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卡夫卡(外五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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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的布拉格,灿然流金。明黄的树叶环绕橙红屋顶、翡翠塔尖、描金窗棂,把大自然的和人工的色彩泼洒得淋漓,令人恍若置身于童话世界。踏上中世纪石子铺成的小街,欣赏闪光的水晶制品;或者坐在有着千年历史的露天咖啡屋,倾听现场高水准的音乐演奏,粗糙的心会变得细腻,刻板的人也会生出柔情。
  布拉格,是一部活着的建筑历史。在这里能找到罗马式、哥特式、巴洛克式、文艺复兴式等各种建筑类型。因拥有两千多处国家重点保护文物,布拉格成为全世界第一个全城被指定为世界遗产的城市。布拉格对人类文化的贡献,不仅在建筑方面,还在科学、文学、艺术领域,其代表人物包括扬·聂鲁达、爱因斯坦、米兰·昆德拉,还有卡夫卡。
  尼采说过,当他想以一个词来表达音乐时,他找到了维也纳;而当他想以一个词来表达神秘时,他只想到了布拉格。
  法兰兹·卡夫卡(Franz Kafka 1883—1924),出生于布拉格老城区的一个犹太人家庭,以德语写作,一生绝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布拉格。他的作品大多以布拉格的建筑和街市为背景,为布拉格更添几分神秘。
  布拉格城堡是昔日王宫,以金色大门、飞扶壁和独特的波希米亚风格室内装饰而著称,正如世间所有豪华都被简朴所衬托,在城堡脚下,有一条宽不到一米的陋巷。小巷建于15世纪,名字倒很气派:Golden Lane(黄金小巷)。据说早年为王公贵族打造金饰的炼金术士居住于此,因而得名。在19世纪之后,小巷逐渐变成贫民窟。这里的11间彩色小屋,间间都有历史意义。其中蓝墙红顶的22号,是卡夫卡的故居,门口墙上还挂着卡夫卡的名号,使得黄金小巷名声大振。现在它是一家小书店,成为世界各地游客热衷拜访的地方。
  当我走进22号小屋,难以想象卡夫卡当年怎样在这间低矮窄小的屋子里写作,一颗与文人相通的心忍不住地痛起来。
  在老城区,我看到了在卡夫卡笔下出现过的钟楼。楼上500多年前手工制作的精美天文钟,见证了布拉格历史上的多次荣辱变迁,从战争、大洪水以及其他灾难中幸存下来。至今还准确无误地报告着时间,每到整点,天文钟上方的窗户便会自动打开,一旁的死神开始鸣钟,耶稣的十二门徒木偶在圣保罗带领下一一现身。在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对生与死、历史与现实、俗世与天堂产生无穷联想……
  卡夫卡出生的房子,两年前被建成了博物馆。博物馆收集了卡夫卡的照片、亲笔信、日记、各种证件、作品手稿以及初印版本……照片上的卡夫卡是英俊的,和想象中那个愤世嫉俗的作家相距甚远。博物馆没有僵硬地罗列事实,却运用多媒体、装置艺术、室内设计艺术展现文物,营造出卡夫卡作品独有的恍惚、梦幻、无奈的氛围。在这里能体验到《城堡》中的荒诞,《变形记》中的愤懑,还有《饥饿艺术家》中的执着。
  博物馆以最富创意的方式表现卡夫卡生命中的每个阶段。在石子铺成的小路上,摆着他童年的照片。我似乎随着敏感内向的他一次次走过老城区去上学;大屏幕上放映的20世纪初的街景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仿佛在水中摇动;在另一展室中间悬挂着他生命中四个女人的大幅照片。他的几段爱情都没有结果。因为担心婚姻会夺走他的真爱“文学”,他总是临阵逃脱。卡夫卡曾是白日里的公务员,夜晚中的作家,在真实与梦境之间徘徊,时时面临人格的分裂。在一个土堆上插着的是他的死亡证明书和墓碑照片,代表着一个思想者生命的终结。
  回到博物馆一层,透过一扇小窗,看到伏尔瓦塔河水平静地躺在忧郁的天空下。这是卡夫卡曾望过无数次的天空和河水,而不远处正是他笔下那神秘莫测的“城堡”。卡夫卡的作品虽然名扬世界,被翻译成几十种语言,但他在故乡的遭遇令人悲哀。他曾被认作是一个标奇立异的怪人。Kafkarna一词已成为人们的日常用语,意思是“痛苦的境况”和“徘徊于荒谬之中”。他的作品被历届捷克政府禁了80年,2007年年初终于首次出版,重见天日。捷克人也逐渐开始以他为骄傲。卡夫卡生前没有因写作赢得过荣誉和嘉奖。也许布拉格已经变成了他梦想中的样子,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博物館如今会为布拉格吸引众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旅游者。
  那一瞬我眼中的泪,是替所有为文学挣扎过的灵魂而流的……
  海明威的海
  在见到海明威故居之前,先见到了大片的海。
  驾车从佛罗里达州的棕榈滩出发,经迈阿密,转上“世界最美的跨海高速路”:美国1号公路。陶醉与恐惧并生。左窗外是大西洋的湛蓝,右窗外是墨西哥湾的碧蓝,阳光、天空、海水相拥而来,棕榈树柔枝拂面……路是狭窄的单线,在有些地段海拔不到1米,担心强风骤起,把自己吹落到大海里。
  80多年前,海明威决定搬离内陆,是不是受了海的吸引?
