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维克托(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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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村来的大学毕业生邱振锋阴差阳错认识了当护士的女友海伦,海伦意外怀孕生下维克托。从此,维克托像根绳索缠住了邱振锋的人生。他辞职随妻子远赴加拿大谋生,异国生存的环境和文化令邱困惑而迷茫,他该何去何从?
  1987年,邱振锋从山东农村考进北京一所大学。他个子高挑,身材瘦削,眉目俊朗,与当时走红的演员周里京颇有几分形似,尤其是从侧面看过去。周里京最出名的角色是《人生》里的高加林。很多人记不住演员的名字,乍见邱振锋,就会说:“嗨,你有点像高加林嘛。”
  邱振锋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了第一个女朋友。女孩子是北京人,相貌一般,但是打扮不俗,敢爱敢恨的泼辣劲儿也有几分《人生》中黄亚萍的影子。邱振锋则是个谨言慎行的人。他八岁的时候父亲病故,母亲改嫁,是亲戚们轮流把他带大的。身世的艰难造就了他极强的自我克制力,就算有人把好吃的东西端到他跟前,他也要环视左右,确认再也没人可以谦让了,才会拿起筷子。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一直是女方在推动。第一次上床的时候,女友拿出了避孕套。邱振锋不动声色,老手一般淡漠地撕开包装,脑海里却浮现出巧珍学习刷牙的一幕。
  邱振锋1991年大学毕业。此时,经过十年的积累,大学生在社会上已经不再稀缺,邱振锋正式分配留在北京的可能性十分渺茫。如果一定要留北京,只能做北京人不愿意做的工作。邱和女友商量,女友不置可否,于是他就读了研究生。读研究生有工资,按照规定也可以结婚,但他却不敢向女友求婚。他忌讳的是这个“求”字,这个字放大了自己尚未拥有北京户口的现实,即便“求”到了,日后也会一辈子活在高加林的阴影之下。
  三年文学史很快就读完了,能解决户口的工作仍然没有特别理想的,但邱振锋坚决不再读书了。他没有跟女友商量,自作主张与一家报社签了合同,做五年夜班编辑。
  尘埃落定。邱振锋将捷报告知女友,没想到女友却火冒三丈。原来她一直打算带着邱振锋去深圳闯天下。“已经是90年代了呀!你怎么还是一颗80年代的脑袋呢?”女友气急败坏,“你知道现在社会变化多快吗?北京有什么好留恋的?北京户口最多再过三年就没用了!”
  临分手时,女友说了一句刻薄话:“原来你就是个神形兼备的高加林!当个宣传干事就心满意足,吃上商品粮就算革命成功!”
  长达五年的恋情顷刻间灰飞烟灭。
  失恋的痛苦,让邱振锋刹那间理解了普希金的诗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这首诗他在中学时代就背得滚瓜烂熟,但却一直不理解什么叫作“被生活欺骗”。没错,生活中有骗子。他的姑姑去年被一个亲戚骗走了三千块钱,那个一脸忠厚的亲戚就是个骗子。可什么叫作“被生活欺骗”呢?生活,不就是自己过的日子吗?它怎么能反过来欺骗自己呢?被女友劈头盖脸痛骂了一顿之后,邱振锋醍醐灌顶:原来这就叫作被生活欺骗。
  十年前你为了一个目标潜心修炼;十年后出山一看,那个目标已经不值分文。生活变了心,你被生活欺骗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邱振锋从此变得更加谨言慎行。上世纪90年代是社会发生巨变的年代,邱振锋却决心住在象牙塔里,让生活无法找到他。他在夜班编辑的岗位上一干就是五年,等到恢复了自由身,可以调动了,他也懒得积极奔走。他走出校园那年已经二十五岁了,同龄人大多在接下来的两年内结了婚。邱振锋却既不急着结婚,也不羡慕那些成了家的人。为什么要结婚呢?就为了过两年再离?
  在生活的轮盘上,邱振锋绝不再轻易下注。但越是这样,他越是对自己已经投下的赌注倍加珍惜。就算人人都觉得北京户口不值钱,邱振锋也不愿意娶北漂女孩儿。他的北京户口可是用七年宝贵的青春换来的,绝不能轻易与人分享。
  基于同样的心理,邱振锋一直在坚持写作。他在大学和研究生阶段学的都是文学,出于一种执拗,出于对自己青春岁月的忠诚,他要将已经开始的事业延续下去。邱振锋的问题不在于写,他的问题在于完成。他的手稿可以按斤称,但成篇的东西连个短篇都没有。他自己缺乏目的,自然也就无法赋予主人公目的。他的主人公只有情绪、感觉,而没有选择、行动。这样的人物往往走出第一章,就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去了。
  日复一日,邱振锋试图解决自己从未提出过的问题。假如人的生命可以无限延长,邱振锋倒也可以一直这样人畜无害地过下去,可惜,人的身体是有保质期的。违反自然的作息时间、抽烟、长期伏案,这些都在实打实地磨损着邱振锋的皮囊。从三十岁开始,邱振锋正式和医院发生了关系。不过,命运把他带到海伦面前,又过了两年。
  邱振锋住在一幢老式筒子楼里。这幢楼建于50年代,眼下仍然使用着计划经济时代的集中供暖系统——每年冬天11月15日开始供暖,至次年3月15日停暖。但寒流并不遵循人的計划,每年都会打几天时间差。2002年11月初的一天,离供暖还有一个星期左右,邱振锋在下夜班回宿舍的路上就遭遇了由弱变强的冷空气。回到家,洗漱完毕,钻进被窝里,听着窗外北风的呼号,他犹豫了一下:是不是应该把电暖气找出来插上?但这念头像风一样转瞬即逝。他随手拿起一本书,读着读着就困得睁不开眼了,于是就在狂风拍打窗棂的节奏中,心怀侥幸地关上了台灯。
  他是第二天上午10点左右醒来的,第一感觉是自己的头好像放在冰箱里冻了一夜。他鼓起勇气,从尚有一丝热气的被窝里爬出来,手刚够到搭在椅子上的毛衣,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这个喷嚏来势很凶,像是一团冷空气在他的鼻腔里爆炸开来,瞬间炸得他晕头转向。等他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之后,竟发现自己的脖子卡住了——只能往左转,不能往右转。
  一开始,邱振锋认为这属于落枕,根本不需要去医院。他拿了个热水袋垫在右肩上,每隔半个小时倒掉里面的温水,重新注入滚水。中午过后,非但脖子的僵硬程度没有好转,反而头昏眼花哈欠连天。到下午两点,邱振锋实在挺不住了,只好穿戴齐整,顶着呼啸的北风,走到了离家800米左右的社区诊所。邱振锋一直都不喜欢去医院,大医院总是那么盛气凌人。人一病,精神就脆弱,不想再被医院欺负;小医院倒是平易近人,但又透着一种人微言轻的不可靠。在邱振锋的心目中,家门口的社区诊所本来已经位于歧视链的最低端了,偏偏今天挂号的小护士竟表现出了大医院的说一不二。邱振锋说挂骨科,小护士看他精神委顿,脸色蜡黄,非要他先挂一个内科不可,理由是“骨科不接受传染病”。   社区诊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邱振锋在这座小型迷宫里又折腾了两个小时,才终于被护士领到一位骨科医生的面前。关于这位女医生,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她满头的小细卷,湿得仿佛能滴出水来。邱振锋对女性化妆品全无知识,他不知道那是抹了很多定型剂造成的效果,只以为她洗了头没吹干就来上班了。他自己长期受颈椎病折磨,脖子一受风就会针扎一样地疼。此时外面狂风大作,邱振锋一看到湿头发,就像在冬天的广场上看到喷泉一样,有一种祸不单行的感觉。
