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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谈*
忘了是在哪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一则身残志坚的励志故事,里头有亲情的温暖,有向上的力量。真正打动我的,却不是故事里的亲情、力量,而是孩子从不愿面对到最后坦然接受的过程。她接纳了自己的不完美。
于是我决定为这个孩子写篇小说,便有了《铁匠父亲》。
小说里的女孩豆豆,为了让她成为“不完美”的化身,我残忍地虚构了她的坠楼、毁容,以及接下来的种种。幸而父亲阳光般的温暖普照了她的忧伤,使她变得开朗,知道感恩,相信爱与亲情。同时,她也以充满爱的行动烛照父亲的孤独,温暖父亲孤寂的内心……在成长的路上,她释然地面对自己、接纳自己,经过岁月的历练,真正懂得了父亲如山的爱。
我想说的是,人无完人,尽管不完美,若懂得去爱别人,善待所处的世界,心中充满美好的愿望,定会拥有好的前程和明天。
毕亮,男,1981年生,湖南安乡县人,毕业于湖南文理学院中文系,现居深圳。已发表中、短篇小说60余万字,散见《长城》《天涯》《山花》《小说界》《中国作家》《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期刊。作品多次入选年度小说选本。曾获2008年度长江文艺文学奖。
“豆豆!”父亲在门外唤女儿乳名,连唤了三声,细声细气。他是个铁匠,平日里沉默寡言,就算偶尔讲个一句两句话也粗声粗气的。这一天他的声音却变得水草般柔软。
女儿盯着看镜子里右脸上巴掌大的难看的瘤疤,刺眼睛。她的心突突突地跳,满脑壳空白,接下来一会刮狂风一会落暴雨。从三楼坠下来,八九米高,一块石头砸地上也会生个坑,更何况是人。她躺了大半个月医院,捡回一条小命。回屋她头一件事就是照镜子,然而,以前那张乖巧俊俏的脸消失了,换成一张陌生的惨不忍睹的脸。捏在手里的镜子和父亲水草般柔软的喊声一齐跌落脚边,支离破碎的声音扯醒了她。
第一反应是,去河码头。
咬紧嘴皮子,她跑出门,使劲跑拼命跑。她变成一阵风,刮在官当镇石板街上。父亲在女儿背后紧追,边跑边喊她乳名,豆豆,豆豆……父亲患过小儿麻痹症,腿瘸,平日跑不快。此刻父亲变了个人,踮起脚,跑得比平时快出许多,像是给风吹着走的。
父亲变成了刮得更猛烈的一阵风。
大风追在小风身后,一步一步逼近。照镜子的那一刻,女儿的心死了,她想她正在奔跑的两条腿,正在流泪的一双眼睛,正在风中舞动的两只胳膊等等器官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后也将要死去。
毁了容,女儿不想活了,她要去投河。死了她就能见到母亲。曾经无数个暗夜里,寡言的父亲跟她提过,母亲不在了。长到五岁多,女儿懂了父亲的意思,不在了就是死了。母亲死了。那一刻她正眺望窗外冰冷的黑夜,第一次对死亡有了概念,全身上下跟冰块一般凄凉。
冲到河码头,日头快落西山了。有两秒钟,她立在河岸边,像风中的芦苇那样左右摇摆。想到脸上难看的瘤疤,想到镇上的人将另眼看她,想到同学会笑话她,她狠下心,一闭眼,一头栽进清澈明净的河水里。
身后父亲炸雷般的喊声随风而至,绝望的声音带有哭腔。
呛了好几口河水,挣扎着,她的脑壳露出河面。父亲屁股后头跟了一帮人,救火似的急匆匆跑,发出模糊嘈杂的声响。刹那间,她放大的瞳孔里只有父亲悲伤的脸,耳朵里只有父亲哭泣的声音。那是一张眼泪流成了河,伤心的脸。
身子沉下去,河水里她像飘在空中的羽毛,上不挨天下不着地。河水灌进她鼻子嘴巴耳朵,她本能地喊了一声,爸爸,救命!喊声淹没在水中。
扑通一声,不会游水的父亲扎进河里。听到父亲跃入水中一声响,后来她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醒来时,单有她和父亲在河岸边。
暖风拂面,河边的水草在风中摇摆。女儿盘腿坐在父亲身边。夕阳照在父女两人身上,他们的影子在泛起红光的河面晃荡。
女儿扯了扯父亲的褂子,说,爸,回家!
父亲不动,他像是没有听到女儿讲的话。他瞅着河心捕鱼的鸬鹚船,继续想他的心思。
女儿又说,爸,我们回家!
突然父亲扭头望女儿,默不作声,两只眼睛不眨地盯着女儿。女儿不敢对视父亲,把脑壳挪到一边,双手拉扯还在滴水的衣襟。这时父亲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温情脉脉地说,豆豆,你妈没死。她还在,在南方深圳,你不能想不开你要好好活,等你妈回屋!
