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的第一晚，住的是中山陵青年国际旅社。旅社门口有一小片茶田，茶树开出了小巧洁白的花，绽开时看得到娇黄的花蕊。
　　翌日清晨，只听得外面一阵阵清脆急促的响动，犹如老式打字机按键的声音，几乎让人怀疑隔壁住的是海明威，一大早就开工写作。然而又断无此可能，即便走廊里有办公室，也不会有人用这种古董机器。后来发觉是喜鹊的叫声。旅社的院子里有几棵巨大的法国梧桐，长尾喜鹊正在枝丫上聒噪。法国梧桐松脆的落叶落得满地都是，一阵风刮过空荡荡的院子和露台，凄迷之感顿时涌上心头。这于我是幸福的体验，凄凉本该是深秋的季语，全靠人少来成全。
　　南京这个城市离上海、苏州、杭州并不遥远，然而气质完全不同，有一种北方城市的疏朗之感，有点老旧、不那么精致考究，却另有一番风味。驱车去美龄宫。美龄宫依山而建，通往那里的路，从航拍的照片上看，恰似一条项链，而美龄宫主楼正是这条链子上剔透的绿宝石。那座顶上覆着绿色琉璃瓦的宫殿式建筑，就算在今日看着也考究气派，内部的细节也经得起推敲。客厅的四角设有地暖装置，据说宋美龄在家也要穿旗袍高跟鞋，没有地暖恐怕过不了南京萧瑟无暖气的冬天。三楼还有一间叫“凯歌堂”的祈祷室，供蒋氏夫妇与政府高级官员中的基督徒们做礼拜用。这让我想起了西班牙皇宫里的小教堂。
　　到栖霞寺看红叶，是我向往了好几年的事。这座拥有一千多年历史、为中国四大名刹的寺庙正在大兴土木，路边矗立着许多簇新的佛像。古迹修葺的最高境界是修旧如旧，古城威尼斯几乎终年都在做着这样的事，因为含蓄缓慢，这一头修到那一头，等那一头修好，这一头又要修了。友人在京都参观了松尾芭蕉弟子向井去来的故居“落柿舍”，感叹曰：“朽败衰旧，不假修饰而一任天真，人间风雅莫过如此。”而眼前的金灿灿喜孜孜却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栖霞寺里栽了大量的槭树，然而叶子并非想象中的嫣红醉红，大多只是略暗的青黄色，开始我以为季节未到，后来又看到有些已转成了红褐色，边缘却枯焦卷曲。正在狐疑，身后有一對老夫妇说，今年的红叶不好。我听了愈加心灰。
　　也许不是周末的缘故，南京城墙上的游人并不多。站在城墙上远眺，远处绿瓦白墙的老建筑被苍绿、金黄、赭黄、深红的树丛簇拥着。台城至太平门一段看得到玄武湖，湖堤上的树色纷繁美丽。湖上无堤确实失色不少，无法想象西湖上没有苏白二堤。此时黄绿参差的堤边树，像一个到了熟年的美人，那点憔悴反而耐人寻味。“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郭沫若写南京，说梁武帝饿死台城，引了韦庄的这一句。柳自然不懂得伤心，只是多情人徒然感慨。城墙边的银杏树，此时已换上一身金箔华服，黄栌的叶子也渐渐转红，爬山虎通红的叶子衬着灰白的砖石显得格外精神。在栖霞寺苦寻不获，没想到这里倒是秋色欲燃。
　　明孝陵我去过几次，但石像路两旁或跪或立的狮子、獬豸、骆驼、象、麒麟、马，依然让我觉得震撼。落叶时节，石兽下铺满赭黄、金黄的树叶，金陵的沧桑寥落尽在眼前。
　　游灵谷寺那天下雨了，起初是牛毛细雨，让人恍惚身在江南的梅雨之中，而地上落的分明是深秋的银杏叶。通往无梁殿的石板路水光淋漓，这光景让我不禁想起诗句“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雨景昏灯分外寒凉，年少时只觉得美，到了中年想起半生种种，识得个中滋味反而默然。作者司空曙性情耿介仕途坎坷，人的性情便是这样定下了命运清寒的基调。“无梁殿”三个暗绿大字题在黑匾上，衬着黑灰的檐瓦和灰黄的外墙砖石，有种端庄的古意。几棵银杏树，慷慨地将一半金箔般的叶子撒在地上。这雨景，既勾起人的愁怀，又让我心里安慰，古迹就该如此带着几分悲意寂寂。
　　说起南京的美食，外地人几乎只知道鸭子，其实南京好吃的东西不少。
　　清真饭店马祥兴的招牌牛肉汤包汤汁鲜美。芦蒿炒香干里的芦蒿十分细嫩。芦蒿最怕老，一老便有渣，像塑料吸管一般。我是在二楼吃的，看到一楼的牛肉烧卖、蛋烧卖也很眼馋，但胃口实在不够大。下次来，要在一楼和当地人一起吃吃包子、烧卖，再来一份鸭血粉丝汤。
　　绿柳居的素菜包也好。香格里拉的中餐馆“江南灶”，一道文思豆腐羹十分清美。豆腐羹里的豆腐细如发丝，懂行的人告诉我，这是让厨师又爱又恨的一道菜，极费工夫，但因为原材料的关系又卖不出好价钱。那天旁边的一张小桌上，一对男女耐心地合吃一只鸽子和一盘炒菜，席间很少交谈，想必关系已经相当稳定，完全不用言语试探或取悦对方。这样日常的氛围我很喜欢。
　　戴蓉：复旦大学教师，专栏作家。
　　编辑 张秀格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