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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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一年一度的花水节就快到了,各家各户都插上了明艳的花朵。这天中午,我和丫鬟小碧在南街的花铺前走走看看,沿街花店前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花篮,看上去犹如一片绚烂的海洋。艳阳高照,爱美的女孩子都穿着轻薄的衣衫出来选花。我和小碧找了七八家花店,始终没能找到蓝白色的伏臻。太阳越来越大,两人都觉得寻花无望。我望着长街的另一头对小碧说:“前面有家游芳斋,要是还没有,咱们就回去。”
   游芳斋的画壁上挂满了各种花篮,我们在一团刺猬果后面找到蓝白色的伏臻时,两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我让老板帮我包六篮花朵,老板不好意思地说:“这位小姐,要不你再看看别的花吧,这些伏臻花已经有人定下了。”小碧走到窗边,朝斋后的花田望了一眼,“老板你是成心不卖给我们吧,花地里还有那么多伏臻花,谁会买这么多回去?老板正要解释,一个撑着阳伞的女孩进了店门,老板转脸向那个女孩,“就是这位姑娘,是她定了全部的伏臻花。姑娘,你来得正好,这位小姐想买六篮伏臻花,你能不能让出六篮花朵给她?”女孩子看我们一眼,目光转到屋外,“那要问我家小姐。”我和小碧有些意外,看她的服装和饰物,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没想到居然是个丫鬟。女子手指外面的马车,“小姐就在车里,你们要是真的想要,我可以去问问。”小碧故作风雅地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我和小碧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屋外的马车。马车被漆成一片深艳的冷红,车帘两侧坠挂着长长的流苏,车身上是细密的雕刻和精致的帘饰。小碧对我说:“这应该是哪个官宦家的女儿吧?”丫鬟轻声细语地跟她家小姐说话,车中女子掀开帘布,里面还有一层轻纱,从这里看无法辨识她的容颜。我看到轻纱后一双暗光流转的眼睛投来凝滞的目光,下意识地朝小碧望了一眼。小碧说:“这小姐真是没有礼貌,怎么一直在车上盯着人看,愿意给就给,不给就算了,好歹下车来说清楚。”我说:“好啦,别抱怨了,看这个样子,人家肯定是不打算给的。”丫鬟回身走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不好意思,这位小姐,我家小姐说,六篮伏臻花,她明天亲自送到府上,小姐能留给我们地址吗?”
   小碧上前一步,警惕地问:“你家小姐什么意思?”丫鬟说,“小姐不要误会,我家小姐只是想跟您交个朋友,如果小姐愿意,我家小姐明日将专程拜访。”不知道马车纱帘后那隐约的轮廓到底怀揣着怎样的想法,那应该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怎么会想到跟我这种一般人户里走出来的平凡女子做朋友呢?我笑了笑,对丫鬟说,“既然要做朋友,为什么不亲自来说?而且坐在车里跟人交朋友,总让人觉得怪怪的,谢谢你家小姐的美意,那六篮伏臻花我不要了,小碧,我们走。”
   我家门前插着一大把幽蓝的卓莲。花水节的前几天,我和小碧在家里织绣一种最近流行的花巾。织到一半,院前传来敲门声,我和小碧完全想不到,姆妈开门后,站在门外的竟然是那天在游芳斋遇到的丫鬟,一个身穿华服的女子从车上下来,笑微微地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说,“沁瑜姐姐,我叫筱蕊,上次在游芳斋是我不好,要认你这个姐姐却待在车上不下来,今天我专程来访,姐姐一定要原谅我。姐姐你瞧,我还特意带了十篮伏臻花。”我有些不知所措,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眉眼动人的女子,又看了小碧一眼,小碧也愣在一旁,不知道来人的意思。筱蕊松开我的手,“姐姐不请我去府上坐坐吗?”
   我带着筱蕊进府,在院子里转了转。筱蕊一进院门,我顿时觉得整座小院都有些颓旧了,花廊是旧的,屋檐是旧的,连刚买进来不久的卓莲花也有一丝凋败的气息。我吩咐小碧去倒些茶水过来,对筱蕊说,“院子太小了,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的确,自出生我便生活在这座小院当中,听着隔墙外的车水马龙,日子过得既不庸俗也不绚烂,一切都像是白墙上点画的粉色花瓣,虽是一种精致的姿态,却不带被风吹舞的蹁跹。筱蕊环顾院落,问:“那是姐姐的房间吧?”我明白她的意思,带着她往房里走,说:不要姐姐姐姐的,你多大,说不定我还比你小呢。”筱蕊报出自己的生日,笑眯眯地问我,“是不是该叫你姐姐?”我和筱蕊进屋聊了一阵,各自将丫鬟支到花廊里去。筱蕊拿起我正在绣的花巾,问这是做什么用的。我抚摸上面的花纹,猜测筱蕊一定是不做针线的。我说,“筱蕊,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吧?”筱蕊捧着茶杯顿了一下,还是满脸笑容,“家中还算富足,仅此而已。”我试探着问,“我有些好奇,你怎么想到要来我这里,还认起我这个姐姐了?”筱蕊说,“那天在车上看到姐姐,就觉得好像很有缘分,同是一天买花,看姐姐的容貌,又总觉得在哪儿见过姐姐,像是熟人,所以就暗下决心,想认你这个姐姐。”我笑了笑,捧起自己的茶杯,不动声色地打量筱蕊,看她脸上的笑容,我心想,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呢?
   闺蜜之间有她们自己的发展规律,就像一个季节到下一个季节的过渡。我和筱蕊出现在城池的大街小巷里,挑选廉价的脂粉,买各种粉香的绣花丝巾。和我出行时,筱蕊并不像一个身份显赫的官宦小姐,时时照料我的想法。我问她喜欢什么,她说姐姐选哪种她就选哪种,我问她要哪一样的纹饰,她总说听姐姐的。我们互赠礼物,一起去戏院听戏,或者约好到我家吃饭。每次筱蕊来到我家,母亲也显得格外高兴,姆妈换了各种样式的菜肴,筱蕊不挑不拣,连我母亲都想认她做干女儿。小碧和筱蕊的丫鬟婉贞也相当合得来,那些晴朗的日子,我在屋里教筱蕊绣花时,她和婉贞就坐在花廊里聊天,传来咯咯咯的笑声。
   花水节的最后一天,梦泽湖畔有一个花灯展。筱蕊来到我家,说:“姐姐,我早想邀你去我家坐坐,只是怕突然带你去,家里人会觉得意外。”筱蕊使出惯用的伎俩,上来牵住我的手,娇声说道,“我家里的情况比你想象得要复杂一些,所以我还要做些准备,可不是不愿意姐姐到家里来,姐姐不要见怪。人家今天是专门邀你出去看灯的。”我看着筱蕊,抿嘴一笑,“这有什么,只是跟你在一起这么久了,却不怎么知道你的来历,多少还是有些好奇。”筱蕊拉着我的手往外走,“早晚一定满足你的一切好奇,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快点赶过去,再晚人就多了。”我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衣服,“把这个披上,你看你穿得这么少,晚上降温,万一回来晚了,弄不好要着凉的。”
   夜下的梦泽湖犹如一滴千年眼泪,远远望去,辽阔的湖面和岸上的灯影夜空的星辰连成一片,宛若梦景一场。我和筱蕊穿梭在人群中,身旁的女子和小孩对那些造型特异的巨灯惊讶不已。我说,“其实每年的灯展大同小异,没什么可看的,花灯的造型也没什么新奇一点的,去年的火龙船倒是好看,我本来想去坐一坐的,可惜人太多了。”筱蕊说:“不过能感受一下这里面的气氛也不错。”筱蕊拉着我往花水节的玉灵池走去,在花水节中,人们都会带上一束自己喜欢的花朵投入池中,拴上红线或钱币为自己许愿。站在玉灵池前,筱蕊看着池中高高耸立的石花塑像双手合十,我说:“你不投花进去,愿望是不灵的。”筱蕊笑了笑,“不管那么多,本来也是闹着玩儿的。”她闭上眼睛,自问自答地说,“许什么好呢,就许让沁瑜你一直做我的好姐姐吧。”这时,婉贞忽然从人群中小跑过来,在筱蕊耳边低语。筱蕊惊惶地朝后方望去,将我带到了玉灵池后,我跟她蹲在石花雕塑下,正要问她,一队官府人马从街道中央走过,筱蕊赶紧低下头去,马上的官兵四下张望交头接耳,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人。那队人马趾高气扬地离开后,筱蕊呼出一口长气。
   我攥握筱蕊的那只手缓缓松开,一层碧绿的光波打在她的脸上,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光华,华丽而尖锐。我问筱蕊,“你到底是什么人?”