父亲哽咽着,扬手揩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从不讲大道理的父亲张开嘴巴,微昂起脑壳看天,他说,豆豆,爸告诉你,每个人的头顶都有一个天空,你想得开看得开的话,头顶的天空就有个大太阳;看不开想不开,头顶的天空就成了阴天;你要是天天想死寻短见,头顶的天就黑了就塌了!
女儿抬头望了一眼暗下来的天空,木然地对父亲说,爸爸,现在天黑了,太阳下山了,我们回家!
二
这一年女儿十岁。
父亲讲的关于天空的那些话女儿听得似懂非懂。她只知道那个黄昏,河岸边有轻柔的晚风,有摇摆的水草,有捕鱼的鸬鹚船,有父亲宽厚温润的手掌牵着她回家……所有这些令她感到温暖。
当天夜里,女儿做了一个柔软的梦,是关于母亲的。
梦里母亲回家来,她毁容的脸也变回从前俊俏的模样。第二天新的太阳出来,一觉睡醒来,屋里只有父亲,母亲依然在遥远的南方,她的脸还是惨不忍睹。但是,她寻死的心没了,心里有了希冀。整整一个夏天,她常常在知了鸣唱的午后和夕阳落山的黄昏,踮起脚站在屋前的杨柳树下,昂头眺望远方。
柳絮在风中轻摆,她期盼着母亲回屋。
父亲卧房的门虚掩,女儿从门口瞄到父亲正面对穿衣镜,反复地微笑。父亲那张脸上眉头紧锁,使得镜子里的笑脸显得有些刻意。她以为两天前自己投河自尽骇到父亲,父亲神经错乱了。过去的日子父亲可是不苟言笑的,脾气跟他打的铁一样冰冷、坚硬。
她没有推门进去,而是站在那里继续偷看父亲。
屋外有风,天黑下来,这时她才明白父亲是在练习微笑。十多分钟后,那刻意的笑脸消失,成了一张可亲的笑脸。父亲转身出来时,她的两条腿站麻了,挪步时差点跌倒,她就近坐在门边的木椅子上。父亲看到她,立马露出刚才的微笑。尽管知道父亲是装出来的笑脸,她的眼泪还是不由自主流出来。
夜黑了,父亲独自出门。她含泪望着父亲一瘸一拐的背影,心疼起父亲来。
父亲没有告诉她,打算去哪里。父亲临出门时,她问了句,爸,天黑了,你去哪里?父亲没有正面答她,而是说,你早点歇,我一会就回,你莫管我!她赶紧寻来手电筒,给父亲照亮。夜路不好走,加上父亲本来腿脚就不好,她不放心。
女儿不清楚父亲去干什么。四年后父亲病危时,街坊们才告诉她,那天夜里,为了毁掉容貌的她,父亲赔了一夜笑脸。
父亲打着手电筒,走在黑夜里。他准备挨家挨户,把官当镇上的人家走一遍。
来到第一户人家,一贯寡言的他局促不安,先是沉默,再是面红耳热,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露出练习好的微笑,他反复笑了三次。那户人家当家作主的男人认识他,他说,马师傅马铁匠,你有话就直说,街坊邻居用不着客气!他的脸又红了一次,热了一回。他说,我女儿的脸毁容了,一心想要寻死,往后要是在街上遇到她,你们就当她是正常人,不要多看她一眼,也不要笑话她!我怕你们一多看她,一笑她,她脑壳想多想歪,本来你们没坏心,结果在她那里想歪变成了坏心。
他一提到女儿,讲话腔调就变了,成了一副哭腔。
那边的女人说,马师傅,你女儿的事我们都听说了,你放心,我们就照你讲的话去做!
千恩万谢后,他走出那户人家。出了门他又返回来,犹豫着不讲话。
那边男人问,马铁匠,你还有事就说,莫吞吞吐吐。
他说,你们要是遇到我女儿,冲她笑更好,就学我这个样子笑!他摆了一个真诚、由衷的笑脸。
那边男人说,马铁匠,要学你这么笑,有点难度,我们一家人又不是演戏的演员,我们争取吧,反正不会让你女儿难堪!
……
每走进一户人家,他就把女儿豆豆的事情讲一遍,然后把他的要求跟那些人讲一遍。那些街坊十分同情他的遭遇,都愿意帮他。起初他还有点难为情,开不了口,走的人家多了,他的嘴巴也放开了,敢讲了。那些热心的街坊直接干脆的应允,令他感动不已。
他一家挨一家走遍了整个官当镇,走到后面不认识的人家。他一进门就露出贴心的微笑,自报家门说,你们好,我是西街的马铁匠,我想请你们帮个忙!然后他就把要讲的事讲了。官当镇就那么屁股大一块地方,那些人都听说过他女儿豆豆的事,就算交往不多,他们答应起来也是毫不含糊。
回屋的路上,他才察觉到走在路上的两条腿累坏了,不听他使唤了,两条腿像是两根木头,支撑着他的身体前行。他提了提腿,掂量是不是还长在自己身上。活动片刻,他继续赶夜路。
拢近家门口,堂屋的灯依旧跟他出门时一样亮着,女儿在等他回家。
三
遭遇坠楼从医院回屋后,女儿发现父亲彻底变了个人,以前沉默的父亲不见了,现在的父亲爱笑、爱讲话。父亲的转变都是因为她的变化,尽管年纪小,但她感觉得到。只是她没有照直讲出心里的感觉。
短短的日子,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瞬间懂事了,长大了。
天气燥热,绿头苍蝇满处飞。穿堂风徐徐吹来,她手握一把蒲扇驱赶饭桌上的苍蝇。那些苍蝇附在饭粒上菜碗里。赶完一拨,又飞来一拨。站在八仙桌前摇扇子,几十下几百下那么扇,她腻了烦了,干脆将饭钵和菜碗端进碗柜,藏起来。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从后院传来,红砖砌的瓦房里,父亲拉着风箱,脖子梗着青筋打铁。大热的天,父亲呼哧呼哧喘粗气,身上流的汗像雨天落的雨水。她提来水壶和搪瓷杯子,倒出一杯清水。立在房子门口,她说,爸,歇一会你,先喝杯水!
