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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常总是发生得无声无息。
比如今天早晨，G先生先起床，再洗漱，然后出去买早点，最后踱到楼下信箱处拿晨报。这一切与之前千百个早晨一样，除了他在报纸以外还拿到了一个小小的、貌似平凡无奇的淡蓝色信封。他拿着印刷品和热腾腾的豆浆油条回屋，碗筷摆开，先抓过报纸，就着油条往下读，那个不起眼的蓝信封就被丢到一边。
“福纸斯排行榜新富豪出现，身价xxxxx”
“大家一起晒幸福”
“专家称警惕过劳死”
还是那堆无聊的破事。G先生抖抖报纸，三两下折好往桌上一丢，又拿起碗灌了口豆浆。放下碗，G先生瞄到了那只小蓝信封，便随手撕开来看。信封里面有一张纸，红红绿绿的倒挺漂亮。
尊敬的G某先生：
我们荣幸地通知您，您有一个为社会美好奉献爱心的机会。众所周知，我们生活在一片祥和幸福之中，交通技术更是在日新月异地发展。科学研究表明，新鲜的青年人类骨骼和肌肉组织中有一种α元素，这种元素只有从活体中马上提取才有效，将其运用到机械制造中可以极大地提高车辆性能。为了您和他人有一个更好的出行环境，我们采用随机抽取的方式选中了您和其他幸运者，您将是我们幸福家园的建设者。
请凭此信函在x月x日之前到就近医院捐献您的任意手指一根（为了不影响您日后的生活，建议您选择非常用的小指，未婚人士也可选择无名指），为了表现您的伟大精神，全部费用由您自理，我们将向您奉送荣誉证书一张。
感谢您的支持，明天会更好！
幸福大厅
另：如果您逾期未捐献手指，我们只能遗憾地冻结您名下的一切资产并没收您的住房。相信一点小变化不会为您的生活带来不便。
信纸从G先生手中飘落到膝上，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响。是幸福大厅，幸福大厅……他嘴唇哆嗦着，这信确实是那儿发来的，上面有防伪标识，这说明他将失去手指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良久，他颤抖着抬起左手，死死盯着它看。那只不怎么漂亮但还完整的手掌上，小指头消失了，像被什么一口咬去嚼成碎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光秃秃的、血流不止的伤口。它再也不会长出来了，他不得不把它捐掉！而这危机又实实在在地摆在眼前，就像那雄伟、神秘、高高在上的幸福大厅，怎么也不能现实中擦去。G先生站起来，心乱如麻地满地乱走，被忘在桌上的豆浆断断续续地冒出几缕残留的热气来。
在一阵拉磨似的旋转后，G先生转回桌旁，抓起那张信纸左看右看，恨不得把它塞进眼睛里。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突然在底下发现一行小字：
“垂询热线：xxxxxxxx”
G先生一跃扑向电话，他几乎抓不稳这根救命稻草，按键时手直抖。他强迫自己放松，放松，放松……心终于跳得不那么厉害了，他只一门心思祈祷着对面快点儿接起来。
“接线员正忙，请稍后再拨……”
“接线员正忙，请稍后再拨……”
“接线员正忙，请稍后……”
然而奈何G先生锲而不舍，终于水滴石穿铁杵成针。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一个不像是活人的机械女声响起。
“您好，呃，您好。我想，想咨询关于捐献手指的问题……”
“现代科学研究表明，新鲜的人类……”
“不，这些我知道。”G先生打断。
“那您还有什么想要问的？”
“我想对这个活动提些意见……”
“好”，女声突然插入，G先生吓了一跳，“我们已经记录了您的联系方式，我会将您的情况反映给相关部门……”
“可我还没说我的状况！”G先生叫到。
“……请耐心等候回复，再见。”
电话挂断了，留下G先生发傻。但他在几秒之内就清醒过来，上班要迟到了，要扣奖金的。
除了几通催缴话费的电话外，G先生的座机万年僵尸一般声息全无。“你傻，你这个傻瓜，你以为人家能回电话啊”，G先生一面骂自己，一面又忍不住往电话那儿觑一眼。电话冰着脸，一言不发。
等待终究不是办法，G先生琢磨着要采取些行动了。
某日，天气晴朗云淡风轻，巍峨宏伟的幸福大厅门前出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黑点儿，这个小黑点儿就是G先生。他第一次独自站立在这高耸入云的建筑面前，如同勇斗大风车的堂吉诃德。然而他并不像那位骑士一样气冲斗牛，相反，他微微有些发福的身体在这庞然大物面前被压缩得短了几寸，而且还背负着昨日请假时老板给予的重创。那栋巨型建筑表面上没有任何特异之处，却不动声色地胁迫着他，他几乎要退败下去。可既然来了，还付出了一个月的满勤奖金，总不能半途而废。G先生咽了口唾沫，迈步准备先进去一探究竟。
但半小时后，G先生在没有遭到任何攻击的情况下，彻底认输了。
这幸福大厅根本没有入口，不如说连一扇门也没有。砖瓦水泥将大楼内部包裹得密不透风，G先生试探着把脸凑近镶有防盗钢条的窗户往里看，只能看见一些静止不动的暧昧影子，不知是陈设还是别的什么。他用手扶住钢条，想看得更仔细些，除了手指被冻得生疼外一无所获。那些钢条冷得像冰凌。
“喂！”G先生试探着向里面喊，一边搓着冻红的指头，可里面仍旧静悄悄的。他有些急了，捡起脚边一块石头去敲钢条，可石头砸上去没有一点动静，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那深不可测的窗口吞没了。