  02
   那天早上,小碧跟姆妈上街买菜去了,我在修剪院子里的那棵花树,一辆马车停在门口,我知道是筱蕊来了。来到门外,车上下来的却是婉贞,她穿着一件崭新的宫式长裙,是前几年流行的仿照王宫小姐所制的服饰。婉贞恭敬地对我说:“小姐请您去府上一趟。”我问婉贞:“筱蕊她怎么没来?”婉贞说:“小姐在家里布置,而且最近行动有些不方便。”我换了件衣服,跟随婉贞上车,问:“筱蕊的父母都喜欢什么,你跟我说说,我也好有些准备,买些礼物带上。”婉贞温婉地笑了笑,说:“沁瑜小姐不用操心,只要跟着我去就好了。”
   穿越繁华的城区,马车停在一排石阶下面,婉贞扶我下车。仰脸看去,长长的院墙中央开着一扇醒目的铁门。我问婉贞:“我们从这里进去?”婉贞点点头,我跟在她身后,心里惴惴的,像是轻飘飘的羽毛上砸了一块石头,分明不会被砸碎,可总是感觉不安。跨过铁门,我看到了一个空旷的院落,院子中间是一个大花坛,里面的花朵早已凋败,院子周围是通往三个方向的小路,两边是高高的门窗紧闭的华丽阁楼。跟着婉贞走过夹道,路上一个人也没碰到,只是死树的高枝上有一些黑鸦不断鸣叫。看着前面婉贞摆动的裙裾,我想起了书上读来的还魂故事和山野鬼说,这么荒凉的院落,难道筱蕊是某个冤死小姐的孤魂?我默默地走着,两旁退过去的不过是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荒园,里面杂草丛生,不闻人声。我有些焦急,问婉贞:“到底还要多久才到?”婉贞回脸看我一眼,笑得有些诡异,说:“就快到了。”
   走过一处石桥,后面的风景豁然开朗。令人惊异的是,我看到了一个巨大宫殿。殿外空地中央五根石柱围绕着一个巨大鼎炉,殿门口几个身穿宫服的女子走出来,一人手中捧着一个小的香炉。婉贞没有解释什么,我小心地跟着她往后面的侧殿走去,殿外站着几个容貌端庄的宫女,我和婉贞踏过殿门,她们纷纷作礼。婉贞掀开纱帘,站在帘后的宫女匆忙退到一旁,我看到了筱蕊,她身上穿着的不是民间女子的衣袍,而是华贵的繁花交缀的宫廷服装。筱蕊走上来,一把拉住我的手,叫了我一声姐姐。
   我迅速抽离了自己的手,我一眼瞄到了她手上的戒指,那是王公贵族才有的戒指。
   婉贞回脸对我微微一笑,说:“我家小姐是羌国的公主。”
   筱蕊拉着我到殿后,像往常一样娇滴滴地看着我,“姐姐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也是万不得已才隐瞒了自己身份的。”面对筱蕊的真实身份,此时此刻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心里的愠怒早已经被筱蕊身份所带来的诧异掩盖而过。我望着筱蕊,定神说道:“筱蕊,不,公主殿下,我们不能再做朋友了。”筱蕊慌忙地问,“为什么?”我笑,“你贵为一国的公主,我只是个平凡的民间女子,我不知道该如何跟您做朋友。”筱蕊抓住我一只手,那上面的温度让人惊惧而又眷恋,我觉得自己的手像一只受惊的鸟。筱蕊说:“沁瑜姐姐,你不要把我当成公主就是了,以前我们如何相处,以后也就如何相处。”筱蕊身上总有这种孩子一样的纯真,可我能说什么呢?我摇了摇头,“那是不可能的。”
   筱蕊和我沉默半晌,筱蕊说:“今天请姐姐过来,我有件事也不想再瞒着姐姐了,我想让姐姐见一个人。”“见一个人,什么人?”我问。筱蕊握紧我的手,“我的哥哥,羌国的七王子辰浚。”我的手仓皇地缩了一下,我问筱蕊,“为什么要我见你的哥哥?”筱蕊站起来,语气变得缓慢,她说:“沁瑜姐姐,我跟你在一起这么久了,你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女子,我哥哥七王子辰浚身边,缺的就是你这样一个能读懂人心的女孩子,辰浚和我是同一个母亲所生,从小到大哥哥一直对我呵护有加,但哥哥自己身边一直没有一个能够长久陪伴他的人,宫廷之中的王子有他的苦闷,我又不能日夜守候在哥哥的身边,所以我希望沁瑜姐姐能够进宫,侍奉哥哥。”我惶然抬脸,近乎迟钝地问:“公主殿下是要让我做你哥哥的宫女?”
   筱蕊摇摇头,说:“我想让姐姐进宫,做我哥哥的王子妃。”
   婉贞将我送回自家院落,站在街门前,婉贞掏出一块虎纹令给我,说:“沁瑜小姐,希望您能明白公主殿下的心意,请仔细考虑一下,如果您愿意,公主陛下会随时安排您和七王子见面。”我接过那块令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婉贞微微一笑,“小姐放心,公主殿下绝对不会强求的,就算小姐不答应,公主殿下和小姐也还是一样的姐妹。”我讪讪地一笑,指甲在令牌的纹路上来回划动。姐妹,姐妹,姐妹。那天夜里,在玉灵池前筱蕊闭目许愿说要让我一直做她的姐姐,愿望的背面就是这个意思吗?
   小碧回来后,我首先把筱蕊的事情告诉了她。小碧和我一样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她问我,“那小姐你是如何想的?”我气馁地说:“我能怎么想呢?筱蕊是公主殿下,什么主动权都掌握在她的手上的,猛然说要让我进宫,我都已经手足无措了,还说要让我去做王子妃,回来的路上我反复在想,那宫殿会不会是假的,筱蕊会不会是什么妖仙所化,故意来戏弄我的。”说着,我掏出那块虎纹令,“可你看这个,这是羌国宫城的令符,婉贞说有了它可以随意通行,我现在脑子完全乱了,一开始最多想到筱蕊是官家大小姐,没想到竟然是羌国的公主。”我一边说一边在屋中踱步,小碧听着反而笑了,她说:“既然筱蕊公主好意相邀,那就去吧,反正小姐你也到了嫁人的年纪,要不是老爷有病在床,今年也该为你张罗婚事了。”“你说得轻巧。”我看小碧一眼,“那可是羌国的宫城,我们这种民间闺阁女子,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知道皇家的规矩,进宫之后,还不是被人看不起。”小碧说:“我倒不觉得,小姐你要想这样的机会,那是一般人家求也求不来的,现在公主请你入宫,那是何等的荣耀?”我说:“话是这么讲,可我跟那个什么七王子连面都没见,怎么能保证他看得上我?小碧机灵地笑,“哦,这么说小姐是怕王子不喜欢呐?”“讨厌,你就知道添乱。”我坐下来,小碧抖了抖裙角,说:“还是去问老夫人吧,这件事,迟早要找老夫人商量的。”
   夜晚降临,羌水城大街小巷陷入昏暗,夜幕下的万家灯火显得冷润微凉,有谁能想到,在羌水城里,有我这样一户人家是辗转难眠的,又有谁能想到,它辗转难眠的原因是家中女子收到了入宫的邀请?灯烛下,婉贞留下的那张虎纹令显得威风凛凛,泛着金色的雄光。母亲看着虎纹令再三问我:“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我一言不发,只是看着那块令牌。母亲嗫嚅一番,说:“还是你自己决定吧,我和你父亲早就商量过,你自己的婚事由你自己来挑,头两年提亲的人你也见过,你不表态,我们统统挡了回去,这次这件事,也还由你自己拿主意。”我朝母亲投去一瞥,“母亲能否给我一些建议?”母亲一脸平和,“我也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至于宫廷意味着什么,做母亲的我也不知道,但筱蕊公主对你的心思,以我的眼光来看,她怕是事先就打算好了的,否则也不会莫名其妙认你这个姐姐。至于她哥哥那方面,你虽然只是个平常人家的女孩子,但论教养学识也不会输给谁,你是我的女儿,我知道你有多讨人喜欢,要说进宫,筱蕊也会对你多加照顾。我唯一不放心的是你的个性,你从小就是个没主见的孩子,也是没有心机,有些随波逐流任风吹打,我怕你进了宫,会遭人利用。”母亲说到这里,我眼睛里就有一些潮湿了,感觉母亲所说的都是作别的话语,好像从此以后,我和这个家便要各自天涯。母亲轻轻叹息了一声,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这也不失为一个好的机会,错过了也就没有了,只是以后的路有它的艰难,你要自己想清楚。”
   后来几天,我一直茫然地坐在屋里发呆,或是走到院中的花树下观望花枝上随风流曳的花瓣。小碧走到我身后,说:“小姐还是拿不定主意吗?”我说:“何止是拿不定主意,我现在想,筱蕊为什么要给我这样一道难题。”小碧笑了笑,“那小姐可想过自己想要什么呢?是继续做平常女子,嫁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像老夫人一样相夫教子三餐一宿地度过余生,还是想进宫城看一看?”我摇头说:“我不知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我才心乱如麻。”小碧说:“其实我觉得小姐该放手搏一搏,活在民间,再好也不过是锦衣玉食的一生,能进宫看一看,也不枉自己在这世上走一趟。”我紧蹙眉头,“可我还是怕。”小碧问:“怕什么?”我苦闷地说,“不知道,我连自己怕什么也不知道。”小碧想了想,说:“要不然,小姐我们去算一卦吧?”