  经过几十个风景各异的礁岛,终于抵达天涯海角:美国最南端的西礁岛。西礁岛距离古巴仅90英里,面积4平方英里左右,长夏无冬,居民不过两万五千人,但每日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近两万人。同性恋者尤乐于在此欢聚,享受自由平等的“天堂感觉”。
  海明威离开西礁岛70多年,但似乎无时不在。在岛上随处可见他的画像,很多人乔装成他饮酒狂欢。他和第二任妻子帕琳的故居,白头街907号,是最吸引游客的景点之一。西班牙式的二层楼房,被漆成奶酪色,墨绿的屋顶和草绿的木窗板,与花园中的热带、亚热带植物相互辉映。起居室的墙上挂着海明威的几幅照片:清秀少年、才俊青年、硬朗中年,难怪他在每个年代都被推崇为偶像。
  最令游客驻足的,是后院客房二楼的书房,海明威的最爱,有人甚至发誓见过他的鬼魂在此游荡。书房光线饱满,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翠绿的棕榈树,隔街高耸的西礁岛灯塔。四周是半壁高的书架。海明威读莎士比亚和其他著名作家的巨著,还欣赏莫扎特的音乐、戈雅和谢赞勒的画作,从各种艺术中汲取滋养。墙上悬挂的鹿头和大鱼标本,是他冒险生涯的纪念物。海明威每天早晨6点钟必定起床,在书房里写作到中午。他有一台皇家牌打字机,但很少用,喜欢用铅笔写作,因为便于修改。据说他写得最顺手时一天用了7支铅笔。从1929年到1939年,他创作了《午后之死》《丧钟为谁而鸣》《非洲的青山》等长篇小说,还有《乞力马扎罗的雪》等著名短篇。他用17个月创作了《丧钟为谁而鸣》,脱稿后天天都在修改,清样出来后,又连续修改96个小时,没有离开书房。他用一捆铅笔,写出文学史上多彩的辉煌。   离开海明威的故居,驾车不用5分钟就到了海边。搭上游船,立即置身于墨西哥湾的碧波之上。
  海明威在西礁岛居住的十年间,几乎每天下午都驾船出海捕鱼。一天不出海,日子就等于虚度。他多次遇险,曾被古巴渔民富恩斯特搭救过性命。后来他经常和富恩斯特一起捕鱼,结下深厚友谊。1930年,富恩斯特曾钓到过一条过千磅的大鱼,不料遭遇鲨鱼袭击,只带回一副鱼骨。20多年后,海明威根据富恩斯特的经历写成中篇小说《老人与海》,给世人留下名言:“人可以被毁灭,却不可以被打败。”他还因此作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一部伟大作品的产生,有时要经过几十年的无声酝酿,我想,甚至要等到人生海浪的彻底平息。
  在茫茫的大海上捕鱼,想必孤独。也许文人需要更多的是孤独,而不是喝彩。海明威1954年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演说中有一段精彩表述:“写作,在最成功的时候,是一种孤寂的生涯……一个在稠人广众之中成长起来的作家,自然可以免除孤苦寂寥之虑,但他的作品往往流于平庸。而一个在岑寂中独立工作的作家,假若他确实不同凡响,就必须天天面对永恒的东西,或者面对缺乏永恒的状况。”
  有什么能比大海更代表永恒?海明威是不是执意“天天面对永恒的东西”?