尝试再三后，G先生唯有垂头丧气地离去，那栋建筑在他背后巍然不动地耸立着。它太庞大，衬托得G先生格外渺小，小到如同一只划动细腿徒劳爬行的蚂蚁。晴朗的大太阳底下，这只蚂蚁终于踽踽走远，以至于根本看不见了。
实际上，经历此情此景的G先生不只是沮丧，还憋了一肚子火。这遭天杀的玩意儿，连个接待的活人也没有！不对，它连让人进的门都没有！为了排解腹中的怨气以便顺利填进今日的晚饭，G先生打开电脑，噼里啪啦地在键盘上打出字来。 “我收到了幸福大厦要求我捐手指的信。天啊，我难以想象！xxx（国骂），我就要变残废了！”
图标闪动，网友们纷纷声援。
“简直灭绝人性！”
“惨无人道！”
“我也收到这封信了，谁来说句公道话啊！”
“这群xx（脏话）的，炸死他们，多炸死几回！”
骂声一片，一浪高过一浪。
这时有个叫“享受幸福”的人出现了，他（或她？）发表了一长串留言：
“一根手指对人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实际上我们并不需要十个手指，这是科学家论证过的。我们不是也切除阑尾、扁桃体吗？牺牲部分人一根小小的手指就可以让我们获得巨大的幸福，何乐而不为呢？”
此言一出，顿时群情激愤，液晶屏后唾沫横飞。
“你也把手指切下来啊，你试试？菜刀我白给你！”
“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是不是大厅的人？你们该被拉出去剁碎，败类！”
“享受幸福”反驳了几句，最终也招架不住猛烈的口水攻势，匆匆离线而去。网上余音未绝，还有几个人比比画画，仿佛不如此就难解心头之恨。
“各位”，G先生目睹这场骂仗，心里多少暖和起来：“我已经去过幸福大厅了，但根本进不去。谁也不想切掉手指，大家都想想办法吧。”
网友们七嘴八舌起来。有人说：“去告”，可马上又有人说“这点小事告也没用”。“那逃走？”“财产冻结，再说你能逃哪儿去？”“不管那张纸，当没有啦。”“开玩笑，你是鸵鸟吗？”……
直到真的要吃晚饭时，G先生才收到了一个比较可行的建议。
“抗议的形式有很多种，为了避免出意外，还是去幸福大厅前面静坐吧。坐它几天，没准有用。”
“那里面根本没有人！”
“你怎么知道里面没人？再说样子多少得做一做。”
于是G先生退出私聊模式，在公共版面上发帖：“如果要到幸福大厅外面静坐，你们有愿意一起去的吗？”
网上略略沉默了一下，回复零星出现了。
“我没收到捐手指的信，可能没什么说服力吧？不过我认识收到信的人，要不帮你问问？”
“不会惹什么事吧……”
“要不捐了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G先生的眉毛又渐渐拧在一起。他试着用手捻开它们，但失败了。他关了电脑，僵在原地一会儿，才慢慢向厨房踱去。
苍天不负有心人，G先生在网上逛了几日，偶然发现了一个抗议捐献手指的静坐组织。和接待员聊了一会儿后，G先生心放下来。他们去静坐，把事办好了，自己得利又不冒风险，可以说是上策。于是他回复：
“我们就指望着你们了，祝你们成功！”
对方却像被烫了一下：“您也不参与我们的活动？”
“不不，我可以捐款。”G先生有些心虚地解释，但还是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但愿不会被查出来。
可网络那头并没有放弃，苦口婆心的劝说开始了。种种语句天花乱坠砸得G先生眼冒金星，他不觉有些动摇了，常年流动迟缓的血液也有了那么些加速的迹象。仿佛察觉到了G先生的变化，接待员使出了绝招：
“我们将承诺百分百保证您的安全，您不会在这次活动中受到任何损失。”
对这句话进行再三确认后，G先生果断拍板。
几日后万里无云的一天，幸福大厅周围再次出现了G先生，这次他是有备而来，手里还提着饭盒和干粮。可是左等右等，没有想象中声势浩大的请愿队伍，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稀稀拉拉地在那儿交头接耳，不时还把手揣进裤兜，漫无目的地晃上两晃。
“抱歉，我来晚了，传单比预计印出来的晚了点儿。”
G先生抬头一看，一位青年女子正从急匆匆赶来。还没等站定喘口气，手上就忙着分发小旗子和遮阳帽。
“您就是组织者？”G先生迎上去，“还有多长时间人才能来齐？”
“已经来齐了啊”，女子惊讶地看着他，同时塞给他一面小旗。
G先生接过，低头捻着小旗的柄，最终还是忍不住嘟囔出来：“人也太少了……”
“说实话已经不错了”，女子这时已经到别处忙活，扭头对G先生说：“人手不够，我还兼职在网上做接待员呢。”
接待员也是你？G先生暗暗叫苦，这不和皮包公司没什么两样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后悔也晚了。G先生认命地跟在那几个人后面，把宣传板倚好，坐垫扔下，靠着幸福大厅的墙根一坐。阳光毒辣，G先生压压遮阳帽，半打起瞌睡来。
一上午也没什么动静，路人经过就喊几句口号，更多的时候都是在发愣，不时有人站起来活动活动腿，或到角落抽支烟。只有那个牵头的青年女子一直忙个不停，又是发传单又是拉着人家宣传。眼看到了午饭时间，女子号召大家休息一下。几个人去附近公厕，余下的纷纷打开饭盒，准备将就吃点儿。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正当他们刚准备动筷子的时候，天色忽然暗下去。G先生抬头看，天边不知何时堆起好些乌云，向这边滚滚翻涌而来，不到一刻钟就把蓝天遮了个严实。与此同时，平地上卷起一阵狂风，携砂带石打得人睁不开眼。这风越吹越厉害，G先生只觉得脚下没根，身子一栽歪差点摔倒。狂风呼啸中，他断断续续地听到女子的尖叫声：“快……抓住栏杆——”
