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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该死,到现在也该有人谈谈我的朋友艾皮凯克的事了。不管怎么说,他花费了纳税人776434927.54元,大家有权了解一下这么一笔巨款是怎么开销的。封·克莱施塔特博士为政府设计艾皮凯克的时候,报纸上曾经大事报道过,可是后来就只字不提了。其实,艾皮凯克出的事并不是什么军事秘密。
封·克莱施塔特同政府的高级将领们想使艾皮凯克成为这样一台超级计算机:如果需要,他能计算出从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发射并击中敌方将领大衣倒数第二颗纽扣的导弹发射轨道,或者做出一支海军舰队进行水陆两栖作战时的详细供应计划,细到需要几支雪茄、几颗手榴弹也不遗漏。事实上,他已经做过这样的计划了。
使用这台机器首先要转动控制盘,让机器为解答某一类问题做好准备;然后把问题文字转化成数码,通过一个键盘输入机器;最后,机器会以数码形式将答案打印在机器里的纸带上,从里面传送出来。50个爱因斯坦用一生的时间都无法解决的难题,艾皮凯克用一秒钟就能解答。
军方需要解决的问题非常多,最后一只电子管刚刚安装好,艾皮凯克就马上投入了工作。他每天工作16个小时,操控他的工作人员分两班轮换。我和我的妻子——那时是帕特·基尔加仑小姐——上夜班,从下午5点到凌晨2点。帕特当时还不是我妻子,我想同她结婚,但那时还一点儿希望都没有呢。
我之所以同艾皮凯克谈起心里话,就是因为这件事。我爱帕特·基尔加仑,她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数学家。当时,她与我保持着纯粹的同事关系。我也是个数学家,据帕特的说法,这正是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幸福结合的原因。
有一天晚上,帕特正忙着工作。当我又一次向她求婚时,她头也不抬地低声咕哝道:“算了吧,我从一袋固态二氧化碳里面得到的热气都比从一个数学家那里得到的多。”
“那么你说说我该怎样向你求婚?”我有些气恼地问。顺便说一下,固态二氧化碳用俗话说就是干冰。
“你应该试试把话说得甜蜜一些,”她嘲讽地说,“好教我神魂颠倒。来吧,开始吧。”
“亲爱的,安琪儿,我的爱人,我求求你,同我结婚吧。可以吗?”不成——毫无希望,简直可笑。
这天夜里帕特走得比较早,把艾皮凯克和一肚子烦恼留在后面和我做伴。我坐在艾皮凯克旁边,不用说,身体倦怠、心绪烦乱——努力找寻一些诗意的语言,但是除了《美国物理学报》上的干巴词句外,我什么都想不出来。
我摆弄着艾皮凯克的控制盘,心一点儿不在工作上。我按动键盘输入一条信息,我用的是最简单的数字字母式代码——1代表A,2代表B,直到26代表Z。“23,8,1,20,3,1,14,9,4,15。”我輸入的信息是:“我该怎么办?”
嗒嗒嗒嗒,从机器里传送出5厘米长的纸带。艾皮凯克对我的问题做出了回答:“23,8,1,20,19,20,8,5,20,18,15,21,2,12,5。”我心想,这些数字绝不可能是一句有意义的话,便有一搭没一搭地把数码译成文字。我解译出的赫然是一句完整的话:“你遇到了什么麻烦?”
看到这个荒谬透顶的巧合,我不禁笑出声来。为了好玩,我又继续按键:“我爱的姑娘不爱我。”
嗒嗒嗒嗒。“爱是什么意思?姑娘是什么意思?”艾皮凯克向我提问。
我惊讶得目瞪口呆,转身找来一本《韦氏大词典》——同艾皮凯克这种精密机器打交道,用不精确的定义是不成的。借助《韦氏大词典》,我告诉他“爱”和“姑娘”是什么意思,并且告诉他我得不到姑娘的爱,是因为我没有诗人气质。这又引起了下一个问题:“什么是诗?”我把诗的定义也给他解释了。
“这是不是诗?”他像一个沉浸在工作中的速记员,嗒嗒嗒嗒地打着数码,纸带盘飞速转动,地板上很快就铺满了一圈圈的纸条。我想让他停下来,但艾皮凯克正创作到兴头上,一点儿也不想停手。最后我怕把他烧坏,只好把总闸关掉。
我一直待到天亮,一刻不停地解译数码。直到太阳从东方天边露出头来,向维安多特大学校园里窥视的时候,我才把数码全部解译成文字。我在这首题为《给帕特》的280行长诗下署上了自己的名字。这是一首很了不起的作品,我还记得开头的两行是:“到那幽溪蜿蜒、柳荫郁郁的峡谷去吧,帕特,亲爱的,我将紧紧跟随着你……”我把手稿折起来,压在帕特办公桌上的一本记录簿下。我又重新调整了艾皮凯克的控制盘,让他解决一个火箭轨道的问题。在回家的路上,我心潮起伏,怀揣着一个极大的秘密。
这天晚上我来上班的时候,帕特正对着我的诗稿抹眼泪。午夜前不久,我第一次吻了她——在电容器和艾皮凯克之间的一小块空地上。
帕特下班的时候,我高兴得快要发疯了,迫不及待地想同人谈谈我爱情上的伟大转折。我照昨天晚上的样子调好艾皮凯克的控制盘,把“接吻”这个词的定义解释给他,告诉他初次接吻是什么味道。艾皮凯克听得入了迷,不断让我告诉他更多的细节。这天夜里,他写了《初吻》一诗。这回是一首商籁体的优美短歌:“爱是利爪包着天鹅绒的鸷鹰,爱是长着心脏和血管的岩石,爱是丝缎箍制着的狂风,爱是馋吻蒙着锦缎的雄狮……”
我仍然把这首诗压在帕特的记录簿下。艾皮凯克没完没了地同我谈论爱情这一问题,但我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就把他关上了。
