还斗胆包天妄想威胁我。
不过还好，她现在总算寻回了理智，知道要养精蓄锐方能逃脱。说舞剑给我看，无非是仗着我待她不薄，诱导我治好她的手，到时候长留剑是笑春风还是刃咽喉可就说不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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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扶桑问我，有没有见过莱茵城最豪华的婚礼，锣鼓喧天、十里红妆，轿中的新娘定然美艳不可方物。
我摇头，她便笑，露出浅浅梨涡，说：“我成亲的时候邀你去。”
“你和谁成亲？”
“我师父。”她仰头，眼角眉梢皆是甜蜜。
一缕缕暗香笼罩着八面兽首的香炉袅娜升腾，清脆一声，黑子落下，转守为攻。我盯着棋盘应和：“如果他娶妻了呢？”
她沉默了片刻，我很难猜测这沉默里暗藏的味道，就好像我同样不知道当她被至亲之人挑断手筋扔下河时，该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痛楚。
“那我就杀了他。”她轻描淡写道，“他当初将长留剑递到我手心时说过，长情不负，留情不留命。”
那年苏扶桑尚且年幼，不如胞妹乖巧讨喜，偏爱舞棍弄棒，整日脏兮兮的像个男孩。有一次她跟着一群臭小子出去掏鸟蛋，受了欺负裹着一身泥水回家，偏遇府上来了贵客，父亲脸面挂不住，恨不得不认她这个女儿，哪里还会心疼她。
她偷偷跑到后院荷花池洗脸，撞见妹妹若水缠着一个青衫少年放风筝。八岁的苏扶桑，泥衣湿答答地黏在身上，看见少年回过头，一张素白如纸的脸如春光乍现，又透着不符年龄的沉稳神色。如此清雅出尘的人儿，难怪一向心高气傲的若水也被迷得神魂颠倒。和妹妹一身华服比起来，她简直都邋遢到无法形容了，苏扶桑很自觉地避让开。可是少年却挣脱了若水的手，走过来递给她一张手帕。
那是苏扶桑小小生命里的第一次，有人肯越过甜美可爱的妹妹，朝她伸出手来。少年的手帕有着好闻的香味，她呆呆地看他帮她擦脸，呆呆看着他轻挑一根竹棍就把那群臭小子抽得屁滚尿流，呆呆地听见他说：“谁再敢欺负苏扶摇，休怪我李岑墨不客气了！”那一刻，苏扶摇浑浑噩噩的人生突然就刺进了第一缕阳光。她崇拜地从怀里掏出两颗鸟蛋，郑重其事地放在他的手心。
后来她才知道，少年是城主李家的公子，李岑墨。年少英雄，跟着父亲南征北战一路走来，除了超凡武艺，还磨练出沉稳心智。再后来，两家来往密切，苏扶桑遭欺负了，总有人牵着她的手替她报仇，时间一长，苏扶桑几乎就在莱茵城横着走了。
莱茵城地属边塞要境，时常有流寇来犯，李岑墨渐渐卓越的战绩让他越来越繁忙，难得一次的闲聊也渐渐掺杂上时局战事，偶尔苏扶桑也帮忙出谋划策，总能一针见血点到要害，这让让李岑墨惊喜不已。时光飞逝，比起妹妹越来越娴静的身影，苏扶桑细手长脚招祸惹灾的样子简直与地痞流氓无二，令父母头疼不已。城主却还算通情达理，惜她机灵一招半式耍得颇具风范，便将她收入军营，拜在李岑墨麾下，勤学武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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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的桃花开到荼靡，粉嫩的花瓣一簇簇地飘落，我正坐在花树下解一盘迷乱的棋局，一双素手突然就掀了棋盘。哗啦啦清脆的落子声中，苏扶桑看我的眼神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好歹也算个妖怪，整天与自己对弈不觉得无趣吗？还是你根本就是个小喽啰，只有自己逗自己玩的本事？”
随着伤势恢复的，似乎还有她掩盖不住的本性。当初那个暴躁绝望的断手丫头不见了，起初是少言寡语的对着长留剑发呆，逐渐到拧巴着胳膊上蹿下跳，现在终于与我正面交锋。我比她更清楚，这掀翻的不是棋盘，而是她那颗养精蓄锐只等一触即发的心。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了。
我似乎应该配合一下才对，于是挑眉问她：“你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才配的上我的身份？” “不说为祸一方，至少妖怪不应该都夜夜群魔乱舞放荡不羁吗？”苏扶桑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可是我不是什么妖怪啊。”我看着她惊讶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过是比你早沉下来三百年的祭品而已。莱茵河以前倒是有过一位河神，不过在我来之后不久就被推上了诛仙台，现在这里是没有神明妖怪的。”
“不可能……莱茵城世代袭承的礼训，每年必然祭拜河妖，奉上金银和童子，不然河妖作祟，逃不脱生灵涂炭国破家亡。”
