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儿燕儿吱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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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儿燕儿吱吱,不吃你的糜子。
  不吃你的糜子,只借你的房子。
  只借你的房子,想抱一窝儿子。
  ——儿歌
  宁可青龙高万丈,不叫白虎抬起头;活人不要见阎王,住房不要住南房。
  啥意思?
  相院廓,你是不知道,讲究得很。一要向阳避风,也就是坐北朝南,有啥好处呢?避北风,太阳照的时辰长,向阳门第春来早嘛。二要利水路通,这个好理解。三要近地近水,离的田地近,离的水源近,人种地、吃水,方便。
  有道理。
  当然,还有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这么另外一个说辞。
  讲来听听。
  这其中青龙、白虎、玄武指的是山脉,朱雀是指流水,盖房子也要背山面水,其中这背山玄武越是高大厚实越好,这背山要比左侧的青龙高,左侧的青龙要比右侧的白虎高,知道吧?这样的地方,就像一把太师椅,坐上去,人财两旺。
  还有这说法?
  哎呀,赵老师,你好歹也是个教授,还晓不得这点风水上的皮毛?我给你说,这青龙一定要比白虎高,青龙是男人,白虎是女人,白虎高的话,家里女人当家,男人受气,不好。
  那你就给我看个青龙压住白虎的,看能不能把我们家怕老婆的门风转过来。
  没问题,你放心,我走艺多少年了,这点水平还是有的。
  那就好,来来来,贵子,敬你一个。
  谷雨刚过,落了一层薄雨,秦源罩在朦朦胧胧的绿意里。赵世杰和赵贵子,两个小时候穿开裆裤、和尿尿泥的老头,盘腿坐在赵世杰弟弟赵世平家的后院偏房里,喝着赵世杰买的九十元一瓶的世纪金辉,抽着十六元一包的黑兰州,说着办院盖房的事。风水赵贵子是赵世杰专门请来的。下午,赵贵子本来要去洋芋地里锄地,苦苣都快把洋芋苗淹死了。赵世杰进了院,来请赵贵子去他那里坐一坐,叙叙旧。赵贵子受宠若惊,他压根没想到西秦岭一带名头不小的赵世杰赵教授会登上他的门,请他叙旧。他摸了一把额头上皱纹里汗水和灰尘混合的泥浆,放下锄头,一边用破蓝帽子拍打着裤管上的土,一边跟着赵世杰走了。
  酒过三巡,他们一直聊着小时候的事,都是旧的发黄的往事。过了六巡,赵世杰才说出了请赵贵子来的本意,是想请他给他和老伴看个盖房的地方,准备在秦源颐养天年,安度余生,等死了也准备土葬在这山尖上,落叶归根。赵贵子把一口胡萝卜丝夹了三筷子,也没喂进嘴里。他索性一手夹着筷子一手盛着,捂进了嘴。他嚼着胡萝卜丝,依依呀呀满口应允着,说,咱老弟兄,还用得着客气嘛,我也没啥本事,就会看个地方,你能叫我看,也实是抬举我了。
  其实,赵贵子这几年基本不看风水了。他对外人说,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歇了。还说一个人一辈子干啥事,不能太满,满是盈,盈则亏,看风水也一样,到时候,就该收手了。其实,他不走艺的原因,他最清楚。有一年,给董村一户有钱人家看坟地,选了一块,说是这地方牵了坟之后,保证三年内儿子考上大学,男人日进斗金,全家安康如意。他光看了这一次,就收了三千元的盘缠。但在随后的三年里,那户人家的儿子非但没有考上大学反而成了贼被派出所提走了,男人非但没有发财还生意亏本赔了个一塌糊涂,家里非但没有平安反而女人进城时被车碰成了植物人。这事传出去后,赵贵子的手艺就受到了整个西秦岭人的质疑,最后被冷落遗忘,成了过了气的风水。当然,这些,大半辈子都在西安的赵世杰不知道,在他心里,赵贵子依旧是个道行很深的风水。