  女医生正低着头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邱振锋一坐下,她就把自己的本子合上,推到一边。
  “哪里不舒服?”女醫生例行公事地问。她盯着病历本的封皮,并没有打开。
  封皮上只有邱振锋的姓名和年龄,不知为什么她要看这么长时间。邱振锋忽然感觉尴尬,他紧张地盯着对方,希望她赶紧翻过这一页。女医生翻到内科医生的诊疗记录,微微皱起眉头,嘴角上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这表情刺激到了邱振锋,让他突然产生了说话的冲动。他很想跟她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会被发配到内科去,他想告诉对方自己对这所社区诊所的看法。不要怪我有偏见,人的意识都不是空穴来风,越偏颇的见解背后越有着非同寻常的故事。我的故事实在是匪夷所思,连我自己都不大相信。然而,滔滔江水般澎湃的思绪涌到邱振锋的嘴边,却只浓缩成一句话:“打喷嚏,把脖子扭了。”
  话一出口,他被自己的笨嘴拙舌羞得无地自容。女医生的表情依然很中性,既没有轻视,也没有重视。她一边听邱振锋自述病情,一边在病历本上奋笔疾书。邱振锋讲完,女医生叫他转过身去,自己伸出右手,四根手指搭在邱振锋肩膀上,拇指轻轻地在邱振锋的脖子右侧按压。这本是很标准的医生对病人身体的探查,但邱振锋却好像被电击了一下似的,身体突然本能地往反方向闪开。
  “别动!”女医生说,同时左手搭在他的左肩上。邱振锋乖乖地坐正,女医生的拇指继续在邱振锋脖子侧面按压,似乎是在试探、比较。终于,她的拇指停留在一处,用力一捻。这一捻便将邱振锋脖子上的一根筋单独挑了出来。邱振锋的全部痛苦就在那一刹那间被女医生的拇指圈定了。“啊!”他情不自禁地大叫了一声。这声音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自早上起,邱振锋就有一种脖子以上不属于自己的感觉,女医生只用力一按,就仿佛捻碎了一道堤坝,让邱振锋的热血重新在全身奔涌。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两只手,双臂交叉在胸前,用自己的右手抓住女医生的左手,自己的左手抓住女医生的右手。
  这一年,邱振锋三十二岁,海伦二十八岁。两个人金风玉露,干柴烈火,如胶似漆。交往到第二个月,海伦怀孕了。她问邱振锋:“要不要这个孩子?”邱振锋回答说“要”。
  虽然跟第一任女友分手已经八年多,邱振锋却并没有过着和尚的生活。他跟文艺女有过艳遇,跟已婚女搞过地下情。有的女孩子会主动要求他戴套,有的女孩子则不。如果女方要求,邱振锋就会顺从;如果女方不要求,邱振锋就会自觉。邱振锋和海伦第一次上床的时候,海伦完全没有提起避孕套的事儿,邱振锋也把这件事彻底置之度外了。第一次不戴套做爱也许是偶然,但一而再,再而三,这就绝不是偶然了。遇到海伦之前,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邱振锋觉得自己精神涣散,无法集中精力,活得像个孤魂野鬼。就算强迫自己坐到书桌前面,过程中已经将意志力消耗掉了一多半,剩不下多少能用到写作上了。但海伦有一种奇妙的魔力。和她在一起,他的身体就会爆炸,爆炸过后他会感到神清气爽,仿佛体内的垃圾变成了能量。
  和酣畅淋漓的没有保护的性生活相比,从前那些戴套的艳遇都只是苟且而已。
  既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避孕,那么等海伦怀了孕,邱振锋怎么能说“不要”呢?
  道理明摆着,但海伦还是反复征求邱振锋的意见:“你不想要就告诉我,剩下的什么都不用管。别看我们只是街道诊所,妇产科也是有的。手术床、吸宫器、窥阴镜,一样不缺。”
  邱振锋经受住了考验。一次又一次,他坚定地说:“要。”
  决定要孩子之后,两人迅速登记结婚。海伦没有北京户口,但邱振锋并不在意,事实上他们的登记注册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唯一的小曲折是海伦必须提供户口所在地派出所出具的单身证明。一等到海伦父母从老家把这纸证明寄来,他们就去领了证。顺利得让邱振锋略有些扫兴。
  成了合法夫妻,海伦就催着邱振锋去报社申请准生证。邱振锋有些犹豫。他一直上夜班,很少跟作息时间正常的管理部门打交道。“不能让你爸妈再托人开一个吗?”邱振锋问。
  海伦说:“从北京要到的准生证,将来能给孩子上北京户口。”
  “现在谁还稀罕北京户口?”邱振锋漫不经心地问。
  “别傻了,等孩子上了学,你就知道北京户口多值钱了。”
  这倒是一个意外惊喜。邱振锋毅然牺牲了某个上午的睡眠,在单位里找到了管计划生育的崔大姐。崔大姐只是从育龄青年的花名册上见过“邱振锋”三个字,从来没跟真人对上过号。她一脸狐疑地端详着对面这个陌生人,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让一个假冒伪劣者占了单位的便宜。
  ”你这种情况不能给准生证。”大姐把能翻的笔记、表格、规定都翻了一遍,最后慢条斯理地得出结论,“你虽然是北京户口,可你是北京集体户口。你看,这儿写着呢。就这——”
  原来北京户口真的分三六九等。曾经有一段时间,报社的年轻人都在想办法投亲靠友把集体户口转出去,只有邱振锋按兵不动,因为他觉得这很可能又是生活设下的一个骗局。
  邱振锋问:“现在还能不能转成独立户口?”他伸着脖子,试图看清大姐手里那张纸。
  大姐说:“能啊,你买套房子,不再住集体宿舍就可以。”然后把规定递给他,让他慢慢看,别着急。
  会不会是另一个骗局呢?邱振锋拿着那张纸,满腹狐疑地回到家,将交涉经过汇报给海伦。海伦抢过那张纸,看了一眼,往桌上一拍:“你给我问问她,这集体宿舍里好几对生儿育女的,孩子都在楼道里跑呢!他们的准生证是怎么来的?”   邱振锋顿时哑口无言,任凭海伦再怎么催他,一律以沉默应对。海伦无奈,只好绕过邱振锋直接去找崔大姐。崔大姐和海伦亲切地交谈了半个来小时,然后推心置腹地说:“其实也不是不能通融,只是我们单位女同志多,指标分不过来。小邱三十多了,可以算晚婚模范。这样吧,你们现在提出申请,明年我破例给你们发个指标。”
  海伦思想斗争了两个星期,最后决定放弃北京出生证。她已经二十八了,如果把这个孩子打掉,她可不能保证以后还能生出来。决定之后,海伦的父母就开始在甘肃张罗,反馈回来的结果却是:这种事儿必须由本人亲自到场办理。于是,就为了这张准生证,海伦往老家跑了三趟。第三趟虽然办成了,但胎儿已经七个月了,海伦父母让她留在娘家待产。
  当海伦为准生证疲于奔命的时候,邱振锋既有心无力,又备受煎熬。听说海伦决定暂时不回北京,邱振锋顿感释然,仿佛获得了缓刑。失而复得的单身生活令他如在梦中,他现在最害怕的就是被人惊醒。电话铃一响,他就会全身一激灵。要是能变成隐身人该多好啊!谁也看不见他,谁也不要给他打电话。
  海伦怀孕八个月的时候,有一天突然在电话里哭着说:“我想移民加拿大。”
  “嗯。嗯?”
  海伦说她不能容忍孩子生下来还要落户县城。她从十八岁离家到北京上大学,就已经立下了鸿鹄之志,没想到在外面飞了这么多年,竟然又回到老家趴窝孵蛋。
  邱振锋尽量用轻松调侃的语调说:“其实给孩子留一些奋斗的目标也是挺好的。像他爸一样,长大靠自己的努力挣个北京户口,不也很好吗?”
  “然后呢?”海伦问,“就算他挣到了北京户口又怎么样?他能保证他儿子还有北京户口吗?一代一代地跟户口死磕,还有完没完?”