如果区区一个河神就能掌握一个国家的荣败兴衰，那四海八荒的神明们只能每天打打麻将喝喝茶了吧？可这些愚昧的人类从三百年以前就已经开始着荒诞的行为，莱茵城突然开始大费周章地举行祭祀，他们瞪着或惶恐绝望或满怀希翼的眼，将无辜的生灵沉到水底来，沉进这必死无疑的深渊里。久而久之，四海八荒都知道莱茵河里有只兴风作浪的妖怪，天神们也皆相信莱茵河神堕落成魔，人人得而诛之。
天上地下，五湖四海，这么多双自称正义的眼睛，却没有一双，肯给你一个信任的眼神，这么多自称善良的双手，却没有一双，肯放你一条生路。我眼前又升腾起那熊熊烈火，火光冲天中那抹瘦弱的身影淡得如烟一般，火舌舔过她的裙角，带起让人触目惊心的伤痕，她却像是身处江南细雨蒙蒙的古巷，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似乎只是平常欣赏着春色美景，带着淡淡的天真。就在倒地的那一刹那，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痴痴地笑起来。
“季已，你有本事治好我本无力回天的手，就一定有本事自立为王，为何不趁机掌管莱茵河。到时叱咤风云，指日可待。”
最后在痴笑中覆下的眼睫与面前人狡黠的眼瞳重叠，为什么一模一样的脸孔，能因为从灵魂深处挣扎而出的表情，而判若两人呢？我拂袖而起，一步步逼近苏扶桑，她神色慌乱地往后退，却被我抵在了桃花树干上。我竭力弯起眉眼笑：“然后呢？”
“我自幼在城中长大，而后又掌握兵权，没人能比我更熟悉这城里的兵将防御，我做你的眼线，定能助你早日坐享山河。”不愧是久经沙场的人，面对就连我也觉得森然的笑意，她竟没表露出一丝慌乱。
“忠心不二？”
她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随即点了点头。
苏扶桑，你定然将对我的记忆安放在诛仙台边那片最柔软的云上了吧，要不然你怎会忘记你曾对我说过的，只有傻瓜才会在撒谎的时候眨眼睛。
那个时候我也曾骗你，说自己是在河岸玩耍的时候不小心溺水的，我像现在的你一样逃避这连尊严也被抽干的现实，逃避被至亲家族伤害遗弃的事实。那种绝望侵入骨髓的感觉，我和你一样经历过的。
只是，那个时候的你，还是一个洞悉一切的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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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卯足了劲去做一件事的苏扶桑。
当她还是河神的时候，就是一个不着调的河神，不问世事也从未和别路神仙打交道，宁愿一日日趴在窗边枯坐也不会看半篇公文，不称职到能把所有的事物推到我面前。
我只当她是懒，懒到被冤枉堕落成魔，也不曾开口多解释一句，懒到被天火所焚，也没说个“不”字。
可如今处在最美好年纪的凡间女子苏扶摇，整个人被戾气所绕，剑影破空，招招凌厉。她手尚未好全，练剑久了整条手臂都会痛到抽搐，筋脉膨胀几乎要炸掉，她却只是平静地拿冷水浸泡，便继续练剑。
我知道她不甘心，或许从小时候被冷眼看待，妹妹备受娇宠的时候开始，或许是从她被父母挑断手筋关在柴房里开始，或许，从她在河水里苦苦挣扎时，看见那高头大马火红花轿的那一刻开始。
那个时候，我隔了一船一船流光溢彩的珠宝，看见她突然面如死灰的脸，缓缓被吞没在冰凉的河水中。
原来，什么情深意长，什么长留不负，一开始只是她自欺欺人而已。凭什么她一身邋遢却得到他独一无二的青睐，凭什么她一无是处却能与他并肩携手，原来他们要的，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
一颗即使成长到足够强大，也让人泛不起半点爱怜之心的棋子。
“谁再敢欺负苏扶桑，休怪我李岑墨不客气了！”七岁，他牵着她的手为她出头。
“不能使蛮力，来，师父教你。”十二岁，他一丝不苟地教她剑法。
“长留不负，留情不留命。”十七岁，生死关头，他将手中的剑留给她，奋力杀出一条血路。
直到战争结束，随着她归家的脚步，一箱箱昂贵聘礼随即而往，没有只言片语，她笃定那个淡衫冷剑的男人，会给她一个安稳的怀抱。
她几乎失去了矜持，去向父母询问婚期。茶香氤氲，她不过只是浅酌一口，便瘫软在地。
“扶桑，家中数你武艺最为高强，为父相信你定能逃出来。”呵，众望所归，她何时有过这样的福气。
莱茵城祭祀的风俗她并非不知，只是没想到“祭品”这般丧尽尊严的词，会让一个已然为了百姓冲锋陷阵的女孩来背负。
冰凉的银针刺入手腕，像只等待被屠宰的羔羊一样扔在柴房。白天的时候，光影将浓郁的树荫打在门窗上，一派幽谧美好中，她透过门缝看见一双素白的手，十指葱葱，让人相形见绌，那是妹妹若水。
她从未着过绫罗绸缎，亦不曾拥有过一件像样的首饰，她付出一切才换来这唾手可得的幸福，为什么要将她抛弃？该如何是好，他或许被蒙在鼓里，等待她的花轿抵达。
“求你，求你转告李岑墨，就说我想见他最后一面，一面就好。”她既渴望他能舍弃繁华带她浪迹天涯，又不忍他真的为她失去所有。她只想告诉他，假如有来生，她绝对不要那般狼狈地遇见他，她也想如妹妹这般温婉美好，画红唇描黛眉，为他翩然而舞。
可惜，一切奢望都泯灭在午后绿荫的寂静中。
“他不一定想见你呢，姐姐。”妹妹纤细的声线，轻而易举就穿透了她的耳膜。