  一场酒后的第三天,赵贵子就给赵世杰在村口的一个崖下面相了一个新院址。那地方看着实在不错,有玄武,一座崖,有青龙、白虎,青龙还骑在白虎脊背上,最重要的是还有一条玄武,虽然早已干枯,但在少雨干旱的西秦岭,已实属不易了。赵世杰对这个地方也很满意。
  选了院址,赵贵子掰着指头算了通行大利的日子。小满当天,就能动土了。
  赵世杰是真的要和老伴在秦源安家落户、度过余生了。
  这个在外四十多年的人,回来了。四十多年前,十八岁的赵世杰作为西秦岭地区最早的大学生之一,考上了西安一所大学,后来留校任教,娶妻生子,改变了祖辈为农的状况,一跃成为城里人。在当时,大家一致认为赵世杰是秦源这鬼不下蛋的地方飞出去的一只金凤凰,这肯定是他们家祖坟埋得好,或者是坟头上长了一根不一样的蒿。赵世杰兄妹四人,他排行老小。两个姐姐,嫁在外乡,大姐因病早早去世了,二姐中过风,不能动弹。三哥赵世平,在家务农,兼着村里的文书。
  赵世杰在西安定居之后,就很少回秦源了,三两年也难得回来一次。对秦源人来说,赵世杰早已不是村里人了,这里的婚嫁丧娶等集体事务他也没有参与,大家也早已忘了他和秦源之间的牵扯。只是偶尔说起,才想起他是秦源这块土皮上滚爬大的,这里的山水养活了他。
  当人们彻底忘了他的时候,某个中午,没有风,阳光透明地罩在土路上,赵世杰和老婆在儿子的陪送之下回来了。他真有衣锦还乡的感觉,坐着儿子的宝马,穿着千把元的衣裳,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村了。他逢人便问好、发烟,拉着一双双瘦干的手,推心置腹地聊几句。他常想起少小离家老大回这首诗,在肚子反复默念着,感慨颇多。
  回老家秦源,一开始,是老婆提议的。但当时,也仅是茶余饭后的一次闲聊而已,可赵世杰却记在了村里。他觉得是该回去了,他深知,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他首先想到的是生活环境,在西安,人多、车多、事情多,干什么都得拼命、都得争抢。一睁眼,就看到满世界浩浩荡荡的人群,就听见各种机器声嘶力竭的轰鸣,就疲于应付各种人事、逢场伪装各种把戏。随着年岁渐高,他开始惧怕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开始惧怕听见钢铁撕裂的声音,開始惧怕在人面前把自己伪装成一头蒜。他就想活得清闲一点,自由一点,安静一点。当然,还有,吃的,看着大小超市,物种丰富,满目琳琅,可大多是添加剂、勾兑剂整出来的化学品,安全毫无保障,跟吃垃圾没有多大区别。喝的,隔三岔五停水,这也罢了,水还未必安全卫生,他闻到水里漂白粉的味道就恶心不止。吸的,全是尾气和雾霾,整个嗓子总是跟挂着一层破棉絮一样吃力,吐不出来,吸不进去。就连死了,还要烧成灰,装在两巴掌大的盒子里,花几十万买块案板大的地,跟一堆陌生鬼拥挤在一起,成天吵吵嚷嚷。他常常到处宣布:城市,让生活更糟糕。   当然,除了上面糟糕的生活环境,他最大的愿望之一,就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他是受过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人,觉得像他这样的人,一辈子在外,功成名就,老了,不回到故乡,背着一身名,有何用处?再说,他还是擦了胭粉进棺材——死爱面子的人,他不回来,面子谁给?
