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家何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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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4日,2018年


  傍晚,门铃响,打开门,低头看,昏暗里三个中东相貌的孩子,两边女孩,中间男孩,男孩手中端一个托盘,是巴基斯坦邻居又给我送晚饭来。孩子消失在树影后面。我把饭端到厨台,掀开盖在碗上的锡纸,碗里是长米拌切碎的胡萝卜,有一小块咖喱鸡肉。
  费箬和司米尔,一年半前搬入小区,在此之前十八年小区没有穆斯林人家。费箬包着头巾,灰色衣袍,开斋节之后到处送小点心,男孩女孩都穿灰色衣袍,在别人家草坪上踢足球,大概觉得绿色都是公共绿地。卖房代理是一对年轻白人,热情地代表这家穆斯林邀请原住民参加热新屋party。我说,请捎话给家长,孩子穿鲜艳点,融入熔炉嘛。斯蒂夫你对我的说法颇感不安,我跟你说,在踢球的他家男孩想什么,觉得我们都说他坏话?积攒仇恨?三尺之外人心不同……我以为,我可以在家门里面对你发表政治不正确的议论,直到世界末日,而你,斯蒂夫,友好地接下费箬送来的自制小点心。
  你走之后,她立刻来了,捧着一盆粉色的君子兰。费箬是邻居里第一个来问哀的,她的出现,让我有些惊慌,问她怎么知道你走了,她说小区邻居有网上社群。然后,她端来第一碗面条,然后,每天晚上她做好晚饭就给我短信,在吗?派孩子送过来。饭量不大,我站着就吃完了。洗了盘子和碗给这家人送回去。我第一次进她家,美式沙发,美式厨具,锅,铲,食物打碎机,墙壁空空的,壁炉上方挂一行阿拉伯文(唯有真主?——我没敢请教)。丈夫司米尔生在美国,费箬六岁移民美国,双方父母包办婚姻,订婚前没有见过面。应该说,这个黑箱操作式婚姻的结果不错,纤细的费箬,相貌柔美,司米尔像好多中近东男子早早腆起浑圆的肚子,手十分灵巧,永远在修门修窗,每天晚上我一个短信,他立刻出现,帮我给湿润器加水——我的腰提加了三磅水的机器实在太沉,也太危险。
  他们有三个孩子,七岁,五岁,四岁,都送私立小学,每月花两千四百块,一年送九个月,两万块钱就这样去了,一三五早上他送,二四早上她送,她接回,本田车,每天晚上在停车道充电,“充电车省很多很多汽油钱!”司米尔说,“接送孩子太费钱了。”移民谈钱比美国人更直奔主题。
  司米尔一边和我谈钱,一边吆喝儿子:“别一次拿两个杯子!万一摔碎了!”
  我注意到五岁女孩儿站在小凳子够着池子洗碗,我就夸,“好孩子!帮妈妈!”我吃惊自己从极为忧虑到立刻成为他们的同盟?我其实没有任何原则,只要能临时生存,为斯蒂夫你的后事临时生存……
  我说,我要卖房子,你们看着需要的东西,就请过去拿吧。
  司米尔跟过来,一眼看到大梯子,我介绍这是斯蒂夫给我们第一个房子喷外墙时买的,我跟司米尔说,“还可以给你除草机,很新的,斯蒂夫只用過三次。”司米尔不由说,“那我把我的在网上卖掉。”我再一次意识到,我们这些移民用另一种公共语言交流的时候,会把内心独白说出声来——反正英语不是我们的母语,为我们的心思设立屏障。
  我意识到我说,斯蒂夫这,斯蒂夫那,好像你还在,我从容地提到你的魂魄?
  司米尔跟我走进地下室我的工作坊,他立刻大叹,就想买有地下室的住宅!“孩子太闹了,安静!保持一分钟。”邻居,外人,从来没看到我们的面对后花园的地下室,老死不相往来,美国的日子,美国的小区,就是这样,你去了,人家就进来了,我说,“我会放弃所有家具,任何想要的尽管搬走,不过,你家看起来挺满了。”
  “送给在这里的叙利亚难民吧,他们一无所有啊!”司米尔突然十分动容地说。
  “好的,”我敷衍着,“但不要现在来大搬,那会把其他人,你懂我的意思,把贼招来了,等我要搬走的时候你们来大卡车搬就是。”
  司米尔心领神会地点头。
  司米尔一走,我站在门内,立刻手机网上查,亚特兰大有六十户叙利亚难民。川普正在紧缩移民政策,几个巡回法院反对川普政府的禁令,争议递交最高法院审理,斯蒂夫你会怎么想?
