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古玩行称碑帖拓片叫“黑老虎”，意思是碑帖拓片容易造假，假帖拓不知让多少人上当受骗倾家荡产。在老北京古玩行里，就有一位敢吃黑老虎的人，他就是马宝山。
　　 马宝山（1911.1.25－2004.3.6）河北衡水南谢漳村人，16岁便只身到琉璃厂当学徒，从事碑帖书画鉴定收藏近80载，与京城许多著名收藏家、鉴定家、书画家，如袁励准、宝熙、罗振玉、张伯驹、陈半丁、张伯英、惠孝同、衡亮生、张大千、齐白石、溥儒、徐悲鸿、启功、徐邦达等先生是朋友。他参与了当代文物界许多有价值的书画碑帖的鉴定与收藏，过手买卖了诸如孙过庭《景福殿赋》、颜真卿《裴将军帖》、元代张逊《双钩竹》巨卷、元代盛子昭《秋江待渡图》等宋元明清珍品书画碑帖近千件之多。当年老琉璃厂出来的书画玩家，马宝山是屈指可数的大家，他也见证了琉璃厂文化街从上个世纪初至今的历史变迁。另外，马宝山对书画碑帖造诣极深，北京燕山出版社1996年出版的《书画碑帖见闻录》是他一生智慧的总结；马老也是著名书画家，在荣宝斋挂过笔单。
　　在我10多岁时就听家父说过马宝山。马先生与家父贾玉波年青时在琉璃厂是挚友。我到北京市文物局参加工作才初识马先生。那是1978年底在市文物局后院拓片组旁一间接出几平米的小房内，马先生独自在屋里整理拓片，为每张拓片写说明贴标签定年代出处。马先生家住琉璃厂东北园，每天从琉璃厂乘公交车上班，我们经常在车上相遇，我也时常到先生办公室讨教，与先生成了忘年交。1981年马先生退休，此后每年春节我都去拜年，如果初五还没到，先生就要打电话来问问有什么事了。每次去看先生，我也会主动请先生讲讲学徒的经历，老琉璃厂的趣闻，书画碑帖的鉴定方法，方方面面。先生侃侃而谈，教了我很多知识，讲了很多旧时古玩行的故事。如今，先生虽已驾鹤西去，但与先生在一起的情景历历在目，景仰先生的一身才气，不忘先生的教诲。
　　今年春节，我与傅大卣之子傅万里兄前往马宝山先生之子马国庆兄新居小聚，谈起我对两位先生的情感，并说明我要为二位先生各写一篇回忆录以示对先生的纪念，当场得到了二位的支持，也为我理清了思绪。
　　
　　学徒琉璃厂
　　
　　马宝山的父亲马中庸粗识文墨，懂《周易》，好书画，尤通占卜之术。马宝山是家里的独子，父亲马中庸便倾注心血，一心栽培他。7岁读私塾，后又入村小学。在小学时，马宝山就喜好绘画，画作常被教书先生拿到县城炫耀。16岁那年，经堂叔马金力介绍，他来到北京琉璃厂的墨宝斋当了学徒。
　　老琉璃厂以河北人居多。墨宝斋在东琉璃厂路南，掌柜侯荣斋。跟马宝山一起学徒的有3个师兄弟。琉璃厂各店铺规矩多且严，轻易不收徒。收徒必备三个条件：第一要有至交介绍，第二体格好品貌端正，第三要有初级文化程度。收徒的日子多在每年正月十五以后，学徒的年龄多在15岁左右。掌柜答应收徒还得先进行5天至10天不等的试工。期间，掌柜要对准徒弟悉心考察，有的掌柜的为试探准徒弟是否诚实，故意在柜下或桌椅下隐蔽处放枚银元，看扫地时发现是交柜，还是自己昧了！试工没事儿，就正式收徒了，这才通知准徒弟将铺盖搬到店里。如果掌柜瞅着不可心，便告其另谋他业，让介绍人领走。
　　学徒期多是三年零一节（三年零四个月），亦有三年零六个月者，其间不准回家。学徒主要是搞卫生做杂务，小店铺还要帮内掌柜伺候孩子。想学东西主要是靠晚上。马宝山在学徒时，记碑帖名，学装裱、捶拓、辨别原拓和翻刻，几乎都是在晚饭后进行。他回忆说，当年琉璃厂古玩铺在京城最讲礼貌和信誉，在琉璃厂干了几十年，很少听说有偷窃失信的事儿，各收藏家托琉璃厂店铺代售古玩书画玉器等，从未写过任何字据，没有出现过什么差错。这都与从学徒时就严守规矩有关。