父亲又舞了几铁锤,才放下手头的活,拢过来接她的水杯。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她又给父亲续了一杯。父亲再喝水的间隙,她跑到水井旁,拎来半桶井水。井水冬暖夏凉,赤身穿短裤的父亲抹了脸,又抹膀子、背心、肚皮,再就是淋两条腿两只脚。父亲摸着她的头,轻轻摩挲,也不讲话。她感到父亲那粗壮生满老茧的手无比温柔,仿佛穿堂风吹在她身上。
父亲说,豆豆,去堂屋吹风你,我去搞事!
她说,爸,再歇一会你!
然后她从屋里搬来两把木椅子,摆在后院枣树下。她陪父亲坐在树荫里歇气,她想讲一些好听的话给父亲听,比如,爸,你要注意身体,打铁太累了,你要做一个钟头活,歇两个钟头……就是这些话,她心里有好多,但不知怎么嘴巴讲不出来。
他们安静地坐在树荫里,彼此不讲话,但不时地看一眼对方。
父亲望了眼女儿,眼睛就盯着她不动了。经过深思熟虑后,父亲说,豆豆,爸要跟你讲一些话,你想不想听,本来我想等你大一点以后再讲的,看你现在懂事了,今天我就跟你讲!
她说,爸,你想讲什么话你讲,我两只耳朵张开了听。边讲她边扬起两只手,故意扯起耳朵给父亲看。
父亲不安地说,爸真讲了,你不爱听你就讲出来!
她说,爸,快说啊你!
父亲开口了,他说,豆豆,爸小时候害过病,小儿麻痹症,你看我两条腿就明白。做伢儿的时候我心里也嫌弃那两条腿不好看,但那个情况不是我嫌弃,我的腿就能变好看的。事实摆在眼前了,我就要认,别人不疼你,你就得自己疼自己,不能想不开。后来我遇到了你妈,你妈是个善良的好女人……
父亲讲到女儿的母亲,痛哭起来,泣不成声。等了老久,他继续说,你妈是个好人,娶了她,我的日子就有了盼头。再后来你妈又生了你,盼头就一个接一个来了。豆豆,你要在心里记牢今天爸讲的话,以后要是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活下去,等你妈回屋。人活在世上,就要朝前看,过日子就是看远处的一个盼头。
看着父亲发红的眼睛,女儿的眼泪流出来,她说,爸,你放心,我不会想不开的,我会对自己好的,我还要对你好!
四
父亲呆在打铁房的时间越来越长,从早到晚,叮叮当当噼噼啪啪的声音不断。她喊父亲歇,有时候父亲答她,出来跟她歇一会。多半时候父亲嘴里应一声,老半天人不走出来,实在要上茅房才出来一趟。
她心疼父亲,但父亲不听她的话。她猜想父亲该会听母亲的话吧。眼珠子骨碌一转,她有了主意。躲在卧房里,她从书包掏出写语文作业的方格子练习本,学着母亲的口气给父亲写信。以前她心里装的好几箩筐让父亲照顾好身体的那些话,流淌在她的笔下。她歪歪扭扭地写了两页纸,写完她又自己默念一遍。看到不像母亲语气的地方,她就挖空心思想词语,想母亲该会怎么跟父亲讲话。改好后,她又重新誊写一遍,一笔一画认真地写,字迹写得工整好看。写好信,她握笔的右手和膀子全麻了,起身她甩起胳膊,好半天麻了的膀子才醒过来。
捏着信,她快步走去邮局。一路上遇到好些人,有的是父亲的熟人,他们看到她,就和她打招呼,马豆豆,你去哪里?他们全带着笑脸,好像他们根本看不到她脸上的瘤疤似的。于是她也笑着答,我去寄信!讲完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捂住嘴巴,继续朝邮电所的方向疾步走。那些人又问,你给谁写信啊,去寄信?一边跑她一边回头说,我给谁写信,不告诉你!