  我看到自己,我就是难民,叙利亚穆斯林难民毕竟有六十户,可以互相依赖,还有巴基斯坦穆斯林司米尔想资助,他们的同类远比我多。本地中国朋友,我只有一个,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人感到不安,还有两位大学同学,送过我一口饭,在这里,我没有任何精神同盟——
  我是难民。
  难道从前我就不是难民吗?
  不到这时候,准备卖房子,彻底扔旧物,面对旧日证据,我忘记自己是什么人。
  斯蒂夫你的东西,我都舍不得扔,分门别类放在箱子里。你顾客的结案档案,也不能乱扔,要存七年(万一谁为新案子查询旧档),你做的案子的结案箱从地下室楼梯底座堆到顶部,你走了,办公室搬回来更多结案箱,现在堆满地下室。卖房找公寓,我还得为别人的旧档案找仓库。我们的报税记录要存三到七年(万一国税局查后账),于是有七箱,你不再有任何业务了,你不在了但我不敢一扔了之,我守候着,怕万一有人找来,我要为你的名誉独自担责,我想你在意你身后仍然本份守法,而这也是你为我继续着想?
  能扔掉的是我自己:和美国兰登书屋旧合同快三十年了(夹着《纽约时报》和《纽约客》对我的书评);和法国Actsud出版社的合同,好几本书的,最后一本书的合同近二十年了。不会有任何外国出版社对过气的我感兴趣的,全都扔了吧。
  扔杂志里的我。英文《北京周报》我和冰心、茹志鹃并列,三代中国女作家,那是1982年到1984年我的作品被指控精神污染又在1985年平反之后的我。失业流浪期间我倾听人的命运,合作发表口述实录《北京人》,随即翻译超过十种文字,于是1987年《北京周报》英文杂志把我的照片放在三代女作家的顶上,杂志多么见风使舵,而我是多么虚荣,居然带着这份英文杂志?
  扔了。扔了。都扔了。
  这份英文杂志在一个黄色文件夹里,里面很多文件,是我的出版成绩,有我文章的德国《明镜》杂志,《台湾时报》,杂志封面是红色黑色,还有灰色——是尸体,也是证明。   黄色文件夹里,有一块折成巴掌大的厚纸,打开来,是1987年我在首都体育馆当总导演的节目单,当代中国作家戏剧性聚会,那是唯一之夜,从前后来,中国外国,希腊到如今,什么时候作家(头牌作家)聚到一起演戏?依稀想起来,我托导演组辗转给我。
  我的落难,我的成功,都是我的资格,在我一人眼前的文件夹,是一个作家自我范本。
  现在,我的难民身份重新生动。一个难民的生活程序,填表格,排队申请,学语言,表达最基本生存的语言,Very good——好极了,谢谢——Thank you very much,谢是不怕多的。多谢是一切。
  在斯蒂夫你遇到我之前,有几个人试图救我,在孤独的地下室我一一想起。
  台湾作家黄凡。他在爱荷华作家写作中心短住的时候,我在美国国务院文化计划下周游美国遇到他,立刻贴在一起,他理工背景,写作现代,非常宁静。我那时候被骤然红起的旋风裹挟,被他的沉静深深感动,我游到纽约,他来纽约会我,然后我们分开了,他每天打电话给我。那时候长途电话很贵,他打来,我坐在角落里听他的声音。后来他给在美国的好友打电话,那人有他爱荷华时候存在美国银行的钱,他说把钱给我,过了几年,那个朋友转告我,当时回答黄凡:你能救她一时,救不了永久。我迟迟才得知,很是感激,感激黄凡,也感激那个人没有及时转告我。
  那时遇到曾志郎教授,在加州河湾分校教心理学,那时我红到《纽约时报》,及至我一人落魄大学小镇,曾志郎老远开车到南方小镇,给我装上天马之星中文软件,那是第一个中文软件。曾志郎装上软件走就了,走前特意带我去吃麦当劳,那是我第一次在美国吃麦当劳,也是最后一次。我不记得口里的滋味,我为他为我深深担忧的神情而担忧。
  和斯蒂夫你在一起这二十七年,漫長,短促,打电话、交涉、填表,所有的生存细节,所有的,你都帮我做,让我省出体力,节约心思,继续中文写作。在你的身边,半夜醒来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倾听失落的乡音,我在默默写我的成长自传,我的胡笳十九拍,好像我是落入蛮夷帐篷的蔡文姬,我写下身边的你。
  你,斯蒂夫,我的一人避难庇护所。有一天你展示一张小条,说你去报名学中文,因为法庭上对手黑人女律师说,假如你会说一点中文,我就像回到家了。我看报名收据的一百二十块、想到房租、水电、汽油费,于是我说,“斯蒂夫,我教你。”
  斯蒂夫你写中文,从最下面写起,从左面写起,你是画中文。我看着你吭哧写,好像一个乡野的母亲,看孩子在地上炭画。我的蓝眼珠洋孩子,你画中文,画着说,写中文安神……