  因为孩子没有北京户口就要移民加拿大,这是一条彻底超出了邱振锋经验频道的,让他完全不知如何应对的信息。
  八月的一个早晨,邱振锋接到了岳母的电话。海伦羊水破了,看来要早产。放下电话,邱振锋直奔首都机场,在机场买到了当天下午的机票,三小时飞机加三小时汽车,一路颠簸终于在午夜时分赶到海伦的病床前。
  “母子平安。”岳母告诉他。
  岳母补充说:因为羊水破了,但又没有宫缩,医生决定给海伦做剖腹产。正是这个决定救了海伦一命。胎儿取出来以后,医生才发现海伦患了胎盘植入,就是说胎盘像植物一样长出了根,深深地扎进了子宫壁。如果是自然分娩,胎盘无法娩出,有可能导致大出血。即使手术也不能百分之百成功,因为需要用刀一点一点地把植入的胎盘挖掉。这种手术难度很大,弄不好还是要子宫大出血。
  邱振锋听得头皮发紧,恍然间又有了脖子转不动的感觉。岳母见他呆若木鸡,便反复强调:“是个儿子。”但邱振锋就是振作不起来。儿子也好,女儿也罢,在他的幻想中反正都是个怪物。一个全身长满了触角的怪物,死死地吸附在他的身上。
  裹在小被子里的儿子被护士抱过来了。邱振锋本能地不想碰那个包袱。他察言观色,感觉海伦对儿子也不是很走心。他不知从哪里看到一种观点,说剖腹产的女人都不如自然生产的女人爱孩子,因为前者没有经历过撕裂的阵痛。用手术从子宫里把孩子取走,就跟拿掉一个子宫肌瘤没什么区别。好像为了验证他的观点,海伦醒过来后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要看孩子,而是“加拿大”。
  维克托出生后两个星期,邱振锋就返回了北京。岳父母把母子俩照顾得很好,邱振锋既无须担心,也帮不上忙。海伦在娘家一住就是一年,邱振锋只在春节期间去甘肃探过一次亲。海伦隔一段时间就给邱振锋下一道指示:你把自己的出生证找出来;你去公证处公证一下自己的学历;你去律师事务所签个字;你去做个体检。邱振锋知道这一切都与移民有关,但他从来不多打听,乐得不求甚解,因为他有一种很强的预感:只要移民一办好,海伦就会让他在离婚协议上签字。
  维克托一岁的时候,海伦拿到了移民纸。邱振锋暗自发愁,他有些害怕海伦会把孩子扔给他。没想到,海伦胸有成竹地说,维克托可以留给姥爷姥姥带两年,咱俩先去加拿大打天下。
  “咱俩?” 邱振锋很吃惊,“我以为你要把我休掉呢。”
  海倫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从一开始我就告诉你,我办的是家庭移民。要不然我干吗让你签字,让你体检?”
  邱振锋虽然有些感动,但还是拒绝了海伦的提议。当然,他也没有把话说死。根据他一贯的方式和性格,他表示再等等看。
  海伦也没有勉强他。2004年的深秋,她自己一个人去了加拿大一个叫卡尔加里的城市。海伦是从北京国际机场走的,走之前在北京停留了三天,对邱振锋简单慰安了一下。
  很多夫妻分居两国,第一个障碍就是时差。有时,一方情绪波动,特别想找人倾诉,偏偏另一方正在睡觉。世界是平的,地球是个村,但是24个时区仍然存在。恰恰海伦与邱振锋之间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邱振锋要值夜班。海伦经常在北京时间的夜半三更给邱振锋打电话,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反倒因为时差而密切起来。
  再说,海伦刚到加拿大,什么都是新鲜的,她的聊天就显得很有内容。从前,邱振锋每次接听海伦的电话心里都犯怵,因为她总是车轱辘话来回说,说着说着还要哭一鼻子;现在,听海伦讲电话成了一件轻松有趣的事儿。见多识广就是好啊,邱振锋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巧珍也能变成黄亚萍呀。
  看来加拿大是个好地方。邱振锋有时会略带自嘲地想:也许外国的月亮竟真的比中国的圆呢。好奇心,再加上海伦的怂恿,2005年夏天,邱振锋请了两个星期的假去看望海伦。海伦自从到了加拿大就开始工作,几乎没有游山玩水,正好趁机休个假。两人在温哥华国际机场一见面,就租了一辆车,开启了加西自驾游。当年邱振锋和海伦只是在狭小的单身公寓里偷偷摸摸地上了几次床,还没把对方的身体完全摸熟,下一代就被孕育出来,领着他们进入了奶粉尿布的生活。如今,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在似乎永远不会黑透的高纬度夏夜里,他们终于又找回了失去的伊甸园。   留下邱振锋一个人躺在床上,连着骂了自己一百个“混蛋”。海伦很早就跟他说过:她再也不能怀孕了,因为第一次得了胎盘植入,第二次再得胎盘植入的几率是百分之八十。
  他知道自己本质上不是混蛋,可他总想伤害海伦,因为她的逻辑让他恼火:因为再也不能怀孕了,所以維克托就是她这辈子的唯一。她必须珍视维克托,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克托。
  “我可没在你的胎盘上动手脚,别老拿这个说事儿。”
  “但是你想要这个孩子!”
  邱振锋感觉自己一步一步地陷入了圈套。一开始是小心翼翼地征求自己的意见:“你想不想要这个孩子?”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都是因为你想要这个孩子”,也许再过两年就会变成“当初是你逼着我要这个孩子”。
  可这是谁给他下的套呢?就算海伦老谋深算,崔大姐难道也能够配合演出?
  也许,这就叫作“被生活欺骗”。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想象着海伦孤独地走进24小时药店,想起自己离开中国时那种自由指日可待的幻觉,邱振锋心如刀割,欲哭无泪。
  有一件事,他一直没有告诉海伦。他前脚刚走,后脚单位里就开始了住房改革。只要他晚走一个月,他就可以用极低的价格买下住了八年的那套一居室。那幢楼虽然已经四面露风,但地理位置毕竟在四环以内。要是海伦当初能打掉维克托,推迟一年再怀孕,也许他俩的人生就是另外一个走向了。
  如果他把这件事告诉海伦,她脸上会不会有懊悔的表情呢?他不禁有些恶毒地想。
  时间又过去了一两个月。有一天,他们又为一件小事争执起来。海伦再次举起了“为了维克托”的大旗,邱振锋冷冷地问:“你的意思是,只要是为了维克托,做什么都可以?”
  “当然。”
  “真的做什么都可以?”邱振锋板着脸,声音低沉,“也不需要有底线?”
  “底线”这个词让海伦迟疑起来,她的嘴唇紧抿着,目光流露出警觉。邱振锋继续着一本正经的表情,内心的得意却洋溢到了嘴角:“比如说——”他顿了一下,默默地钩沉出几位著名的风尘女子:茶花女、玛丝洛娃、阿崎婆、阮玲玉的神女、朱丽亚·罗伯茨的风月俏佳人,但他不知道究竟哪个名字才会对海伦构成打击。她读小说吗?至少看电影吧?他的双手在胸前一张一合,仿佛这个动作能帮助自己作出判断。
  海伦也许不善于表达,但她没有邱振锋想得那么愚钝。她铁青着脸,一巴掌扇过去。骨科医生的手,又有力道又有质感,明明才使了三分劲儿,邱振锋就已经被抽得晕头转向了。
  邱振锋也火了。他真想抡起拳头,“砰”地一声砸在海伦脸上。但不知为什么,他的手臂就像假肢一样,冰凉麻木,行动不便。他既沮丧又震惊,看来自己这辈子甭想实施家庭暴力了。想到“家庭暴力”这个词语,他心中忽然一亮,一个金蝉脱壳的计划立刻形成。
  他抄起电话就报了警。警察半小时后才赶到。在等待警察的时候,邱振锋一次又一次推开海伦递给他的热毛巾,一直坚持到挂着已经结痂的鼻血给警察开了门。
  海伦是被她的老板莎莉保释出来的。回到家一看,邱振锋已经不见了。
  邱振锋独自来到温哥华。他在中餐馆当过服务生,在机场当过搬运工,也给修屋顶的专业工人打过下手。那是他最落魄的一段时间,冥冥中他真有一种高加林附体的感觉。然而加拿大毕竟是市场经济,人才很难被埋没,只要有心交易,供给与需求总能达到平衡。邱振锋的短板是英语,过了半年多,他的英语——尤其是口语有了进步之后,他就在本地的一家华文报社找到了一份编辑的工作。
  这份工作薪资不高,每月两千加元,但却是稳定的全职工作。邱振锋属于特刊部,工作内容就是不定期出些主题专刊,夹在报纸中附送。说得再通俗一些,就是把同类广告客户凑在一起,集中替他们发表一批软文。邱振锋是11月入职的,上班后编的第一期就是“圣诞特刊”;“圣诞特刊”之后就是“春节特刊”;春节之后就轮到“结婚”专刊,然后依次是房地产、汽车、夏令营。邱振锋是凭着自己“出色的中英文写作能力”被聘用的,但上班不久,他发现这份工作其实根本不需要写作能力。总有客户嫌他写得太长。特刊部的主管艾瑞是从香港来的老移民,本人也是广告销售员出身。不管客户的意见如何尖锐,艾瑞总能将其软化之后再传达给邱振锋。“本森呀,”艾瑞会半开玩笑地叫着邱振锋的工作用名,“咱们加籍华人都是不识字的啦!拜托,拜托,再写得短一些,多给上几张图片好不啦?”