遇到不太熟悉的人,那些人要么不看她,要么也朝她微笑。她走在路上,心里直喊奇怪。好些天了,官当镇上的人都这样待她。她没想那么多,朝邮电所走过去。买来信封邮票,写好收信地址,她又仔细对了一遍,确认没错后,她将信封投入邮筒。
从邮电所回来,她一夜没睡好,脑壳里还想着那封信的事。
第二天,她正坐在堂屋门口打哈欠。小镇上的邮递员送来了她伪造的母亲写的信。她扯起嗓子喊,爸,来信了,家里来信了!
父亲拆信的两只手直打抖,没捏稳,信封跌落地上。她拣起信封,说,爸,我来帮你拆妈写回屋的信!父亲的手父亲的嘴唇全在打哆嗦。她说,爸,你的手怎么打抖,你冷么?
父亲说,爸是高兴,你妈好些年不写信回屋了!
展开信纸,父亲边看边落泪,眼泪滴在信纸上,打湿了饱含深情的字。心虚,她红着脸不敢看父亲,矮下头她说,爸,妈在信里都讲了什么,你都看哭了!
父亲继续维护女儿的一片好意,没把那层纸捅穿,他说,你妈让我注意身体哩……父亲深情地望着女儿,揩去信纸上的眼泪,叠好信装进信封,小心翼翼宝贝似的塞进裤兜里。
那天夜里,她半夜起床上了趟茅房回屋。隔着门,她听到父亲卧房传来呜呜呜的哭泣声。轻手轻脚靠近门边,她推门,门拴牢了。她想喊父亲,最后忍住没喊。
好些天,她想问父亲夜里哭什么,终于还是没开口。她担心父亲是想母亲了,或者别的,怕触到父亲痛处。回想起夜半父亲的哭声,她心里悔得很,后悔不该写那封信。
五
四年后的冬天,她突然察觉到父亲老了,父亲长矮了长瘦了。
父亲消瘦单薄的身体在雪天里行走,走一截路,就得停下来歇口气。她也停住脚步,陪父亲一起歇。
肥硕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在父女两人身上。父亲说,豆豆,过去爸的气力全花在打铁上,以前你喊我歇,我不听你的,现在我的骨头找我讨债来了,走几步路,骨头就开始造反,要歇气。父亲边讲话边咳嗽,咳得腰都弯了。
女儿轻拍父亲肩头的雪花,说,爸,等你歇好了有力气了我们再走。
大雪落了将近一个礼拜,残雪还未化干净,父亲病倒了,是大病。去安乡县城人民医院检查,父亲害了癌,晚期,扩散了。拿到化验结果,父亲平静如水,像是早前就晓得结果的。倒是女儿,哭成了泪人。
再过了些天,一只脚踏进棺材的父亲躺在卧房床上,神志不清。父亲隔一会就有气无力地嘟囔一句,骨头……喊痛了!父亲正等着阎王爷派来的黑白无常收他的魂魄。
官当镇的街坊相继来探望父亲,每次来一个人,便提一回四年前的往事。父亲摸黑走夜路,为了女儿,赔尽笑脸请他们帮忙,交代他们善待女儿。一边讲那些人一边竖起大拇指,对父亲表示赞许。有些心软的妇女还落了泪。
反复听着这些往事,女儿哭了一回又一回。她后悔父亲健康的时候,没有照顾好父亲,没让父亲好好休息。现在父亲身体里的骨头造反了,晚了。她心里怨恨起母亲,怎么不回家来。父亲死前,连母亲提也不提。落气前,父亲张大嘴巴,像是要对她讲什么话,最后又没有讲出来。顿了好久,父亲口齿不清地说,豆豆,你要好好活!
多少个年头过去了,女儿时常想起父亲,想起铁匠父亲落气前欲说还休的模样。后来的日子,她根本没能盼来母亲回家。年纪稍大后,她知道母亲早就已经不在了,父亲到死为止都在扯谎哄她,就是想让她有个盼头,好好活下去。
现在她成了国内知名的青年画家。在深圳罗湖区举办的一次个人画展上,她站在那幅题名《父亲的天空》的画前:画框里是一对父女一高一矮牵手走在夕阳下的背影,画里有湖泊,有青草地,有轻柔的晚风……
她又回想起十岁那一年,夏日的某个黄昏,父亲和她坐在河岸边。记忆里有轻柔的晚风,有摇摆的水草,有捕鱼的鸬鹚船,有父亲宽厚温润的手掌牵着她回家……
她还想起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父亲讲的关于天空的那些话:每个人的头顶都有一个天空,你想得开看得开的话,头顶的天空就有个大太阳;看不开想不开,头顶的天空就成了阴天;你要是天天想死寻短见,头顶的天就黑了就塌了!