　　
　　挽救墨宝斋
　　
　　鉴定碑帖和字画在古玩行里是最吃眼力的，尤其是碑帖。拓碑历史大约起源于东汉。据史载，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巡视各地时令宰相李斯相随，走到某地，便让李斯写颂文刻石记功。这就是所谓树碑立传的开始。到了西汉刻碑立碣逐渐增多。东汉时此风日盛，大凡帝王将相及名门望族死后，均在墓前立碑，追颂功德。随着树碑的盛行，刻石技术有了空前发展。为了保存和临摹碑文书法，碑拓技术兴起。据说东汉班固、许慎、蔡邕等人，学习李斯的篆书，都是从刻石拓本临摹的，晋代书法家王羲之曾临摹过蔡邕书石经拓本，画家顾恺之也工摹拓术。隋唐时期，拓碑技术已很盛行，宋元明清以来碑石林立，刻帖尤多。拓法古代有响拓，宋至明有乌金、蝉翼、蜡拓等。鉴定碑帖不仅要熟知历代书法大家的笔法特点，而且要对历代拓法、用料特征，熟谙在心，然后再对拓本进行一一考证。马宝山学习碑拓鉴定先是拜琉璃厂贞古斋掌柜苏惕夫（当代著名书画鉴定家苏庚春之父）为师，以后又跟罗振玉、宝熙学习。经过多年的实际操作，才练就了一双慧眼，能在众多碑帖中，一眼辨出哪件碑帖是真迹，哪件是后人临摹，哪件是今人仿制。
　　


　　马宝山出徒不久，墨宝斋掌柜侯荣斋因经营不善，赔了钱。年根儿底下债主逼债，他又要面子，不肯轻易把字号匾摘了，走投无路，只好把老家通州的一套四合院和8亩地及两间门脸房，以1760块大洋抵给了他师弟穆磻忱的一个亲戚。店里的伙计被侯掌柜遣送回老家。马宝山回到衡水老家后，有一天，碰上了邻村的一个老太太。老太太问马宝山在北京学什么手艺？马宝山告诉她学装裱碑帖字画。老太太说我家里有张老画儿，你收不收？马宝山说我已被辞了工，没钱收画儿。老太太说你要是看着好就留下，什么钱不钱的。马宝山跟老太太到了她家，她从柜子底下取出一幅老画儿。马宝山一看愣了，这是明代四大画家之一的文征明《白雁双梅图》。他一眼断定是真迹，但囊中羞涩，不忍收画。老太太说你拿去吧，我留着它也没用。马宝山借了6块大洋，把画买了下来。回到北平，马宝山如实地把画交给了掌柜。掌柜的听说他是6块钱买的，把他数落一顿，说这画是仿的，只配给那些暴发户家里挂。马宝山说别生气，6块钱买的，赚了钱是您的，赔了钱是我的。俩人正在为此争执，画家徐石雪从店铺门前路过。马宝山说让徐先生过过眼吧。徐石雪进店一看这幅画儿，两眼立马儿直了，他问这画卖多少钱。掌柜的说，您给个价儿吧。徐石雪说我给200块大洋。马宝山知道徐氏眼力不差，又不想多赚他的，往回压了压价，以160块大洋成交。此事让侯掌柜对马宝山的眼力佩服不已。
　　其实，在侯荣斋遣散店里的伙计时，侯荣斋师弟穆磻忱就对他说，马宝山是个难得的人才，你遣散谁都成，就是不能让他走。要保住墨宝斋这块匾，非得把马宝山请回来不可。侯荣斋不好意思，就说我已然把他打发回老家了，怎么好再让他回来呢？穆磻忱说还是我出面替你把他叫回来吧！于是，穆蟠忱亲赴衡水，把马宝山请回琉璃厂，才20岁出头的马宝山接手了墨宝斋。
　　墨宝斋在琉璃厂是个小铺子，只有两间门脸。马宝山白天帯两个师弟裱碑帖拓片，晚上学习鉴别碑帖，经常跑小市摊位捡漏，最得意的是在众多拓片中一眼看中了一本南宋拓《圣教序》帖，以35块大洋购回，请庆云堂掌柜张彦生过目，张彦生看到这件宋拓《圣教序》不禁拍案叫绝，佩服马宝山眼力。这件宋拓以350元块大洋卖给了一位谭先生。此举让马宝山在琉璃厂同行中刮目相看。
　　
　　抢救故宫流失书画
　　