声音戛然而止。G先生发现自己正在一扇窗子底下，忙用两手死死扒住上面的防盗钢条。四下已无人影，再往女子那儿瞅，只看到一片碎布似的影子翻卷着扬上天，瞬间没了踪迹。天地间黄乎乎的一片，连近在咫尺的幸福大厅也几乎看不见了。
来不及想什么，G先生只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五指都攥得发痛，钢条上的寒意直入骨髓，蜿蜒到小臂使肌肉一阵抽搐。渐渐的，他两脚离了地，整个身子被风撕扯得横过来，活像一面扑啦啦翻动的破旗。石子砂砾乱纷纷地打在他脸上身上，他有些想吐，胃里没什么内容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干呕。G先生刚一张嘴，沙子趁机一股脑涌进去。他噎得两眼翻白，十指一个个崩开，霎时身子一轻，孙猴儿似得不知折腾到哪里去了。 G先生醒来时，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片白色。我这是死了吧，他有些悲痛地想。而在睁大眼睛四下打量后，G先生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背扎着吊针。看来自己是在某处摔晕后被送进医院，离死还远得很。他长出一口气，心里多少有些后悔。小指头大点事儿，倒折腾这么一趟，真不值得。
门响了一声，G先生忙再次睁开眼，原来是护士查房。来人见他醒了，按程序把事办过，再把G先生快输完的吊瓶拔下来，噗地插上新的。事毕，转身就要走。
“请等一下！”G先生忙出言挽留。
护士停下来，勉强给他个正脸。
“我有没有什么大毛病……您可得告诉我实话啊。”G先生哀求。
护士眼眉一挑，翻开病例瞅瞅：“没大事。两处骨折，剩下的是皮外伤，躺几天就好了。”
“哪儿骨折？”
“腿。”
G先生试着晃晃腿，果然石膏打着，不能动弹。但他还是不完全放心：“没有别的后遗症？”
“没有。”
“那……医药费呢？”G先生问到关键问题，他口袋里可没钱，等会儿医院要债可糟了。
“幸福大厅垫付的。”
G先生彻底后悔了，同时又羞愧万分。人家这样救他的命，他还搞什么抗议，就是捐上两根手指也应该的呀！而说到抗议，他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趁着护士没有完全不耐烦一块问了算了：
“我就问一个问题……对对，最后一个……你们这儿有没有收治一个女的？挺年轻，个儿和你差不多高……”
“是，是进来个女的。”护士打断他。
“她住哪间病房？”G先生打听道，难兄难弟的，应该去看看。
“她？”护士瞅了G先生一眼，又把目光瞟开，“整个人都摔碎了，根本没的救。”
“摔碎了……”G先生没回过神，喃喃重复着。
“你少说点话，好好躺着。”
门一关，护士大步走了。G先生能听见门外有动静，刚刚那个护士正在和什么人说话。
“多处骨折的那个女的，处理好了吗？”有个声音问。
“处理好了，幸好还新鲜，已经送去加工了。”护士答。
“行，好好干。”声音说。
“哎。”护士答应着，声音都带上了笑纹。
G先生脑中一阵天旋地转。那个女的死了，还被送去加工……是提炼α元素吗……多半是，不，在G先生看来，肯定是了。她怎么那么傻，好好的不在家里呆，为一根手指争什么争呀。
怜悯和同情涌上了G先生的眼窝，他本想痛掉几点眼泪，最终还是没抵过袭来的倦意，昏昏地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睛时，是喧哗声把他惊醒的。门外又是高谈阔论又是欢声笑语，还有散乱的脚步声。G先生正发愣，门霍然开了，护士燕子似的窜到他跟前。
“你醒了！”
G先生迷迷糊糊地看了护士一眼，由于这张脸的表情和昨日那张上的相差悬殊，他一时没能把两者联系在一起：“您是哪位？”
“负责你的护士”，护士好脾气地答道，“你感觉怎么样？”
G先生感觉自己的记忆在轰隆隆地恢复，他明白过来：“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护士眉开眼笑，“快，精神点儿，幸福大使来看你了！”
这句话无异于一剂良药，清神醒脑益气补血，G先生连脸上的皮肤都增添了几丝红色。那可是幸福大使啊，幸福大厅里的重要人物，如今竟大驾光临，来看他这无名小卒了。
但不能丢了面子，G先生虽然心里乱跳，表面上还是摆出不卑不亢的样子，由护士扶着尽量坐正，直挺挺地等着幸福大使的接见。
门就在G先生刚摆好架势时开了，五光十色扑面而来。正中间簇拥着一个老头儿，中等个子，衣着整洁气度不凡。他大步走到G先生病床前，低下头亲切地问：“你就是G某先生？身体感觉怎么样？”
此时快门闪光灯万箭齐发，G先生被晃得头晕目眩，一时竟想不起来该说什么。忽然见到幸福大使还半撅着屁股亲切地望着他，连忙谦让：“您先坐，您先坐。”
幸福大使安然把屁股在对面空床上落下，依然温和地望着G先生，这目光让G先生如沐春风，简直都要热泪盈眶了。大使接着说：“不要有什么顾虑，好好养病，身体是一切的本钱嘛。”
“是是是”，G先生点头如小鸡啄米。
“之前有些事，幸福大厅可能和你们有些误会，你们的心情我们多少可以理解。”幸福大使话题一转，大概是进入正题了，“你对捐手指的项目有什么意见，我们还是很愿意接受的。哎，别害怕，有什么说什么。”