那一刻她还想了许多往事,譬如她伪造那封母亲写的家信,闹得父亲半夜躲在被窝里呜呜呜地哭泣……
父亲已经过世多年,这些往事像怀旧的老电影一幕一幕出现在她眼前,令她感到忧伤而温暖。经历过一些事,伴随阅历的增长,她明白了那个距离现在遥远的夏日黄昏,父亲告诉她关于天空的那些话,是每一个人面对生活时最朴素的哲学。
发稿/赵菱 [email protected]
忘了是在哪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一则身残志坚的励志故事,里头有亲情的温暖,有向上的力量。真正打动我的,却不是故事里的亲情、力量,而是孩子从不愿面对到最后坦然接受的过程。她接纳了自己的不完美。
于是我决定为这个孩子写篇小说,便有了《铁匠父亲》。
小说里的女孩豆豆,为了让她成为“不完美”的化身,我残忍地虚构了她的坠楼、毁容,以及接下来的种种。幸而父亲阳光般的温暖普照了她的忧伤,使她变得开朗,知道感恩,相信爱与亲情。同时,她也以充满爱的行动烛照父亲的孤独,温暖父亲孤寂的内心……在成长的路上,她释然地面对自己、接纳自己,经过岁月的历练,真正懂得了父亲如山的爱。
我想说的是,人无完人,尽管不完美,若懂得去爱别人,善待所处的世界,心中充满美好的愿望,定会拥有好的前程和明天。
毕亮,男,1981年生,湖南安乡县人,毕业于湖南文理学院中文系,现居深圳。已发表中、短篇小说60余万字,散见《长城》《天涯》《山花》《小说界》《中国作家》《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期刊。作品多次入选年度小说选本。曾获2008年度长江文艺文学奖。
“豆豆!”父亲在门外唤女儿乳名,连唤了三声,细声细气。他是个铁匠,平日里沉默寡言,就算偶尔讲个一句两句话也粗声粗气的。这一天他的声音却变得水草般柔软。
女儿盯着看镜子里右脸上巴掌大的难看的瘤疤,刺眼睛。她的心突突突地跳,满脑壳空白,接下来一会刮狂风一会落暴雨。从三楼坠下来,八九米高,一块石头砸地上也会生个坑,更何况是人。她躺了大半个月医院,捡回一条小命。回屋她头一件事就是照镜子,然而,以前那张乖巧俊俏的脸消失了,换成一张陌生的惨不忍睹的脸。捏在手里的镜子和父亲水草般柔软的喊声一齐跌落脚边,支离破碎的声音扯醒了她。
第一反应是,去河码头。
咬紧嘴皮子,她跑出门,使劲跑拼命跑。她变成一阵风,刮在官当镇石板街上。父亲在女儿背后紧追,边跑边喊她乳名,豆豆,豆豆……父亲患过小儿麻痹症,腿瘸,平日跑不快。此刻父亲变了个人,踮起脚,跑得比平时快出许多,像是给风吹着走的。
父亲变成了刮得更猛烈的一阵风。
大风追在小风身后,一步一步逼近。照镜子的那一刻,女儿的心死了,她想她正在奔跑的两条腿,正在流泪的一双眼睛,正在风中舞动的两只胳膊等等器官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后也将要死去。
毁了容,女儿不想活了,她要去投河。死了她就能见到母亲。曾经无数个暗夜里,寡言的父亲跟她提过,母亲不在了。长到五岁多,女儿懂了父亲的意思,不在了就是死了。母亲死了。那一刻她正眺望窗外冰冷的黑夜,第一次对死亡有了概念,全身上下跟冰块一般凄凉。
冲到河码头,日头快落西山了。有两秒钟,她立在河岸边,像风中的芦苇那样左右摇摆。想到脸上难看的瘤疤,想到镇上的人将另眼看她,想到同学会笑话她,她狠下心,一闭眼,一头栽进清澈明净的河水里。
身后父亲炸雷般的喊声随风而至,绝望的声音带有哭腔。
呛了好几口河水,挣扎着,她的脑壳露出河面。父亲屁股后头跟了一帮人,救火似的急匆匆跑,发出模糊嘈杂的声响。刹那间,她放大的瞳孔里只有父亲悲伤的脸,耳朵里只有父亲哭泣的声音。那是一张眼泪流成了河,伤心的脸。
身子沉下去,河水里她像飘在空中的羽毛,上不挨天下不着地。河水灌进她鼻子嘴巴耳朵,她本能地喊了一声,爸爸,救命!喊声淹没在水中。
扑通一声,不会游水的父亲扎进河里。听到父亲跃入水中一声响,后来她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醒来时,单有她和父亲在河岸边。
暖风拂面,河边的水草在风中摇摆。女儿盘腿坐在父亲身边。夕阳照在父女两人身上,他们的影子在泛起红光的河面晃荡。
女儿扯了扯父亲的褂子,说,爸,回家!
父亲不动,他像是没有听到女儿讲的话。他瞅着河心捕鱼的鸬鹚船,继续想他的心思。
女儿又说,爸,我们回家!
突然父亲扭头望女儿,默不作声,两只眼睛不眨地盯着女儿。女儿不敢对视父亲,把脑壳挪到一边,双手拉扯还在滴水的衣襟。这时父亲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温情脉脉地说,豆豆,你妈没死。她还在,在南方深圳,你不能想不开你要好好活,等你妈回屋!