  另外,他的理想生活,是陶渊明式的,有一方小院,养三两只母鸡,种半院花草,辟一块菜地,伺弄一只画眉,看花退残红,看青杏渐黄,看麦子收了落霜,看玉米上架柿子红了,麻雀在远方歌唱,看天光昏暗,流年缓慢,白雪盖了南山。
  他也想自己的故乡,尤其是这两年,老是梦见,那些人和事,全是童年时期的,放牛、背粪、吃野果、走亲戚、看舅婆、爬梨树,还有坐在院角劈柴的父亲、补裤腿的母亲,越来越逼真,像从脑袋里走出来的一样。梦着,梦着,就醒了。那些美好的事情被一瞬间剪短,他依旧睡在异乡,何时还乡啊?他真的想故乡了。
  就这么着,秦源出的人物——赵世杰回来了。
  盖房的日子,敲定了。小满动土,但没有破木、上梁的仪式。赵世杰把修房的事,委托给三哥赵世平,赵世平找了工程队,全部承包出去了,不管吃住,最后五间房,盖好后一次性结账十二万。新房,是平顶,用砖头和水泥,一层层砌起来,上面打个水泥顶。在秦源,房子大多是土坯和砖混的,这还托了2008年5·12地震的福,政府有灾后重建补助款,大家把牙一咬,借钱、贷款,盖起了新房。可新房都是马鞍架,就连一坡水也少。按秦源老风俗,动土百日后,还要退土,向太岁他老人家汇报一下,恳请诸神莫要为难,给予方便。随后便是很隆重的上梁了。上梁,得择吉日,收集五色杂粮,装于红布袋内,悬挂正梁中间,焚香祭奠。当然,放鞭炮、贴对联,是不可少的。对联上书“周公卜定三基地,鲁班造就五福门”,横额,“上梁大吉”。随后,就是按部就班的修建,等着圆工、入烟了。
  赵世杰盖平房,他想着,首先是洋气,看着耍人,这与他的身份就相符了。屋顶四周带着酒红色边沿,墙上贴着白瓷砖,不比那些砖木的,一看就老旧保守没品位。其次是,平顶房好收拾、好打理。基本是个水泥盒子,不见土。他们是城里人,最怕土了。三是村里还没有像样的平房,他盖起后,就是鹤立鸡群,首屈一指。四是省事,承包出去,自己不用操心,也不用备木料,他们爱咋盖就咋盖,到时候一手验货,一手交钱,简单得很。
  四个月后,房子盖起了,气派得很。雪白的墙壁,横在村里,像一只天鹅起舞在驴群里。
  新宅落成,赵世杰请赵贵子又给他掐了一指头,八月初六,大吉大利,宜搬迁。赵世杰就在这一天搬进了新房,也从这一天起,他宣告,自己现在再一次真正成秦源人了。安家落户,他安了家,就算落了户。搬进去的那天,他请了村里对路的亲朋来入烟,攘踏新房。在村里人的指拨下,赵世杰的女人把柴米油盐和锅锅灶灶端进厨房,安顿好灶爷,烧了一锅开水,供了香火,放鞭炮安神。按老风俗,赵世杰还要抱一盆冒烟的火,老伴还要抱一头小猪,拍打着,让猪哼叫,并提一壶水,在新屋烧开,才算入烟了。老风俗,懂的人不多,赵世杰是新派人,自然是不会端盆抱猪了,只是烧了一壶水。然后就用烟酒糖茶招待来人。人们面红耳赤、大声划拳、大口喝酒,庆祝赵世杰的归来。赵世杰双眼迷离,醉醉醺醺,心满意足地接受着人们的赞扬和奉承。
  盖了房,入了烟,日子开始按部就班进入常轨了。
  每天早晨,赵世杰和老伴还保持着在城里的习惯,起来跑步。他们换上运动服,登上白球鞋,沿青泥梁一路小跑。他们和拾粪的、耕地的、磨面的、背柴的、割草的人打着招呼,向青草和鸟鸣深处跑去。秦源人是难以理解这种行为的,有那工夫,还不如倒头在炕上睡一觉,或者拾一泡粪割一捆草捡一根柴。把大清早那么好的光景和精力浪费在路上,实在是可惜啊。一开始,人们还絮絮叨叨,看着稀罕,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毕竟他们两口子是村里的闲人,又没种地没养牲口还有钱花,把一天的精力不跑掉,憋死了咋办?