望着表情诚恳的幸福大使，G先生鼓起了勇气，那几架黑洞洞的摄像机也一起转过来注视着他。G先生郑重地清清嗓子，谨慎地发表了自己对这件事的观点：“大使，我觉得捐手指这件事还有些欠妥当。捐手指是为了提高机车的性能——我不是说我不愿意为大家创造幸福，我很乐意的，不过捐手指还是不大好接受……”
幸福大使耐心地听完G先生的话，微微思索了一阵，字正腔圆地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和蔼可亲：“小G呀，你们的心情我们很能理解，手指嘛，跟了人几十年，感情上肯定是舍不得。不过你们也得多为大局考虑考虑呀。人生了十根手指，也不见得每根都有用，少一根两根的也许才刚好嘛。你们说是不是。”
在场的话筒和摄影机们马上会意地笑起来。
“你看，你现在捐出一根没用的手指，我们的车辆性能提升了，环境也好了，你自己出门也方便了，何乐而不为呢？我们现在的幸福生活，也缺不了你们的功劳。我也是从你那时候时过来的，那时脾气也冲……”
大使讲了几件年轻时候的事，气氛活跃了许多，可以说是其乐融融。G先生在这和乐的氛围中晕乎乎地想，自己做的事也太出格了，居然紧盯着自己那点儿小小的东西不放，引出这么一大堆麻烦来。当时为了区区一根手指折腾不休，现在想想多么好笑！要是他能不那么自私，再有点儿觉悟的话……唉，事到如今也晚了，G先生恨不得找个地缝缩进去。 “……那手指的事，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我们可以再谈谈嘛。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幸福大使十指俱全的手有分寸节奏地挥舞着，作为话题的有力注脚。
“不用了”，G先生诚恳、恭敬地回话：“我同意为了大家的幸福捐出手指。以前……是我太自私了。”
闪光灯一时大亮，G先生看见，幸福大使慈祥的面庞在这光芒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熠熠生辉。
G先生想不到自己有这样的好运气，居然被邀请进幸福大厅做客。事情自然是幸福大使安排的，把捐献手指的仪式安排进幸福大厅，又有排场，又能起很好的宣传作用。
“让大家都来看看现在人的觉悟！”这是幸福大使的原话。
在这个阳光和煦的日子，G先生坐在轮椅上，由护士推着，前呼后拥地前往幸福大厅。这次他看见了幸福大厅的大门，那是一道华丽而厚重的石门，正缓缓地在他面前开启，并发出隆隆巨响。G先生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扇门明显早就在这里了，但他为什么没有看到呢？他不错眼珠地看着渐渐扩张的门缝，好像一个奇迹在他面前发生。不，这就是奇迹。门缝泄漏出的光照得G先生暖洋洋的，这确实是座辉煌伟大的建筑。
G先生被推行着前往各处。他坐在小小的、四轮滚动流利的轮椅中，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又向右拐，经过了重重的迷宫般的通道。通道两侧走马灯似的变换着他从来没见过的景象，红的黄的、活蹦乱跳的、咯咯笑的，花花绿绿金光闪闪地要向他扑来，又一扭身一溜烟儿散了。接着新一波往前涌动，在G先生的视网膜上恋恋不舍缠绵不去。最后他们进入了一个素净却装潢高档的白色房间，穿白大褂的人过来与G先生握手，让他在一张椅子上坐好。不多时，G先生就看见自己的小指出现在那只准备好的白搪瓷盘里。他仔细地看着那根手指，它上面有两个弯曲处，整体却像水蛭一样光滑而富有肉感，背面生着浅浅的环节。手指的末端露出一些肌肉组织，还多少渗出些血滴，在白色底子的衬托下很是鲜艳。而白大褂们不许他多看，急急忙忙地把它端走，G先生也很理解，毕竟只有新鲜的才有用。随后包扎好，拍几张照片，G先生从负责人员那儿接过猩红丝绒面的荣誉证书。那证书的颜色也很鲜艳，好像被端走的那根指头上染出来的。
G先生短暂地出了一阵名，他的梦里也短暂地盘踞过幸福大厅中的一些影子。不过随着白日生活的冲刷，这些痕迹慢慢消散了。G先生还是G先生，家和公司两点一线地奔忙着，如果硬要说和原先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缺了根小手指吧。不过这些都是小事，不足挂齿的。
今天早晨，G先生起床后，还是先洗漱，还是出去买早点，最后还是踱到楼下信箱处拿晨报。他伸手取出报纸，发现在报纸外还有一张广告单。他把这些印刷品和早饭一起拎上楼，碗筷摆开，打开报纸来看：
“七步教你提高工作效率”
“拆迁工作进展顺利”
“某公司某职员猝死，起因为当日过度食用午餐”
读完了那些日日如常的新闻，三两下把报纸折好，再摸过广告单来看。这是一张汽车广告，一对俊男靓女，背后一辆油光水滑的跑车。
“xx牌新车型，奢华典雅，尽显风度……采用最新科技α元素，为您带来至尊的驾驶体验……”
唉，G先生叹了口气，想起自己几乎空空如也的存折。什么时候他也弄回来这么一辆宝贝，沾沾α的光，开在马路上，那多威风……
他灌下最后一口豆浆，就这么坐在饭桌边上陷入遐想，缺了一根小指的左手还捏着半截没吃完的油条。他已经为大家的幸福奉献了一根手指，还在源源不断地奉献出拥有的一切，所以他迟早有一天会幸福起来的。他会拥有那辆车子，处个理想的对象，再上幸福大厦逛个痛快。他会得到这一天的，一定会的。
