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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青年毛艳艳是农场的一枝花,长相跟她的名字那样,如同一枝花开得正艳,身材也好,但她的名声不太好。当时的说法是:生活作风有问题。她被调到团部招待所,当了出纳,有传言说是靠她的相貌。据传,毛艳艳曾说:“长得好看有错吗?”
1968年冬,一个晚上,有人发现,毛艳艳死在自己的单人宿舍里,而且,一丝不挂,脖子上有掐过的痕迹。
团政法股派人来调查案件,很快锁定了嫌疑人赵音,便于深夜把他从被窝里逮出来审讯。
赵音和毛艳艳是同一批进疆的上海青年。他在团部附近的运输连,因为劳动表现出色,连长就把他从大田调到机务班,开拖拉机。案发的当夜,赵音确实到过招待所,他从煤矿拉了煤,送至招待所。
赵音承认,他喜欢毛艳艳,仅仅是单相思——剃头挑子一头热。他知道招待所需要煤炭,就主动争取了拉煤的任务。(按办案人员推测,这是他精心预谋的一部分。)卸了煤,他顺便去了毛艳艳的宿舍一趟。当时毛艳艳刚洗过头,长发披肩。
政法股雷股长问:“你是不是憋不住了?”
赵音说:“毛艳艳爱清洁,我识相,我也嫌自己一身煤渣,只是和她说了几句话,坐也没坐。”
雷股长说:“花开了,蜜蜂、苍蝇都来叮,你就那么老实站着?”
赵音说:“我生怕把椅子坐脏了。”
雷股长说:“你把方向盘的手,就那么老实?毛艳艳是被两只手掐死的,那么狠。”
赵音似乎在回忆,说:“我只注意了她刚洗过的长发,像春天的杨柳一样。”
杀人案,是个爆炸新闻。当年,团部经常举行审判大会,相当多的是强奸犯。赵音不承认杀了人,团政法股也查不出他杀人的根据。在审判大会上,他和罪犯们站在一起——把他跟被审判的罪犯放在一起,目的是用无产阶级专政的气势影响他。
但是,赵音一口咬定,他没杀毛艳艳,他沾着煤渣的手怎么可能去掐那么干净的脖子?
团政法股把赵音关进了“牛棚”——造反派接手,逼供:“你不是说只注意了她的头发吗?不是漏嘴说了脖子了吗?”
赵音说:“我确实只注意了她的长发,是审讯时,他们提到了脖子。”
农场的老职工一般不刷牙,但在赵音和毛艳艳的宿舍里,分别有牙膏牙刷。造反派说:“还是老老实实地坦白交代,不要像挤牙膏那样,施加一点儿压力,你就挤出一点儿。”
“牛棚”里的“牛鬼蛇神”,白天打土坯,早晚向毛主席像早请示晚汇报——自我揭发“灵魂深处私字一闪念”,还辅以刑具。有一夜,赵音悄悄地逃出“牛棚”,摸到雷股长家,跪下,要求雷股长判他的刑。
雷股长说:“是凶手,你坦白。”
赵音说:“我没杀毛艳艳。”
雷股长说:“那你为啥要求判刑?”
赵音说:“我受不了了。”
雷股长说:“杀了人才判刑,你现在还不够资格。”
赵音失望了,他返回“牛棚”,从此沉默寡言。原本,连长看中他,要提拔他担任机务排的副排长,可是,他连方向盘也摸不上了。关了几年“牛棚”,赵音又回到大田干活儿,这叫监督改造。女人们都避而远之,因为,他背上了“强奸杀人犯”的名声。白面馒头掉进煤堆里——不黑也黑。
1978年,连队同一批进疆的上海青年已结婚成家,赵音还打着光棍儿。他邋里邋遢,单身宿舍墙壁上布满了烟熏的痕迹,墙角还有蜘蛛网,网丝也熏黑了,他懒得打扫。
沙漠边缘的春天,土地还没解冻,不见一点儿绿意。一个礼拜天的上午,一阵敲门,赵音惊醒,迷迷糊糊的,冲着门,说:“没顶门。”
一个男人,穿着棉袄像是背着重荷,其实是背有点儿驼。他推开门,顺手关门,到赵音的床边,说:“我实在憋得受不了了,我要爆炸了。”
一听爆炸,赵音起床,说:“爆炸?我又不是煤矿,我有啥?啥也没有。”
那个男人弓着背,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他说:“你见过我吗?”
赵音迟疑片刻,做了个炒菜的动作,说:“团部招待所,掌勺的,厨师。”
厨师连连点头,说:“对对,这十年,我让你背了黑锅。”
赵音穿起衣裤,说:“黑锅?”
厨师说:“这十年,你不可能注意我,可我一直在注意你。那个杀人案,让你丢掉了一切,还吃了很多苦。”
赵音说:“跟你有啥关系?”
厨师说:“我也活不了几天了,早先,我听说因果报应,现在我得到了报应,我得了绝症,活不了几天了。看你落到这样的地步,我实在憋不住了,我常常做噩梦。当年,我还感到侥幸,你替我背了黑锅。现在我活不了几天了,那件隐瞒了十年的事情,我憋在肚子里,简直像个炸药包,你来点导火索吧。”
赵音终于听出了眉目。他看着厨师,突然,像爆炸一样,笑了,笑得身体晃动,仿佛经受不住,然后他慢慢地蹲下,捂住脸,哭了。
厨师跪在赵音面前,说:“都怪我,怪我,怪我毁了你,毁了她,我向你坦白交代,听候你发落。”
这十年,赵音第一次哭出来,他擦了擦眼泪,听厨师坦白了十年前那個夜晚的经过。当年,厨师也听说过风言风语:毛艳艳生活作风有问题。鸡蛋不裂缝,苍蝇也不会叮。厨师也看上了毛艳艳,只不过,年纪相差八岁,他显老,像个小老头儿。那天晚上,他给她开小灶,送一碗肉丝面。他看见的也是她的长发,水还没干。
厨师说:“我听说审问你时,有一句话:‘你是不是憋不住了?’我走进她的宿舍,她的长发散布着香气,我就憋不住了。她不让我碰她,我憋不住了,不能让她的声音传出去,我掐她的脖子,那脖子经不住掐。这些年,我常常做噩梦,被一双大手掐住脖子。有时,我正炒菜,手似乎不听我使唤,恨不得伸进油锅里。”
赵音起先蹲着,后来他坐在了地上。
厨师仍跪着,说:“那时,她的名声不好,名声是什么东西?我在招待所,大家都赞赏我的厨艺,我的名声掩护了我。毛艳艳死了,还有女人说她是个狐狸精。”
赵音的表情,又恢复到木然,他像瘫在地上的一个小沙丘。
厨师说:“现在,我跟你去自首,再憋下去,我就要爆炸了。”
赵音的表情,像风吹过沙丘,他的脸皮抽动了一下,都是皱纹。
厨师说:“所有的传言,都不对。”
赵音抬脸,看了一眼厨师。
厨师的身体似乎绷着,他垂下脑袋,说:“她是个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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