   那天黄昏,我和小碧雇车来到城中,占卜的卦师正要收摊,我求到了当天的最后一支卦签。那个下颌长着一颗黑痦的卦师目光在我脸上来回打量,问:“小姐是在为见一个人发愁?”我问卦师,“那我是该去还是不该去呢?”卦师掏出一块红布,将那只卦签包起来送到我的手中,说:“凤舞九天,万树生花,小姐你只管去吧。”
  03
   第一次见到辰浚是在皇城外宫的花园里,那天筱蕊邀我到外宫花园里喝宫中新酿的花茶。筱蕊说:“再过一段时间又到选秀的日子了,到时候姐姐跟我一起去看吧?”我问:“选秀?是要选皇妃吗?”筱蕊扑哧一笑,“不是,只是选宫女罢了,皇妃可不是谁都能当的,那要有姐姐这样的姿容和风度才行。”我笑,“你别夸我了,我可没有你说得那么好。”筱蕊说:“姐姐就是好,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是不会让你跟辰浚哥哥见面的。”我低头一笑,“只怕你哥哥并不喜欢我这样的女子。”筱蕊眯着眼笑,“我敢保证他喜欢。”“是吗?”我说,“可我还是不明白,筱蕊,为什么你单单选中了我呢?”筱蕊神秘地笑了笑,就在这时,花园外径上传来一个嘹亮而柔润的声音:“好哇,我在擎明殿忙得头昏眼花,你倒跟人在这里悠闲地喝起茶水来了。”我和筱蕊转脸看去,一个身穿皇族便衣的男子出现在花园路口,清俊的脸上略带几分疲惫。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其中有种磁石般牵引他人目光的力量。筱蕊站起来,乖巧地扑到男子身边,挽住他的胳膊对我说:“这就是哥哥辰浚。”
   我站起来向辰浚作礼,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筱蕊在他耳边说这就是她一直提到的沁瑜姐姐,辰浚显然没有听筱蕊的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筱蕊摇晃着辰浚的臂膀,“哥,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辰浚回神看筱蕊,“什么?”筱蕊佯作气鼓鼓地拉着辰浚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说:“你的花茶,自己忙得日理万机,还怪我有时间喝茶,谁叫父皇那么宠你呢。”辰浚微微一笑,抿了一口茶水,筱蕊坐回到我身边,递给我一个眼神,我和辰浚对视一眼,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一时间三个人都沉默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宫殿高处传来几声鸟鸣,将这种冷寂的气氛衬得更加突兀。这一刻,我忽然感到自己像个局外人,筱蕊是羌国的公主,辰浚是羌国的王子,我是如此缥缈而微不足道。大概一盏茶的工夫,辰浚才抬起脸来问我,“沁瑜你还没有去过皇城内宫吧?”“没有,”我大方了一些,说,“光是这外宫的景色,就已经足够我惊叹了。”话一出口,我又懊悔,觉得自己像一只井底之蛙,不由得脸红了一下。筱蕊对辰浚说:“哥,外宫的景色我带沁瑜姐姐看过了,内宫的景色,就由你亲自带路了。”筱蕊这句话当然有弦外之音,辰浚笑着说:“这是义不容辞的。”
   初识辰浚的那段时光的确是我一生中最为华丽的日子,辰浚一面教我一些简单的宫廷礼节一面带我在皇城之中游走赏玩。恢弘的宫殿,林立的楼塔,珍奇的鸟兽,威凛的武士,我在宫廷里看到了往日闻所未闻的景象。辰浚走在我身边,那种贴近的温度让人向往执迷。我们一起走过羌国的第一大殿雄王殿,那时候大殿之中传来雄浑的宫廷古乐,辰浚说那是他的父皇在宴请群臣。我们乘坐马车驶过掌管宫中饮食的膳房,辰浚像个单纯的少年拉着我下车蹿入房后,偷偷地拿走了一壶上好的宫廷玉酿花酒。我们登上了羌国祭祀用的玄冥台,站在大风飞扬的台中心朝着远处赤炎山的方向呼唤彼此的名字继而哈哈大笑。我们骑马踏过皇家花园的涟水池,马蹄溅起的水花在我们周围像蝴蝶一样开放,辰浚驾着马用双臂紧紧地护住我,我在他的身前做出一只飞翔的鸟儿的形状。我们在风轻云淡的日子里乘船,漂荡在水波涟涟的千巢湖面上,当我转过脸,看到的是淡淡光圈萦绕在辰浚脸上后烙下的清丽明净的斑纹。辰浚向我伸出手,我娇羞地低下了头去。
   一切来得如此迅疾,宫廷的快乐和辰浚的体温几乎将我融化。很快,我和辰浚牵着手走过皇城的大小巷道,我们站在城墙上,安静地观望羌国的夕阳,我们躺在花地当中,仰看被风带走的云朵和落寞而飞的群鸟,我们勾住彼此的手,坐在高塔的顶端用手指描画星空,那些淡淡的星光和幽柔的情蜜使得我永生难忘。从那时起,我仿佛觉得自己多少个年华都是虚度而过的,平凡人家的烟火气息,闺阁女子的斤斤计较,市井狂徒的对酒和唱,那些曾经密密麻麻遍布我生活的图景没有丝毫可以炫耀的地方,而宫廷,宫廷是盛夜烟光,遍地春莲,辰浚则是布置所有画面的画师。当辰浚握住我的手时,我总是抬脸朝他看去,看到他俊冷的眉目和微微发青的下巴,那是一种给人依靠的姿态。后来的一天,辰浚骑马带着我穿过皇宫长长的主道,一直奔向宫外的高山,他说要带我去看山上的花海,疾风从我耳边刮过,辰浚大声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王子妃,我展开双臂,像一只飞鸟,我说,我愿意。
   羌国选秀的日子,皇城外宫的广场上排满了前来参选的女子。我和筱蕊坐在场侧一旁的阁楼上,筱蕊扇着小扇告诉我,这些女子虽然大多来自民间,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背景的,如果不是因为家庭变故或者心有攀附,其中很多衣食无忧的女孩子是不会来参选的。筱蕊一边说一边用扇子指去,“你看那边,那是郡县州府等级的女子,那些女孩子的父亲都有官职的,只是官阶太小,所以把女儿送来参选,指望能撞上哪个王子或成为父皇的近身宫女。还有那边,那边那些穿金戴银的女孩子你一看就知道了,那是民间富商的女儿,她们来参加选秀倒是其次,过了头两关,她们就会主动退出,然后跟那些与皇家沾亲带故的人打成一片,就算进不了皇宫她们也无所谓,她们的目的是为了攀点亲戚,也是网罗人脉,以后要是遇到什么事情,上上下下都好打点。最后面的就是一些普通民间女子,她们要想出头,那是难上加难,除非东风转西风,孤水灭旺火,她们进了宫,只能做普普通通的宫女了。我问筱蕊,“那这样的选秀,一般都分几关?”筱蕊说:“三关,第一关刷下来的人最多,将近一半,主要由掌管宫中人事的事务司司员筛选。第二关就要选出一些心灵手巧五官出众的女孩子,顺便还要验一验身形,有些私密的,就由宫中的老嬷嬷来办。第三关最难,将由羌国的大祭司出面,选出最合适的一批作为秀女,她们很可能成为后宫佳丽,而剩下的就是宫女了。”我问:“怎么还要大祭司出面?”筱蕊说:“姐姐你不知道,我们羌国皇族是信奉神明的,大祭司是修神通灵的人,在宫中有很高的地位,现在的大祭司名叫时澈,修行甚高。”
   我点点头,广场上的选秀已经开始,列成三队的女子一一上前,皇城司员一边询问一边打量她们的脸庞,有的女孩子笨拙对答很快就被刷了下来,有的女孩竟然在大庭广众下色诱司员。聪明的女子是不动声色的,问什么答什么,简短明快,绝不卖弄。我看着广场上一个个花容月貌的女子或是黯然神伤或是自鸣得意,不禁想起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个词。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我不用像脚下的女孩子们为了进宫而绞尽脑汁彻夜难眠,进宫之后也不会成为宫廷中任人宰割的玩物,我的身边是筱蕊和辰浚,两个会保护我的人。但不知道这种幸运能持续多久,有些事情来得太快太好,就会让人害怕,繁华开过便是凋糜的荒景,因为站得太高,所以容易跌落悬崖,一落千丈。
   阳光变得强烈,我和筱蕊吃着宫女端上来的冰块,筱蕊问我:“对了,姐姐和辰浚哥哥的婚事如何,日子定下来没有?”我说:“还没有,辰浚最近忙着帮你父皇批奏折,还有一些繁杂的公务要处理,他说忙完这些日子就成婚。”筱蕊信心满满地说:“沁瑜姐姐和哥哥一定会很幸福的,趁这些日子姐姐跟我去做几件衣裳,我觉得还是民间的衣服穿起来方便,顺便我再教姐姐一些宫内的礼节,你等搬入宫中,以后我就能天天见到姐姐了。”我说:“还有件事要托你,小碧跟我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我进宫之后,想让她做我的近身侍女,突然换一个人,我觉得不舒服。”筱蕊笑说,“好,什么都听姐姐的,只要姐姐和哥哥好好相处就好,不过姐姐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婉贞曾给我说,她跟小碧聊天时,觉得小碧可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孩子。是吗?”我说:“这我倒是没有看出来。”筱蕊说,“婉贞也是随口说的,她说小碧知道你要进宫后别提多高兴,就好像是她……”说到这里,筱蕊也陡然打住,不再往下说,颇有寓意地一笑。我捏起一块小冰含在嘴里,冷冷地沁到心底寒了一下,涌出一丝古怪的滋味,我将目光投往脚下,忽然在中间那列女子的最前方看到了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我久久地怔住,自顾自地说:“那个人,那不是玥衣吗?”