  船上的游人早已半醉,在轻摇滚音乐中且歌且舞,几乎没有任何酒量的我,却无可救药地清醒着。
  美国著名剧作家威廉姆斯·田纳西也曾在西礁岛住过多年。他以《欲望号街车》《热铁皮屋顶上的猫》等剧作震动全美。按理说海明威和田纳西应该惺惺相惜,常聚首切磋文艺,但他和田纳西只在古巴见过一次面。许多人断言,反同性恋的“硬汉”海明威和同性恋者田纳西不可能相容。不同谋便不靠近,想必也是聪明之举。也许接近自然比接近同类更舒坦。
  太阳慢慢地向天水交界处滑去,海的颜色渐渐变深,把白日里所有的捕获和挣扎归入含蓄。那享誉世界的西礁岛的落日,正如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所描写的,“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光彩”。
  入夜的西礁岛酒绿灯红。游客在街上兴奋地攒动,提着啤酒瓶边走边喝,而音乐声无不荡漾火辣激情。Crecnc街上的“托尼船长酒吧”(曾名为“邋遢乔酒吧”),有烈酒和女人,当年令海明威夜夜流连。酒吧里悬挂着成百上千的文胸,是各色女人酣醉后的留念。海明威饮酒作乐至深夜,靠灯塔的指示,才能找到回家路。
  海明威似乎过着三重生活:作家、冒险家、酗酒者。他在经历了战争的腥风血雨之后投身写作,同时寻求冒险。他到奥地利滑雪,去古巴捕鱼,到非洲野游,甚至去西班牙尝试斗牛。写作和冒险,都不能使他从家族遗传的抑郁症中解脱,于是酗酒。他在身体上企求生存,却在心理上渴望死亡。上个世纪60年代,他自觉才思耗尽,而失去文学,就意味着失去生命。他开枪自杀,令世人悲痛、失望。他说过“在压力下,更要保持优雅”。但没能保持人生最终的“优雅”。也许对作家的期待,不可以超出对凡人的期待。海明威的冒险精神、坚强意志、享乐生活,还有忧郁迷惘的情绪,都融入他的作品,造就他,也毀灭他。
  四天后,在清晨离开西礁岛。太阳照常升起。将回到加拿大自己的平静的书房里,回到一个“非作家”的写作状态中,只在记忆中添一片湛蓝一片碧蓝的海,海明威的海。
  寻踪玛雅家园
  假如我是超人,我会飞过北美的陆地和山脉,穿越加勒比海的大片水域,进入中美洲的袖珍国度伯利兹,停留在新河湖畔的玛雅人城池拉玛奈(Lamanai)。我把时针拨回两千多年前,真实还原那里的建筑、广场、神庙、民居、道路、梯田、地下的储水系统……甚至使所有宏伟的石头建筑一一恢复为赭红色,在炽烈的阳光下辉煌。如果我雄心勃勃,还会在金字塔顶端的宫殿里,召回当年的玛雅国王、王后、士兵、民众,重新敲响神秘祭祀的钟声,演奏轻歌曼舞的音乐,耕种肥沃的土地,点燃民居的炊烟……
  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游人,无法还原历史,只能寻踪索迹。到拉玛奈不甚容易,要经过海陆空三种旅行。2014年4月,我从多伦多乘飞机,在休斯敦中转,登陆伯利兹首府伯利兹城,然后搭乘只容载15人的小型飞机,抵达圣佩德罗岛。伯利兹东临加勒比海,国土面积仅两万多平方公里,全国人口三十多万,曾是英国殖民地,在1981年才宣告独立。因风景优美,伯利兹成为旅游胜地,近年来因众多北美人迁入,又被誉为退休者的天堂。
  我在岛上休息两天后,搭乘旅游公司的快艇去拉玛奈。伯利兹人常年生活在海边,深识水性,不考虑游客们的背景,没准备救生衣。风大浪急,我担心自己葬身海底去喂鳄鱼。早听说“拉玛奈”在玛雅语中意为“潜伏的鳄鱼”,酿足了对鳄鱼的恐惧情绪。两个多小时后,快艇抵达奥兰治沃克,但这只是行程的开始。随后搭巴士在公路上颠簸近一个小时,到新河湖畔转乘轮船。轮船的驾驶员兼导游身材结实,肤色黝黑,言谈中藏着冷幽默,说要牵引大家彻底回归远古和神秘。乘风破浪一个多时辰,在经过了印第安人的村落后,透过茂密的热带雨林丛,渐渐看清了一座玛雅金字塔的方顶。感谢“太阳神”,拉玛奈到了!
  在拉玛奈遗址的进口处,导游开始追述玛雅人的起源。他表情严肃,要求同船游客安静地倾听。从公元前3世纪起,玛雅人离开洞穴,携带文明的种子出现在中南美洲大陆,建造了伯利兹的第一座城市。随后一发而不可收,共建了6座大城市,包括卡拉酷、旭南图尼奇和拉玛奈。在鼎盛时期,伯利兹的玛雅居民大约200万人,其中超过一半在拉玛奈,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而印第安人则屈居城外的小村子里。当欧洲还处于黑暗时期,玛雅人就掌握了复杂的天文历法,并在数学计算方面达到高超水平,使文化的繁花灿然绽放,成为当时世界上领衔文明的民族。