（张珺瑜，东北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育系学生）
比如今天早晨，G先生先起床，再洗漱，然后出去买早点，最后踱到楼下信箱处拿晨报。这一切与之前千百个早晨一样，除了他在报纸以外还拿到了一个小小的、貌似平凡无奇的淡蓝色信封。他拿着印刷品和热腾腾的豆浆油条回屋，碗筷摆开，先抓过报纸，就着油条往下读，那个不起眼的蓝信封就被丢到一边。
“福纸斯排行榜新富豪出现，身价xxxxx”
“大家一起晒幸福”
“专家称警惕过劳死”
还是那堆无聊的破事。G先生抖抖报纸，三两下折好往桌上一丢，又拿起碗灌了口豆浆。放下碗，G先生瞄到了那只小蓝信封，便随手撕开来看。信封里面有一张纸，红红绿绿的倒挺漂亮。
尊敬的G某先生：
我们荣幸地通知您，您有一个为社会美好奉献爱心的机会。众所周知，我们生活在一片祥和幸福之中，交通技术更是在日新月异地发展。科学研究表明，新鲜的青年人类骨骼和肌肉组织中有一种α元素，这种元素只有从活体中马上提取才有效，将其运用到机械制造中可以极大地提高车辆性能。为了您和他人有一个更好的出行环境，我们采用随机抽取的方式选中了您和其他幸运者，您将是我们幸福家园的建设者。
请凭此信函在x月x日之前到就近医院捐献您的任意手指一根（为了不影响您日后的生活，建议您选择非常用的小指，未婚人士也可选择无名指），为了表现您的伟大精神，全部费用由您自理，我们将向您奉送荣誉证书一张。
感谢您的支持，明天会更好！
幸福大厅
另：如果您逾期未捐献手指，我们只能遗憾地冻结您名下的一切资产并没收您的住房。相信一点小变化不会为您的生活带来不便。
信纸从G先生手中飘落到膝上，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响。是幸福大厅，幸福大厅……他嘴唇哆嗦着，这信确实是那儿发来的，上面有防伪标识，这说明他将失去手指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良久，他颤抖着抬起左手，死死盯着它看。那只不怎么漂亮但还完整的手掌上，小指头消失了，像被什么一口咬去嚼成碎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光秃秃的、血流不止的伤口。它再也不会长出来了，他不得不把它捐掉！而这危机又实实在在地摆在眼前，就像那雄伟、神秘、高高在上的幸福大厅，怎么也不能现实中擦去。G先生站起来，心乱如麻地满地乱走，被忘在桌上的豆浆断断续续地冒出几缕残留的热气来。
在一阵拉磨似的旋转后，G先生转回桌旁，抓起那张信纸左看右看，恨不得把它塞进眼睛里。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突然在底下发现一行小字：
“垂询热线：xxxxxxxx”
G先生一跃扑向电话，他几乎抓不稳这根救命稻草，按键时手直抖。他强迫自己放松，放松，放松……心终于跳得不那么厉害了，他只一门心思祈祷着对面快点儿接起来。
“接线员正忙，请稍后再拨……”
“接线员正忙，请稍后再拨……”
“接线员正忙，请稍后……”
然而奈何G先生锲而不舍，终于水滴石穿铁杵成针。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一个不像是活人的机械女声响起。
“您好，呃，您好。我想，想咨询关于捐献手指的问题……”
“现代科学研究表明，新鲜的人类……”
“不，这些我知道。”G先生打断。
“那您还有什么想要问的？”
“我想对这个活动提些意见……”
“好”，女声突然插入，G先生吓了一跳，“我们已经记录了您的联系方式，我会将您的情况反映给相关部门……”
“可我还没说我的状况！”G先生叫到。
“……请耐心等候回复，再见。”
电话挂断了，留下G先生发傻。但他在几秒之内就清醒过来，上班要迟到了，要扣奖金的。
除了几通催缴话费的电话外，G先生的座机万年僵尸一般声息全无。“你傻，你这个傻瓜，你以为人家能回电话啊”，G先生一面骂自己，一面又忍不住往电话那儿觑一眼。电话冰着脸，一言不发。
等待终究不是办法，G先生琢磨着要采取些行动了。
某日，天气晴朗云淡风轻，巍峨宏伟的幸福大厅门前出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黑点儿，这个小黑点儿就是G先生。他第一次独自站立在这高耸入云的建筑面前，如同勇斗大风车的堂吉诃德。然而他并不像那位骑士一样气冲斗牛，相反，他微微有些发福的身体在这庞然大物面前被压缩得短了几寸，而且还背负着昨日请假时老板给予的重创。那栋巨型建筑表面上没有任何特异之处，却不动声色地胁迫着他，他几乎要退败下去。可既然来了，还付出了一个月的满勤奖金，总不能半途而废。G先生咽了口唾沫，迈步准备先进去一探究竟。
但半小时后，G先生在没有遭到任何攻击的情况下，彻底认输了。
这幸福大厅根本没有入口，不如说连一扇门也没有。砖瓦水泥将大楼内部包裹得密不透风，G先生试探着把脸凑近镶有防盗钢条的窗户往里看，只能看见一些静止不动的暧昧影子，不知是陈设还是别的什么。他用手扶住钢条，想看得更仔细些，除了手指被冻得生疼外一无所获。那些钢条冷得像冰凌。
“喂！”G先生试探着向里面喊，一边搓着冻红的指头，可里面仍旧静悄悄的。他有些急了，捡起脚边一块石头去敲钢条，可石头砸上去没有一点动静，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那深不可测的窗口吞没了。
