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深渊爬上
　　终于又看见西山了
　　从雨雾的深渊中它爬上来
　　头顶五层云
　　灰的一层，白的一层
　　黄的、金的、黑的各一层
　　在黄昏，也像你的暮年
　　蹚过泥淖的焦躁
　　终于爬过了水的峰顶
　　那深渊灌注了42个昆明湖
　　三天三夜连续不停
　　五层云都是安静的
　　最多像经幡飘动
　　望见月亮的时候它已经变得很小
　　你全然看不见它升起的过程
　　晚餐后
　　我要在晚年重新开始写诗
　　三十年前她曾这样说
　　说说而已
　　并不在意
　　暮年杯盘狼藉
　　当年的西红柿炒鸡蛋
　　早已各奔东西
　　它们互相厌弃已多年
　　暮年在一场大雨之后来到
　　万物转世
　　蒸气上升
　　在夏天，血液自动加温
　　一些词神采奕奕
　　另外一些
　　蠢蠢欲动
　　她看不清一首诗的生长
　　却看见了
　　对面窗玻璃上的一个人
　　她暮年已至
　　又重新穿起了花长裙
　　裙子上的棕榈叶
　　哗哗作响
　　昨夜切生姜，兼致北京
　　昨夜我切生姜
　　生姜一直是生的
　　切成片是
　　切成丝同样是
　　微黄的生
　　土腥气的生
　　水分连续叫唤
　　纤维说断就断
　　我用盐腌，一勺又一勺
　　送进玻璃瓶的时候使劲压
　　不能有丝毫缝隙
　　再泡以八年的老陈醋
　　然后
　　瓶盖
　　拧紧再拧紧
　　经过一夜
　　不，同时也是二十六年
　　它变成赭黄
　　吸纳了岁月的酸
　　辣退到深处
　　如果拌上蜂蜜或者红糖
　　味道基本齐全
　　波拉尼奥
　　他等待肝移植
　　从23号排到12号
　　又从12号排到第2号
　　“他努力整理自己的灵魂
　　想要活着”
　　在他登陆的岸边
　　我碰到《荒野侦探》和《2666》
　　记得是2012年冬天
　　北京四环
　　我不喜欢那本《美洲纳粹文学》
　　真后悔买了它
　　但我喜欢他的不节制
　　泥沙俱下
　　他越过智利的大河
　　一个游荡者
　　一个诗人
　　他对世界粗暴的抒情
　　在棺材上闪光
　　蓝天白云，掉牙一颗
　　它终于掉下来了
　　在牙床上它晃荡了许久
　　不能嚼东西
　　有时还让牙周发炎
　　我迟迟不肯去拔掉
　　任它气若游丝
　　奄奄一息
　　9月11日
　　蓝天白云
　　我开始吃面包
　　第一口，第二口
　　我发现有一粒坚硬光滑的东西
　　裹在松软的面包里
　　在我的舌头上
　　在我的舌头上，
　　它坚硬而光滑，
　　带着自由的轻松
　　被我的舌尖顶了几下
　　蓝天白云，
　　它掉下来了，
　　瓜熟蒂落
　　水到渠成
　　我终于活到了老掉牙的年龄
　　比我的父亲活得久长
　　他死于1961年
　　时年36岁
　　其实
　　其实，当年我并没有不要你
　　母亲说
　　她站在连绵丘陵的尽头
　　已经八十三岁
　　过往的时间像绷带
　　牢牢绑住某一年
　　它早已松开，却仍然漂浮
　　成为腻在天花板上的油烟
　　那时我11岁，你35
　　城镇疏散，全民备战
　　丁字镐挖出无尽泥土
　　齿痕累累，大河滔滔
　　若我始终未能成熟
　　是我的童年没有耗尽
　　我留了一坨在抽屉深处
　　在我从未去过的防空洞里
　　在那里你再次结婚
　　你请很多人吃喜糖
　　而我没有
　　那时我在外县的乡下
　　没有上学
　　乡下小学的钟一直响
　　它是1969年的一块生铁
　　悬挂在无望的屋檐
　　每次见到你它就响一下
　　我需要紧紧捂住它
　　母亲，我早已不怨恨你
　　但我多么希望，此事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