  一来二去,邱振锋就有了怀才不遇之感,但朋友们听说他被加西最大的华人报社录用,都感觉难以置信:“你才来不到一年,就能找到专业工作?”
  如果这也叫专业工作,那海伦以骨科医生的身份去给人家按摩,你又怎么能说那不是专业工作呢?
  邱振锋心中的恼恨在一点点平息,对海伦的思念也一点点增加。圣诞节越来越近,他身上那个“拯救者”慢慢苏醒。12月24日一大早,他突发奇想,打算开车去卡尔加里看望海伦。从温哥华到卡尔加里需要翻山越岭,路上时不时会遇到积雪,对于不谙雪地开车的人来说,这趟旅行颇有难度。邱振锋一路上开得小心翼翼,路过气象巍峨的高山大川时,心里更涌起阵阵宏大的善意。他打算给海伦一个意外惊喜,外加一个半和解的拥抱。至于全面的和解,还要取决于海伦的反应。
  他进入卡尔加里市区的时候是下午4点,但天已经全黑了。街上行人寥寥,路两旁的火树银花寂寞地绽放着。他把车停在海伦所住公寓大楼的路边,然后迈上台阶,走到公寓大门前面。他身上还带着海伦所住单元的钥匙,但却怎么也想不起大门的密码。他在寒天冻地里站了一刻钟,希望能碰上有人出入。可惜,一个人影都没有。该回家的都已经回了家,没回家的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海伦就属于回不来的,华人开的按摩店,即使在圣诞夜也会营业到晚上7点。
  纯粹出于侥幸心理,他按了一下对讲器上的单元号。令他意外的是,对讲器里竟然传出一个老女人的声音:“找谁?”
  邱振锋愣了一秒钟,然后用力张开已经冻得几乎没有知觉的嘴巴:“有个叫海伦的,还、还住这儿吗?”   “你是谁?”
  “我、我是她丈夫。”
  “小邱?”
  “是、是我。”
  “快进来!”
  门锁咔嗒一响。
  邱振锋不假思索地推开门,一步跌进温暖的大厅。正对着大门的假壁炉仍然在熊熊“燃烧”,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等电梯的时候,他的身体开始暖和起来,大脑也开始预热,这时他才想起那一声“小邱”似曾相识。是谁住在海伦家里呢?莫不是岳父岳母来了?他知道海伦的计划,一旦挣够了钱就把维克托和父母接过来。难道说,在自己缺席的情况下,海伦已经实现了计划的第一步?
  电梯缓缓上升,邱振锋心里已经有了隐隐的挫败感。
  来开门的果然是岳母。邱振锋略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们解释自己和海伦的分居。他相信海伦一定向父母控诉过自己的丈夫,他是应该拿出男人的气度轻摸淡写地道歉呢?还是应该据理力争,指出事情还有另一个版本?但两位老人没有给他犹豫的时间,一见到他就连声呼喊:“太好了!你来得太是时候了!”
  原来维克托下午突然发起了高烧,吃了婴儿泰诺之后体温虽略有下降,但也仍有38度。他们刚给海伦打了电话,可她正在上钟,估计还得再等半小时才能回电话。
  “上钟,”邱振锋暗想,“这个词儿他们竟然也说得出口,看来他们无论如何都会站在自己女儿一边。”
  岳母把邱振锋领进卧室,维克托正躺在小床上睡觉。
  邱振锋最后一次见到维克托的时候,他还不到半岁。时光飞逝,这个生物已经三岁了。邱振锋轻轻地掀起维克托身上盖的小被子,一股热烘烘的臊气扑面而来。他把维克托从头到脚好好打量了一番,然后轻轻地把他抱了起来。自从维克托出生以来,邱振锋抱他从没超过两分钟。每次他一抱起维克托,心里就有一种击鼓传花的紧迫感,总想赶紧脱手。有时候是出于毫无来由地对吸盘怪物的恐惧,有时候纯粹是因为维克托乱蹬乱踢,让他找不到着力点。这一次,病中的维克托像一块秤砣,静静地重重地压在他的臂弯里。他的小手软软的、烫烫的,无力地搁在自己的小肚子上。邱振锋情不自禁地把他搂紧了,维克托则毫无抵抗,任由邱振锋挤压,只是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吐出滚烫而污浊的气息。他那大口呼吸的样子让邱振锋想起海滩上搁浅的鱼。
  邱振锋当下决定带着维克多去看急诊,岳父母脸上瞬间流露出轻松的表情。邱振锋可轻松不起来,他知道加拿大的平均急诊等候时间为三小时。从发动汽车到药到病除,这中间必定还有漫长的煎熬。果然,在急診室等了三个半小时,一直等到海伦下班后赶了过来,维克多才见到了医生。
  维克托退烧之后,有两天患了大便干燥。他的小肚子鼓鼓的,小眉头紧皱着,又难受又不知道怎么表达。岳父母在厨房里争论是该给他吃香蕉还是吃山楂,听得邱振锋耳朵都起茧子了。他不由分说,拿了一支开塞露,把维克托的裤子脱了,给他翻了个身,然后把开塞露捅进了他的屁股里。维克托挣扎着,邱振锋死死按住他的小肥屁股。开塞露挤进去半分钟,一股黄褐色的半流体突然喷薄而出,溅了邱振锋一脸。岳父母赶紧过来察看,见到现场一片狼藉,又赶紧打水拿毛巾。邱振锋冷眼旁观,觉得他们的忙乱显得有些夸张。他不禁联想起两天前,当他决定带儿子去看急诊时,岳父母一下子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他并不怀疑姥姥姥爷待维克托很好,但他也意识到,危机时刻,只有他——维克托的亲生父亲——才是敢于当机立断的人。
  想到自己果然对维克托负有无法推卸的责任,他又禁不住全身发冷,瞬间又有了脖子转不动的幻觉。他借口洗脸,赶紧冲进了卫生间,把自己反锁在里面,半天没敢出来。
  元旦过完了,邱振锋要回去上班了。几天相处下来,他跟海伦一点私人空间都没有,自然也没能深入交谈。就在两人不清不楚之际,两位老人不由分说地介入,坚决要求海伦辞职。海伦也不是多么热爱按摩这一行,既然丈夫找到了理想的工作,又有回心转意的表示,她当然也愿意一家人在温哥华团聚。
  莎莉虽然舍不得海伦,但也明白这是大势所趋。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邱振锋一个人先回了温哥华,留下海伦在卡尔加里处理搬家事宜。他前脚刚走,后脚莎莉就有了新主意,她要在温哥华开分店,让海伦去当店长。这下海伦又动了心。一个月后,海伦带着大部队赶到温哥华。把家安顿好后,她就开始满世界替莎莉找房子开店。邱振锋白天要上班,根本不知道海伦在做什么。晚上回到家,两居室公寓里五口人同时说话,谁也听不到一个完整的故事。有一天,他听海伦说想考中医执照;过两天,她又想考放射师执照了。他颇有些不以为然,想找个机会跟海伦好好谈谈:要脚踏实地,不要心浮气躁,新移民都要有个逐步适应的过程。海伦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早晨突然告诉他:莎莉在温哥华开了分店,请自己去做店长。
  邱振锋张口结舌,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你不用亲自按摩?”
  “不用。”海伦一口否定。
  邱振锋才不信。那么小小的一个门脸,怎么能负担一个全职脱产店长?但是一家人已经好不容易团聚了,他就是不信又能怎么着?邱振锋心里像吃了一只苍蝇似的。可这一切能怪谁呢?想来想去,他把这件事怪到了岳父母头上。他不相信他们和他一样一直被瞒在鼓里。
  再看维克托,这孩子身上的毛病越来越多,都是姥姥姥爷惯出来的。
  2007年圣诞节前夜,维克托进卧室睡觉之后,邱振锋拿出准备送给维克托的圣诞礼物。岳母一把抢过来,嗔怪地说:“怎么不早点拿出来?孩子都睡了。”说完急忙推开了卧室的门。维克托正在装睡,一心要跟圣诞老人开一个玩笑。睁眼一看,却见一个身穿家常碎花睡衣的老太太举着礼物站在自己床头。
  “怎么是你?我不要你!我不要你!”维克托整夜不睡,又哭又闹。
  岳母很气恼,没想到一手带大的外孙子竟为这么一件小事莫名其妙地翻脸。
  “好,你不要我,我现在就走!”