父亲哽咽着,扬手揩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从不讲大道理的父亲张开嘴巴,微昂起脑壳看天,他说,豆豆,爸告诉你,每个人的头顶都有一个天空,你想得开看得开的话,头顶的天空就有个大太阳;看不开想不开,头顶的天空就成了阴天;你要是天天想死寻短见,头顶的天就黑了就塌了!
女儿抬头望了一眼暗下来的天空,木然地对父亲说,爸爸,现在天黑了,太阳下山了,我们回家!
二
这一年女儿十岁。
父亲讲的关于天空的那些话女儿听得似懂非懂。她只知道那个黄昏,河岸边有轻柔的晚风,有摇摆的水草,有捕鱼的鸬鹚船,有父亲宽厚温润的手掌牵着她回家……所有这些令她感到温暖。
当天夜里,女儿做了一个柔软的梦,是关于母亲的。
梦里母亲回家来,她毁容的脸也变回从前俊俏的模样。第二天新的太阳出来,一觉睡醒来,屋里只有父亲,母亲依然在遥远的南方,她的脸还是惨不忍睹。但是,她寻死的心没了,心里有了希冀。整整一个夏天,她常常在知了鸣唱的午后和夕阳落山的黄昏,踮起脚站在屋前的杨柳树下,昂头眺望远方。
柳絮在风中轻摆,她期盼着母亲回屋。
父亲卧房的门虚掩,女儿从门口瞄到父亲正面对穿衣镜,反复地微笑。父亲那张脸上眉头紧锁,使得镜子里的笑脸显得有些刻意。她以为两天前自己投河自尽骇到父亲,父亲神经错乱了。过去的日子父亲可是不苟言笑的,脾气跟他打的铁一样冰冷、坚硬。
她没有推门进去,而是站在那里继续偷看父亲。
屋外有风,天黑下来,这时她才明白父亲是在练习微笑。十多分钟后,那刻意的笑脸消失,成了一张可亲的笑脸。父亲转身出来时,她的两条腿站麻了,挪步时差点跌倒,她就近坐在门边的木椅子上。父亲看到她,立马露出刚才的微笑。尽管知道父亲是装出来的笑脸,她的眼泪还是不由自主流出来。
夜黑了,父亲独自出门。她含泪望着父亲一瘸一拐的背影,心疼起父亲来。
父亲没有告诉她,打算去哪里。父亲临出门时,她问了句,爸,天黑了,你去哪里?父亲没有正面答她,而是说,你早点歇,我一会就回,你莫管我!她赶紧寻来手电筒,给父亲照亮。夜路不好走,加上父亲本来腿脚就不好,她不放心。
女儿不清楚父亲去干什么。四年后父亲病危时,街坊们才告诉她,那天夜里,为了毁掉容貌的她,父亲赔了一夜笑脸。
父亲打着手电筒,走在黑夜里。他准备挨家挨户,把官当镇上的人家走一遍。
来到第一户人家,一贯寡言的他局促不安,先是沉默,再是面红耳热,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露出练习好的微笑,他反复笑了三次。那户人家当家作主的男人认识他,他说,马师傅马铁匠,你有话就直说,街坊邻居用不着客气!他的脸又红了一次,热了一回。他说,我女儿的脸毁容了,一心想要寻死,往后要是在街上遇到她,你们就当她是正常人,不要多看她一眼,也不要笑话她!我怕你们一多看她,一笑她,她脑壳想多想歪,本来你们没坏心,结果在她那里想歪变成了坏心。
他一提到女儿,讲话腔调就变了,成了一副哭腔。
那边的女人说,马师傅,你女儿的事我们都听说了,你放心,我们就照你讲的话去做!
千恩万谢后,他走出那户人家。出了门他又返回来,犹豫着不讲话。
那边男人问,马铁匠,你还有事就说,莫吞吞吐吐。
他说,你们要是遇到我女儿,冲她笑更好,就学我这个样子笑!他摆了一个真诚、由衷的笑脸。
那边男人说,马铁匠,要学你这么笑,有点难度,我们一家人又不是演戏的演员,我们争取吧,反正不会让你女儿难堪!
……
每走进一户人家,他就把女儿豆豆的事情讲一遍,然后把他的要求跟那些人讲一遍。那些街坊十分同情他的遭遇,都愿意帮他。起初他还有点难为情,开不了口,走的人家多了,他的嘴巴也放开了,敢讲了。那些热心的街坊直接干脆的应允,令他感动不已。
他一家挨一家走遍了整个官当镇,走到后面不认识的人家。他一进门就露出贴心的微笑,自报家门说,你们好,我是西街的马铁匠,我想请你们帮个忙!然后他就把要讲的事讲了。官当镇就那么屁股大一块地方,那些人都听说过他女儿豆豆的事,就算交往不多,他们答应起来也是毫不含糊。
回屋的路上,他才察觉到走在路上的两条腿累坏了,不听他使唤了,两条腿像是两根木头,支撑着他的身体前行。他提了提腿,掂量是不是还长在自己身上。活动片刻,他继续赶夜路。
拢近家门口,堂屋的灯依旧跟他出门时一样亮着,女儿在等他回家。
三
遭遇坠楼从医院回屋后,女儿发现父亲彻底变了个人,以前沉默的父亲不见了,现在的父亲爱笑、爱讲话。父亲的转变都是因为她的变化,尽管年纪小,但她感觉得到。只是她没有照直讲出心里的感觉。
短短的日子,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瞬间懂事了,长大了。
天气燥热,绿头苍蝇满处飞。穿堂风徐徐吹来,她手握一把蒲扇驱赶饭桌上的苍蝇。那些苍蝇附在饭粒上菜碗里。赶完一拨,又飞来一拨。站在八仙桌前摇扇子,几十下几百下那么扇,她腻了烦了,干脆将饭钵和菜碗端进碗柜,藏起来。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从后院传来,红砖砌的瓦房里,父亲拉着风箱,脖子梗着青筋打铁。大热的天,父亲呼哧呼哧喘粗气,身上流的汗像雨天落的雨水。她提来水壶和搪瓷杯子,倒出一杯清水。立在房子门口,她说,爸,歇一会你,先喝杯水!