  导游自我介绍从墨西哥的一所大学硕士毕业,目前正在攻读历史博士,对玛雅史料研修已久。他担任拉玛奈遗址的兼职导游20年,几乎日日重复拉玛奈的传奇,但语调仍让人肃然起敬。伯利兹和邻近的危地马拉、洪都拉斯等美洲诸国一样,境内保存大约1000处玛雅遗址,其中阿尔哈顿遗址堪称在美洲大陆挖掘最完善的,而拉玛奈遗址的规模最大。拉玛奈拥有最古老的建筑,许多建于玛雅前古典时期;玛雅人在此居住的时间也最长,约两千年,由此奠定了它在玛雅历史上的特殊地位。遗憾的是,不是每个人都敬重文化遗产。前不久,拉玛奈附近的几个建筑工人为造新房子,用推土机推倒了一座小型的玛雅人金字塔。人不善于珍惜自己所拥有的,这定律简直放之四海而皆准。   一行人随导游开始了真正的拉玛奈之旅。拉玛奈遗址傍水而立,达80万平方米,中心地段有8座广场,耸立着13座大型建筑群,北面、西面和南面被民居环绕。这里的一砖一石无不透露出智慧和匠心。玛雅人没有铁器、没有现代搬运工具,修建出一座座巨型、复杂的建筑,实在是一个惊人之谜。在大型建筑群中,最著名的要数高神庙、面具神庙和美洲豹神庙。高神庙建于公元前100年,高达33米。拉玛奈政权更迭频繁,夺权者杀掉前任国王和王后,就把他们埋到高神庙底部的墓穴里。为争权夺利无休止地拼杀,民不聊生,应是拉玛奈后来衰落的原因之一。这里还是活人祭祀的舞台。导游指给我们看一棵外形普通的“交换树”,树针尖利,含剧毒。玛雅人用树针刺扎活人的身体,刺到越关键的部位,人挣扎得越激烈,就越快向神奉献生命。
  在16世纪,高神庙被西班牙探险者发现,此后世界各国的学者们对它是部族的祭坛,还是埋葬玛雅国王的坟墓争论不休。伯利兹旅游部及其所属的考古部门无奈地承认:“我们虽然站在古代玛雅人的文明遗址上面,但是很遗憾,在研究玛雅人方面我们无法走得更远。”可谓是不识拉玛奈真面目,只缘身在雨林中。截至今日,仅有5%的拉玛奈遗址被挖掘出来,而主持这个项目的大卫·彭德格斯特博士来自加拿大皇家安省博物馆。为此,导游特地向我们这些来自加拿大的游人表示特别的友好。
  在广场上徘徊,我见到了凶猛的鳄鱼,但战胜了内心恐惧,因为它们不是活的,出现在已出土的建筑残片、陶器和雕像上。在玛雅人的心目中,太阳神高高在上,鳄鱼也地位显赫。从古至今,人们对强势的膜拜竟不曾改变过。
  一行人来到面具神庙遗址前,跃跃欲试要征服顶峰。导游执意要我们仔细观瞻神庙脚下的一块石碑。他的声调愈发激动,因为那是拉玛奈唯一的一座纪念碑。石碑上的人像头戴繁复的头饰,经考证是拉玛奈历史上最伟大的统治者“烟贝王”。石碑左上角有一组玛雅象形文字:公元625年3月7日。在那一天,“烟贝王”举行了异常隆重的统治拉玛奈周年庆典。那时玛雅人已开始使用象形文字,文明程度令人赞叹。我沿着一层层青石台阶攀登,据说这是当年玛雅人通往太阳神的神秘通道,如今青草丛生,布满岁月印下的沧桑痕迹。顶端的四面神像,昭示玛雅人崇拜的神祇一年四季无时不在,历经风雨侵蚀,仍凛然神圣。拉玛奈玛雅文明被一代代人继承沿袭,但因西班牙人的入侵、干旱、疾病和国内动乱等,在公元1500年风化崩解,给后人留下诸多未解之谜,当然也留下丰厚的文化遗产。我俯视庞大的城池,似乎捕捉到了树叶间玛雅人的轻声叹息,开始理解导游对拉玛奈的钟情。
  乘船离开,几分钟后,拉玛奈的伟大建筑就隐藏在热带雨林背后了,重被遮上历史的神秘面纱。而在川流不息的新河上,吼猴叫喊声声,夕阳正红。
  重遇蒙娜丽莎
  2015年5月,法国巴黎卢浮宫。
  蒙娜丽莎近在眼前。她自然地坐在一張椅子上,微笑如梦如幻,和她背后幽深茫茫的山水无声呼应。
  那天,我和我的先生弗兰克特地起了个大早,选择从地铁站口进入卢浮宫。不料铁门紧锁,来自世界各地的几百游客,在窄窄的通道里踱步,身体发散出隐隐激动的热气。8点30分,身着制服的保安打开大门,众人鱼贯而入,怀着冲破巴士底狱般的欣喜。按照指示图,我们在这座占地面积4.8公顷的“迷宫”里迅速地穿行。任由画像上半裹绫罗的女人们倏忽而过,避开玉体的光芒。终于,看到了蒙娜丽莎。虽然站在一米之外,隔着一层玻璃,在她的一左一右还各立一位高大的保安,毕竟赢得了安静注视的机会。