  两位老人刚一表达要走的意愿,邱振锋立即递上机票,确保他们心想事成。看到老人脸上哭笑不得的表情,他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报复的快感:呵呵,这就叫作被生活欺骗。   转眼一年又过去了。一进入12月,圣诞的信号就从厚厚的云层漏下来,伴着温哥华的霏霏淫雨,剪不断理还乱地洒向人间。邱振锋接收到圣诞的信号,本能地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他的人生在前两个圣诞节都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不知道今年又将有什么意外降临?他已经成了一个悲观的人,未知的境遇总是让他产生引颈待割的感觉;海伦却和他完全相反,一接收到圣诞的信号,她就像打了一剂强心针,仿佛只要一过了年,眼前立马就是一个海阔天空的新天地。两个人感受如此不同,其实已经深深惹恼了对方,只是下班后都累得半死,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
  再说,他们现在虽然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基本见不到对方。
  生活的骗局一个接一个,防不胜防。邱振锋虽然略施小计,把岳父母赶走了,但两位老人一走,他才发现照顾维克托的工作只能落在自己头上。海伦根本指望不上,她每天中午上班,晚上10点下班,周末也不休息,与维克托的作息时间满拧。他跟海伦郑重其事地商量过几次:我在报社上班,你在家照顾维克托,像个正常的家庭一样运作,难道不好吗?但海伦反问他:你真喜欢报社的工作?真想在那儿干一辈子?
  按摩虽然不是高尚职业,但海伦挣的钱是邱振锋的三倍。钱,真是让人又爱又恨的东西。邱振锋没想到,他在中国都不曾为五斗米折腰,到了加拿大,反而淡泊不起来了。一个社会里的交换越自由,金钱对人的统治便越彻底。
  所以,他必须照顾维克多。一旦亲力亲为,邱振鋒才发现照顾孩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只有当维克多生病的时候,他才能感觉到自己的爱深沉而有力量,可惜维克多并不经常得病。当他身心健康活泼好动的时候,邱振锋觉得自己根本无法跟他相处。
  每天早晨,从维克托起床开始,一直到他走进学校大门为止,就是邱振锋面临的第一个考验。他并不怕做琐碎小事——照顾维克托穿衣服,把早饭摆出来,看着他吃掉,把午饭给他装进书包里。这些都不在话下,只要邱振锋能按照自己的程序有条不紊地去做。但是和孩子有关的事永远有出人意料之处,一旦意外发生,就需要调动额外的精力来对付。而那一点点额外的精力,恰恰就是邱振锋不愿意给的。
  这天早晨出门的时候,维克托磨蹭了半天也没系好鞋带,邱振锋就蹲下来帮他系。维克托还不肯,把身子扭得像条蛇,邱振锋一把拽过他的左脚。维克托失去平衡,一个屁股蹲儿坐在了地上,然后哇哇地哭了起来。邱振锋抓着维克托的外套把他拖到走廊里,反手把门关上,压低声音吼道:“哭什么?看把你妈吵醒了!” 。
  维克托哭着说:“姥姥比你系得好。姥姥什么时候回来?”
  邱振锋狠狠地给维克托系上鞋带,狠得像是要勒死那只鞋。
  他拖着维克托穿过公寓长长的走廊,走进地下车库,再把他塞进车里。一直到车子发动起来,维克托还在哭哭啼啼。邱振锋心里有点后悔,其实,再多一点点耐心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邱振锋还记得自己当年对爱情的定义:在对方已经满足的时候,再多给一点点,这就是爱情。就那么一点点,几千分之一也行,几万分之一也行,只要比应该付出的再多付出一纤一毫,那就是爱。
  如果拿这个定义来衡量,他觉得自己不爱维克多。
  两分钟后,邱振锋的奥德赛开到枫树小学门口。把车停稳,邱振锋经车头绕到右后侧车门。维克多已经把脸贴在窗户上,鼻子都快被挤没了。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两只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好像刚从童话森林里飞出来的小天使。邱振锋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刚一打开车门,维克托的脑袋就撞上了邱振锋的胸口。邱振锋赶紧闪开,维克托团着的身子舒展开来,两臂抡圆了,呼啦呼啦地就跑没影了。
  目送着儿子进了学校大门,邱振锋的心情这才轻松起来。他把车驶出学校,上了阿尔伯塔路,连续两个右转弯之后上了交通干道西敏街。沿西敏街向东开了3分钟左右,道路两侧的房子明显变得稀疏,邱振锋的心情也愈发开朗。又往东开了10分钟,邱振锋的车就驶上了一个长长的缓坡,坡道下面是与西敏街垂直的99号公路,这条公路向北经温哥华前往惠斯勒,向南通往美国。邱振锋心情好的时候,走在这条坡道上能让他产生一种飘飘欲仙的飞升感;心情不好的时候,眼前就会出现幻觉,比如坡道突然断裂,自己连人带车掉进下面的滚滚红尘里。
  坡道的最高点有个红绿灯。如果不是维克托系鞋带时耽误的一分钟,今天邱振锋就能赶在这个红灯之前通过这里。就差这么一点点。邱振锋等了一会儿,左拐上了库克街。库克街右侧是个汽车大卖场。这是整个大温地区规模最大的汽车销售广场——环形道路两侧分布着几十栋二层小楼,每栋楼都被几百辆汽车包围着。邱振锋把车开到汽车大卖场靠西的一个死角。这里也有一栋二层小楼,因为地理位置差,没有汽车公司愿意租,于是就低价租给了《华星报》。
  8点45分,邱振锋用门卡在门禁上一刷,办公楼的铁门“咔嗒”一响。邱振锋推门而入,迎接他的照例是空无一人的接待台。经过茶水间的时候,他看到两个女人正在热火朝天地聊天。她们说的是广东话,邱振锋听不懂。这个报社的官方文字是繁体中文,官方语言是广东话。两个女人向他礼貌地打招呼:“早森。”邱振锋也照猫画虎地回了一句。他不认识她们,也无意套近乎。公司会为上夜班的人提供夜宵,基本上每天都有剩的,白天来上班的人就可以先到先得。邱振锋猜她俩是来公司蹭早点的。
  邱振锋上了二楼,进了自己部门的办公室。他放下包,打开电脑开关。这是一台很老的电脑,电源灯亮了半分钟,屏幕才开始闪烁。邱振锋并不着急,他已经来到了自己王国的门口,并不在乎在门前的脚垫上多蹭两下。屏幕上开始闪出一行一行的字母,仿佛电脑在向邱振锋汇报自己的心路历程。终于,一个白色小窗口弹了出来。邱振锋郑重其事地敲进密码,一幅令人心旷神怡的画面开始淡入:蓝天上飘着白云,绿草上卧着几只淡黄色的文件夹。
  邱振锋看了一眼电脑屏幕右上角的时间。11月29日,早上8:51。从现在开始到10点正式上班,一共69分钟,每分每秒都是自己的时间。   邱振锋正在翻译一本关于电影的书,这是北京的一个大学同学给他介绍的活儿。据同学说,国内很难找到好的翻译,因为翻译费太低了。邱振锋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接下了这个活儿,结果发现自己竟是一个好翻译。别看他的创作没有成果,这么多年的文字功夫不是白练的。
  邱振锋的翻译方法是先粗译,再精译。所谓粗译,就是把原稿中的句子拆成意群,以意群为单位译成中文。精译则是在粗译的基础上重新调整意群的顺序。每天上午10点以前,邱振锋把原稿摊在桌子上,对着原稿进行粗译;10点钟以后同事们来了,他就把原稿收起来,对着电脑屏幕进行精译。报社分派给邱振锋的工作并不繁重,只要他对着屏幕打字,没有人会管他到底是在写什么。单就这一点来说,邱振锋觉得这些加籍华人的文明程度还是相当高的,当然,也许是因为他们不认识汉字?
  也可能只是因为邱振锋不会说广东话。经常有其他部门的同事过来聊天,语音铿锵,表情生动,也不知道谈的究竟是工作还是八卦。邱振锋从不参与大家的闲聊,连“试图”都不曾。他并不在意被别人当作空气,恰恰相反,他十分珍惜这种距离感。对广东话的无知仿佛是他的金钟罩,为他屏蔽掉了一切干扰。记得有一次,一架小飞机撞上了机场附近的一幢居民楼。一时间报社人心浮动,特刊部的人——除了邱振锋之外,轮流往新闻部跑,只有邱振锋盯着电脑屏幕,我自岿然不动。终于,一个同事忍不住了,用磕磕绊绊的普通话向邱振锋通报了消息。邱振锋十分配合地作出大惊失色的表情:“啊?真的?是恐怖袭击吗?”