父亲又舞了几铁锤,才放下手头的活,拢过来接她的水杯。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她又给父亲续了一杯。父亲再喝水的间隙,她跑到水井旁,拎来半桶井水。井水冬暖夏凉,赤身穿短裤的父亲抹了脸,又抹膀子、背心、肚皮,再就是淋两条腿两只脚。父亲摸着她的头,轻轻摩挲,也不讲话。她感到父亲那粗壮生满老茧的手无比温柔,仿佛穿堂风吹在她身上。
父亲说,豆豆,去堂屋吹风你,我去搞事!
她说,爸,再歇一会你!
然后她从屋里搬来两把木椅子,摆在后院枣树下。她陪父亲坐在树荫里歇气,她想讲一些好听的话给父亲听,比如,爸,你要注意身体,打铁太累了,你要做一个钟头活,歇两个钟头……就是这些话,她心里有好多,但不知怎么嘴巴讲不出来。
他们安静地坐在树荫里,彼此不讲话,但不时地看一眼对方。
父亲望了眼女儿,眼睛就盯着她不动了。经过深思熟虑后,父亲说,豆豆,爸要跟你讲一些话,你想不想听,本来我想等你大一点以后再讲的,看你现在懂事了,今天我就跟你讲!
她说,爸,你想讲什么话你讲,我两只耳朵张开了听。边讲她边扬起两只手,故意扯起耳朵给父亲看。
父亲不安地说,爸真讲了,你不爱听你就讲出来!
她说,爸,快说啊你!
父亲开口了,他说,豆豆,爸小时候害过病,小儿麻痹症,你看我两条腿就明白。做伢儿的时候我心里也嫌弃那两条腿不好看,但那个情况不是我嫌弃,我的腿就能变好看的。事实摆在眼前了,我就要认,别人不疼你,你就得自己疼自己,不能想不开。后来我遇到了你妈,你妈是个善良的好女人……
父亲讲到女儿的母亲,痛哭起来,泣不成声。等了老久,他继续说,你妈是个好人,娶了她,我的日子就有了盼头。再后来你妈又生了你,盼头就一个接一个来了。豆豆,你要在心里记牢今天爸讲的话,以后要是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活下去,等你妈回屋。人活在世上,就要朝前看,过日子就是看远处的一个盼头。
看着父亲发红的眼睛,女儿的眼泪流出来,她说,爸,你放心,我不会想不开的,我会对自己好的,我还要对你好!
四
父亲呆在打铁房的时间越来越长,从早到晚,叮叮当当噼噼啪啪的声音不断。她喊父亲歇,有时候父亲答她,出来跟她歇一会。多半时候父亲嘴里应一声,老半天人不走出来,实在要上茅房才出来一趟。
她心疼父亲,但父亲不听她的话。她猜想父亲该会听母亲的话吧。眼珠子骨碌一转,她有了主意。躲在卧房里,她从书包掏出写语文作业的方格子练习本,学着母亲的口气给父亲写信。以前她心里装的好几箩筐让父亲照顾好身体的那些话,流淌在她的笔下。她歪歪扭扭地写了两页纸,写完她又自己默念一遍。看到不像母亲语气的地方,她就挖空心思想词语,想母亲该会怎么跟父亲讲话。改好后,她又重新誊写一遍,一笔一画认真地写,字迹写得工整好看。写好信,她握笔的右手和膀子全麻了,起身她甩起胳膊,好半天麻了的膀子才醒过来。
捏着信,她快步走去邮局。一路上遇到好些人,有的是父亲的熟人,他们看到她,就和她打招呼,马豆豆,你去哪里?他们全带着笑脸,好像他们根本看不到她脸上的瘤疤似的。于是她也笑着答,我去寄信!讲完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捂住嘴巴,继续朝邮电所的方向疾步走。那些人又问,你给谁写信啊,去寄信?一边跑她一边回头说,我给谁写信,不告诉你!