直到随着草船沉下去，她目光触及到张灯结彩的高楼城墙，李苏两家联姻的喜讯路人皆知。她望见他骑着高头大马，拥簇中的花轿被掀开了帘，美艳的新娘远远朝这边望了一眼。 原来，一开始就与她无关，他一开始想娶的，就是妹妹若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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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扶桑手迟迟未痊愈，是因为缺少一味药，她身为河神时，救我也曾用过这药。
恐怕她也意识到了，日日练剑未得进展，她只以为是未取得我的信任，时常与我套近乎。她问我为什么身为凡人可以长生不老，为什么不离开这个无趣的地方，以前这里的河神真的是神吗，神都是什么样子的？
她堆积如山的疑问像初春的嫩蕊，一星一点蔓延开来。我告诉她，我在等河神回来，她不回来我便不老不死，也不会离开。我要让这时光断裂，她回来时，这里还是最初的模样。
“可是她已经死了。”
“没有人可以杀死一个不愿意死去的神，执念堕入轮回，她还会回来。”
“你是说她不愿意死吗？”
我抬眼看她，她眼睛闪着湿漉漉的光芒，难得的纯真。谁知道呢，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没有办法，看清这个看起来简单坦然的女孩。“你觉得呢？”
“你害怕等不到她吗？”她突然握了握我的手。
冰凉的感觉像烟火一样直蹿至内心，轰然炸裂开。我想说她现在分明就在我眼前啊，可她的眼神那么陌生。我对她的照料一如当初她赐予我的，可她却背负太多唯独落下了我。
我该说些什么呢，说什么能让回到当初，即便是发呆、冷漠、颐使气指，也比现在这该死的小心翼翼要好太多。我现在就真的犯贱地想被奴隶，被压迫，像狗一样为她效劳，只要她不离开。
即便是面无表情地对我，也请不要离开。
“我唯一害怕的，是她即使回来了，也不曾留恋啊。”
给出那副药的时候，我曾郑重问过苏扶桑，是不是非杀李岑墨不可。她握着长留剑的手紧了又紧，眼神凌厉地刺进我的目光里。我大概明白，不回去，她这辈子也不会甘心。
“我只有一个条件，杀了他，你立刻回到这里，并且永生永世不得离开，做得到吗？”
她似乎有些诧异，但是飞快地点了点头。
我用了避水针送她出去，她描了红唇画黛眉，身着霓裳佩琳琅。假如说以前的河神扶桑是一株深谷幽兰，那么面前的女子，犹如烈烈燃烧的泣血牡丹，说不出的明媚动人，隐隐间又笼着一层难以言喻的绝望。
我知道她这身打扮为何，世人只道苏副将一骑红尘英姿飒爽，却不曾想她妖娆妩媚更加国色天香。她当初怎样落魄地陨落，就要怎样光芒万丈地抹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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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376年，莱茵城第一次有人活着从莱茵河里出来，据说那美艳的女子是曾驻守边关的苏副将，从小接受残酷的训练，如今不负众望终于设计斩杀了河妖，一时间举城同欢。
而此刻城楼呼啸的风中，传闻中女子持剑直指面前之人，剑尖泛着星点的冷意，一如她眸中透出的寒光。对面一身素袍的男子，浑然不觉这利剑的威胁，面露欣喜之色，只听他道：“扶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竟几度哽咽，难成言语。
“呵，和妹妹在一起，也变得多愁善感了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苏扶桑突然想起，许多年以前，他们多少次生死一线，他只是拽紧她的手，面容紧绷，何曾这般失态过。
听闻她这样说，李岑墨眼中绽放出奇异的光彩，他陡然欺近，伸手拥住了苏扶桑单薄的身体。竟也没避开那样笨拙的剑招。她几乎就听见了利刃刺穿血肉的声音，仿佛一朵牡丹气势磅礴的绽放，那样猛烈，那样决绝。
他低头亲吻了她。
“长留不负，留情不留命。当我知道花轿里不是你……我一直在等……”浓稠的鲜血顺着剑身淌下来，敲碎了寂静，嘀嗒，嘀嗒。
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一瞬间而已，那些不为人知的事实翻天覆地万箭穿心。原来他还记得，原来他没有丢下她。她突然就没了一点力气，这辈子都没有过的疲倦席卷而来……
再次醒来，映入眼帘的大红帷帐让人恍惚。她拥紧了被角坐起来，雕花木门突然开了一条缝，一干奴仆鱼贯而入。她们称她为夫人，语气恭敬，将华美衣裳摆开来任她挑选。苏扶桑细问下才知，原来她竟昏睡了半月有余，半月前李岑墨迎上她的长留剑，虽未危及性命，却也伤到筋骨。
可这个重伤之人却并未安心养伤，反而疯狂地举行了一场隆重的婚礼，即便是婚礼中的新娘仍在昏睡之中，规矩礼节仍然样样周到，博得世人一片称赞与祝福。
苏扶桑不敢置信地愣在当下，没注意到斜地里伸出那只温柔的手，将她散下的长发轻轻拢起。她抬头，对上那熟悉的，以往在梦中千回百转臆想却不得的目光。