  时光如风,掠过塞纳河,穿越古典的长廊,在脚下的这块木地板上即刻停顿。
  中国东北小城里的一间教室,四壁暗淡。一个瘦弱的女孩,迷惑地注视着中学历史课本上蒙娜丽莎的画像。画像只有指甲般大小,黑白两色,着实难解其美。媒体渐渐转换,画像变成了彩色,在画册上、电视上不断地出现。女孩在流光中蝉蜕成女人,在人生路上跋山涉水,似乎一直与蒙娜丽莎天涯陌路。
  真品《蒙娜丽莎》比想象中的小得多。几年前,我在佛罗伦萨的乌菲齐博物馆,被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震撼,因为原作比画册上的照片大出若干倍。裸体的维纳斯是真人的尺寸,一头长长的金发优雅地遮住隐私部位,肌肤如雪,红唇如莓果,美得耀眼。蒙娜丽莎呢,素净甚至保守,一派淡然。可在过去的五个世纪里,世间有几个女人可以和她抗衡?她被不同种族的人不停地欣赏、阐释,甚至以科学手段解析。她的面部比例符合黄金分割原则,右手润泽,被誉为“美术史上最美的一只手”。由此我不再因真品尺寸耿耿于怀。我在几十年的光阴里朝山进香,终于完成了一次对美的膜拜。
  我与蒙娜丽莎两分钟的独处被蜂拥而来的游客打断。一时间相机和手机拍照的咔咔声,还有高谈阔论声把她面前的空地变成了集市。我甚至被推搡到一旁,只好转身离去。
  一个星期后,我们乘火车来到法国的后花园卢瓦尔河谷,住进了昂布瓦斯附近的一座乡间别墅,随后在童话般的香波城堡、舍农索城堡和维朗德里城堡流连了两天。假期结束的前一天,在一本介绍景点的小册子里,偶然发现克洛吕斯城堡是达·芬奇的最后居所,其公园更以达·芬奇命名,而它距离度假屋只有5分钟的车程!我们在旅游前永远制订好周密的日程表,很少心血来潮改变计划,但既然无意间做了一回达·芬奇的邻居,若不登门拜访,实在辜负先贤。
  克洛吕斯城堡的主建筑是一座带旋转楼梯的八角形塔楼,连接其他两座三层建筑。城堡的外墙是用玫瑰色砖和石灰华石砌成的,风格和色彩都让我喜欢。立在城堡门口,一幅真切的画面出现在眼前:达·芬奇在1516年风尘仆仆地抵达。那年他已60岁,在佛罗伦萨似乎过得不如意,在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的邀请下,离开意大利移民法国,当上了“游子”。他坐在骡子背上,翻过雄伟的阿尔卑斯山,随身携带着最心爱的三幅作品:《蒙娜丽莎》《圣母子与圣安娜》《圣·让·巴蒂斯特》。弗朗索瓦一世张开双臂欢迎他,赠予这座城堡,还给他丰厚的年俸,作为交换,只要求经常听到他的声音。在后来的三年里,弗朗索瓦一世几乎每天都享受到这种快乐,而达·芬奇在这里安心地幻想、思考和工作。   慢行于城堡里,如同进入16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长廊,这里有精美的全套镀金木家具、威尼斯分枝吊灯、奥布松壁毯、路易十五风格的靠背椅,还有法国陶瓷。客厅光线充足,据说是达·芬奇完成《圣·让·巴蒂斯特》的画室。恍惚间,童年的他正坐在书桌旁,画着一只又一只的鸡蛋,因为每一只都天下无双。他居然坚持画蛋6年,磨出神技,可见世间没有一蹴而就的天才。工作间和科学发明模型展厅是一座丰富矿藏,展示他的天赋层面。平转桥、坦克、汽车、桨轮船、飞行器、直升机、降落伞等40台机器,都是根据他的原始图稿,用当时的材料制造的。他简直是思考世界运转机理的第一人。许多小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每人手里拿着一张试题纸,在各个房间里兴奋地寻找问题的答案。
  达·芬奇有“不可遏制的好奇心”和“极其活跃的创造性想象力”。在他的头上,不仅有画家,还有雕刻家、建筑师、音乐家、数学家、工程师、发明家、解剖学家、地质学家、植物学家和作家等桂冠。他是信息保密领域的先驱。丹·布朗的小说《达·芬奇密码》(后被改编为同名电影)把他的神秘才智推向极点。他设计的密码筒造型古典,密码的排列组合多达1100万种。我在IT领域内工作多年,每日面临信息保密的难题,而近几年,更因“黑客”横行而压力重重,不得不感叹达·芬奇思想超前。达·芬奇记载自己在多个领域的研究成就,结集成了《哈默手稿》,把它留在了这座城堡里。1994年,比尔·盖茨以3080万美元的价格竞购下这份手稿,以此向这位科学巨匠致敬。