   筱蕊看往广场,问:“姐姐认识那个女子?我说:“认识,一定是她,不会有错的,她是我儿时的闺蜜。”筱蕊看着那个花容月貌的女孩子,就在这时,通过了第一关的玥衣仰脸朝阁楼这边看来,她精致的五官露出惊异的神色,那是一种嫉妒的困惑。和我一样,玥衣一定不敢相信,相别五年,我们竟然会在羌国的宫城重逢。
   再一次入宫,筱蕊和辰浚一起来接我。那天早上阴云蔽日,刚到内宫宫门我就看到了辰浚脸上沉甸甸的冷光,筱蕊亲自扶我下车,辰浚走过来,我笑着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竟然一起来接我,有什么喜事吗?”筱蕊看辰浚一眼,说:“还是你告诉姐姐吧。”我望着辰浚,他说:“我要走了。”“走?去哪儿?”我问。辰浚说,“边疆失守,父皇派我西征鼓舞士气,我明天就走。”我不自觉地一把攥住辰浚的手,问:“那岂不是很危险?”辰浚从容地笑了笑,“父皇派我去也是想考验考验我,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回来我们就办婚事。”我的心塌陷了一半,我说:“那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我等着你回来。”筱蕊牵住我的手,说:“姐姐你放心吧,辰浚哥哥此次西征有皇城高手伴随左右,哥哥并不亲自上阵,只是去军营慰问,他不会有事的。”我问:“那明天你出征,我能为你送行吗?”辰浚说:“就是不行我今天才来跟你道别。”我眼泪盈盈,取下自己佩戴的玉玦,“你把这个带上。”
   第二天一早,七王子辰浚的出征队伍踏过宫门朝西疆奔去。我和筱蕊坐在她的淑颜宫中,筱蕊说:“姐姐你知道吗,辰浚哥哥是父皇最喜欢的儿子,将来很可能成为一国之君。”我说:“这我已经听宫里的一些人传过了。”筱蕊说:“我想告诉姐姐,成婚之后,姐姐就是王子妃,也将是国母的最佳人选,等到那时候,姐姐可能要独自面对一些后宫凶险了。”我淡淡一笑,“我没有想那么多,能得到辰浚的宠爱,我已经觉得足够了,我不想跟谁争也不想跟谁抢,做不做国母,我都无所谓的。”筱蕊哀沉地:“只怕那个时候,姐姐你身不由己,这宫里的事情,一旦跟帝王惹上关系,很多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宠幸能让一个人活得风光,也能让一个人死得无声无息。”我仓皇地叫了一声:“呀,筱蕊,你可不要吓我。”
   住在宫中,我和筱蕊一直在想方设法打听边疆的战事。有几天,宫中传出风声,说七王子辰浚在一次战斗中负伤,伤口溃烂生命垂危。我焦急得难以入睡,每天夜里对着羌国西狼星的方向祈福,筱蕊夜里来看我,对我说:“姐姐不要轻信传言,越是这种时候,宫里越是有人想趁机搅乱人心,还有人说父皇派辰浚哥哥去边疆是为了让哥哥送死呢,那都是一些居心叵测之人胡乱编造的,他们觊觎王位而不得,就想打散哥哥身后的势力。”我说:“筱蕊,这些权力争斗我一个女子不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帮辰浚祈福了。”连着半个月,皇城之中所有战报都被封锁了,我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将军帐下的辰浚到底如何,一到夜里就会有一股深冷涌上心头。其实,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在担心辰浚,还是在担心我自己,辰浚是我在宫城之中最大的庇护,如果他有何不测,我的人生也将垂亡。
   月底,筱蕊忽然来到我家,手中拿着一封红翎信,催我赶紧拆开。我看到信封上辰浚的字迹,就知道他安然无恙了。打开信封,里面掉落出一块边疆玉,还有纸条上的小诗,读着辰浚的诗句,我差点儿落下泪来:
   聚散离长
   嚣尘白光
   月酌千歌
   为伊罗裳
   罗裳不减
   惶惶离伤
   诉别千载
   夜旦流亡
   涕兮泗兮
   犹梦浊兮
   水之澹澹
   糜裳幽惘
  04
   靖阳四十八年,羌国的后宫格局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这一年,羌王驾崩,七王子辰浚继位,辰浚移往自己单独的帝王寝宫,我则由王子府搬进了后宫东苑。羌王辰浚将后宫的第一皇妃宫赐给我居住,如今的皇太后移驾清远宫参佛,其余的旧妃佳丽都朝后宫的西苑迁移,让出东苑留给将来进宫的女子。除此之外,后宫宫女之间的位置也发生了一些相应的变动,据说为了在东苑留下侍奉新皇,有的宫女大打出手头破血流,她们的主子站在一旁惶然失措,为此流下两行热泪。
   那天,我和筱蕊站在后宫的中心花园,看到无数的宫女太监拿着灯烛家具和各种瓷器跟随在车马身后,他们将随同日渐衰老的先皇妃子们迁往西苑,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和主人一样欢盛的后宫年华将画上一个仓促的句号。筱蕊对我说:“这些妃子中很多只得到过先皇的一两次宠幸,有的甚至连先皇的容貌都记不清楚,她们的一生就这样葬落在安静而复杂的后宫生活里,悄然绽开又悄然凋谢。不过这样也好,不被宠幸,也不会被卷入后宫争斗的旋涡,一旦被卷进去,下场也许会更惨。灯笼易碎,恩宠难回,思念无果,涕泗滂沱,这是后宫的古训,每一个佳丽都要记牢。”听到筱蕊的这些话,我恍惚看到后宫之中流淌过一条大河,而那些粉黛红颜都像漂流在河上的木筏,被岁月的洪流冲走,大多被冲得七零八落。
   搬进沉香宫,我的生活也迅速发生了变化。我和辰浚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辰浚是个尽心尽力的帝王,一心想着江山社稷,大多数时间都在南书房忙碌,焚膏继晷通宵达旦。有一段日子,他索性将膳食和卧榻都搬到了南书房,在那里办理国事。最初,我时常去南书房陪伴辰浚,他喜欢吃我做的糖酥糕,我就亲自去膳房做给他吃。他批章验奏的时候,我自己捧一本书坐在他身边默读,偶尔他会看我一眼,投来一抹浅笑。看着他专注的模样,我感到既心疼又不安。我心知肚明,如今的辰浚,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辰浚了,他是羌国的辰浚,是一个国家的帝王,不可能像我们初见时那样带着我骑马射箭笑语穿花。可仔细一想,他又可曾是我一个人的?每当我合上书本,端看辰浚的侧脸,我都觉得自己离他忽远忽近。那一刻,我才尝到了一丝后宫的味道,那也是宫廷爱情的味道,它们是春风一度昙花隔夜的呢喃,是无法长久的。我想,我应该像书中的那些皇妃一样松开双臂了,辰浚是王,他不是牡丹还魂游园惊梦执子之手从一而终用来海誓山盟的民间情郎。从那之后,我便很少再去南书房,默默待在沉香宫中等待辰浚。
   小碧对我的反应却持以否定的态度,她说:“小姐你这样可不行,选秀结束后,多少宫女等着接近羌王,要不是羌王对你一往情深,早就被别人钻了空子了,后宫空了这么多位置,总会有人来填补的,小姐不趁现在黏住羌王,到时候别的妃子抢先一步,王后的位置就落不到你头上了。”人小鬼大,我问小碧,“你在哪儿听来的这些话?”小碧将香炉里的灰倒干净,“我的大小姐,咱们都进宫这么久了,站在宫门前撒一张网出去,流言飞语都要网回一大堆来,后宫的事情通常是宫女们私下最爱聊的话题,现在大家热议的便是秀女入宫羌王下一个将会宠幸谁,所以我才要给小姐你提个醒。”我说:“小碧,照你的意思,我是该去争那个王后的位置?”小碧傲气地说:“争?本来就该我家小姐的!现在在羌王心中,还有谁能比得过你,但是时间一久,感情淡了就不好说了。”我一脸苦闷,“可是我并不想当什么王后,现在已经进宫了,日后的生活现在也能猜个七八分,无非是日复一日的枯燥与无聊。”小碧将香炉往桌上一搁,盯着我问:“那小姐是想被后宫其他人碾死吗?”我顿时心惊,“哪有那么厉害?”小碧冷冷一笑,“我的好主子,你读的那些书可都过了脑子?”
   我不知道事态有没有小碧说的那么严重,至今我也没嗅到后宫的血腥味,至于筱蕊曾提醒我的宫廷凶险亦是毫无征兆。但被小碧那么一说,我又有些怕了,于是那天亲自做了糖酥糕往南书房送去。经过后宫东苑的花园,我看到一棵花树,不禁想到了远在宫城外的父母。我在花树下看了一阵,一瞬间竟然有了悔意,为什么现在我会站在皇城的宫殿里呢?就在这时,大祭司时澈从南书房方向走来,笑着问:“沁妃这是要给羌王送糕点?”大祭司望了一眼那棵花树,说:“越是开得绚烂的花儿,越是凋糜得快呵,让我猜一猜,沁妃是不是在想为什么现在自己会出现在皇城之中?”我惊讶不已,“大祭司怎么知道?”时澈笑了笑,“只要沁妃稍微注意一下,就能得到答案,你去过寒潮宫没有?”我摇头,问:“那是什么地方?”时澈没有回答我,说:“我先走一步了,沁妃有空可以去寒潮宫看看。”
   来到南书房,辰浚满脸的疲惫,“沁瑜,你怎么来了?”我说,“我来看看你,你不要这么蛮干,要懂得休息,看你的胡须,又是多少天没睡个好觉了?”辰浚笑了笑,忽然书房屏风后一阵响动,我好奇地看去,辰浚拿起一块糕点放在唇间,也往后看去,大声问后面的人,找到那本书没有?我以为是辰浚的近身太监,便没有在意,当我整理好桌案上的几本旧书,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竟然是宫女玥衣。我手中的书本啪嗒掉落,身穿宫袍的玥衣赶忙走过来拾书,对我附身作礼,“奴婢叩见沁妃娘娘。”听到玥衣的声音,我觉得自己像是一棵失重的蒲花随风摇摆,玥衣退到了一边,没有正视我的双眼。最后,我的视线落在辰浚的脸上,那里裂开了一道清晰的光线。
   我想,别人反复提醒我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
   黄昏,我和小碧在沉香宫的小花园里听评书。说书的邱先生是小碧在羌水城里找来的,不知道小碧是何用意,邱先生连讲了三天的后宫书史。迷情的妃子,浑毒的宫心,酒里的砒霜,姐妹的反目,听得我浑身发麻,讲到第三天,我便对邱先生说:“够了,不要再讲这些了,这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民间瞎话,邱先生你讲些别的吧。”邱先生问我想听什么,我说随便,只要不提跟后宫有关的就好。小碧打断我,说:“小姐,我倒觉得后宫那些故事听起来有味道,英雄好汉才子佳人你以前不早就听腻了吗?”我阴郁地看小碧一眼,坚持说:“还是讲别的吧,听得我都头晕了。”邱先生笑了笑,说:“那我给沁妃娘娘讲一个问道修仙的故事?”小碧失落地抖了抖秀绢,准备离开,一个宫女从花园小径走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我厌烦地看去,觉得真是奇怪,宫女怎么有事先禀报起她来了?小碧偷偷瞄我一眼,我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摔在地上,“什么事情不能大声说!”