怪只怪命运安排太过巧妙，她怀着满腔恨意拼得保全性命，他深入骨髓的爱意也终究显山露水。丝丝入扣的每一弦，都会让人心惊，若是错过了，该是如何意难平。
她仍记得黄沙漫天的战场，每一次厮杀时，她都会想，此生若有机会，定然细水长流，陪他看遍人间风景。如今这样的日子就真真切切地在枕边耳鬓厮磨间度过，每日晨起，他用那被剑柄磨得粗糙的手执起螺子黛，细细为她描眉。他们煮酒斗茶，游山玩水，眼神交汇间，说不出的温柔缠绵。
只是偶尔，当李岑墨面带悔恨摩挲着她手腕上的伤痕时，她却突然遥遥想起，那洛神宫里恍如南柯一梦的烟罗水帐。她想起那个对自己好到诡异的男子，时而露出似乎能穿透她灵魂的目光的人，他应该不会傻到等她吧。就算她真的杀了李岑墨，也会仗剑浪迹天涯去，绝不可能回到那个孤寂清寒的水底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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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扶桑觉察到不适已是半年之后，刚开始只是身体会陡然刺痛，像是有什么迫不及待要从皮肤里钻出来，到后来，整夜不能成眠，连吸入的气息也仿佛夹杂了刀子般钻心。不能日晒，无法见光，曾经光华绝代的少女，竟活生生被折磨得形容枯槁。 四处求医问药无果，李岑墨心急如焚只好张贴榜文，称能治好内人顽疾者，许其一个愿望，黄金千万还是良田百亩，皆不在话下。
我揭了榜文。
长廊曲折，料峭的寒风吹动檐角的灯笼，发出细微的声响。走在前面名叫李岑墨的男子身形廋削，周身似笼着淡淡水雾，连空气也温润起来。我随他在庭院深处的竹屋前停住了脚步。他虽愁眉不展，对我仍是客气，哑声道：“内人就在竹屋里歇息，先生请进。”
我手指轻颤，竟也情怯不敢推门。以前，我想，假如苏扶桑打不过他，我就冲出来帮着她砍，然后带她回去在洛神宫一辈子。可当我躲在暗处看见他们带着血腥气的相拥，我看见她脸上有我前世今生从未见过的光彩，我想我可以回去慢慢等。如今，她妖性发作，在人间呆着如同炼狱，我想我终于可以带她回洛神宫过一辈子了。可是，当看见李岑墨，我突然意识到，怎么着都是一辈子，可无论如何，别人三生三世，都与我无关啊。
我同李岑墨说，月圆之夜我再来。
月光再美，也未能修饰她的憔悴，站在我面前的女子脸颊凹陷，眼窝泛青，哪里还是当初明媚的苏扶桑。她看见我有微微的怔忪，却也不显得多惊讶，只是淡淡道：“季已，我感激当初你救了我，可我不会回去的。对不起，无论如何，我不会离开他。”
“我知道。”
“我猜你不会放过我的，我早就料到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她继续说道。
“你说成亲会邀我去看，你食言了。”我低下头，看见月光下自己的影子缩成模糊的一团，或许在她眼中，我一直就是这样模糊的一团吧。她从未看清我的面容，甚至谈不上遗忘，她一开始就不曾记得有我这样一个人。我痴痴等了她三百年，或许更久的时光，现在她却说我不放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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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传，许久以前，龙族太子与平凡的海女相爱，遭到龙族的全力反对。他们私奔不成，被抓回去，龙族不仅一气之下将太子锁起来，更将海女流放到人间河域，美名其曰让其担任河神，实际上却乔装成人类煽动祭祀，栽赃给海女。借刀杀人，滴水不漏。
可他们没料到，诛神那一天，龙太子偷逃出来，一头扎进了火海。这烈火足以毁灭任何一个天神，灼灼燃烧下，皆是尸骨无存。
二人都心有不甘，阴差阳错留下执恋，转世为人，共续前缘。
所以当李岑墨看见苏扶桑的第一眼，即便面前的脏小孩散发出让他厌恶的怪味儿，可他仍不由自主地走向了她。
原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当我感受到李岑墨周身的润泽之气，看见苏扶桑皮肤上非一般鱼妖能有的华丽纹路，我终于承认，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也终于懂了，为何她身为河神却整日闷闷不乐，为何被诛时会犹如解脱，为何我十二分的殷勤，却换不来她多看一眼。
因为我不过只是一个过客，一个亲眼见证他们生生世世的过客而已。
我没告诉她，我一点也不想当一个过客。
我也没告诉她，那味药引发的妖性只有一种方法可解，那就是杀掉下药之人。
我记得当初苏扶桑问我，是否害怕等不到“她”，其实我想说只要我一天是妖，她就一天存活在这个世上，总有一天我会遇见她。
不过这些都似乎没机会说了。
太阳明晃晃的，刺得眼泪都快掉下来。我的身体仿佛缺水的土地般，龟裂开来。周围的景物一点点放大，冒着扭曲的热气，整个世界都这么不真实。
我依稀听见有人在我耳边对话。一人说：“听闻夫人身体刚有所好转，正需要补品来养身体，出门就看见一条极品黑鱼，哈哈，真是好运气！”
另一人道：“好像是快死了，不会是有病的吧。”