尝试再三后，G先生唯有垂头丧气地离去，那栋建筑在他背后巍然不动地耸立着。它太庞大，衬托得G先生格外渺小，小到如同一只划动细腿徒劳爬行的蚂蚁。晴朗的大太阳底下，这只蚂蚁终于踽踽走远，以至于根本看不见了。
实际上，经历此情此景的G先生不只是沮丧，还憋了一肚子火。这遭天杀的玩意儿，连个接待的活人也没有！不对，它连让人进的门都没有！为了排解腹中的怨气以便顺利填进今日的晚饭，G先生打开电脑，噼里啪啦地在键盘上打出字来。 “我收到了幸福大厦要求我捐手指的信。天啊，我难以想象！xxx（国骂），我就要变残废了！”
图标闪动，网友们纷纷声援。
“简直灭绝人性！”
“惨无人道！”
“我也收到这封信了，谁来说句公道话啊！”
“这群xx（脏话）的，炸死他们，多炸死几回！”
骂声一片，一浪高过一浪。
这时有个叫“享受幸福”的人出现了，他（或她？）发表了一长串留言：
“一根手指对人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实际上我们并不需要十个手指，这是科学家论证过的。我们不是也切除阑尾、扁桃体吗？牺牲部分人一根小小的手指就可以让我们获得巨大的幸福，何乐而不为呢？”
此言一出，顿时群情激愤，液晶屏后唾沫横飞。
“你也把手指切下来啊，你试试？菜刀我白给你！”
“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是不是大厅的人？你们该被拉出去剁碎，败类！”
“享受幸福”反驳了几句，最终也招架不住猛烈的口水攻势，匆匆离线而去。网上余音未绝，还有几个人比比画画，仿佛不如此就难解心头之恨。
“各位”，G先生目睹这场骂仗，心里多少暖和起来：“我已经去过幸福大厅了，但根本进不去。谁也不想切掉手指，大家都想想办法吧。”
网友们七嘴八舌起来。有人说：“去告”，可马上又有人说“这点小事告也没用”。“那逃走？”“财产冻结，再说你能逃哪儿去？”“不管那张纸，当没有啦。”“开玩笑，你是鸵鸟吗？”……
直到真的要吃晚饭时，G先生才收到了一个比较可行的建议。
“抗议的形式有很多种，为了避免出意外，还是去幸福大厅前面静坐吧。坐它几天，没准有用。”
“那里面根本没有人！”
“你怎么知道里面没人？再说样子多少得做一做。”
于是G先生退出私聊模式，在公共版面上发帖：“如果要到幸福大厅外面静坐，你们有愿意一起去的吗？”
网上略略沉默了一下，回复零星出现了。
“我没收到捐手指的信，可能没什么说服力吧？不过我认识收到信的人，要不帮你问问？”
“不会惹什么事吧……”
“要不捐了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G先生的眉毛又渐渐拧在一起。他试着用手捻开它们，但失败了。他关了电脑，僵在原地一会儿，才慢慢向厨房踱去。
苍天不负有心人，G先生在网上逛了几日，偶然发现了一个抗议捐献手指的静坐组织。和接待员聊了一会儿后，G先生心放下来。他们去静坐，把事办好了，自己得利又不冒风险，可以说是上策。于是他回复：
“我们就指望着你们了，祝你们成功！”
对方却像被烫了一下：“您也不参与我们的活动？”
“不不，我可以捐款。”G先生有些心虚地解释，但还是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但愿不会被查出来。
可网络那头并没有放弃，苦口婆心的劝说开始了。种种语句天花乱坠砸得G先生眼冒金星，他不觉有些动摇了，常年流动迟缓的血液也有了那么些加速的迹象。仿佛察觉到了G先生的变化，接待员使出了绝招：
“我们将承诺百分百保证您的安全，您不会在这次活动中受到任何损失。”
对这句话进行再三确认后，G先生果断拍板。
几日后万里无云的一天，幸福大厅周围再次出现了G先生，这次他是有备而来，手里还提着饭盒和干粮。可是左等右等，没有想象中声势浩大的请愿队伍，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稀稀拉拉地在那儿交头接耳，不时还把手揣进裤兜，漫无目的地晃上两晃。
“抱歉，我来晚了，传单比预计印出来的晚了点儿。”
G先生抬头一看，一位青年女子正从急匆匆赶来。还没等站定喘口气，手上就忙着分发小旗子和遮阳帽。
“您就是组织者？”G先生迎上去，“还有多长时间人才能来齐？”
“已经来齐了啊”，女子惊讶地看着他，同时塞给他一面小旗。
G先生接过，低头捻着小旗的柄，最终还是忍不住嘟囔出来：“人也太少了……”
“说实话已经不错了”，女子这时已经到别处忙活，扭头对G先生说：“人手不够，我还兼职在网上做接待员呢。”
接待员也是你？G先生暗暗叫苦，这不和皮包公司没什么两样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后悔也晚了。G先生认命地跟在那几个人后面，把宣传板倚好，坐垫扔下，靠着幸福大厅的墙根一坐。阳光毒辣，G先生压压遮阳帽，半打起瞌睡来。
一上午也没什么动静，路人经过就喊几句口号，更多的时候都是在发愣，不时有人站起来活动活动腿，或到角落抽支烟。只有那个牵头的青年女子一直忙个不停，又是发传单又是拉着人家宣传。眼看到了午饭时间，女子号召大家休息一下。几个人去附近公厕，余下的纷纷打开饭盒，准备将就吃点儿。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正当他们刚准备动筷子的时候，天色忽然暗下去。G先生抬头看，天边不知何时堆起好些乌云，向这边滚滚翻涌而来，不到一刻钟就把蓝天遮了个严实。与此同时，平地上卷起一阵狂风，携砂带石打得人睁不开眼。这风越吹越厉害，G先生只觉得脚下没根，身子一栽歪差点摔倒。狂风呼啸中，他断断续续地听到女子的尖叫声：“快……抓住栏杆——”