  “我母鸡啊!”
  话说回來,尽管同事之间是非不多,邱振锋也不能公然在上班时间拿出一本与工作无关的英文书来翻译。他每天能够进行精译的机会,只有早晨上班前的这一个来小时。这就是他为什么连一分钟都不愿意多给维克托的原因。这是他最后的堡垒。
  邱振锋今天遇到了一个超级长的、有三层复合结构的句子,这一句话就占了三分之一页纸。他刚把全句按意群大致翻成中文,就听到有人在门上轻轻地敲。他一开始没理会,反正没到上班时间,谁都没理由在这时找他。无奈敲门的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邱振锋只好喊:“请进。”门一开,进来一个清清秀秀的女子。邱振锋不知道她的姓名,但认得这张脸。这是公司的前台小姐。
  前台小姐手里拿着一捆报纸,对邱振锋直呼其名:“早晨好,本森。”
  报纸是公司赠送给员工的,算是在报社工作的福利。当天的报纸都摆在前台,按照部门分成几堆,每堆单独捆扎,十字交叉的绳结下面附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各部门的名称。邱振锋每天都是特刊部第一位到办公室的,每天都会顺手把本部门的报纸带上来,今天大概是被维克托耽误了一分钟,一着急就忘了。
  “早上好。”邱振锋说,“谢谢你送报纸来,就放在那里吧。”
  前台小姐却袅袅婷婷地走到邱振锋面前,用不是很熟练的普通话说:“我想请你帮一个忙,不知可不可以?”
  邱振锋心里不耐烦,但对一个柔声细语的女子也无可奈何,只好似笑非笑地问:“什么事?”
  “我想请你教我读这个。”前台小姐放下报纸后,邱振锋才发现她手上还拿着一张A4纸。那张纸上打印的是邱振锋为公司圣诞晚会写的串场词。
  公司每年圣诞节前都要开一个晚会,招待各界要人及广告客户。今年的晚会邀请到了中国领事馆的人,管理层于是要求把串场词写得像中央电视台的晚会一样。通常这个任务都是由特刊部来完成的,艾瑞知道邱振锋在北京当过大报的编辑,于是就把这个任务直接交给了他。邱振锋其实最讨厌写央视腔的东西,但艾瑞说,咱公司一百多人,这件事只有你能做。
  邱振锋一方面讨厌命题作文,另一方面又特别吃“非你不可”这一套。这里面微妙的分寸,只有艾瑞这么精明的管理者才能掌握。
  眼下,前台小姐细白的手指间捏着的,就是那篇深获管理层好评的命题作文。邱振锋略微有些激动。写字的人,都希望自己能有读者。
  “你为什么要学习读这个?”邱振锋的语气和缓了些。
  “我想试试在公司的晚会上当主持人。”
  “哦,”邱振锋微微一笑,把那张纸接了过来,“你哪个词不会读?”
  “嗯,很多。”
  邱振锋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细看之下,他才发现那些文字上面有密密麻麻的记号,有的画了线,有的画了圈。一眼望过去,几乎没有一个字是干净的。
  邱振锋正在犹豫,前台小姐却兀自坐在了邱振锋对面,双手交叠放在腿上,仰着头,充满期待地望着他。邱振锋从来不记得自己仔细看过这女孩子的正面。平时她在前台坐着,不是接电话就是打电脑。那份工作虽然算不上繁重,但也是一刻不得闲。如今,这个整日案牍劳形的OL,终于在紧赶慢赶的人生中歇下脚来,特意向邱振锋展现出平时他只能匆匆一瞥的真容,让邱振锋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无可否认,邱振锋感到了一丝满足。权衡之下,邱振锋客气地说:“我很愿意教你,只是现在不行,请你10点以后再来找我,好吗?”
  女孩子大概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拒绝,一时有点尴尬。邱振锋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为了回避进一步交流,他把目光收回屏幕,仿佛女孩子不存在一般,十个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噼噼啪啪地胡乱敲出一行字来。
  女孩子说:“对不起,打扰了。”然后就站起来走了。
  等她出了门,邱振锋站起身,走到门前,用力把门一关,而且画蛇添足地反锁上。
  从9点到10点,邱振锋一步也不敢走出自己的房间。虽然很渴,可是他连茶水间都不敢去,就好像门外有蛇一样。终于熬到10点,同事们前后脚进来,邱振锋才长出了一口气。
  好吧,现在你可以过来了。
  但整个上午,前台小姐都没有过来。
  《华星报》内一切与新闻无关的人员,都在上午10点至下午6点之间工作。假设《华星报》也有计划生育部门,那么崔大姐就会在这个时间段里上班。为什么不是朝九晚五呢?这又和该报的新闻生产方式有关。这家报社的母公司设在新加坡,在全球有十几家分社。《华星报》是公司的加西分部,其新闻分为三大块:国际新闻、加国主流新闻和加国华裔社区新闻。国际新闻由香港总部提供,加国主流新闻由新闻部的编辑们根据英文媒体进行编译。这两项工作都只能从下午才可以开始做。于是管理层就希望非新闻部门的上班时间越晚越好,以便和新闻部门产生最大限度的交集。   管理层对于上班管得不严,晚来半个小时都没有关系;但对下班卡得特别严,早走一分钟都不行。
  偏偏邱振锋特别需要在下班时间上得到通融。他每天早晨送完孩子就直接上班,往往不到9点就能到公司;维克托下午3点就放学了,邱振锋给他报了一个课后托儿班,但课后托儿机构看孩子最晚也只能到下午6点。6点整孩子必须接走,晚一分钟罚一块钱。邱振锋为了准时接孩子,每天都必须早走10分钟,这10分钟必须从年假里扣。一天10分钟,一年相当于五天年假。
  海伦父母是在一个周末离开温哥华的。下周一,邱振锋从人事部领来请假表,填好了,让艾瑞给他签字。艾瑞很吃惊,她在公司做了十五年,还从没见过这么请假的。邱振锋平淡地说:“无所谓啦,我要年假干什么?我又不想旅游。”他甚至还用自嘲的口吻补充说:“在我无业的时候,我已经旅游够了。”但艾瑞的笔就是落不下去:“你家里再也没有别人可以帮忙了吗?”邱振锋耸耸肩,不置可否。艾瑞还不识趣,继续唠叨说:“你要不要问问别人?看看大家都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你太太不可以接孩子吗?家里没有老人吗?”邱振锋终于绷不住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他从来没有这么凶过,吓得艾瑞赶紧把字签了。
  “我这也是为了维克托啊!”邱振锋拿着表去人事部备案,心里万般无奈,百感交集。
  上午11点以前,邱振锋认为所有的道理都在自己这一边:公司无情,所以他不能通融。早晨10点之前的时间都是我自己的,不能用于工作。从11点开始,邱振锋的态度开始软化。如果前台小姐这时候过来找他,说不定他反而会向她道歉。对不起,我太生硬了,但我也是无奈。12点一过,邱振锋开始坐立不安,最后他想到了公司员工内部通讯录。他登录公共文件夹,查到前台小姐叫萨曼莎。午饭时间到了,邱振锋从二楼厨房的冰箱里拿出自己的饭盒,特意到一楼的厨房去加热。经过前台的时候,他停下脚步,隔着齐胸高的柜台,对着电脑后面那张精致的脸说:“萨曼莎,我今天下午有时间,你随时可以过来找我。”萨曼莎正在电脑上敲字,邱振锋对她说话的时候,她上身一动不动,只是眼睫毛抖了几下,好像蝴蝶的翅膀在翕动。邱振锋说完了,萨曼莎抬起头,例行公事般地说了声“谢谢”。虽然语气要多平淡有多平淡,邱振锋还是如获至宝,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午饭之后,邱振锋的幻想愈发具体了。如果萨曼莎拿着稿子过来找他,他应该在哪里辅导她呢?自己的办公室显然不大合适,因为别人还要工作,最好是借用公司的会议室。借会议室需要先向部门主管申请,然后把部门主管签了字的条子递到行政部。为了让艾瑞有个思想准备,邱振锋决定先跟艾瑞打个招呼,没想到艾瑞挥了挥手,毫不在意地说:“那么麻烦干什么?只要会议室里没人,你推门就进好了。”但她想了一下,又有些狐疑地问道:“前台的萨曼莎要读串场词?”
  “是啊。”
  “嗯——”艾瑞欲言又止。
  “怎么了?”