“笨蛋，这么大热天气是条鱼也都没命了。估计是清早哪家落下了，咱们赶紧的！”
不用了，你大可不必再次生离死别。
不用了，我亦不用继续等你了。
隔着白珍珠门帘，我看见苏扶桑脸色苍白地去拉扯侍女：“小真，我是扶桑啊，苏扶桑！我小时候还偷过你家的蜜桃被你追打了两条街呢，你不记得我了吗？”
那侍女毫无生气的眼睛没有掀起半分波澜，像是没听见般木然地转过身，苏扶桑一个没抓稳，就连人带被滚下床了。在折腾了好久依然没能成功爬起来后，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眼里的绝望铺天盖地蔓延开来。
我适时掀帘而入，将她抱回芙蓉帐。她一反常态地没有挣扎，像只收起芒刺的小兽，堪堪望着我：“妖怪，我以后会变成她们那样吗？”
“你觉得呢？” 我看着窗外如同行尸走肉的奴仆们，这样问她。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说道：“从小，算命的人就说我命格无双，师父也赞我骨骼清奇，练武一点即通。莱茵城人人津津乐道的女中豪杰，多少年仗剑天涯风光霁月，我怎会沦落至此。”
“那就将药喝了。”我将药喂至她唇边，她小心翼翼探了我的神色，才张口咽下，温顺地好像院中一地药碗残骸都不是出自她手。她说：“等我痊愈了，就舞剑给你看，我的剑法可是莱茵城数一数二的。”
红珊瑚的窗棂，绿玛瑙的屏风，一脉脉草药的清香漂浮在温润的空气中。捕捉到她目光里一闪而逝的隐忍，我心中了然。十八载的人间风光，怎逃得过我千年道行，苏姑娘未免太小看我了。
记得她初来时如走投无路的困兽，声嘶力竭形似癫狂：“妖怪！你速将我送回去，不然本姑娘一把火烧了你的洛神宫！”
她口中的妖怪，便是偌大莱茵城也甘愿匍匐拜祭的神明，而她，不过是被人们遗弃的祭品而已。为了求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莱茵城每年都会举行盛大的祭祀，人们身着盛装带着面具欢歌载舞，然后将珍贵的珠宝和童子童女沉到水底来。每个被遗弃成为祭品的人，心灰意冷之下经受不住河水肆掠，沉下来时早已魂飞魄散。唯独苏扶桑，硬撑着一口气，在被我救醒后还斗胆包天妄想威胁我。
不过还好，她现在总算寻回了理智，知道要养精蓄锐方能逃脱。说舞剑给我看，无非是仗着我待她不薄，诱导我治好她的手，到时候长留剑是笑春风还是刃咽喉可就说不准了。
苏扶桑问我，有没有见过莱茵城最豪华的婚礼，锣鼓喧天、十里红妆，轿中的新娘定然美艳不可方物。
我摇头，她便笑，露出浅浅梨涡，说：“我成亲的时候邀你去。”
“你和谁成亲？”
“我师父。”她仰头，眼角眉梢皆是甜蜜。
一缕缕暗香笼罩着八面兽首的香炉袅娜升腾，清脆一声，黑子落下，转守为攻。我盯着棋盘应和：“如果他娶妻了呢？”
她沉默了片刻，我很难猜测这沉默里暗藏的味道，就好像我同样不知道当她被至亲之人挑断手筋扔下河时，该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痛楚。
“那我就杀了他。”她轻描淡写道，“他当初将长留剑递到我手心时说过，长情不负，留情不留命。”
那年苏扶桑尚且年幼，不如胞妹乖巧讨喜，偏爱舞棍弄棒，整日脏兮兮的像个男孩。有一次她跟着一群臭小子出去掏鸟蛋，受了欺负裹着一身泥水回家，偏遇府上来了贵客，父亲脸面挂不住，恨不得不认她这个女儿，哪里还会心疼她。
她偷偷跑到后院荷花池洗脸，撞见妹妹若水缠着一个青衫少年放风筝。八岁的苏扶桑，泥衣湿答答地黏在身上，看见少年回过头，一张素白如纸的脸如春光乍现，又透着不符年龄的沉稳神色。如此清雅出尘的人儿，难怪一向心高气傲的若水也被迷得神魂颠倒。和妹妹一身华服比起来，她简直都邋遢到无法形容了，苏扶桑很自觉地避让开。可是少年却挣脱了若水的手，走过来递给她一张手帕。
那是苏扶桑小小生命里的第一次，有人肯越过甜美可爱的妹妹，朝她伸出手来。少年的手帕有着好闻的香味，她呆呆地看他帮她擦脸，呆呆看着他轻挑一根竹棍就把那群臭小子抽得屁滚尿流，呆呆地听见他说：“谁再敢欺负苏扶摇，休怪我李岑墨不客气了！”那一刻，苏扶摇浑浑噩噩的人生突然就刺进了第一缕阳光。她崇拜地从怀里掏出两颗鸟蛋，郑重其事地放在他的手心。
后来她才知道，少年是城主李家的公子，李岑墨。年少英雄，跟着父亲南征北战一路走来，除了超凡武艺，还磨练出沉稳心智。再后来，两家来往密切，苏扶桑遭欺负了，总有人牵着她的手替她报仇，时间一长，苏扶桑几乎就在莱茵城横着走了。
莱茵城地属边塞要境，时常有流寇来犯，李岑墨渐渐卓越的战绩让他越来越繁忙，难得一次的闲聊也渐渐掺杂上时局战事，偶尔苏扶桑也帮忙出谋划策，总能一针见血点到要害，这让让李岑墨惊喜不已。时光飞逝，比起妹妹越来越娴静的身影，苏扶桑细手长脚招祸惹灾的样子简直与地痞流氓无二，令父母头疼不已。城主却还算通情达理，惜她机灵一招半式耍得颇具风范，便将她收入军营，拜在李岑墨麾下，勤学武艺。
院里的桃花开到荼靡，粉嫩的花瓣一簇簇地飘落，我正坐在花树下解一盘迷乱的棋局，一双素手突然就掀了棋盘。哗啦啦清脆的落子声中，苏扶桑看我的眼神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好歹也算个妖怪，整天与自己对弈不觉得无趣吗？还是你根本就是个小喽啰，只有自己逗自己玩的本事？”