   小碧不为所动,冷静看我,说:“小姐,玥衣被羌王赐浴漾春池了。”
   我紧咬下唇,双腮的肌肉冷冷抽动,半捂着脸,说:我早料到有这一天的。
   那天夜里,去往漾春池的石板路上一列宫女一列太监先后捧着玉露香膏明灯纱裙往浴房走去,亲自掌管羌王寝居的老太监提着绯红的宫灯脸上洋溢出略带淫邪的笑容。当太监宫女冗杂的脚步在长长的甬道上响起,整座后宫的人都被惊醒了。大家好奇而紧张,玥衣成为了羌王辰浚登基后赐浴的第一个女子,一夜之间,宫中男女开始传播一切和玥衣相关的话题,她的美貌她的身姿乃至她是如何接近羌王的,人们纷纷猜测她的来历和手段,选秀上来的宫女那么多,羌王为何单单选中了她?还有她日后的命运,这无疑是宫中每个女子所期盼的一次转机,如今落在玥衣身上,与羌王欢度春宵之后,她会怎么样呢?成为第二个妃子?还是继续当一个近身宫女?我和小碧站在沉香殿后的阁楼上,看到灯影幢幢的宫殿中行过的太监队伍,他们手中的红色宫灯在阴晦的宫瓦高墙下显得格外刺眼。小碧说:“这下好了,小姐,千说万说你不听,这下好了。”我说,“什么好不好的,这是迟早的事情,难不成我还能拿绳子拴住辰浚不成?他是个男人,又是个帝王,我能怎么办?”小碧看着那列太监队伍消失在宫墙的拐角下,说:“怎么办,是我我就丢一条蛇到玥衣的浴池里,毒死这个贱人。”
   我惶遽地看小碧一眼,突然想起了筱蕊对我说的话,小碧的脸上是一种坚冷笃定的表情。当我听见她说“贱人”二字,我倒觉得她更像书上那些擅长宫心之计的女子。
   令我感到惊讶的是,玥衣被赐浴漾春池的一夜,我和小碧一直在沉香宫玩儿一种乏味的女子跳棋。其间我心不在焉,因为羌王即将与另一个女子的结合而幽恨嫉妒,就在我将跳棋的骰子掉落到桌下时,宫后忽然传来消息,说玥衣在洗浴时被一条毒蛇咬了。小碧问前来传话的宫女:“你说的真的?”宫女说千真万确,玥衣下池不久,就有一条水蛇溜了出来,一口咬在了她的脚踝上,池边的宫女慌作一团,现在御医都请来了。小碧满意地一笑,说:“看来这是老天爷要帮我家小姐啊。”我当即沉下脸来,“帮我?我看这是在害我吧,玥衣入池,好端端的怎么会跑出一条蛇来?羌王又不是笨蛋,玥衣一旦入池,对谁的威胁最大?是我!最后羌王不怀疑到我头上来才怪,我还要问你,小碧,那蛇是怎么来的?”我也是心情沮丧,才说了一些没有头脑的话,小碧吃惊地看着我,“小姐你这是怀疑我,我可一直在你身边。”我懊丧地低下头,“算了,明天我们去看看玥衣吧。”小碧瞪大双眼,“小姐你到底怎么了?”现在这时候去看她,你既显得不打自招又自降身份,你一个妃子怎么能去看她一个宫女?莫说她还没成为第二妃子,她就是成了,也该她来拜见你才对。”我一下子被说得哑口无言,最后,我忧郁地说:“我想她跟我曾是伙伴,我看看她也不会有错。”
   小碧失望地将跳棋打乱,说:“那小姐自己去看吧,奴婢我要睡了。”
   第二天早晨,筱蕊来到沉香宫,握住我的手,见面就说,“姐姐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装不明白,你是怎么搞的,怎么让一个宫女钻了空子?幸亏我昨天夜里提前得到消息,让人在玥衣下池时放了水蛇进去,让她这种宫女长点记性。”我一脸惊讶,“是你放了那条蛇?”筱蕊说:“姐姐以后可别再犯这样的错了,我能帮你一次,帮不了你第二次,水蛇的事我已经封住了宫中消息,姐姐不会有麻烦,但照现在的情形来看,玥衣刚一中毒,辰浚哥哥就将她安排到自己的寝宫养病,她这个皇妃怕是当定了。”筱蕊说话时,我只看到她嘴唇一张一合的样子,脑子里一片凌乱,我说:“何苦呢,她不当别人也要当的,万一被蛇咬死,那不就……”筱蕊斜瞪我一眼,说:“姐姐你在这件事上可不能心软,你知道宫里是怎么传的吗?你知道玥衣是怎么俘获羌王之心的吗?她在香炉里放了迷情药!据说赐浴之前的一天夜里,玥衣已经在南书房侍寝了,姐姐你想想,天下哪有这么不要脸的宫女,竟然敢在皇帝的香炉里放那些江湖暗药?”我脑海中闪过玥衣那张妩媚动人的脸,嗡嗡乱响。
   “以后就靠姐姐自己小心了,她敢给皇帝下药,就保不齐敢拿姐姐开刀。”筱蕊拍打着我的手背,“不管怎么说,姐姐现在是正式的妃子,只要多拿出些威风来,她还是怕你的。”我惶惑地看着筱蕊,不知道为什么,她脸上的表情和小碧的表情如出一辙,我发现这种情形下筱蕊再不是当初我所认识的那个娇声娇气充满纯真的女孩子了,宫廷的流水从我们的身上流淌开去,将早些时候身上那些单薄锐利天真浪漫的想法冲刷殆尽。我观察筱蕊的脸,她那双一度明亮闪烁的眼睛里有了暗沉的光色,而嘴角下方吊出两条细密的纹路,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另外一个人。我一言不发,筱蕊松开我的手,说:“姐姐千万记牢,这后宫的生活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不简单,帝王他管得了天下,未必管得了后宫,姐姐管不了天下,但使出浑身解数,管一个后宫还是管得下的。”说着,筱蕊脸上降下沉沉弧光,她说,“我能跟姐姐说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再过几个月,我也要走了。”
   我这才猛然回神,“走?你要去哪儿?”
   “黎国。”筱蕊说,“我要去黎国,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05
   九月,十四皇叔辰膺快马加鞭赶回皇城,同时,我和小碧在沉香宫中听说了黎国新王白浒访问羌国的消息。黎国的强盛世人皆知,新王白浒的父亲白幽是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王,连羌国民间都有他弑父杀兄的传闻,后来,黎国灭掉大衍成就了空前霸业。作为一个次等国家,羌国的实力还不及衍国,尽管辰浚也是雄心万里的帝王,但凭他的力量,也还是只能继承前朝国策,交好大黎。白浒的队伍驶入皇城当天,我和小碧专程到凌空塔上观看黎王入城的英姿,长长的队伍像蝼蚁一样爬过迎皇之路,雄壮的帝王之声飞翔在羌国的宫城上久久盘旋,小碧对我说:“我听说白浒的母亲王后素婉也是民间女子,不知道这次来了没有,黎国如此强盛,一个民间女子能做到一国之母,一定很不寻常。”我不高兴地说:“当然不寻常了,你再看看我,辰浚迎接白浒,根本没打算让我出面。”
   说完,我泪涔涔地转身要走,反正这个皇宫里,如今我是最不起眼的了。
   小碧听出我的神伤,说:“小姐也不用这么说,你还是第一皇妃,这个位置还没人能撼动得了,小姐要是能花点心思,位高权重也不是不可能。”我笑,“是吗,那你说黎国如今的皇太后素婉她到底害死过多少宫中佳丽,你知道吗?”小碧说:“我是不知道,可是小姐,宫中的事情本来就是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又有什么万全之策呢?”