  有一天早上,我枕头边有一页淡黄色速记本,上面一行歪扭手写中文字:“有益的早上!”
  “这是什么意思?”我用英文问你。
  “Good Morning.”斯蒂夫你说,拍着我的红皮字典得意地告诉我,你翻着牛津大学出版社商务印书馆的《汉英/英汉字典》,照葫芦画瓢写中文。
  你学了“你,我,他,它”,你对说中文“她他它”听不出阴阳动物不在意。你甚至学到经典,中国人问你,会说中文?你中文回答:一点点。人就夸你,斯蒂夫你中文成啊!你就回答:马马虎虎——这是你最会的中文。
  有一天早上,又看到一页黄色小条,你用中文写:可爱的Xinxin,我热爱你。(好像我是领袖?而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中文写法,我没有教你,我以为我们有的是时间玩画中文的游戏。)
  我的宝贝斯蒂夫,我每周末教你一首唐诗,或者一段宋词,你用拼音写在纸上,跟我妈妈电话里说。妈妈听懂了!有一次一个中国朋友恰好坐在旁边,朋友有三个学位,听你用中文念的诗词,震惊,不知道你念的诗词!于是你给三个学位的念另一首,不知道;再念一首,不知道……
  你教我英文,拉丁词根,辨认拼读,你用各种方式教,你小时候有认读困难,我阅读飞快,一半字不认识可以读懂全文,我的认读困难,超过诊断的范围。
  又一张你的旧日手写,是英文吗?仔细地,一个字都不认识,我认出来,是中文拼音,顺着拼音的思路我想起来——怎么能忘!你教我你的儿歌:“宝贝在树顶摇篮摇晃着,风来了,树枝折断,摇篮掉下来,宝贝一起掉下来。”你教英文的,我却记不住,一次两次一百次,我记不住,长途流落,文化震荡,我的记忆破碎、短促,看英文单词一转眼就忘。你唱第一句,我直接跳到结尾,宝贝掉下来!你笑问我,这个英文儿歌用中文怎么说?我用中文说意思,你用拼音记下来,多少年,你和我一次次唱这首英文儿歌,我记不住,就是记不住,你唱宝贝在树顶摇篮摇晃,我就唱结尾,宝贝掉下来!你叹气,你笑,你用中文拼音记载我告诉你的中文意思,天下除了你和我再无人能够识别的你的我的儿歌。
  我的大宝贝斯蒂夫,我这么叫你的。
  你突然走了,你全知全能,料事一切,却全然不知道自己会这样突然地走了,你的小宝贝我——你这样叫我的,突然地,我独自掉下来了。
  难民。我把难民感觉,跟你的老同学凯瑟琳在短信倾诉:
  凯瑟琳回:You are not a refugee,unless you mean that you are an artist in a sea of nonartists,a sensitive person In a sea of insensitivity, a thinking perceptive person in a sea of blind attachment to dogma and narcissism,in that way we are all refugees on our own island of friendship.(你不是一个难民,除非你的意思是说你是一个在非艺术家的海洋里的艺术家,是一个敏感的人在不敏感的大海中,一个思想敏锐的人在盲目依恋教条和自恋的海洋中,这样我们都是难民,都在自己的友谊岛上。)
  In your explaining of American thinking。I dont think there is a typical mindset any more,the old conservatives attached to early 20th century power structures are dying off,this century is going to be different,the millennial will set the stage for the next incarnation of America,probably will not see this for another decade.(你在解释美国人的思想,我不认为有一种典型的思维方式,20世纪早期权力结构的旧保守派正在消亡,这个世纪将是不同的,千禧年将为美国的下一个化身,可能不会再看到这个十年了。)   我只是想表达一个你,我的斯蒂夫。
  编辑转告主编说:现在我别无出路,只有回家了。我不回家。出生地不再是我的家。我听NPR,查维基百科,看Netflix,仍然进电影院(你带我跑全城十四个影院,现在我只能开到离家最近的两个)。我回去有什么?饭局?在饭局上生动中文口语?