遇到不太熟悉的人,那些人要么不看她,要么也朝她微笑。她走在路上,心里直喊奇怪。好些天了,官当镇上的人都这样待她。她没想那么多,朝邮电所走过去。买来信封邮票,写好收信地址,她又仔细对了一遍,确认没错后,她将信封投入邮筒。
从邮电所回来,她一夜没睡好,脑壳里还想着那封信的事。
第二天,她正坐在堂屋门口打哈欠。小镇上的邮递员送来了她伪造的母亲写的信。她扯起嗓子喊,爸,来信了,家里来信了!
父亲拆信的两只手直打抖,没捏稳,信封跌落地上。她拣起信封,说,爸,我来帮你拆妈写回屋的信!父亲的手父亲的嘴唇全在打哆嗦。她说,爸,你的手怎么打抖,你冷么?
父亲说,爸是高兴,你妈好些年不写信回屋了!
展开信纸,父亲边看边落泪,眼泪滴在信纸上,打湿了饱含深情的字。心虚,她红着脸不敢看父亲,矮下头她说,爸,妈在信里都讲了什么,你都看哭了!
父亲继续维护女儿的一片好意,没把那层纸捅穿,他说,你妈让我注意身体哩……父亲深情地望着女儿,揩去信纸上的眼泪,叠好信装进信封,小心翼翼宝贝似的塞进裤兜里。
那天夜里,她半夜起床上了趟茅房回屋。隔着门,她听到父亲卧房传来呜呜呜的哭泣声。轻手轻脚靠近门边,她推门,门拴牢了。她想喊父亲,最后忍住没喊。
好些天,她想问父亲夜里哭什么,终于还是没开口。她担心父亲是想母亲了,或者别的,怕触到父亲痛处。回想起夜半父亲的哭声,她心里悔得很,后悔不该写那封信。
五
四年后的冬天,她突然察觉到父亲老了,父亲长矮了长瘦了。
父亲消瘦单薄的身体在雪天里行走,走一截路,就得停下来歇口气。她也停住脚步,陪父亲一起歇。
肥硕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在父女两人身上。父亲说,豆豆,过去爸的气力全花在打铁上,以前你喊我歇,我不听你的,现在我的骨头找我讨债来了,走几步路,骨头就开始造反,要歇气。父亲边讲话边咳嗽,咳得腰都弯了。
女儿轻拍父亲肩头的雪花,说,爸,等你歇好了有力气了我们再走。
大雪落了将近一个礼拜,残雪还未化干净,父亲病倒了,是大病。去安乡县城人民医院检查,父亲害了癌,晚期,扩散了。拿到化验结果,父亲平静如水,像是早前就晓得结果的。倒是女儿,哭成了泪人。
再过了些天,一只脚踏进棺材的父亲躺在卧房床上,神志不清。父亲隔一会就有气无力地嘟囔一句,骨头……喊痛了!父亲正等着阎王爷派来的黑白无常收他的魂魄。
官当镇的街坊相继来探望父亲,每次来一个人,便提一回四年前的往事。父亲摸黑走夜路,为了女儿,赔尽笑脸请他们帮忙,交代他们善待女儿。一边讲那些人一边竖起大拇指,对父亲表示赞许。有些心软的妇女还落了泪。
反复听着这些往事,女儿哭了一回又一回。她后悔父亲健康的时候,没有照顾好父亲,没让父亲好好休息。现在父亲身体里的骨头造反了,晚了。她心里怨恨起母亲,怎么不回家来。父亲死前,连母亲提也不提。落气前,父亲张大嘴巴,像是要对她讲什么话,最后又没有讲出来。顿了好久,父亲口齿不清地说,豆豆,你要好好活!
多少个年头过去了,女儿时常想起父亲,想起铁匠父亲落气前欲说还休的模样。后来的日子,她根本没能盼来母亲回家。年纪稍大后,她知道母亲早就已经不在了,父亲到死为止都在扯谎哄她,就是想让她有个盼头,好好活下去。
现在她成了国内知名的青年画家。在深圳罗湖区举办的一次个人画展上,她站在那幅题名《父亲的天空》的画前:画框里是一对父女一高一矮牵手走在夕阳下的背影,画里有湖泊,有青草地,有轻柔的晚风……
她又回想起十岁那一年,夏日的某个黄昏,父亲和她坐在河岸边。记忆里有轻柔的晚风,有摇摆的水草,有捕鱼的鸬鹚船,有父亲宽厚温润的手掌牵着她回家……
她还想起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父亲讲的关于天空的那些话:每个人的头顶都有一个天空,你想得开看得开的话,头顶的天空就有个大太阳;看不开想不开,头顶的天空就成了阴天;你要是天天想死寻短见,头顶的天就黑了就塌了!
那一刻她还想了许多往事,譬如她伪造那封母亲写的家信,闹得父亲半夜躲在被窝里呜呜呜地哭泣……
父亲已经过世多年,这些往事像怀旧的老电影一幕一幕出现在她眼前,令她感到忧伤而温暖。经历过一些事,伴随阅历的增长,她明白了那个距离现在遥远的夏日黄昏,父亲告诉她关于天空的那些话,是每一个人面对生活时最朴素的哲学。
发稿/赵菱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