   我不想说了。我走下高塔,“我们回宫吧。”
   没想到,第二天辰浚在宫外郊野宴请白浒竟然请我到场。我身穿皇妃华服坐在辰浚身边,坐在另一侧的则是黎王白浒和他风华绝代的景妃。年轻时曾在黎国游学谙熟黎国风土人情的十四王爷辰膺坐在辰浚斜侧,辰浚和白浒聊天,他便在两个帝王之间帮作一些细节的解释。郊野上明日煌煌,轻妙的宫乐环绕周围,我时不时地朝景妃看去,发现她不仅仅是貌可倾城,整个人身上还有一股强大的气场,那是一种真正的高高在上的母仪风范,我想过不了多久她就要成为黎国的王后了吧。我频频向景妃看去时,她也会对我投来一笑,说不清是友好还是震慑,总之令我觉得自惭形秽。看到她,我觉得自己来到宫中这么久了,身上民间的脂粉气息却丝毫未减,难道我真的不适合做一个皇妃吗?我应该怎么办呢?怎样才能成为景妃乃至素婉那样的女人呢?我不知道。
   中午,羌黎两国各自表演助兴的节目。羌国的歌舞曼妙多姿,黎国武士的摔跤足显彪剽,两国的臣子连连击掌赞叹。又是一曲轻歌完毕,景妃站起来,她身后的宫女带着三种乐器上场然后离去,谁也没想到,景妃居然可以手脚并用一人同时演奏三种乐器,配合成一首舒缓的宫廷雅乐。景妃退场时,一脸笑意地朝我看来,似乎是在提醒我该我上场了,君王和其他臣子也随同她的目光看向我,我顿时有种被人架入刑场的感觉。每个人的目光犹如锋利的刀片划过我的皮肤。就在这时,站在我身后的小碧忽然走上前说:“景妃的乐技令人眼花缭乱,既然景妃拨弦奏乐,沁妃娘娘是会舞剑助兴的,但近日我家娘娘凤体违和,再加上身穿华服,身体多有不便,我的剑术是娘娘亲自指导的,就由我来为大家舞一曲吧。”说完,小碧走到黎国的武士身前,不卑不亢地抽下武士腰间的宝剑,步入场中央随着羌国的宫乐蹁跹舞剑。我不知道小碧的剑术是在哪儿学的,如释重负的同时,看着小碧轻盈的舞姿,我有一种遭人僭越的感觉。小碧退场后,黎王白浒对辰浚说:“沁妃的随身宫女能有这样的胆魄和灵气,看来沁妃真非一般女子所能及。”
   宴会的最后,筱蕊来了。筱蕊出现在黎王白浒面前时,我看到景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极不自然的笑容。两个宫女搬来一张雕花木椅放在辰浚的手边,辰浚命令两人将椅子挪向白浒所在的方向,筱蕊就在白浒的身边坐了下来。这时候,我大概猜到当初筱蕊说自己要去黎国的意思了。我转脸看向辰浚,他一脸轻描淡写的表情,和白浒欢畅聊天,而筱蕊的手此刻被景妃拉住,景妃脸上是那种虚假的欢喜,一种类似民间闺阁要认姐妹实则是暗做敌人的笑容。筱蕊的笑容也是假的,犹如蒙着白纸描画的山水图,错位而失真。纷乱的光影打在筱蕊脸上,像是一片仓皇的飞鸟。我现在知道她身为皇妹为何通晓后宫心计,因为筱蕊早就看透了自己的命运,和黎国交好的重要手段莫过于攀结亲缘,身为皇妹容貌倾国的筱蕊难逃帝国之间的和亲使命,早在筱蕊出生之际,她的未来就被注定好了。
   离开羌国前,筱蕊和我见上了最后一面。那天夜里,沉香宫宫顶之上是一轮巨大的明月,清冽的月光散射在屋瓦上,犹如冬日里冰寒的水温。筱蕊带了一小壶梅子酒来,我们两人对坐饮酒,她说:“沁瑜姐姐,照理说我应该叫你兄嫂的,可我还是喜欢叫你姐姐,姐姐还记得最早我们在游芳斋相遇的事吗?”我笑:“记得,当然记得。”筱蕊不无哀愁地说:“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后来我还梦到过一次,一梦醒来觉得不像真的。”筱蕊一杯又一杯地饮尽,我让她少喝一点,她摆摆手,“就让我跟姐姐喝个痛快吧,日后我就和姐姐一样,要做一个后宫妃子了,那时候再喝酒,就没有今日的滋味了。”筱蕊泪盈盈地说,“姐姐知道吗,黎国的后宫比羌国的后宫大多了,大上十倍,上万个女人住在一起,还有白浒的母亲素婉太后执掌后宫,我这一去,不知道以后要面对多少劫难。”我劝慰筱蕊,说:“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糟,我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别人乱,你让她们乱去,你自己波澜不惊不就行了。”筱蕊有些醉意,目光低下来,说:“姐姐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如今我快走了,今天来看姐姐就是要告诉姐姐最后一件事,这宫里有一个人,你千万要小心,那就是十四皇叔辰膺。”我一脸不解,“辰膺?”筱蕊说,“当年皇叔辰膺与父皇争夺皇位,父皇继位后,命令皇叔护守皇陵,这次黎王白浒来访,亲自点名要辰膺出面,哥哥这才迫不得已召辰膺回宫,多年以来,父皇一直防着十四皇叔,生怕他有什么小动作。沁瑜姐姐,为了你,我曾经私下查过玥衣和十四皇叔的关系,你猜怎么样?”筱蕊醉醺醺地盯着我,说:玥衣的父亲跟辰膺频有往来,巧了吧,我在想啊……”这时,站在纱帘外的婉贞闯进来,扶了扶神志不清的筱蕊,“好主子,你可不要喝醉了乱讲话,那都是些宫里人的闲话,你听了怎么当真了?”筱蕊推开婉贞,“什么闲话,那是真的!”又对我说,“沁瑜姐姐,你千万要小心,玥衣是有预谋的,你要小心她。还有,还有一件事,当我要去黎国当皇妃我才觉得我是对不起姐姐的,我要给姐姐道歉。”筱蕊口齿不清地说,“姐姐不是一直好奇为什么我会认你做姐姐吗,姐姐不是想知道为何我要让姐姐进宫陪伴哥哥辰浚吗,姐姐哪天得闲去寒潮宫看看,看看就知道了。”
   那天夜里,筱蕊是在婉贞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离开沉香宫的。她喝得酩酊大醉,看得出来她的心中有多少不舍与苦闷。看到筱蕊上车时回眸对我的那一抹凄凉眼神,我恍惚又看见了后宫之中的那条大河,那条冲过殿柱窗花的奔腾大河,宫中的女子无一幸免,无论多少如花年华都会被它冲走,留下的是一片沟壑交纵的龟裂大地,那上面一颗颗坚硬的石子是女子们残落的眼泪或青春呓语。这样想来,在偌大的皇城里,女人又算得了什么呢?女人在宫墙下挣扎厮杀,为君王而献身,为君王而疯狂,最终还是要被君王抛弃。站在后宫的中心花园里,时常可以听见西苑旧妃们无助的哭泣声,那就是最好的证明。
   回宫时,我看到小碧从花园小径走过来,我问她,“你今晚去哪儿了?婉贞一直在问你,她要跟筱蕊一起去黎国,想跟你道个别。”“是吗?”小碧淡淡地说,“我心情不好,就在后宫里转了转。”我说:“婉贞跟你也算是好姐妹,你要不要去送送她?”小碧冷漠地说:“还是算了吧,再见一面,徒生惆怅。”之后的几天里,一到黄昏,小碧就离开了沉香宫,我问宫中的其他宫女,都说不知道她去哪儿了。筱蕊一走,身边没有说话的人,小碧这种规律的出行引起了我的怀疑,我也不是想防着小碧,只是觉得她不该有事瞒我。有一天,小碧离开宫殿后,我偷偷跟在她身后,穿过花园往皇城西部走去,折过红墙夹道时,小碧似乎觉察到有人跟踪,频频往后看来,我躲在墙后,再去看时,小碧已经不见了。
   我落寞地往回走,经过南书房外的一处水桥,我朝那里望了一眼,书房里点着明亮的灯烛,想必辰浚又在跟大臣商议国事。走下水桥时,我看到大祭司时澈面无表情地从南书房出来,接着书房的灯就灭了。我觉得很奇怪,忍不住多望了两眼,不小心撞上了一个怀抱琵琶的宫女,抬脸一看,原来是玥衣。玥衣赶忙跪礼,“娘娘恕罪,是奴婢不长眼睛。”我一把扶起玥衣,说:“这里没有别人,你就不要跟我来这些客气了。”玥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我,她原本是比我大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青媚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已经老了,至少比她大出许多。玥衣笑了笑,说:“奴婢不敢,娘娘就是娘娘。”我拉住玥衣的手,“不要再这么叫了,你别忘了我们小时候是多好的姐妹,入宫这么久了,我们居然都没有机会坐下来聊一聊,正好,现在去我的沉香宫坐坐吧。”玥衣退缩了一下,说,“不了,奴婢还有事。”我正问她什么事,辰浚从身后走来,手上拿着一支羌笙,说,“沁瑜你也在啊,我跟玥衣去玉仙亭喝酒,你也一起来吧。”我脸上僵滞一下,松开玥衣的手,黯然离开,说,“不了,你们去吧。”
   小碧的可疑行踪和黄昏时段宫墙上流泻的琵琶声令我陷入了一个无路可逃的孤独季节。筱蕊走了,小碧不见了,而辰浚和玥衣则在玉仙亭中饮酒唱歌。每当我听见那断断续续的琵琶声,血液之中便有一股嫉怨油然而起。在我的想象中,这种琵琶美酒玉杯轻酌的风景应该是属于我的。辰浚的羌笙之音响起,如同千万条蛇爬过高高的宫墙,一直爬到了沉香宫中,最后在我的心底以仇恨的方式盘踞下来。那天小碧回来后,我问小碧:“你知道哪儿有蛇吗?去帮我弄几条蛇来。”小碧问:“蛇?小姐要蛇做什么?”我说:“我想养蛇,我要看看这后宫之中能不能将蛇养活,你去帮我找几条蛇来,要悄悄的,不要告诉别人,也不要被别人发现。”没多久,小碧帮我找了一条普普通通的花蛇回来,我问:“这蛇有毒吗?”小碧问,“小姐要养毒蛇?”我说,“是,我要毒蛇。”小碧找回毒蛇的当天夜里,我便提着笼子潜入了辰浚的寝宫,在他和玥衣睡的床上藏下了那条蛇。紧接着那几天,我一直在沉香宫中激动地等待着宫中消息,那是一种鱼死网破的等待,查吧,查出来我也不怕,查到我头上来,我就说是我藏的,我要毒死你,毒死玥衣也好,毒死辰浚也行,毒死一个是一个。但我等了整整半个月,也没有丝毫与毒蛇有关的消息流走宫中,以至于事后我怀疑藏蛇的举动是不是我自己的一场梦。玥衣没事,辰浚也没事,无人光顾沉香宫,宫里人说,玥衣要当皇妃了。
   临近冬季,连我也觉得自己的脾气变得暴戾乖张起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通过辱骂宫女来发泄内心的愤恨。有天下午,我在花园里织绣时看到一个宫女描画了一种格外明丽的眼线,将一双眼睛衬得灵气逼人。我惊叫了一声,喝令那个宫女将眼线擦掉。接着我发现沉香宫中不少宫女的眼睛都是水汪汪的,她们是十七八岁的少女,不可避免地都拥有一双类似的会说话的眼睛,灵媚中带着蛊惑。我害怕看到那样的眼睛,它们让我想到玥衣,想到玥衣那双完美而勾人的双眼。于是我特意定做了一种女式斗笠,戴在头上厚厚的纱布可以遮住双眼。我命令沉香宫三十岁以下的女子必须戴这种斗笠出入,然而头一个站出来反对我的就是小碧。小碧对我的举动嗤之以鼻,说:“即便是这样,现在也改变不了玥衣即将成为皇妃的事实,小姐你早不听我的,现在后悔,晚了。整个沉香宫的人戴这种斗笠,传出来也不怕人笑话。”我怒容满面,将绣帕的竹箍砸向小碧,“你滚,你给我滚!你一天连个人影也不见,现在倒有空来说我!”我推翻手边的茶几,当着宫女们的面呜呜大哭,“滚!都给我滚!”