  除了跑步,他们还刷牙,早晚一次,蹲在门口,口吐白沫。也洗头发,白泡沫在头发上跳动着,噼里啪啦破碎着,洗头膏的香味笼罩了整个院子。每天洗脚,清凌凌一盆水,洗不下来一点垢甲,也要洗老半天,最后把清的能捞出月亮的水,哗啦一声泼掉了。在秦源,像他们这个年龄的老人,基本是不刷牙、不洗头、不洗脚的,即便洗刷,也是大雨洗头、露水洗脚。人们才舍不得花几个钱买什么牙刷牙膏洗头膏呢,也舍不得用多半盆水洗脚板。
  跑完步,赵世杰两口子就开始吃早餐。秦源人,早餐,多是半片干馍馍,几盅罐罐茶。他们吃的精细,鸡蛋、牛奶,还有油饼,有时喝豆浆机现磨的豆浆。吃毕早饭,他们要么看会电视,要么满村子转转。反正他们不像秦源其他人,整天忙于推不完的光阴,他们背搭着手,东走走,西瞅瞅。或者出了东家门,进了西家门,闲聊几句,问问人家的人口、收入、娃娃的学习等,也总是带着一种旁观者的、高高在上的口气。不过秦源人憨厚、老实,夹杂着自卑和对城里人天生的敬重和善意,总是殷勤地招呼着赵世杰两口子,积极地回答着他们的询问,端茶倒水,留着中午吃饭。临出门离开时,还不忘给他们送一把韭菜、半篮洋芋、一捆粉条、一兜葵花。
  午饭,一般是面条。吃毕,睡觉。下午,去外面山坡上溜溜。赵世杰穿着白衬衣,入进裤腰,一副干部模样,领着烫发头、涂脂粉的老伴,指指这山头,看看那坡地,说着过去的事情。有时候,看着不顺眼或者不对路的事,就去村支书赵喜来家,以大学教授的身份和口气,把赵喜来训斥一番,气呼呼地走了。偶尔也去学校,在几间蓝顶活动彩钢房里,翻看孩子们的作业,点评着字的好歹,也和校长闲聊幾句,说说自己所认为的教育理念。村里的红白喜事,大家都会前来邀请,他们也随份子,也吃席喝酒。其他集体事务,赵世杰也参与,毕竟自己也是个教授,是个人物,他的意见,大家多少还听。偶尔有时候,也会挽起袖子亲自上阵指挥,真像个没退休的干部。当然,有些话,多少还是说不到地方,有些事指挥不到点上,毕竟中国乡村是人情社会,风俗习惯、道德评判有自己独特的体系,不是任何条条框框性的东西所能约束的。赵世杰在外一辈子,虽然有乡村生活的基础,但多少年过去了,有些人情世故早已发生了变化,大学里的那一套也在这里吃不开。   晚上,吃米饭。饭后,别无他事,看电视。
  日子就这样,简单、安闲、舒适、乏味、无聊地过着。一天天,一月月。除了依旧保持着城市人的某些生活习性外,他们真把自己当秦源人了。
  他们想着,这样单调、平淡的日子会一直推下去,推到他们去世,入土为安,化成秦源的泥。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随着时间的推移,生活中的一些不便就慢慢显现出来了,而这种不便,也开始影响着他们的生活。
  首先是没地方洗澡。赵世杰的老伴有洁癖,在西安时,几乎每晚上一洗,就算落一点浮尘,也要钻进澡堂子,一个小时不出来。她常说,杨贵妃,美不美?那是人家在华清池洗出来的。可是在秦源,刷牙洗头泡脚完全可以,但洗澡就没这个条件了。秦源的老人大多一辈子没洗过一次澡,洗也是雨水和汗水,或者泥土和西北风。村里没有澡堂,祖祖辈辈就没有。她家里也没有浴室,当时修房时没想到。没法洗澡,赵世杰的老伴就感觉浑身不自在,隔三岔五在赵世杰耳边叨叨叨,听得赵世杰咧嘴。