　　清代末帝溥仪以赏赐其弟溥杰的名义，从宫里盗运了大量名贵字画古籍。这些藏品是历代皇帝珍藏的字画精华，价值难以估量。这批国宝后来被运到了东北长春伪皇宫的一幢小白楼里。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后，溥仪等人仓皇逃往通化，伪皇宫内物品被守卫的伪军一抢而光，小白楼内的珍贵古籍字画也遭劫难。据当时资料，溥仪逃跑时只挑选了120多件珍贵字画，其余1000多件字画古籍均落入伪军之手。
　　小白楼藏画被劫之事见诸报端后，立即引起琉璃厂古玩商重视，大家深知这些这些书画价值连城，对这些国宝被糟踏深感惋惜。马宝山师叔穆磻忱在“九一八”事变前，就到了沈阳、长春发展，并在长春开墨古斋，后因年老返回，他在沈阳、长春经营多年，人脉极广。于是，穆磻忱牵头，马霁川、赵志诚、靳伯声、李欣木、崇庆瑞等琉璃厂古董商携手赴长春收购，马宝山亦随后出发。其间，故宫博物院马衡院长和北平图书馆赵万里对马宝山说，只要你认为其有价值的书画就想方设法收上来，钱不够，我们给你做后盾。这让马宝山心里有了底。马宝山乘火车赶到了长春时，大批书画已被瓜分，有的卖了，有的藏了起来，有的转移他处。他急中生智，次日便赶到报馆，公开登报收购伪皇宫流出的字画，不管是什么渠道得到的这些字画，一律高价收购。
　　登报后，出售书画的人多了起来，北京、天津、沈阳等地的古玩商也纷纷来到长春抢购。一时间，价格猛涨。收购字画需大笔资金，马宝山急忙给北平的马衡、赵万里发电报，请求汇款。等了十多天没消息，他急得眼里直冒火，事后一打听，原来故宫博物院出现人事变动，马衡一时无法筹措收购资金。在这种情况下，马宝山只好向银号借高利贷，3个月内不能连本带利还清，就得封门拍卖家产。他只好采取速买速卖的办法，但决不卖给外国人。经他手收购了晋顾恺之《洛神图》、元朱德润《秀野轩图》等30多件名品。穆磻忱、马霁川、赵志诚、李卓卿、魏丽声、郝葆初六家合买的隋代展子虔《游春图》，经马宝山中介，由收藏大家张伯驹先生购得，并在新中国成立后捐赠给了北京故宫博物院。
　　


　　
　　碑帖鉴定大家
　　
　　古代书画比现代书画值钱，为什么现在的市场倒过来了呢？一位行家道出原由：除了艺术审美因素外，现在面世的古代书画赝品太多，很多藏家对拍卖会的拍品存疑。的确，如今书画造假盛行已成不争事实，买家自然格外谨慎。其实，现当代画家作品假的也不在少数，只是辨别起来容易一些。鉴定古代书画的真伪确实需要独具慧眼，稍一马虎，就要打眼（买假画）。鉴定书画的功夫需要经历多少次实践才能掌握，这种功夫光靠看书不行。要想成为个中高手，没有十年八年的光景恐怕到不了火候。新中国成立后，有点名气的书画鉴定大家多是老琉璃厂摸爬滚打出来的，而鉴定碑帖比书画还难。碑帖鉴定首推马宝山。
　　1956年公私合营以后，马宝山到琉璃厂的北京市文物商店庆云堂门市部当业务员，1966年在北京市文物管理处负责文物鉴定，1979年在北京市文物局文物复制厂任业务指导，1980年调首都博物馆任书画碑帖鉴定专家，1981年退休后被聘为首都博物馆鉴定委员，中国文物学会顾问。一直干到80多岁，他才回家安度晚年。
　　马老鉴定碑帖和古代书画一绝，北京故宫博物院和中国历史博物馆对有些碑帖吃不准的时候，都请他掌眼。朱家晋父亲朱翼厂是著名碑帖收藏家，生前将一批藏品捐给故宫，其中《争座位帖》题为宋拓。马老和启功先生为故宫所藏碑帖鉴定时，他发现其中“出入王命”的“出”字破损，题跋是从另本取下后补的，从而断定是明代赝品。由此可知马老眼力之“毒”。