  我透过卧室的窗口,望见了对面的弗朗索瓦一世居住的昂布瓦斯皇家城堡。达·芬奇常凭窗眺望,想必心中一再涌起“人生有一知己足矣”的喜悦。他并不奢求永恒,写下“无人不将化为乌有”的词句;他不可思议地谦逊,临终前甚至还哭泣过,忏悔自己没为艺术做出应有的努力。1519年5月,他在这间卧室里的床上,在弗朗索瓦一世的怀抱里安然地闭上了双眼。这位信奉叶落归根的意大利人并没有回归故里。他带到法国的三幅画都被卢浮宫收藏,其中的《蒙娜丽莎》更成为镇馆之宝。
  走出城堡,就进入了占地5公顷的达·芬奇公园。林间散布着根据他的发明制作的大型可操作机械。园中开满他画过的花草,池塘水的漩涡体现禅意,在离蔬菜园不远的一段矮墙上,一只美丽的孔雀低头凝思。每一个细节都在诠释大自然赋予他的灵感。我在小径上偶一转头,再次看到了她:蒙娜丽莎!她的画像被复制到一幅大约4米见方的半透明布幕上,悬在空中,与达·芬奇本人年轻和年长时的两张画像遥相呼应。
  我必须承认,多年来,严肃的长髯飘飘的达·芬奇从未让我心动。的确,我在佛罗伦萨的乌菲齐博物馆看过他的木板蛋彩画《天使报喜》,在华盛顿的国家美术馆也找过他的木板油画《吉内芙拉·德本奇》,但并不心有戚戚。我对梵高深怀同情,见到他的作品,眼中常会饱含泪水,爱着他的苦难、狂热、才华、色彩;我惧怕毕加索,担心被他的激情烈焰吞噬,被他的肆无忌惮之笔横扫,成为一个流泪的女人,被他扭曲毁灭。在我的心目中,似乎一直没把达·芬奇和蒙娜丽莎联系起来。据说在1503年至1506年间,达·芬奇受雇于威尼斯公爵,为其夫人画像,于是他在佛罗伦萨完成了这幅《蒙娜丽莎》。2012年,佛罗伦萨15万人签名,要求《蒙娜丽莎》“回家”,最终没能赢得美人归。此刻,置身于结满达·芬奇的科学和艺术果实的公园里,仰视他,我感叹他的世界如此博大,内心如此清朗,由此注定了他的艺术精深永恒。
  在卢浮宫里,蒙娜丽莎矜持,甚至冷寂忧伤。此刻,午后的阳光落到她的唇上,勾勒出安宁亲和的线条。她的芬芳与鲜花相拥,飘散起缕缕神韵。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蒙娜丽莎。关于她的微笑,有人说暗示幸福,有人说象征神秘。张爱玲曾这样描述:“一个女人蓦地想到恋人的任何一个小动作,使她显得异常稚气,可爱又可怜。她突然充满了宽容,无限制地生长到自身之外去,荫庇了她的过去与将来,眼睛里有这样的苍茫的微笑。”常冷眼看待男女情事的张爱玲,做出这样温情的注解,出乎我的意料。蒙娜丽莎的微笑也许无关风月,却蕴藏博爱、宽容、沉静,融于自然。她一人便构成一种境界,经典永恒,这难道不是世间每一位知性成熟的女性所追求的吗?
  在这偶遇蒙娜丽莎的瞬间,对美的别样惊喜悄然袭来,使我不由得在春风里轻轻战栗。
  离开公园后,踏着达·芬奇走过的红砖路,来到卢瓦尔河畔,在浅滩上留下一双新鲜的足迹。傍晚时,坐到一家餐馆的露天座位上。天空澄静,云低得亲密。当繁星出现时,我默念着以达·芬奇命名的小行星3000。昂布瓦斯皇家城堡仅有几十步之遥,达·芬奇正在那里安息。四周的鲜花暗吐馨香,当地出产的红酒味道醇正。
  蒙娜丽莎的亲吻飘浮在法国乡间5月的空气里。
  蓝色忧郁
  巴塞罗那令人兴奋眩晕,仿佛天神借助建筑大师们的手,打翻了调色板,恣意地给城市里的建筑涂上浓烈神奇的色彩。对比地中海沿岸的新建城区,我更偏爱老城哥特区。2016年9月初的一个早晨,我和先生弗兰克在拜访过巴塞罗那大教堂后,沿着中世纪铺就的石板路漫步,如同穿越时光的狭窄隧道。不小心会错过蒙特卡达街15号,一座建于15世纪的加泰罗尼亚风格的宅邸:毕加索博物馆。一步跨进古典的天井。晨光还不耀眼,从头顶安静地泻入,青绿植物在咖啡色砖墙旁无声伸展,衬托出楼梯和窗棂的优雅。
  毕加索1881年出生于西班牙马拉加。在距离马拉加不到一千公里的巴塞罗那为他建立博物馆,让游子以别样的方式还乡,似乎顺理成章,何况这座宅邸曾是他的寓所。去年在巴黎参观“毕加索博物館”所经历的心灵震动仍余波荡漾。巴黎汇聚毕加索鼎盛时期的大作,解答这位艺术家“到哪里去”的问题;而巴塞罗那收集他从少年到青年时期的上千件素描、版画、陶艺品、油画等,其中大多由他本人赠送,藏品也许不像巴黎的那么价值连城,但让人轻易追寻他的成长轨迹,讲述他“从哪里来”的故事。