  当然,洗澡,得有水。秦源人,吃的是井水。下雨天,在院子四角绑定一块塑料布,雨水落下来,流进窖里,储存着,平时吃。这已经很好了,以前,秦源人吃水要人挑驴驮,天旱的话,一天守不满一桶水。赵世杰家里没有水窖,吃水,有时赵世平给他们背几壶,倒进缸,攒着吃。有时提邻居家的。所以,赵世杰两口子,吃水,多多少少也是个问题。老让上了年龄的三哥背水,也不好意思,要是挣下个病,咋办?去邻居家提,邻居虽然明不说什么,但心底里也想,我们冒着雨淋成狗,挂塑料布,洗水池子,储一点水,你们提着桶三番五次来要,真是拾便宜。
  水不方便,生活就不方便了。洗澡,嗐!想都别想了。
  秦源人,顿顿浆水面。浆水面,两根葱,一颗洋芋,半把香菜,就是所有食材。葱炝浆水,浆水翻白花,就好了。切成丁的洋芋,进锅,熟透,捞出來。下面。面熟,捞碗里,放洋芋,浇浆水,撒香菜,就可以狼吞虎咽了。秦源人平时很少吃菜,有菜,也是玉米行里套种的,不是辣椒白菜,就是白菜辣椒,大不了添几根刀豆。可赵世杰两口子是城里来的,要吃菜。吃菜,自己没种,就得去镇子上买。
  村里有一个商店,东西不多,以油盐酱醋、白纸鞭炮、香烟白酒为主,其余的,就没有了。要买东西,就得赶集。以前,赶集基本都是两个脚板走,十来里路,一来一去近三十里。现在,倒是有了三轮车。三六九,逢集日,早上九点,人们提着空化肥袋,坐在车斗里,挤一堆,在三轮车突突突的叫声里,去了镇子上。赵世杰的老伴也挤在人堆里。赵世杰不喜欢去赶集,只有打发老伴去。老伴也不想去。她觉得自己好歹也是城里人,怎么能和这些满身灰土、满脸黝黑、浑身散发着驴粪味的乡民们挤在一起?再说她在城里也是常常坐小轿车,再不行也是坐公交的人,怎么能坐颠三倒四、尘土飞扬的三轮车?还有她在城里也是常常逛大商厦、东西应有尽有随着性子买的人,怎么能在拥挤嘈杂的街道上和乡民们为了一个胡萝卜讨价还价?可没办法,在秦源,要把日子调理得舒坦些,只有去集上。
  每次赶集回来,老伴涂过油的卷发头上,总是落一层土,好似驴粪蛋上落了霜。她低垂着眼皮,嘴里叨叨着,骂着鬼不下蛋、穷得要死、生活不便的秦源村,也骂赵世杰。
  当然,赶集,坐三轮,并不是所有的时候。天下雨,或者三轮车的主人有事,不去集上。那就只有步行着去赶集了。赵世杰的老伴,城里人,娇贵惯了,才不会走三十里路,背着东西赶集去的。所以,他们就只有吃剩菜或者顿顿面条了。每当下雨天,赵世杰吃着寡淡的面条,看着老伴皱成核桃皮的脸,心里就烦透了。老伴还在耳边叨叨着,说着各种城里的好,乡里的糟糕。最后怪怨赵世杰,西安的楼房里呆着,不舒服,非要跑着破山沟里活受罪,简直脑子出了毛病。她在厨房把锅碗磕碰得哐当响,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屋外的秋雨,毫无休止地下着,像被上天忘关的水龙头一样。