   然而很快我又平静了,每天哼着民间小调在沉香宫中绣花。我不断地绣,绣完一幅又一幅,将我所知道的各种花色都绣了遍。这时起,我开始变得自说自话,甚至有些神神道道。我的失宠成为大家的饭后谈资,没有谁造访沉香宫,宫里人觉得我可能疯了。
   作为我宫廷命运的转折,我记得寒潮宫的钥匙是在一个潮闷的夜晚送到我手中的。当时我正在绣一张缱莲图,殿外宫女拿着一个锦袋到我身边,说:”刚才一位公公让我把这个交给娘娘,说是羌王辰浚赐给娘娘的。”我并没有多想,打开锦袋,里面放着一张宫城地图、一把钥匙和一块厚重的木牌,木牌上写着三个字,寒潮宫。寒潮宫?我想起了大祭司时澈和筱蕊的话,他们都曾提起这个地方,那里究竟藏匿着什么呢?我看看锦袋的织纹,不错,上面的龙绣表明这的确是辰浚的赐物,可辰浚约我去寒潮宫,又是什么意思?我百思不得其解,一面换装一面问宫女,你听说过寒潮宫吗?宫女摇摇头,奴婢不知。我疑心重重地看着她,真的不知道?宫女谨慎地一笑,娘娘忘了吗,我是后来才进宫的。
   各大宫殿外灯火辉煌,我按照地图上的坐标朝寒潮宫走去,沿路看到太监宫女提着宫灯在复查殿门。寒风从殿外的空地上袭过,将我的裙摆吹得绽若莲朵,月光特别好,映照在那些灯火难以顾及的角落里,凝结成一层层冰状的浮影。往前走了一阵,周围的风景静下来,宫女们的窃窃私语和太监们脚下的摩擦声一时间都杳无踪迹,好像大家约好了似的。路经一处灯火暗淡的阁楼,我看看地图,自己已经到了后宫西苑。显然,西苑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紧闭的门窗和窗下的人影都像是一张潦草的图卷,好像被寒风一吹,就会变成一张张纷落残缺纸片。我一路往前走,渐渐地,灯光暗了,连续走过两座水桥,前面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我隐约看见随风摆舞的花群被月光映得犹如鳞甲。最后到达寒潮宫前,我看到了一个低矮的石碑,上面写着两个朱红大字在幽暗的宫门牌坊前散发出糜腐的气味:禁地。
   牌坊门后是一条长长的石板路,道路两旁花朵繁盛,我走向后方的寒潮宫门,不时往身后回望,忽然间觉得阴森可怖。风不断吹来,将我的袍衣衣尾高高吹起,月光正对着我的脸,我想我的影子是被映在身后的,长长的影子拖拽在地面上,给人一种惊悸的联想。来到宫门前,我用那把钥匙打开了大门,风一下子从四周涌过来,将我的丝巾吹得上下翻飞,阻挡了我的视线,我心神不定地走进殿中,黑漆漆的宫殿里只有我一个人空旷的脚步声。找到烛台时,我的手已经抖动得没有了力气,好不容易才将蜡烛点燃。然而,就在火光将宫殿的墙壁照亮时,我彻底愣住了。我看到面前墙壁上挂着一幅人身长短的画像,画像上是一个温婉秀丽的女孩子,手里拿着一把宫扇,脸上的笑容带着一种蝶落花丛般的甜美。令我感到惊愕的是,画像上女子的容颜,和我一模一样。但很快我便意识到了,应该说是我的容颜和画像上的女子一模一样。我掌着灯烛四下扫看,梁柱和墙壁上挂满了她各种姿态的画像,而墙边陈列的则该是她用过的物品,妆台、梳子、发簪,华服、绣鞋、腰带,甚至还有她亲手做的风筝和枕套。我站在大殿中央,感到一阵眩晕,那比涌动刺骨的风逼入骨髓更令人难以抵抗。我的目光从那些器皿和织绣上纷纷扫过,一股巨大的力量撕扯着我的身体,把我整个人带动着旋转,一时间天昏地暗。最后,我的目光落在正对殿门的凤椅上,那里放着一个精致的灵位,上面写着爱妃澜心。
   我吓得手一抖,手中的灯烛当即掉落在地上。烛灯残火随着烛台滚落,烛浆如同血液一样流了出来。我惊叫一声,转身就跑,拖着长长的袍衣跑出了宫殿。呼呼风声从我耳畔飞过时,我身上每一寸皮肤都有一种被啮噬的感觉。月光从身后打来,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在路上狂乱飞奔,道路两旁的花朵仿佛瞬间凋谢成了黑泥,化成深深的沼泽朝我的脚下漫延过来,我尖叫着,再也不敢向后多看一眼。就在我到达牌坊门边时,身后的寒潮宫中忽然涌起一阵巨大的火光,我一脸愕然地站在原地,继而放声大叫,“着火啦!快来救火!”就在我叫完这一声后,一个轻飘飘的人影从我眼前闪过。我看到那张苍白的脸和我一模一样,她冲我冷冷一笑,说:“沁瑜,你疯了,你已经疯了。”
   当我完全清醒过来时,我已经身处羌国的冷宫,后来的事情,都是小碧告诉我的。寒潮宫的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皇城水车倾巢出动才控制住火势。小碧说,羌王辰浚和新妃玥衣来到黑烬遍地的废墟前时,我一个人正坐在牌坊门下哼唱着一首民间小曲。我的衣服上全是黑色的残烬,头发乱糟糟地盘在脑后,怀里抱着皇妃澜心的灵位,没人知道我是怎么冲进大殿将那个灵牌救出火场的。当时寒潮宫前无数的太监宫女提着大大小小的水壶木桶盛水救火,没人理会我的存在。辰浚和玥衣站在坍塌成灰的寒潮宫前,十四皇叔辰膺和大祭司时澈也从宫外急忙赶来,小碧说辰浚当时的表情不仅仅是愤怒,更多的则是心痛。所有人灰头土脸地看着辰浚,我却掉过头笑眯眯地对他说:“辰浚,昨天晚上我看到澜心了,她说我疯了,你看我像疯了吗?”辰浚一脸阴冷地凝视我,吩咐身边的侍卫,说:“把这个疯子给我带走,送到羌国的冷宫中,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接近她。”
   就这样,寒潮宫化为灰烬,沉香宫的花朵提前凋谢,我被辰浚从第一皇妃的位置上废掉,从此开始了漫长的遥无尽期的冷宫生活。
  06
   羌国的冷宫前是一片断壁残垣,常年的风霜侵蚀和历代冷宫女子呜咽的幽泣让那几面断墙显得阴冷潮湿。断墙脚下是一大片名叫稗风草的植物,那其实是一种花朵,但是因为花瓣丑陋类似枯草,所以总是被人误认为是一种野草。羌国的冷宫算不上禁地,也时常会有人从这里经过,朝宫中投去一眼,然后匆匆离开。春天的时候,墙下的稗风草连成一片,就会有很多小皇子小公主跑过来将它们连根拔起,折断茎叶,比试谁摘到的草根更加坚韧。他们的笑声是冷宫多年来唯一的点缀,像是暗夜里的星辰,温馨又冰冷。另外,冷宫女子的生活也并没有民间传闻中那样可怕,她们不过是失去了光彩,但还不会被宫女们像畜生一样残忍对待,除非有的宫女是为了公报私仇。冷宫的宫殿多是空空荡荡的,没有灯光的大殿里往往只有一个妆台几把凳子和一张大木床,一到天黑,宫外便有蟋蟀鸣叫,殿中则有成群的老鼠偷行而过,习惯冷宫生活的女子是不会怕它们的。
   刚被投入冷宫的那段日子,我几乎天天都在哭泣。我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样的惩罚。那时我的心情像一株弯折的花朵一样颓靡,我不断回想我在寒潮宫所见的一切,那个灵位,那些画像,那堆器皿,那个名叫澜心的女子。这时我才明白,原来从一开始,我能进入皇宫就是个美丽的错误。就像小碧告诉我的那样,因为我的容貌酷似澜心,所以筱蕊才会在游芳斋一眼就注意到我,然后认我做姐姐,带我入宫。那天我坐在冷宫老旧的妆台前,小碧帮我梳着散乱的头发,说:“事情就是这样,澜心是辰浚最爱的王子妃,澜心病逝后,辰浚有一段时间相当低迷,悲痛欲绝,就是因为小姐跟澜心长得像,筱蕊为了抚慰哥哥悲伤的心境,就让小姐入宫了。从那时起,宫中也封禁了跟澜心有关的全部消息,人们都觉得小姐你跟澜心还是颇有相似之处的,也是如此,辰浚才从心底接纳了你这位新妃,但可能因为小姐毕竟不是澜心吧,所以辰浚最终还是放弃了你。”小碧向我讲述这些话时,我看着镜中女子,眼泪一颗一颗地滑落下来,我对小碧说:“这么说,一直以来,我不过是辰浚身边的一个替代品罢了。”小碧黯然低头,“辰浚还是爱过小姐的……”
   小碧用木梳将我的头发一股股梳好,准备盘髻时,我说:“不用了,就这样吧。”我和小碧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我问:“小碧,那些日子,你都去哪儿了?“小碧坐下来看着我脚上的软花缎鞋,“是十四皇叔辰膺,那些天,我一直在他的府上,辰膺回朝后开始参政,他准备纳我为妾,我想这对我来说,也许是个机会。”我目光沉沉地看着小碧的手指,那上面有一些花瓣的芬芳,我说:“是你在郊野的表现引起辰膺注意的吧,你是个聪敏果敢的女子,小碧,你比我更适合后宫的生活。”小碧一脸的难过,忽然间眼泪落了下来,她说:“小姐,这么多年来,你是怎么对我的,我心里明白,我小碧不是那样忘恩负义的人,随小姐入宫,小碧是有些私心,但是我更愿意陪在小姐左右,小碧曾是贱命一条,是小姐救了小碧,可是这宫中的生活真的不像小姐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小碧只好自寻出路。”小碧脸上的泪珠不停滚落,我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我摇摇头,“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都是我自己一手酿成的,现在我才知道,我不是做错了什么,而是什么都没做对过,我藏进辰浚寝宫的毒蛇是你拿走的吧,当时辰浚如果被蛇咬到,我可能早就在这里了。”小碧低头啜泣,艰难地呼吸,她说:“小姐,你还记得入宫前我带你去算命吗,那是我特意安排的,是我想入宫,我才让那个卦师给小姐算了一卦,促成小姐的决心,是我把小姐给害了。”我闭上双眼,冰凉的泪水从脸颊上缓缓滑落,我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要怪还是怪我自己。”
   初春,我在冷宫的后殿里发现了一把断裂的梳子和一本笔记,那似乎是以前某个冷宫女子留下的。笔记上字迹模糊,而且很多是前朝的字体,我看不明白,就将它埋在了尚未融化的雪地里,当我将那把梳子竖插在雪地上,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矮小的坟墓。这时我才想到一件事,难道我此生余下的岁月都要在冷宫中度过吗?