  “以往每年都是公关部的利迪亚主持晚会,萨曼莎?有点儿奇怪啊。”
  邱振锋的脑子里电光石火般地亮了一下。也许这并不是公司正式的安排,只是萨曼莎在暗地里使劲争取机会。若果真如此,她当然不能在上班时间光明正大地来找邱振锋要求辅导。
  那么她在早晨9点来找邱振锋,就很可能不是偶然,而是研究了他的行为规律之后的刻意安排。这么一想,萨曼莎在邱振锋心目中立刻变丑了。她不再是一个皮肤细白、妆容精致的小家碧玉,而是一个伸出冰冷触角,想要攫取邱振锋最后一点自由的母章鱼。
  5点50分,邱振锋下班了。他脸色凝重目不斜视地从前台经过,似乎要以冷漠和鄙视来惩罚心机女。可是,在开出效果不明的罚单之后,邱振锋并没有得意的感觉,反而更加郁闷。
  晚餐的时候,邱振锋一边吃饭一边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哭胖”。“哭胖”泛濫,这也是圣诞将近的信号。邱振锋对购物兴趣不大,但如果连看都不看就扔了,他又觉得若有所失。借助眼角的余光,他发现维克托扭动着身子,时不时往“哭胖”上瞄一眼。他心里暗笑,一边把“哭胖”往维克托的方向推了推,一边豪爽地说:“你今年想要什么?”
  维克托却像触了电一样,把“哭胖”往外一推:“爸爸,别告诉我你要给我买什么。”
  邱振锋一愣,不由得从“哭胖”上抬起头来,认真地打量了一下维克托,但见后者双眼平视前方,呼吸急促,小身板挺得笔直,显得十分紧张。
  邱振锋居高临下地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老玩猜心游戏。想要什么就说,痛快点儿。”一边说,一边故意把玩具类“哭胖”一张张摊开,一直铺到维克托鼻子底下。
  到底才五岁,维克托扛不住了。他眼帘低垂,目光开始在桌子上扫描。当他看到Beyblade(一种玩具,港澳译作爆旋陀螺)的时候,眼睛里突然有一朵小火苗跳荡起来。邱振锋如释重负,手指着Beyblade,正要作豪爽表态,维克托却仿佛陀螺圣斗士附体一样,能力在瞬间得到了提升。
  他毅然决然地把头扭向另一边,不跟邱振锋目光交会:“爸爸,别当着我的面买。”
  这话他是带着哭腔说的,小肚子一鼓一鼓,让邱振锋想起他三岁时的那次大便危机。
  哼。还不能当着他的面买。不知道我最缺的就是时间吗?我上哪儿找得出一个人逛商场的时间呢?
  邱振锋最恨别人觊觎他的时间。难道我是唐僧肉吗?谁都想咬一口。他越想越气。
  床头柜上的夜光表显示出9点15分。海伦还没回家,维克托已经睡着了。每天晚上,维克托一入睡,邱振锋的心情就会轻松下来,这是一天中第二段他能感受到自由的时间。心情一轻松,耳朵也会随之欣然张开。偶尔,他会听到消防车、警车、救护车在街上呼啸而过。一听到特种车辆出动,邱振锋就会感到自己也在蠢蠢欲动,这就是多年夜班编辑生活,在他的生物钟上刻下的记号。
  维克托的呼吸声越来越均匀。邱振锋轻轻地站起来,走出卧室,穿过客厅,来到通往露台的落地窗前。这幢公寓楼是围合式结构,四面建筑将一个花园围在中央。他家在一楼,推开落地窗,外面就是自家的露台。露台是水泥的,与公共花园之间只有一道半米高的灌木相隔,一抬腿就能迈出去。如果是在北京,住在一楼的人家必须要装防盗窗。而在这里,邱家通往花园的落地窗很少上锁,却也从来没丢过东西。   邱振锋喜欢在维克托睡着后,经落地窗进入花园,然后再穿过花园,走上大街。只要单独走上一会儿,他的心情就能稍稍愉快一点儿。为了能顺利出走,他从不走正门,因为正门很厚重,关门的时候门锁总是要发出“哐”的一声,有吵醒维克托的危险。
  月光下的花园静悄悄的,交叉步道、座椅、儿童滑梯,样样都显得比白天要小巧一些。这一切都平铺在邱振锋的视网膜上,但却不能给他任何快乐的刺激。邱振锋两年前就认识到,这个世界上没有幸福的人,只有幸福的时刻。就拿自己来说吧,当初生了个儿子,把维克托的照片给朋友们一看,谁不羡慕?刚到加拿大的时候,把在青山绿水间拍的照片发给大家,谁会怀疑他的幸福?朋友们想起邱振锋的时候,脑海中出现的永远是那几个幸福的瞬间,自己的幸福就这样在别人心里定了格。但真实的生活却是不断流动的,幸福的时刻即使有,也是转瞬即逝。
  所以,必须时时站在旁观者的立场提醒自己——你是幸福的。
  我是幸福的,我现在可以抽烟了。
  邱振锋刚把烟点上,就听到外面街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两个面孔身材都很东亚的老人闯入了邱振锋的视野。邱振锋认出来,这是住在他隔壁的薛阿姨和刘伯伯。他俩合力提着一只垃圾袋,袋子蹭在地上,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只见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到铁门前,一个对另一个说:“快掏钥匙。”另一个急赤白脸地说:“在你身上。”邱振锋紧跑一步,替他们把铁门拉开。但为时已晚,一直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的大胡子印度人趁此机会箭步上前,不由分说伸手就抓住了袋子。
  邱振锋赶紧用英语大喝一声:“住手!”
  那印度人一手紧抓着袋子口,一手按在胸前:“他们闯进了工地,我必须检查一下。”邱振锋见他穿着一身蓝制服,腰间还别着一根橡皮头棍子,模样确实像个保安。这附近有一个建设中的楼盘,建筑公司一般都请印度人守夜。
  邱振锋把印度人的话翻译成了中文。刘伯咕哝着说:“就是一些瓶子。”然后自知理亏似的松开了手。
  印度人打开垃圾袋,把手里的电棍杵进去扒拉了几下,袋子里面传出“扑扑”“叭叭”“当当”的声音,似乎瓶子种类很丰富,有纸的、玻璃的,也有铁的。
  温哥华有个Bottle Depot,专门做回收饮料瓶的生意。邱振锋经常把自家喝完饮料剩下的空瓶拿过去卖,他估计薛姨和刘伯捡了瓶子也是拿到那里去卖的。邱振锋特别不愿意撞到别人的尴尬瞬间。此时此刻,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印度人把垃圾袋还给他俩,然后对邱振锋说:“请你告诉他们,以后不要进工地。那里是私人领域。”
  邱振锋赔着笑脸对刘伯说:“他劝你们下次别进工地了。工地附近有一只郊狼,会伤人的。”
  劉伯闻听此言倒轻松下来:“郊狼算什么?加拿大人真是少见多怪。郊狼不咬大人,只咬孩子和宠物。”
  印度人半信半疑地盯着邱振锋:“他们懂了?”说着还拍了拍腰间的棍子,以加强语气。
  “懂了。”邱振锋郑重地说。印度人的目光在他们三个身上扫来扫去,似乎还有话说,但又终于没说。他转过身去,原路返回。
  剩下他们三个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了好几秒。最后还是邱振锋先回过神来。“没事了,”他说,“快进来吧。”
  薛姨咧开嘴,冲邱振锋笑了笑:“他也是为我们好。”
  “对对。”邱振锋说,随后把门拉得更开,“快进来吧。”
  他俩合力拖起了垃圾袋,一前一后进了大门。邱振锋低着头,飞快地与他们擦肩而过,正要一步迈到大街上,刘伯忽然站住了,回头冲邱振锋说:“今天这事儿,别告诉小刘,好吗?”
  昏暗的路灯光下,邱振锋看到刘伯脸上堆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让他愈发难过。自己无非就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
  “不会的,”邱振锋安慰他,“我根本碰不上她。”
  “其实,我们就是想攒点零钱给大卫买个圣诞礼物。”
  “圣诞礼物”这个词语意外拨动了邱振锋的心弦。邱振锋叹了一口气:“是啊,我也正发愁呢。加拿大就这点不好,让孩子们把过圣诞当成一件天大的事儿。”
  “我们倒不缺钱,”薛姨说,“我们在中国有退休金,只是没带加元过来。”然后,她试探地问,“你愁的是什么呢?”