  我泡在英文新闻里,我知道,我是在他人的新闻、他人的国际视野、他人的角度——左派的角度看周围,我读《纽约时报》《经济学人》《纽约客》;我也听右派名嘴抨击左派媒体力保川普,你知道的。你有点吃惊,甚至跟你弟弟妹妹说,他们都投民主党。我说中文有一流行词“白左”,斯蒂夫你就是吧。你没听过这个词,你说你不“白左”,但你对我的看法反感,那时你在开车,我激烈地想,我怎么能和你同车!我打开车门,想跳出去……
  你我讨论难民问题。我给你看德国总理默多克和叙利亚难民的贴脸照,你为她的辩护词是,她是基督新教徒,但你同意我说这位古典工科生没有意识到手机天下,此一搏天下大动荡。你对美国难民——移民问题、追梦人、偷渡遣返,都预测准确,你承认现实。
  但是我,我是你一个人的难民,我早就无家可归——作家无法再回家,你用写《天使望故乡》的汤姆沃尔夫的话说过。
  你是我的家。
  我说中文加英文,我可以这样应付生存,但是钝化我的思维,母语不是乡音的怀旧,是在永远的异乡,自我清醒的方式。
  斯蒂夫你不懂中文,但是理解我,你帮我说话,帮我看图识字——帮我填写每一份表格,包括我看病的表格,我在吃些什么药。
  你看到我写的故事。我画成了绘本书,我是为你画的,为了你能看到我。你读到文字的我!你的天堂,我的地狱,Helen翻译的,她读到我的中文爱,最深的爱,是最不说的中文——这是Helen 译这部长篇的隐秘动力?她发誓译好了让你第一读到全部我,你却永远也读不到了。
  我的斯蒂夫,你这么多年保护着我,你不懂中文,但是你信仰文字,你说,人类和其他任何生物不同的地方在于,我们创造了文字。
  你相信我在创作,每日创作,不管这种文字你是不是认识,我希望,我没有太辜负你漫长的信任。
  我不再和你的朋友和任何美国人使用refugee(难民)这个词——他们都是“本地人”!不管来自哪个外省,祖上从哪个国家移来,他们都是本地人。自称艺术难民的凯瑟琳敢移民,看到外文本能退却,不知道谷歌是工具。
  你知道我是一个特别难民,是语言的难民,是文字的难民。
  听听我啊,我的斯蒂夫,现在我一人赤裸裸暴露英文旷野,我必须为你为自己用英文面对一切,我听我嘴里,时态错,第三人称无S,甚至“她他它”都错乱了,我不能说不能写准确任何一个英文单词。过去我说半个词,你替我说完,你替我写英文,我在你的一人避难所里。
  我在你我家中徘徊,内心空白,我呼救,跟你的中国脸的老同学如心说收养我!我心里想的是像孩子一样被收养,我意识到我比她年纪大一点,我恳求收养为异姓姐姐。她委婉地写回,斯蒂夫你是她的异姓哥哥——我可以读为拒绝收养。
  到这时之前我看不起“闺蜜”、姐们儿、哥们儿,现在我恳求能被谁收养,我无法忍受绝对空洞,斯蒂夫,没有你,我外部赤露旷野,我内心大空洞。
  我想入教。咱们家的四外有十四个教堂,有一个你的天主教堂。你是基督徒,你小时候周五吃鱼,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你刚从教堂出来。后来你不大上教堂了,你对天主教性丑闻和教皇的宽容很愤怒,你有很多信仰困惑,二十六年前我们举行天主教婚礼仪式之前你一次又一次去和在念神学博士的神父长谈,然后你劝我去和神父谈话,我跟着你去了,我哭了起来,我们一言不发地回家。
  然而,你注意到的,谈到God——上帝,我没有因果地突然流泪,你知道我读各种宗教历史和文献,你委婉地说,如果想入教,天主教博大精深。
  你记得,十年前你我看纪录片《遁入寂静》,阿尔比斯山顶修道院生活,修士不说话,影片无声,观众很少,你看得动容,我看得动容。
  我在遁入寂静?