随着伤势恢复的，似乎还有她掩盖不住的本性。当初那个暴躁绝望的断手丫头不见了，起初是少言寡语的对着长留剑发呆，逐渐到拧巴着胳膊上蹿下跳，现在终于与我正面交锋。我比她更清楚，这掀翻的不是棋盘，而是她那颗养精蓄锐只等一触即发的心。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了。
我似乎应该配合一下才对，于是挑眉问她：“你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才配的上我的身份？” “不说为祸一方，至少妖怪不应该都夜夜群魔乱舞放荡不羁吗？”苏扶桑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可是我不是什么妖怪啊。”我看着她惊讶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过是比你早沉下来三百年的祭品而已。莱茵河以前倒是有过一位河神，不过在我来之后不久就被推上了诛仙台，现在这里是没有神明妖怪的。”
“不可能……莱茵城世代袭承的礼训，每年必然祭拜河妖，奉上金银和童子，不然河妖作祟，逃不脱生灵涂炭国破家亡。”
如果区区一个河神就能掌握一个国家的荣败兴衰，那四海八荒的神明们只能每天打打麻将喝喝茶了吧？可这些愚昧的人类从三百年以前就已经开始着荒诞的行为，莱茵城突然开始大费周章地举行祭祀，他们瞪着或惶恐绝望或满怀希翼的眼，将无辜的生灵沉到水底来，沉进这必死无疑的深渊里。久而久之，四海八荒都知道莱茵河里有只兴风作浪的妖怪，天神们也皆相信莱茵河神堕落成魔，人人得而诛之。
天上地下，五湖四海，这么多双自称正义的眼睛，却没有一双，肯给你一个信任的眼神，这么多自称善良的双手，却没有一双，肯放你一条生路。我眼前又升腾起那熊熊烈火，火光冲天中那抹瘦弱的身影淡得如烟一般，火舌舔过她的裙角，带起让人触目惊心的伤痕，她却像是身处江南细雨蒙蒙的古巷，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似乎只是平常欣赏着春色美景，带着淡淡的天真。就在倒地的那一刹那，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痴痴地笑起来。
“季已，你有本事治好我本无力回天的手，就一定有本事自立为王，为何不趁机掌管莱茵河。到时叱咤风云，指日可待。”
最后在痴笑中覆下的眼睫与面前人狡黠的眼瞳重叠，为什么一模一样的脸孔，能因为从灵魂深处挣扎而出的表情，而判若两人呢？我拂袖而起，一步步逼近苏扶桑，她神色慌乱地往后退，却被我抵在了桃花树干上。我竭力弯起眉眼笑：“然后呢？”
“我自幼在城中长大，而后又掌握兵权，没人能比我更熟悉这城里的兵将防御，我做你的眼线，定能助你早日坐享山河。”不愧是久经沙场的人，面对就连我也觉得森然的笑意，她竟没表露出一丝慌乱。
“忠心不二？”
她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随即点了点头。
苏扶桑，你定然将对我的记忆安放在诛仙台边那片最柔软的云上了吧，要不然你怎会忘记你曾对我说过的，只有傻瓜才会在撒谎的时候眨眼睛。
那个时候我也曾骗你，说自己是在河岸玩耍的时候不小心溺水的，我像现在的你一样逃避这连尊严也被抽干的现实，逃避被至亲家族伤害遗弃的事实。那种绝望侵入骨髓的感觉，我和你一样经历过的。
只是，那个时候的你，还是一个洞悉一切的河神。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卯足了劲去做一件事的苏扶桑。
当她还是河神的时候，就是一个不着调的河神，不问世事也从未和别路神仙打交道，宁愿一日日趴在窗边枯坐也不会看半篇公文，不称职到能把所有的事物推到我面前。
我只当她是懒，懒到被冤枉堕落成魔，也不曾开口多解释一句，懒到被天火所焚，也没说个“不”字。
可如今处在最美好年纪的凡间女子苏扶摇，整个人被戾气所绕，剑影破空，招招凌厉。她手尚未好全，练剑久了整条手臂都会痛到抽搐，筋脉膨胀几乎要炸掉，她却只是平静地拿冷水浸泡，便继续练剑。
我知道她不甘心，或许从小时候被冷眼看待，妹妹备受娇宠的时候开始，或许是从她被父母挑断手筋关在柴房里开始，或许，从她在河水里苦苦挣扎时，看见那高头大马火红花轿的那一刻开始。
那个时候，我隔了一船一船流光溢彩的珠宝，看见她突然面如死灰的脸，缓缓被吞没在冰凉的河水中。
原来，什么情深意长，什么长留不负，一开始只是她自欺欺人而已。凭什么她一身邋遢却得到他独一无二的青睐，凭什么她一无是处却能与他并肩携手，原来他们要的，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
一颗即使成长到足够强大，也让人泛不起半点爱怜之心的棋子。
“谁再敢欺负苏扶桑，休怪我李岑墨不客气了！”七岁，他牵着她的手为她出头。
“不能使蛮力，来，师父教你。”十二岁，他一丝不苟地教她剑法。
“长留不负，留情不留命。”十七岁，生死关头，他将手中的剑留给她，奋力杀出一条血路。
直到战争结束，随着她归家的脚步，一箱箱昂贵聘礼随即而往，没有只言片语，她笃定那个淡衫冷剑的男人，会给她一个安稳的怀抱。