  她那探询的目光让邱振锋瞬间感觉受到了威胁。他一直有意回避这对老夫妇,因为他们太爱包打听。不过,也许因为今天刚刚帮了他俩一个忙,心理上有些许优势,邱振锋就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了警惕。 “没时间呗。”他说。虽然心里觉得不太妥当,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越说越多。
  听完了邱振锋的故事,薛姨当即表示:“这还不容易?周末你把维克托放在我家,自己去商场转一圈不就行了?”
  “真的?”
  “没问题,”刘伯说,“反正我们也要看大卫,看一个是看,看两个也是看。”
  “那可真是太好了!”邱振锋没想到,一道难题就这样轻易解决了。看来,偶尔向别人示弱也并不是坏事。
  “那我们先回去了。”两位老人跟邱振锋道了别,然后合力拖着垃圾袋,向花园深处走去。这次他们十分小心地确保袋子离地一厘米,不发出一点声音。
  邱振锋独自一人走上了花园路。天气有些潮湿,夜晚的气温在零度附近徘徊,地上结了一层若隐若现的浮冰。他掏出一支烟,点着,一边深吸一口,一边听着自己的脚踩在浮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一支烟很快就吸完了。他再次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然后用力呼出来。如此这般吞吞吐吐胸腔起伏了若干次,他感觉四肢微微发热,全身充满了活力。
  感觉刚刚好一点,他就强迫症似的看了一眼手表。已经10点了。他必须赶在海伦下班回家之前躺到床上。
  他们住的公寓是两室一卫。邱振锋和维克托住在主卧,海伦自己住在次卧。邱振锋不愿意和海伦见面,因此每晚都要赶在海伦回家之前上床。
  邱振锋原路返回,经落地窗蹑手蹑脚地进入室内。他刚刚在主卧室躺下,就听到海伦打开了正门,进入了客厅。他赶紧钻进被子里,身子蜷缩成一团,大气不敢出,就像在森林里遇到黑熊,必须通过装死来逃避注意一样。   第二天早晨,邱振锋9点差两分来到办公室。事先他心里反复争论:如果萨曼莎再来找他,要不要为她破例呢?但萨曼莎没有来。这女孩子看来是识趣的。邱振锋有点满足又有点惆怅。
  他打开电脑,却在邮箱里意外发现了一封出版社编辑发来的电子邮件。编辑说:你的翻译怎么样了?公司刚刚重组,如果不在年底之前交活儿,新公司有可能取消这本书的出版计划。
  取消出版计划?邱振锋头皮一阵发紧,瞬间又有了脖子转不动的感觉。
  邱振锋靠着零敲碎打,已经把翻译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五。剩下的一些注释、词汇表等等,也都可以利用上班时间完成。但是,把一整本书的翻译化整为零,也会出现一些相应的问题,比如前边一章翻成卡伊尔,后边一章就写了凯义尔。为了纠正这些错误,他需要一段完整的,能够一心一用的时间,把全书再校对一遍。最好是能够封闭地、不受打扰地,连续工作48个,嗯,96个小时更好。
  上哪儿去找这么长的时间呢?邱振锋拿着咖啡杯在走廊里转了好几圈,愣是没找着咖啡机。直到撞在一堵墙上,他才猛然想起了昨晚的遭遇。
  对了,薛姨那里不是可以周末托儿吗?
  星期六早晨,海伦还在睡觉,邱振锋就给维克托穿戴整齐,领着他来到薛姨家。他告诉薛姨自己需要把维克托寄放在她家一整天,然后给了她五十块钱。薛姨一开始使劲追问:“为什么要一天?买点东西半天还不够?”邱振锋说:“其实今天是需要加班。”薛姨又说:“加班就加班吧,干吗还给钱呢?”邱振锋一再解释:“您就收下吧,在加拿大找人看孩子就得付钱。”
  对维克托,邱振锋实话实说要去公司,但维克托似乎并不相信。他的小脸蛋极力绷着,眼睛一眨再眨,频频向他放电。邱振锋心里隐约感到抱歉:孩子,我说的可都是真话。
  安排好维克托,邱振锋驱车直奔公司。一切如其所愿,整个大楼里只有邱振锋一个人。
  这可真是太爽了。邱振锋第一次产生了公司就是家的亲切感。什么叫家?家就是你待着不想离开的地方。他打开电脑,趁电脑启动的工夫去了茶水间。咖啡壶里还有夜班编辑剩下的半壶咖啡。正常情况下,邱振锋会毫不犹豫地倒掉,煮一壶新的。但他已经把公司当作家了,他有节约的义务。邱振锋用力给自己压了一杯剩咖啡,嗬,还是温的呢。
  他一鼓作气干到中午12点。饿了,就把从家里带来的午饭,用微波炉热一下。吃饭也不耽误干活,因为校对主要由眼睛和大脑协作。只有发现了错误,他才需要把饭盒放下,在键盘上敲几下。
  从12点开始,陆续有人进来。邱振锋能听到大门开关的声音,但始终没见到一个人影。公司与新闻有关的部门都在一楼。下午4点左右,有个人从门前经过,邱振锋抬头看了一眼,知道那是新闻部的头儿。这个人瘦瘦高高,脸色总是很苍白,在人群中显得很突出,所以邱振锋对他有印象。不过,邱振锋从来没跟他讲过话,因为级别够不着。那人往邱振锋这边看了一眼,大概因为头一次看到特刊部有人周末加班,略有些好奇,但也就到此为止了,更多的探询是没有的。
  唯一让邱振锋感到难以置信的是,下午6点很快就到了。他收拾了东西,关了电脑,依依不舍地准备离开。巧的是,这时外面下起了大雨。邱振锋的车停在离公司门口200米左右的地方,他不想冒雨去取车。下雨正好给了他借口,让他在公司多待一会儿。
  邱振锋走到二楼会客区,坐进沙发里,点起一根烟,拿起了一份英文报纸。
  温哥华虽然实行全面的室内禁烟,但公司二楼会客室里仍然保留着烟灰缸。这个会议室主要接待广告客户,而《华星报》的广告客户以中国人居多。中国客户通常都不睬温哥华的什么鸟规定。管理层对此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公司内部员工,是绝对不能在会议室里抽烟的。
  邱振锋正坐在会客室里大喇喇地吞云吐雾,忽然一个声音响在门口:“请问,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邱振锋把报纸往下一放,差点儿魂飞天外。对面站着的竟是报社的北美总编。
  北美总编平时在多伦多办公,邱振锋只在下列两种场合见过他:第一,公司一年一度的年会上,他会飞过来讲话;第二,《华星报》会报道自己的慈善活动,比如汶川地震之后,他曾经举着一张画在纸板上的支票去红十字会捐钱。
  邱振锋怔了一下,谎言张嘴就来:“我在你们报上登了广告,今天路过这里,想要一份样报。前台小姐不在,广告部也没人。”
  不知为什么主编的脸色有点不自然。邱振锋起初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是随着一阵清脆的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正是前台小姐萨曼莎。
  萨曼莎的头上顶着一堆细碎的小发卷。如今的邱振锋已经不是菜鸟了,他能分得出谁的头发是发胶的效果,谁的头发是真的被雨淋湿了。他估计这两人一前一后出现在公司不是偶然的。也许他们是坐同一辆车来的,女方先把男方放在门口,然后自己把车开到远处停放。
  主编这时大概只想把邱振锋赶紧打发走,于是问道:“请问你是哪个公司的?你想找哪天的报纸?”
  越过主编,萨曼莎看到了会客室里的邱振锋,她的眼神里写满了疑惑。
  邱振锋强作镇定地说:我是某某餐厅的,找昨天的报纸。这些细节都难不倒他。文案是他写的,版面是他编的。
  主编回头对萨曼莎说:“你去发行部找一份昨天的报纸,交给这位先生。”说完,自己先行离开了,留下邱振锋和萨曼莎面面相觑。萨曼莎看了看邱振锋,欲言又止。她转身离开了,片刻之后带着邱振锋点名要的报纸回到会议室。她一边把报纸交到他手上,一边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
  “还想学普通话吗?”邱振锋朝她做了个鬼脸,“星期一上午9点。”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邱振锋早晨9点到10点之间的时间就都奉献给了萨曼莎,这对于他来说不啻雪上加霜。可他別无选择,他只能以此换来萨曼莎的沉默。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周六早上,邱振锋又来找薛姨,说自己还需要再加一天班。这一次,薛姨很痛快地接过了他递过来的钱,不过邱振锋也看得出,她并不相信他的理由。她以为我去干什么呢?有外遇?就我这样的人还能有外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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