  我没有戒律,没有纲常,太可怕了,斯蒂夫,太可怕了,但我不能决定因此入教,入你的教,我再次研习,入教需要准备需要引导,我失去你,谁能帮助谁能引导我?我的英文不够懂那么多引导词汇,斯蒂夫,我失去你的帮助,你在的时候,我的空无,有你的信仰的困惑作我的遮蔽,现在,我在虚空中坠落——free fell,唯一抓住的是我在书写你的我的中文。你的名字Stephen短写Steve,我跟你说话时使用,当我用中文写你,我用“斯蒂夫”,你看这个“斯蒂夫”,多少笔画,多少勾叉,多少树枝和叶子,一个一个在勾住我的坠落……
  难民的心态,难民的狡猾,难民的求存手段,难民的节省,难民学语言和用语言的方式以及词典限度,第一个和最后一个词:谢谢——一开始我觉得“谢谢”充满虚伪,我自觉地绕开,把不需要的生存动作减到最低,只带我的头脑流亡在你的庇护下,躲入语言的修行,把残暴的母语作自我净化,这么多年,这么短暂,我躲避在你的大影子里,现在,你成为透明的影子,我在光天化日英语虚空中坠落。
  我说thank you——谢谢,到处谢谢,抢夺每一滴善意,很多善意躲避不见了,我理解,我抢夺另十个善意,主动地预先地带上十一个谢谢,有一个回应我,我还以十三个谢谢。
  我到处sorry,我为我在破损你的母语非常地sorry,我感觉极度羞耻。错动词时态,错动名词,错错错,来不及地错着,你为我感到羞耻吗?原谅我,我在你的庇护下意在中文语言工具的制作、修磨、再修、再磨,埋头修磨二十六年,居然!竟敢!我居然竟敢无余力为这突然到来的坠落时刻,预先磨练好你的语言工具。我立刻地必须地用你的语言试图为你搏斗的时候,斯蒂夫,你能够原谅我,但我不能原谅我在破损你的母语。
  从来没有遇到的英语哀悼的套词,来了:
  Our thoughts and prayers are with his daughter and family at this incredibly difficult time——
  (陈词滥调,我想)。
  我需要用中文来加强对英文的体会,从未有过的极度需要,我需要用中文直观的棱角用我的母语,体味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Sorry他们都说sorry;
  Sorry for you are lost;
  Sorry for your feeling;
  Sorry to hear this;
  Sorry to be……
  他们的Sorry,我翻译中文;抱歉,遗憾。
  有为此的:哀伤,沉痛,悲绝?——我怎么听不出这类音調?
  斯蒂夫,我am so sorry I lost you!
  It was my失败,我的错,错在我最后一天没能看守住你,我的宝贝斯蒂夫。
  I feel so sorry of rest my life?
  Pray,祈祷;
  Pray for you;
  Pray for Steve;
  Steve in our everyday pray;
  斯蒂夫,我pray every day,我时时祈祷,
  With 最深的哀伤;
  我祈祷,用英文,用中文,为你祈祷,斯蒂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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