  墙壁是蛋壳色或乳胶色,画框质朴无华,“巴塞罗那毕加索博物馆”走的是低调路线。在少年毕加索“写实时期”的诸多画作上,亦可发现天才的痕迹。随后走进下一间展室,突如其来地,被一片广博而幽深的蓝色淹没,先是油画《巴塞罗那的屋顶》,暗蓝和绿蓝铺天盖地,主宰一切。在巴塞罗那游览了几天,似乎还没看到一个蓝色房顶。艺术反映的是用眼看到的,还是用心感受到的现实?接着面对几乎惊心动魄的人像:《豪梅·沙巴特斯的蓝色画像》《死去的女人》《裸体女人》……背景藏蓝,人物的头发、眉毛、眼睛是一味的浅蓝;步入《简朴的一餐》的晦暗场景,一位盲男和一位女人坐在老旧的桌前,身形消瘦,神色愁苦。看看展室墙上的文字说明,才知毕加索在1901年至1904年间处于创作的“蓝色时期”。   蓝色时期!海风骤起,卷起记忆中的层层蓝色波涛,首先踏波而来的是毕加索的画作《烫衣女》。去年夏天在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我在辛苦困顿的《烫衣女》面前驻足,还看到了线条悲戚的《盲人的晚餐》。在画布上涂满抑郁的蓝色还不够,年轻的毕加索为什么频繁地选择“失明”题材?我站在“蓝色时期”的展室中间,立即拿出手机搜索。感谢当代高科技和手机漫游服务。《老吉他手》被收藏在“芝加哥美术馆”,几年前也看过的。老吉他手全身暗蓝,扭曲的身姿像一捆琴弦,把心捆绑得几乎窒息。大约20年前,我甚至去过“华盛顿国家美术馆”,领略了《悲剧》。《悲剧》描绘的是一个踟蹰在海边的三口之家,人人表情哀伤,赤脚裹着毯子,蜷缩着身体抵御寒气。原来多年来我在不同的时间、地点攒聚愁绪雾云,只待这场“蓝色风暴”!
  四周的参观者来自世界不同国家,衣着鲜艳丰富,却不约而同地融入一片压抑的蓝。博物馆不允许拍照,展室内无人讲话,似乎画作上的每一个线条都细如玻璃丝,咳嗽一声就会被震裂。人们在繁忙兴奋的旅游途中停顿几分钟,默读毕加索。站在我身边的弗兰克“Feelings Blue‘感觉忧郁’”。在这里Blue不是蓝色,而是忧郁。
  美国西北大学的科学家马尔克·沃尔顿经多年研究,证明蓝色是人类历史上第一种人工创造的颜色,早期因创造的困难而极其珍贵,毕加索也称之为“颜色中的颜色”。好在到了毕加索的时代,蓝色的制造成本下降,不然他也不可能如此“挥洒”。后人对毕加索在青年时选择诸多蓝色有不同解说:一种说法是他受法国画家莫奈和卡里埃的影响,认为蓝色增添诗意;另一种说法是蓝色代表忧郁,隐含不安、焦虑,还有孤寂。我更倾向于后一种说法。引发忧郁的缘由无外乎困顿和漂泊,加上偶然事件的激发。1901年,毕加索因好友卡沙盖马斯的自杀陷入忧郁。在后来的几年中,他贫困如洗,和诗人兼评论家雅各布在克里希大街上的一间陋室里相依为命,在一张窄小的床上轮流睡觉,自然把目光投向底层,描绘艰难的生活。他还八次翻越比利牛斯山脉,往返于巴黎和巴塞罗那之间,寻求绘画上的生路。西班牙诗人沙巴特斯,也是毕加索的忠实模特,曾这样形容这一时期的他:“他认为艺术是悲哀和痛苦的产品。他认为悲哀令人沉思,而痛苦是生命的本质。”
  在这里不能忽视其他艺术家对毕加索的影响。根据展室里的文字说明,在“蓝色时期”里,雅各布给毕加索朗读自己的,还有兰波、魏尔伦、波德莱尔的诗歌。有谁能比这几位诗人更擅长抒发忧郁?兰波书写诸多失望,但也留下意气张扬的经典诗句:“我的生命不过是温柔的疯狂,眼里一片海,我却不肯蓝。”毕加索还从梵高和高更的作品中汲取滋养。梵高也曾钟爱蓝色。1889年,他因为躁郁症住进法国的一家精神疾病医院,在那里创作了《星夜》。靛蓝是《星夜》的主色,但旋转的云团、闪烁的星光,还有橙黄的明月,象征奋争的亮丽,象征他在痛苦的深渊讴歌欢乐的精神啊。不幸的是,梵高用一支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或许毕加索在梵·高的结局中揣想过自己的未来,心绪愈发低沉?后人对毕加索是否患有抑郁症颇有争议,但他生命中的这段“蓝色时期”毋庸置疑。
  名人与抑郁症似乎经常联系在一起,在抑郁症的背后是一长串英年早逝的名字。但抑郁症并不是社会精英病,也蔓延于贫困阶层。据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报告显示,全球范围内已有超过3.5亿人患有抑郁症。民众对抑郁症的认识远远不够,甚至指责患者“脆弱、无能、懒惰”等,缺乏倾听和支持的耐心。
  忧郁并不诗意。