  赵世杰坐在炕上,屋里冷冷清清。七十岁的人,一到秋天,骨头就先冷起了。在秦源,他需要一把火,烤着。秦源的老人,开始用隔年的树叶在烧炕,烘烤骨骼。赵世杰不会填炕,他在电热毯上缩成一堆,吸收着稀薄的温度。他想到了不远的冬天,秦源的寒冷铺天盖地而来,他们如何经受得住。在秦源,没有一坨烫熟屁股的好炕,是难以过冬的,而他们没有。再说,一场大雪,封了山川,十天半月,出不来门,他们是没有存粮的人,到时候吃什么、喝什么?在秦源,日子都是实实在在摊在眼前,等着人拾掇的。一想到这些,赵世杰就无所适从了。他一边忍受着老伴日渐繁密的抱怨,一边想着生活中的诸多不便和苦闷,屋外的雨又厚了一层,扎起了准备下十天半月的架势。黑云绕窗,难以消弭。
  当然,除了物质方面的麻烦,随着日子的推移,赵世杰感觉到,他虽然人在秦源安了家,可心里,依然把自己当作城里人,老觉得自己是一个过客或者寄居者。他在西安生活惯了,似乎根在那里的水泥钢筋里扎了进去,现在要拔出来,在秦源贫瘠的黄土上再扎根,已没有那个精力,也不服水土了。他做事、和村里人闲聊也总是带着一种城里人的语调,带着大学教授的语调,喜欢发一通议论,喜欢指手画脚,渐渐的时间一长,他觉得自己有点像过了春的大白菜——不吃香了。他难以融入村庄,即便自己使再大的力气,也浮于表面,中间隔着一层板。反过来,村庄也难以吸纳他。村里人总是看不惯他们的生活方式,一开始当新奇,后来当矫情看了。村里人也始终把他们当作西安人,有敬重,有关心,但这些只是出于表面的应付和秦源人祖辈相传的品性,在他们内心深处其实是一种不屑。
  时间久了,赵世杰发现,在秦源,没有几个人和他能说上话,满村的人和他打招呼,也仅仅是出于礼节。再说,人们那么忙,谁有闲暇和他们坐一起扯半天闲?就连赵贵子也忙着跑光阴,没时间和他瞎摆活。忙,是一个方面,最主要的是村里人不知道和他说什么,一开始说说农事、说说家道,还行,但几句下来,就无话可说了。后面的话搭不在一个调上,秦源人关心的是驴几月下崽、粮食涨了几分、野鸡糟蹋了谁家的庄农、谁多拾了一背篓驴粪、谁家的地埂上多长了一棵洋槐树、谁的媳妇喝农药用大粪灌了半天等,而赵世杰关心的是国际国内的大事、大学古代汉语的教学方法、村庄如何发展现代农业、电磁炉如何使用才功率大、豆浆机打磨后如何清洗、运动鞋怎么系鞋带才能穿着更舒服等。
  在秦源,赵世杰满村找不下一个谈得来的人。有些话就憋着,憋在他肚子,成天翻滚闹腾着,像怀了娃,让他痛苦不堪。
  赵世杰坐在门口的躺椅上,看着忙忙碌碌如蝼蚁的秦源人,心里充满了悲哀。这悲哀,既是为这黄土深处麻木活着的卑贱的人群,也是为回到故乡可融不进故乡也被故乡排除着的可怜人。
  秋田收了,落霜。白霜万里,大地冰凉。赵世杰顶着一头白霜,心想,是故乡变了,还是他变了?或许都有吧,故乡已不是童年的故乡,人也不是孩提时的人。故乡和他,貌似看着交集在了一起,但实则却奔跑在相反的方向。
  快要落雪了。
  赵世杰锁上门,和老伴走了。儿子的私家车,停在村口。他们悄无声息地走了,没有刚来时那样的惊天动地,没有给任何人打招呼。他们像逃跑一样,出了村。
  雪珍子扑簌簌落着,落在晃悠悠的锁子上,填满了锁孔。人们知道,秦源出的人物——大学教授赵世杰,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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