　　马宝山先生在国际上也有一定声望，有海外收藏家说，只要是马宝山鉴定过的字画，收购时就吃了定心丸。我曾亲听启功先生说：“看碑帖找马宝山” 。
　　


　　在老北京古玩商中，马宝山的经历颇具传奇色彩。外人只知他在墨宝斋经营字画碑帖，不晓得墨宝斋是中国共产党地下组织的秘密联络点。马宝山家在东琉璃厂现今萃文阁后边。同院住着国民党军队的营长，张大千、齐白石、于非厂、徐悲鸿等文化名人经常光顾马家，刘仁等中共北平城工部领导也常到这个小院秘密开会。城工部的人一般都化装成文人或商人。有次，一位地下党干部由于连续工作了几天，劳累至极，躲到马宝山家休息，将枪压放在枕头底下，被马宝山儿子发现，拿着枪在琉璃厂跟孩子们玩起来，把马宝山惊出一身冷汗。新中国成立后，他没有主动表露自己的身份和功绩，直到80多岁时，经曾被他掩护过的当年城工部老同志出面作证，世人才知马老的辉煌革命史。
　　
　　烂纸堆中捡国宝
　　
　　“文革”浩劫，红卫兵破“四旧”抄家抄了大量文物，这些文物都送到文物管理处保存。由于被抄物品堆积如山，管理处紧急抽调马宝山等十几位专家整理挑选。马宝山在处理这些抄家物品中，凭借自己的慧眼，抢救了大批文物。当时，整车的古籍字画当成废纸被拉到通州造纸厂化为纸浆。马宝山看着十分痛心，为了尽可能地从中选出最有价值的文物，他每天顾不上吃饭睡觉，能保留的尽一切努力保留。他嘱咐负责运这些古籍的人说，只要看见纸变色的字画都让我看一眼，再往造纸厂拉。清运抄家物品的师傅文化不高，文物又都属“四旧”，烧了毁了没有多少人在意。一次一位徐师傅推来一平板车古籍、字画，马宝山让他留下了。从这车准备送造纸厂的“烂纸”中，发现5卷经书，唐阎立本写《莲华经》后被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国子监孔庙成了抄家物品库房，“文革”后期落实政策，大批查抄文物归还本主。清理库房时，烂纸装了一车，由一位袁师傅准备送到废品收购站，正好碰上市文物局负责人到孔庙办事，见状，让他把这车烂纸拉到文物局修复工厂，让马宝山清理。马老在这堆废纸中，发现了大量汉魏隋唐拓本，其中有宋高宗书《孝经》，后面有秦桧题跋，此拓本极珍贵，经过马老托裱，饰以锦套，被首都博物馆珍藏。清乾隆御制墨拓《墨妙轩帖》是马老20多年前卖给一个朋友的，真是有“墨缘”，要不是烂纸中发现，就会化为纸浆。此帖后物归原主。这件碑帖以当今市场行情，至少在50万元以上。
　　在清理“文革”查抄物品时，马老看到大批文物被毁坏，心急如焚。当然，也有因一些人不知碑帖价值而随意毁坏和抛弃的时候。“文革”结束后，马老在鼓楼西小石桥康生旧居，看见明拓《盖魏》不连本张猛龙碑帖，此帖额阴俱全，乌金精拓，是他平生所见最佳精品，但此帖已然霉湿。马老说如不及时抢救重装，则残损不堪设想。他多次提出自己的看法，可惜无人理睬。在查抄的杂物中，也发现了“元四家”之一倪瓒《水竹居图》这件稀世国宝。此作与现藏台北故宫的倪瓒《雨后空林生白烟图》风格略有差异。当时，有人认为《水竹居图》是赝品，马老考证后坚持认为是倪氏早年作品，后经多数鉴定家评定得以确认为，可知马老的慧眼和苦心。
　　马宝山这一代从琉璃厂走出来的鉴定家有很多津津乐道的故事，在喧嚣的当代，这段历史和这批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淡出、远离了我们的视线，并被逐渐遗忘。但他们为中国文物保护事业的发展，特别是为文物鉴定技术的发展所做的贡献，我们当永远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