声音戛然而止。G先生发现自己正在一扇窗子底下，忙用两手死死扒住上面的防盗钢条。四下已无人影，再往女子那儿瞅，只看到一片碎布似的影子翻卷着扬上天，瞬间没了踪迹。天地间黄乎乎的一片，连近在咫尺的幸福大厅也几乎看不见了。
来不及想什么，G先生只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五指都攥得发痛，钢条上的寒意直入骨髓，蜿蜒到小臂使肌肉一阵抽搐。渐渐的，他两脚离了地，整个身子被风撕扯得横过来，活像一面扑啦啦翻动的破旗。石子砂砾乱纷纷地打在他脸上身上，他有些想吐，胃里没什么内容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干呕。G先生刚一张嘴，沙子趁机一股脑涌进去。他噎得两眼翻白，十指一个个崩开，霎时身子一轻，孙猴儿似得不知折腾到哪里去了。 G先生醒来时，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片白色。我这是死了吧，他有些悲痛地想。而在睁大眼睛四下打量后，G先生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背扎着吊针。看来自己是在某处摔晕后被送进医院，离死还远得很。他长出一口气，心里多少有些后悔。小指头大点事儿，倒折腾这么一趟，真不值得。
门响了一声，G先生忙再次睁开眼，原来是护士查房。来人见他醒了，按程序把事办过，再把G先生快输完的吊瓶拔下来，噗地插上新的。事毕，转身就要走。
“请等一下！”G先生忙出言挽留。
护士停下来，勉强给他个正脸。
“我有没有什么大毛病……您可得告诉我实话啊。”G先生哀求。
护士眼眉一挑，翻开病例瞅瞅：“没大事。两处骨折，剩下的是皮外伤，躺几天就好了。”
“哪儿骨折？”
“腿。”
G先生试着晃晃腿，果然石膏打着，不能动弹。但他还是不完全放心：“没有别的后遗症？”
“没有。”
“那……医药费呢？”G先生问到关键问题，他口袋里可没钱，等会儿医院要债可糟了。
“幸福大厅垫付的。”
G先生彻底后悔了，同时又羞愧万分。人家这样救他的命，他还搞什么抗议，就是捐上两根手指也应该的呀！而说到抗议，他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趁着护士没有完全不耐烦一块问了算了：
“我就问一个问题……对对，最后一个……你们这儿有没有收治一个女的？挺年轻，个儿和你差不多高……”
“是，是进来个女的。”护士打断他。
“她住哪间病房？”G先生打听道，难兄难弟的，应该去看看。
“她？”护士瞅了G先生一眼，又把目光瞟开，“整个人都摔碎了，根本没的救。”
“摔碎了……”G先生没回过神，喃喃重复着。
“你少说点话，好好躺着。”
门一关，护士大步走了。G先生能听见门外有动静，刚刚那个护士正在和什么人说话。
“多处骨折的那个女的，处理好了吗？”有个声音问。
“处理好了，幸好还新鲜，已经送去加工了。”护士答。
“行，好好干。”声音说。
“哎。”护士答应着，声音都带上了笑纹。
G先生脑中一阵天旋地转。那个女的死了，还被送去加工……是提炼α元素吗……多半是，不，在G先生看来，肯定是了。她怎么那么傻，好好的不在家里呆，为一根手指争什么争呀。
怜悯和同情涌上了G先生的眼窝，他本想痛掉几点眼泪，最终还是没抵过袭来的倦意，昏昏地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睛时，是喧哗声把他惊醒的。门外又是高谈阔论又是欢声笑语，还有散乱的脚步声。G先生正发愣，门霍然开了，护士燕子似的窜到他跟前。
“你醒了！”
G先生迷迷糊糊地看了护士一眼，由于这张脸的表情和昨日那张上的相差悬殊，他一时没能把两者联系在一起：“您是哪位？”
“负责你的护士”，护士好脾气地答道，“你感觉怎么样？”
G先生感觉自己的记忆在轰隆隆地恢复，他明白过来：“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护士眉开眼笑，“快，精神点儿，幸福大使来看你了！”
这句话无异于一剂良药，清神醒脑益气补血，G先生连脸上的皮肤都增添了几丝红色。那可是幸福大使啊，幸福大厅里的重要人物，如今竟大驾光临，来看他这无名小卒了。
但不能丢了面子，G先生虽然心里乱跳，表面上还是摆出不卑不亢的样子，由护士扶着尽量坐正，直挺挺地等着幸福大使的接见。
门就在G先生刚摆好架势时开了，五光十色扑面而来。正中间簇拥着一个老头儿，中等个子，衣着整洁气度不凡。他大步走到G先生病床前，低下头亲切地问：“你就是G某先生？身体感觉怎么样？”
此时快门闪光灯万箭齐发，G先生被晃得头晕目眩，一时竟想不起来该说什么。忽然见到幸福大使还半撅着屁股亲切地望着他，连忙谦让：“您先坐，您先坐。”
幸福大使安然把屁股在对面空床上落下，依然温和地望着G先生，这目光让G先生如沐春风，简直都要热泪盈眶了。大使接着说：“不要有什么顾虑，好好养病，身体是一切的本钱嘛。”
“是是是”，G先生点头如小鸡啄米。
“之前有些事，幸福大厅可能和你们有些误会，你们的心情我们多少可以理解。”幸福大使话题一转，大概是进入正题了，“你对捐手指的项目有什么意见，我们还是很愿意接受的。哎，别害怕，有什么说什么。”