她几乎失去了矜持，去向父母询问婚期。茶香氤氲，她不过只是浅酌一口，便瘫软在地。
“扶桑，家中数你武艺最为高强，为父相信你定能逃出来。”呵，众望所归，她何时有过这样的福气。
莱茵城祭祀的风俗她并非不知，只是没想到“祭品”这般丧尽尊严的词，会让一个已然为了百姓冲锋陷阵的女孩来背负。
冰凉的银针刺入手腕，像只等待被屠宰的羔羊一样扔在柴房。白天的时候，光影将浓郁的树荫打在门窗上，一派幽谧美好中，她透过门缝看见一双素白的手，十指葱葱，让人相形见绌，那是妹妹若水。
她从未着过绫罗绸缎，亦不曾拥有过一件像样的首饰，她付出一切才换来这唾手可得的幸福，为什么要将她抛弃？该如何是好，他或许被蒙在鼓里，等待她的花轿抵达。
“求你，求你转告李岑墨，就说我想见他最后一面，一面就好。”她既渴望他能舍弃繁华带她浪迹天涯，又不忍他真的为她失去所有。她只想告诉他，假如有来生，她绝对不要那般狼狈地遇见他，她也想如妹妹这般温婉美好，画红唇描黛眉，为他翩然而舞。
可惜，一切奢望都泯灭在午后绿荫的寂静中。
“他不一定想见你呢，姐姐。”妹妹纤细的声线，轻而易举就穿透了她的耳膜。
直到随着草船沉下去，她目光触及到张灯结彩的高楼城墙，李苏两家联姻的喜讯路人皆知。她望见他骑着高头大马，拥簇中的花轿被掀开了帘，美艳的新娘远远朝这边望了一眼。 原来，一开始就与她无关，他一开始想娶的，就是妹妹若水啊。
苏扶桑手迟迟未痊愈，是因为缺少一味药，她身为河神时，救我也曾用过这药。
恐怕她也意识到了，日日练剑未得进展，她只以为是未取得我的信任，时常与我套近乎。她问我为什么身为凡人可以长生不老，为什么不离开这个无趣的地方，以前这里的河神真的是神吗，神都是什么样子的？
她堆积如山的疑问像初春的嫩蕊，一星一点蔓延开来。我告诉她，我在等河神回来，她不回来我便不老不死，也不会离开。我要让这时光断裂，她回来时，这里还是最初的模样。
“可是她已经死了。”
“没有人可以杀死一个不愿意死去的神，执念堕入轮回，她还会回来。”
“你是说她不愿意死吗？”
我抬眼看她，她眼睛闪着湿漉漉的光芒，难得的纯真。谁知道呢，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没有办法，看清这个看起来简单坦然的女孩。“你觉得呢？”
“你害怕等不到她吗？”她突然握了握我的手。
冰凉的感觉像烟火一样直蹿至内心，轰然炸裂开。我想说她现在分明就在我眼前啊，可她的眼神那么陌生。我对她的照料一如当初她赐予我的，可她却背负太多唯独落下了我。
我该说些什么呢，说什么能让回到当初，即便是发呆、冷漠、颐使气指，也比现在这该死的小心翼翼要好太多。我现在就真的犯贱地想被奴隶，被压迫，像狗一样为她效劳，只要她不离开。
即便是面无表情地对我，也请不要离开。
“我唯一害怕的，是她即使回来了，也不曾留恋啊。”
给出那副药的时候，我曾郑重问过苏扶桑，是不是非杀李岑墨不可。她握着长留剑的手紧了又紧，眼神凌厉地刺进我的目光里。我大概明白，不回去，她这辈子也不会甘心。
“我只有一个条件，杀了他，你立刻回到这里，并且永生永世不得离开，做得到吗？”
她似乎有些诧异，但是飞快地点了点头。
我用了避水针送她出去，她描了红唇画黛眉，身着霓裳佩琳琅。假如说以前的河神扶桑是一株深谷幽兰，那么面前的女子，犹如烈烈燃烧的泣血牡丹，说不出的明媚动人，隐隐间又笼着一层难以言喻的绝望。
我知道她这身打扮为何，世人只道苏副将一骑红尘英姿飒爽，却不曾想她妖娆妩媚更加国色天香。她当初怎样落魄地陨落，就要怎样光芒万丈地抹杀一切。
公元376年，莱茵城第一次有人活着从莱茵河里出来，据说那美艳的女子是曾驻守边关的苏副将，从小接受残酷的训练，如今不负众望终于设计斩杀了河妖，一时间举城同欢。
而此刻城楼呼啸的风中，传闻中女子持剑直指面前之人，剑尖泛着星点的冷意，一如她眸中透出的寒光。对面一身素袍的男子，浑然不觉这利剑的威胁，面露欣喜之色，只听他道：“扶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竟几度哽咽，难成言语。
“呵，和妹妹在一起，也变得多愁善感了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苏扶桑突然想起，许多年以前，他们多少次生死一线，他只是拽紧她的手，面容紧绷，何曾这般失态过。
听闻她这样说，李岑墨眼中绽放出奇异的光彩，他陡然欺近，伸手拥住了苏扶桑单薄的身体。竟也没避开那样笨拙的剑招。她几乎就听见了利刃刺穿血肉的声音，仿佛一朵牡丹气势磅礴的绽放，那样猛烈，那样决绝。
他低头亲吻了她。
“长留不负，留情不留命。当我知道花轿里不是你……我一直在等……”浓稠的鲜血顺着剑身淌下来，敲碎了寂静，嘀嗒，嘀嗒。
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一瞬间而已，那些不为人知的事实翻天覆地万箭穿心。原来他还记得，原来他没有丢下她。她突然就没了一点力气，这辈子都没有过的疲倦席卷而来……
再次醒来，映入眼帘的大红帷帐让人恍惚。她拥紧了被角坐起来，雕花木门突然开了一条缝，一干奴仆鱼贯而入。她们称她为夫人，语气恭敬，将华美衣裳摆开来任她挑选。苏扶桑细问下才知，原来她竟昏睡了半月有余，半月前李岑墨迎上她的长留剑，虽未危及性命，却也伤到筋骨。