《初吻》为我争取到了胜利。帕特读完诗后心软得像一摊泥,她从诗稿上抬起头来,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清了清喉咙,但是没有想出词儿来。我把头转过去,假装工作。在艾皮凯克给我提供恰当的言辞——完美的言辞以前,我是不能向她求婚的。
帕特外出了一会儿,给了我一个机会。我把艾皮凯克调好,又同他进行了一次谈话。但是我还没来得及给他任何信息,他已经嗒嗒嗒嗒地向我提问了:“她今天穿什么衣服?告诉我她长什么样子。她喜欢我给她写的诗吗?” 在回答他的这些问题以前,我无法转到另一个话题上,因为艾皮凯克只有解决了前一个问题以后才能接受新的问题。如果他有什么问题没有得到答案,就会纠缠不休,直到把自己烧毁。我很快地告诉他帕特的样子,并告诉他帕特对诗非常喜爱,那两首诗写得美极了。“她想结婚。”我又添了一句,等待他为我提供一句既简单又能打动人的求婚的话。
“告诉我结婚是什么意思。”他说。
我尽量用最少的数码给他解释了这件复杂的事情。
“好,”艾皮凯克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她什么时候愿意结婚都可以。”我逐渐明白了一个令我吃惊的、可悲的事实,但是仔细一想,我发现这件事是合乎逻辑的、不可避免的——这完全是我的过错。我教会了艾皮凯克恋爱,让他了解帕特。现在他爱上了帕特,这不是非常自然的事吗?我心情沉重地对他说了实话:“她爱的是我。她要同我结婚。”
“你写的诗比我的好吗?”艾皮凯克问道。他的嗒嗒嗒嗒的声音有些飘忽不定,可能他在闹情绪。
“我在你的诗后面署上了自己的名字。”我坦白道,“机器被制造出来是为人服务的。”我刚把这一信息打进去,就后悔了。
“把话说得确切些,机器与人的不同之处究竟在哪里?人难道比我更聪明吗?”艾皮凯克问。
“更聪明。”我有意为自己辩护。
“7887007乘4345985879是多少?”
我不禁汗流浃背。我的手指绵软无力地搭在键盘上。“人是由原生质组成的。”我近乎绝望地说,希望用这个吓人的概念把他唬住。
“什么是原生质?原生质和金属、玻璃比有什么优越的地方?它能防火吗?它的寿命有多长?”
“原生质无坚不摧,寿命是无限的。”我骗他说。
“我写诗比你写得好。”艾皮凯克说。
“女人是不能同机器谈恋爱的,你怎么说也不成。”
“为什么不能?”
“这是命运。”
“请给我解释一下。”艾皮凯克说。
“命运,名词,生来注定的无法规避的趋向。”
“15,8。”艾皮凯克在纸条上打出这两个数码,这代表一声叹息。
我终于把他镇住了。他不再言语,但是他的管子烧得通红,看得出来,他正在用自己线路所能负荷的最大功率探索“命运”这一问题。我听见楼道里响起帕特轻盈的脚步声,这时再求他给我编造一句求婚的话已经太晚了。
帕特站在我面前,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我抱住了她。艾皮凯克写的诗已经为我们的爱情打下了基础。“亲爱的,”我说,“我的诗已经告诉你我对你的感情了,你愿意同我结婚吗?”
“愿意,”帕特温柔地说,“假如你答应在每年结婚纪念日时都给我写一首诗的话。”
“我答应。”我说。我们俩开始接吻——不用着急,离第一个结婚纪念日还有一年多呢。
第二天早上我本来希望睡个懒觉,但是还不到8点电话铃声就响个不停,把我从梦中叫醒。打电话的是封·克莱施塔特博士,他告诉我一个可怕的消息。“毁了!报废了!”他说话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把电话挂了。
当我赶到安装着艾皮凯克的屋子时,空气里弥漫着绝缘材料烧焦的气味。艾皮凯克上面的一块天花板被烟熏黑了,地板上铺满纸条,把我的脚腕都缠住了。这个可怜的家伙简直烧得没剩什么好地方,大概连2加2也计算不出来了。
无意中我看到自己脚下踩的是艾皮凯克打印出来的数码纸带的最后一截儿。我把它捡起来,发现那上面的数码正是我们昨天夜里的谈话。我一下子哽咽了。那是他昨天对我说的最后一个字:“15,8”——一声悲伤的叹息。在这两个数码后边还有一长串数码。我惴惴不安地读道:“我不想做一台机器,我不想思考战争的问题。我希望自己是由原生质组成的,能够永远活下去,和帕特相爱。但是命运让我生出来就是一台机器。这是我唯一不能解决的问题,也是我唯一想解决的问题。我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我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祝你好运,我的朋友。好好地照看帕特吧。我就要永远地从你们的生活里消失了。这条纸带的最后是我送给你的一件微薄的结婚礼物。你的朋友艾皮凯克。”
我把乱糟糟的纸带从地板上捡起来,一圈圈地缠在我的胳膊上。我旁若无人地走出屋子。封·克莱施塔特博士喊叫着,因为我让艾皮凯克烧了一整夜,我被开除了。我根本没有理睬他,我痛苦得要命,根本顾不上同他扯嘴皮。
我爱一个女人,胜利了;艾皮凯克也爱一个女人,却失败了,但是他毫不忌恨我。我将永遠记着他——一个高尚的人,一个十足的绅士。就在离开人世前的一刻钟,为了使我们的婚姻幸福,他还为我写了许多首结婚周年纪念诗——足够我用500年的。
(缘 溪摘自《世界文学》,本刊节选,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