  毕加索的幸运之处在于他在1904年定居巴黎后,得到更多参加画展的机会,进入了创作的“玫瑰时期”,并步步上升,最终成为享誉世界的艺术家。当我们在向大师之作致意时,是否对经历“蓝色忧郁”的亲友和同事给予更多关注?我看着和我并肩而立的弗兰克,陷入沉思。他多年与家族遗传的轻度抑郁症抗争,但不仅没有屈服,还15年如一日,在大多伦多地区的精神健康协会做志愿者,先后担任理事会成员和主席等,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帮助严重精神疾病患者。加拿大全国人口三千五百万,每年就有四千人因为精神疾病自杀。据加拿大精神健康协会的数据,精神疾病的发病率已高达20%,也就是说,每五个人中就有一个人会在人生的某个时期患有精神疾病。近些年来,成百上千的精神疾病救助组织接连涌现,有的由政府出资,有的由民间资助,并大量吸收志愿者,为患者提供免费住房、食品、治疗、药物,甚至就业机会,使他们获得有品质的生活,重新融入社会。
  当我和弗兰克牵手走出博物馆时,我想,每一次走出“蓝色忧郁”都是一场小小的胜利。巴塞罗那日日向世界各地的游人展示浓墨重彩的名胜古迹,但我不会忘记毕加索留下的这一小片蓝色净地。
  童话小岛布拉诺
  蕾丝永远受女人青睐。
  威尼斯郊外的潟湖岛布拉诺(Burano)以出产手工蕾丝著名,每年吸引来自世界各地的众多游人,尤其是女人。在船上远远地,就望见了倾斜的钟楼塔,原来在意大利不止比萨有斜塔,布拉诺也有。蕾丝一如想象中的美丽,在店铺的门窗里优雅地摇摆着。从五六世纪起陆续有人移居到布拉诺岛,男人出海打鱼,女人在家无聊,便一针一线地精心刺绣。蕾丝其实是思念和寂寞的产物。但令我眼前一亮的不是蕾丝,却是岛上的风景。房子一律精巧、明麗。据说当地政府要求居民每年粉刷房子,甚至还要上报,而政府以意大利“黄金时代”的颜色选择为标准严谨审批。
  那是一个太阳流金的午后,一片片光圈在运河的微波上跳跃,像童话里的精灵。彩屋靓船,小桥流水,每一转身都是一幅画。躲开游人,走进洁净而安静的小巷。小巷狭窄,伸出两手指尖就可触到两边的墙。每家的门窗上都悬着绚烂的花篮,挂着图案雅致的布帘,还有独具匠心的饰物,把一屋子对生活的热爱大胆地泄露了出来。
  走出小巷,就到了钟楼塔旁的圣马蒂诺教堂。那天正赶上意大利作曲家巴尔达萨莱·加鲁皮(Baldassare Caluppi,1706—1765)艺术节。原来加鲁皮就出生在当地!一位音乐家将在两个小时后在这家教堂里演奏他的作品。蓦然回首,发现贯穿小岛的大街正是以这位作曲家的名字命名的。我和弗兰克决定放弃游览另一岛屿慕拉诺,留下来听音乐会。因为不期而遇和一时兴起,生活中会多一些惊喜吧。
  圣马蒂诺教堂低调、简朴。听音乐会的大多是当地人,穿着正式的服装。加鲁皮几乎被现代人遗忘,可在他的故乡这个只有四千居民的小岛上,还有人纪念他,这令我感动。我多年在寂寞中对文学的坚持,或许也是为了日后微小的纪念吧。音乐家是谦逊的,没有显赫声名,自然也没有名家的倨傲。他坐在二楼庞大的管风琴旁几乎渺小,却在音乐中倾注了朴实、纯粹的激情。他演奏的是加鲁皮的奏鸣曲,还有吉欧凡尼·费尔特等其他几位意大利古典音乐家的作品。
  在有着千年历史的教堂里,音乐从管风琴里自然地缓缓流淌。门竟是开着的,夏日的微风徐徐而来,但并不惊扰音乐的旋律。从未感到和一位古典的音乐家如此贴近。门外的街是加鲁皮走过的,想必当年的夏风也如此和煦吧。加鲁皮,一位渔民兼小提琴手的儿子,穿越了小岛上海鲜市场的喧闹,在波涛声中获取灵感。他一生创作了一百多部歌剧,被称为“喜歌剧之父”,而他的奏鸣曲清新、流畅,几乎是小岛童话世界的艺术再现。在佛罗伦萨和威尼斯,豪华的宫殿和教堂令我赞叹,可布拉诺岛的管风琴乐却给了我对艺术最细腻的感受,似一滴滴魔水,让艺术情怀的花朵倏然开放。往日生活的许多场景在眼前闪过……也许因为在身处喑哑现实时不曾沉落,才能在心境安然时体味天籁之音。
  音乐会结束,离开教堂,回到威尼斯大运河的岸边,看到夕阳在水上流彩的金辉,那似乎是管风琴乐的完美延续……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杨斌
  特约编辑:郭永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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