可这个重伤之人却并未安心养伤，反而疯狂地举行了一场隆重的婚礼，即便是婚礼中的新娘仍在昏睡之中，规矩礼节仍然样样周到，博得世人一片称赞与祝福。
苏扶桑不敢置信地愣在当下，没注意到斜地里伸出那只温柔的手，将她散下的长发轻轻拢起。她抬头，对上那熟悉的，以往在梦中千回百转臆想却不得的目光。
怪只怪命运安排太过巧妙，她怀着满腔恨意拼得保全性命，他深入骨髓的爱意也终究显山露水。丝丝入扣的每一弦，都会让人心惊，若是错过了，该是如何意难平。
她仍记得黄沙漫天的战场，每一次厮杀时，她都会想，此生若有机会，定然细水长流，陪他看遍人间风景。如今这样的日子就真真切切地在枕边耳鬓厮磨间度过，每日晨起，他用那被剑柄磨得粗糙的手执起螺子黛，细细为她描眉。他们煮酒斗茶，游山玩水，眼神交汇间，说不出的温柔缠绵。
只是偶尔，当李岑墨面带悔恨摩挲着她手腕上的伤痕时，她却突然遥遥想起，那洛神宫里恍如南柯一梦的烟罗水帐。她想起那个对自己好到诡异的男子，时而露出似乎能穿透她灵魂的目光的人，他应该不会傻到等她吧。就算她真的杀了李岑墨，也会仗剑浪迹天涯去，绝不可能回到那个孤寂清寒的水底冷宫。
苏扶桑觉察到不适已是半年之后，刚开始只是身体会陡然刺痛，像是有什么迫不及待要从皮肤里钻出来，到后来，整夜不能成眠，连吸入的气息也仿佛夹杂了刀子般钻心。不能日晒，无法见光，曾经光华绝代的少女，竟活生生被折磨得形容枯槁。 四处求医问药无果，李岑墨心急如焚只好张贴榜文，称能治好内人顽疾者，许其一个愿望，黄金千万还是良田百亩，皆不在话下。
我揭了榜文。
长廊曲折，料峭的寒风吹动檐角的灯笼，发出细微的声响。走在前面名叫李岑墨的男子身形廋削，周身似笼着淡淡水雾，连空气也温润起来。我随他在庭院深处的竹屋前停住了脚步。他虽愁眉不展，对我仍是客气，哑声道：“内人就在竹屋里歇息，先生请进。”
我手指轻颤，竟也情怯不敢推门。以前，我想，假如苏扶桑打不过他，我就冲出来帮着她砍，然后带她回去在洛神宫一辈子。可当我躲在暗处看见他们带着血腥气的相拥，我看见她脸上有我前世今生从未见过的光彩，我想我可以回去慢慢等。如今，她妖性发作，在人间呆着如同炼狱，我想我终于可以带她回洛神宫过一辈子了。可是，当看见李岑墨，我突然意识到，怎么着都是一辈子，可无论如何，别人三生三世，都与我无关啊。
我同李岑墨说，月圆之夜我再来。
月光再美，也未能修饰她的憔悴，站在我面前的女子脸颊凹陷，眼窝泛青，哪里还是当初明媚的苏扶桑。她看见我有微微的怔忪，却也不显得多惊讶，只是淡淡道：“季已，我感激当初你救了我，可我不会回去的。对不起，无论如何，我不会离开他。”
“我知道。”
“我猜你不会放过我的，我早就料到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她继续说道。
“你说成亲会邀我去看，你食言了。”我低下头，看见月光下自己的影子缩成模糊的一团，或许在她眼中，我一直就是这样模糊的一团吧。她从未看清我的面容，甚至谈不上遗忘，她一开始就不曾记得有我这样一个人。我痴痴等了她三百年，或许更久的时光，现在她却说我不放过她。
相传，许久以前，龙族太子与平凡的海女相爱，遭到龙族的全力反对。他们私奔不成，被抓回去，龙族不仅一气之下将太子锁起来，更将海女流放到人间河域，美名其曰让其担任河神，实际上却乔装成人类煽动祭祀，栽赃给海女。借刀杀人，滴水不漏。
可他们没料到，诛神那一天，龙太子偷逃出来，一头扎进了火海。这烈火足以毁灭任何一个天神，灼灼燃烧下，皆是尸骨无存。
二人都心有不甘，阴差阳错留下执恋，转世为人，共续前缘。
所以当李岑墨看见苏扶桑的第一眼，即便面前的脏小孩散发出让他厌恶的怪味儿，可他仍不由自主地走向了她。
原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当我感受到李岑墨周身的润泽之气，看见苏扶桑皮肤上非一般鱼妖能有的华丽纹路，我终于承认，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也终于懂了，为何她身为河神却整日闷闷不乐，为何被诛时会犹如解脱，为何我十二分的殷勤，却换不来她多看一眼。
因为我不过只是一个过客，一个亲眼见证他们生生世世的过客而已。
我没告诉她，我一点也不想当一个过客。
我也没告诉她，那味药引发的妖性只有一种方法可解，那就是杀掉下药之人。
我记得当初苏扶桑问我，是否害怕等不到“她”，其实我想说只要我一天是妖，她就一天存活在这个世上，总有一天我会遇见她。
不过这些都似乎没机会说了。
太阳明晃晃的，刺得眼泪都快掉下来。我的身体仿佛缺水的土地般，龟裂开来。周围的景物一点点放大，冒着扭曲的热气，整个世界都这么不真实。
我依稀听见有人在我耳边对话。一人说：“听闻夫人身体刚有所好转，正需要补品来养身体，出门就看见一条极品黑鱼，哈哈，真是好运气！”
另一人道：“好像是快死了，不会是有病的吧。”
“笨蛋，这么大热天气是条鱼也都没命了。估计是清早哪家落下了，咱们赶紧的！”
不用了，你大可不必再次生离死别。
不用了，我亦不用继续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