望着表情诚恳的幸福大使，G先生鼓起了勇气，那几架黑洞洞的摄像机也一起转过来注视着他。G先生郑重地清清嗓子，谨慎地发表了自己对这件事的观点：“大使，我觉得捐手指这件事还有些欠妥当。捐手指是为了提高机车的性能——我不是说我不愿意为大家创造幸福，我很乐意的，不过捐手指还是不大好接受……”
幸福大使耐心地听完G先生的话，微微思索了一阵，字正腔圆地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和蔼可亲：“小G呀，你们的心情我们很能理解，手指嘛，跟了人几十年，感情上肯定是舍不得。不过你们也得多为大局考虑考虑呀。人生了十根手指，也不见得每根都有用，少一根两根的也许才刚好嘛。你们说是不是。”
在场的话筒和摄影机们马上会意地笑起来。
“你看，你现在捐出一根没用的手指，我们的车辆性能提升了，环境也好了，你自己出门也方便了，何乐而不为呢？我们现在的幸福生活，也缺不了你们的功劳。我也是从你那时候时过来的，那时脾气也冲……”
大使讲了几件年轻时候的事，气氛活跃了许多，可以说是其乐融融。G先生在这和乐的氛围中晕乎乎地想，自己做的事也太出格了，居然紧盯着自己那点儿小小的东西不放，引出这么一大堆麻烦来。当时为了区区一根手指折腾不休，现在想想多么好笑！要是他能不那么自私，再有点儿觉悟的话……唉，事到如今也晚了，G先生恨不得找个地缝缩进去。 “……那手指的事，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我们可以再谈谈嘛。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幸福大使十指俱全的手有分寸节奏地挥舞着，作为话题的有力注脚。
“不用了”，G先生诚恳、恭敬地回话：“我同意为了大家的幸福捐出手指。以前……是我太自私了。”
闪光灯一时大亮，G先生看见，幸福大使慈祥的面庞在这光芒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熠熠生辉。
G先生想不到自己有这样的好运气，居然被邀请进幸福大厅做客。事情自然是幸福大使安排的，把捐献手指的仪式安排进幸福大厅，又有排场，又能起很好的宣传作用。
“让大家都来看看现在人的觉悟！”这是幸福大使的原话。
在这个阳光和煦的日子，G先生坐在轮椅上，由护士推着，前呼后拥地前往幸福大厅。这次他看见了幸福大厅的大门，那是一道华丽而厚重的石门，正缓缓地在他面前开启，并发出隆隆巨响。G先生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扇门明显早就在这里了，但他为什么没有看到呢？他不错眼珠地看着渐渐扩张的门缝，好像一个奇迹在他面前发生。不，这就是奇迹。门缝泄漏出的光照得G先生暖洋洋的，这确实是座辉煌伟大的建筑。
G先生被推行着前往各处。他坐在小小的、四轮滚动流利的轮椅中，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又向右拐，经过了重重的迷宫般的通道。通道两侧走马灯似的变换着他从来没见过的景象，红的黄的、活蹦乱跳的、咯咯笑的，花花绿绿金光闪闪地要向他扑来，又一扭身一溜烟儿散了。接着新一波往前涌动，在G先生的视网膜上恋恋不舍缠绵不去。最后他们进入了一个素净却装潢高档的白色房间，穿白大褂的人过来与G先生握手，让他在一张椅子上坐好。不多时，G先生就看见自己的小指出现在那只准备好的白搪瓷盘里。他仔细地看着那根手指，它上面有两个弯曲处，整体却像水蛭一样光滑而富有肉感，背面生着浅浅的环节。手指的末端露出一些肌肉组织，还多少渗出些血滴，在白色底子的衬托下很是鲜艳。而白大褂们不许他多看，急急忙忙地把它端走，G先生也很理解，毕竟只有新鲜的才有用。随后包扎好，拍几张照片，G先生从负责人员那儿接过猩红丝绒面的荣誉证书。那证书的颜色也很鲜艳，好像被端走的那根指头上染出来的。
G先生短暂地出了一阵名，他的梦里也短暂地盘踞过幸福大厅中的一些影子。不过随着白日生活的冲刷，这些痕迹慢慢消散了。G先生还是G先生，家和公司两点一线地奔忙着，如果硬要说和原先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缺了根小手指吧。不过这些都是小事，不足挂齿的。
今天早晨，G先生起床后，还是先洗漱，还是出去买早点，最后还是踱到楼下信箱处拿晨报。他伸手取出报纸，发现在报纸外还有一张广告单。他把这些印刷品和早饭一起拎上楼，碗筷摆开，打开报纸来看：
“七步教你提高工作效率”
“拆迁工作进展顺利”
“某公司某职员猝死，起因为当日过度食用午餐”
读完了那些日日如常的新闻，三两下把报纸折好，再摸过广告单来看。这是一张汽车广告，一对俊男靓女，背后一辆油光水滑的跑车。
“xx牌新车型，奢华典雅，尽显风度……采用最新科技α元素，为您带来至尊的驾驶体验……”
唉，G先生叹了口气，想起自己几乎空空如也的存折。什么时候他也弄回来这么一辆宝贝，沾沾α的光，开在马路上，那多威风……
他灌下最后一口豆浆，就这么坐在饭桌边上陷入遐想，缺了一根小指的左手还捏着半截没吃完的油条。他已经为大家的幸福奉献了一根手指，还在源源不断地奉献出拥有的一切，所以他迟早有一天会幸福起来的。他会拥有那辆车子，处个理想的对象，再上幸福大厦逛个痛快。他会得到这一天的，一定会的。
（张珺瑜，东北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育系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