   大祭司时澈出现在冷宫时,我着实吓了一跳。我在宫后的树枝上收下衣服,回到殿前发现殿门被人关了起来,我抱着衣服站在黑漆漆的大殿中央,看到妆台前坐着一个安静的身影。我问:“是谁?”时澈的脸浸在暗中,他沙哑地一笑,说:“是我,沁妃娘娘,大祭司,时澈。”我慢慢地朝妆台走去,时澈的脸在暗沉的光线中渐渐浮现,我说:“时澈,我已经不是沁妃娘娘了,大祭司到这里来做什么?”时澈盯着我的脸,说:“我来陪你说说话,沁瑜,有些事情,我想告诉你。”我不解地问:“告诉我?我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时澈说:“我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了,沁瑜,总有些秘密是不能告诉别人的,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想你知道了,是不会说给别人听的。”“你想说什么?”我将衣服放下,时澈将凳子推到我面前,他说:“你去过寒潮宫,见到过澜心的灵位,对于澜心,你一点也不好奇吗?”我一脸哀伤,“现在提她做什么呢。”时澈轻叹了一声,说:“沁瑜,你来宫中这么久了,被投入冷宫前才知道澜心的事,都是你对宫廷游戏规则视而不见的结果,如果你足够聪明,应该早就能察觉到寒潮宫的事,而且必定能找到妥善的解决办法,可惜你让我失望了。”“我让你失望,这是什么意思?”我问。时澈用失望而顿重的嗓音说,“因为在我和辰膺看来,你是澜心的接班人啊。”
   “跟你一样,澜心容貌出众,和你不同的是,早在入宫之前,她就受到了我和辰膺的良好训练,知道如何掩藏自己的感情,知道如何利用别人的感情。辰浚在十五岁那年见到澜心,是我将澜心推到了辰浚身边,从此潜伏宫中长达六年之久,澜心是我跟皇叔辰膺一手培养出来的宫妃,辰浚对她的爱护甚至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我和辰膺早就知道帝王之位非辰浚莫属,一旦辰浚登基,我会想方设法帮她成为一国之母,这样一来,皇叔辰膺就能通过澜心顺利掌控辰浚的一举一动,如果时机恰当,辰膺会选择谋权篡位,如果没有这种机会,辰膺也能身处幕后,操纵大半朝政,不过我们没想到的是,辰浚爱上澜心的同时,澜心也动摇了。”时澈目光沉静地看着我说,“当我和辰膺觉得胜券在握时,澜心却背叛了我们,她服毒自杀了,当然,我完全能想象到澜心内心的痛苦,一面是培养她多年的皇叔势力,一面是对她呵护备至的王子辰浚,她不想再在其中挣扎,所以选择了死亡,澜心死后,宫内封锁了全部消息,在辰浚那里,澜心的死,至今都还是一个谜。”时澈说,“后来让我和辰膺感到意外的是,筱蕊公主居然能在民间找到一个和澜心容貌如此相似的女子,那就是你。沁瑜,在你入宫的道路上,我和辰膺达成了一致的意见,看看你究竟能不能摆平宫中的是是非非,如果你能做到,我们会毫不犹豫地拉你入伙,可惜你的表现是如此令人失望,你几乎没有任何宫斗之心,连自己喜欢的男人也看不住,好在事前我们早就准备了另外一位接班人,玥衣。”说到这里,时澈笑了笑,“显然,命运一直在牵引着你,连我都没想到,你和玥衣竟然还有过一段往来,但与你不同的是,玥衣比你更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更会争取,所以,当我把玥衣送到南书房后,她渐渐地代替了你的位置,而你,只能在沉香宫中织绣种花听戏下棋。你知道吗,沁瑜,多少次,我都妄想着你能顿悟,你比玥衣更有条件去征服辰浚,但是你每次都让人失望,我实在不明白,你入宫多年,居然对宫中大大小小的事件置若罔闻,既没有戒心也没有权欲,羌国宫廷的雨水未能将你这枝花朵浸润成我们想象的那样。最后一刻,我们只能放弃你,给你寒潮宫的钥匙,在上面涂抹令人产生幻觉的药水,等你去到寒潮宫,再放一把大火,让辰浚彻底放弃你,让玥衣顺利成为第一皇妃,至此,你这朵来自民间的花朵匆忙凋谢。”
   时澈说这些话时,我一直冷静地看着他。我说:“你真的不怕我把你和辰膺的事告诉别人吗?你知道,小碧有时候会来冷宫看我。”时澈冷笑,说:“小碧?小碧是皇叔辰膺的人,她比你更知道我们会做什么,她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说完,时澈掏出一瓶药水放在妆台上,“就算你想说,我也不会让你说出去,喝了这瓶药水,你今后就再也不能说话了,所以今天我才敢当着你的面告诉你这些事。”时澈走过来,用手指抬起我的下颌,“沁瑜,你不知道我有多怜惜你,你和我的女儿澜心如此相像,可是你根本不及她半点。”
   我眼中浸满泪水,抓起妆台上的木簪朝时澈的颈部扎去。时澈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推搡到桌案边,他冷漠地说:“晚了,你现在才知道反抗,已经晚了。”
   那之后不久,羌国宫廷便发生了政变。记不清是靖阳多少年了,那天夜里我在冷宫中听见了外面的火光呼啸,隔着窗纸的破洞,我看到皇城中心冲天的火光,浪潮般的逼宫之声荡漾在皇城的夜空上,如同万千滚雷。马蹄踏响和兵卫的厮杀声持续了大半个夜晚,黑色的浊云和缥缈的火光由最远处的皇城朝冷宫方向逼近,当我以为血光会漫延到冷宫这边时,喧嚷的兵械声却在后宫东苑停止了。我站在窗纸后,屏息凝神等待着远处的刀马嘶鸣再次响起,幸灾乐祸地认为一定会有更多的人死去,而后宫方向却慢慢平静,直到第二天早晨天光覆盖阴云密布,一场大雨淋湿了宫廷砖瓦,雨过天晴,羌国恢复了往日的光泽。
   时澈和辰膺的如意算盘打得过早,那夜的政变未能起到他们想象之中的作用,早在他们举兵逼宫之前,羌王辰浚就做好了充足准备。虽然我很少有过明智的判断,但在小碧这件事上,我的预料是正确的。就如我猜测的那样,在最后的关键时刻,小碧倒向了羌王辰浚。时澈和辰膺以为万事俱备的时候,辰浚却在小碧的帮助下给了他们一记沉重的反击。那年秋天,我在冷宫中听到了一些消息,时澈和辰膺以及玥衣被秘密处死,小碧被赐浴漾春池。我在冷宫后院破败的枯井边看到了一株新鲜的花朵,整个宫廷的花树都谢了,而那枝花朵开得格外妖艳。看到那朵花时,我想到了另外两个人,一个是黎国的太后素婉,一个是黎国的王后景妃,我想,这种花之所以常开不败,多半是因为它们吸噬了太多其他花朵的灵魄。
   冷宫的季节更迭缓慢,小碧再次来到这里时,已经是羌国的第一皇妃。她对我讲了很多事情,倒戈,政变,秘刑,选秀。小碧的脸上是一种成熟而端庄的神气,一点也看不出曾经是一个民间丫鬟。她要离开时,说:“姐姐,我一定会找良医帮你治好哑病的。”我笑着摇摇头,在纸上写了一句话:小碧,等你做了皇后,放我离开吧。
   一年后,小碧母仪天下的前一夜来到冷宫,她看看我的头发,拿起梳子替我梳头,她说:“姐姐,明天我就要当皇后了。”我对小碧微微一笑,就在这时,一个宫女匆忙走到小碧身边,说:“黎国来报,筱蕊公主在黎国后宫上吊自尽了,明日发丧。”
   我和小碧都怔了一下,梳子停落在我干草般的头发上。
   半晌,小碧说:“姐姐头上有根白头发,我帮你拔了吧。”
  
   【沉香】 创作谈
   这篇小说算是和《苍心》同一类型的,但写这篇小说时因为更注重韵味和语言而导致情节上的松散,我想这给我今后的小说提供了一次教训,也从反面确定了一个更加确凿的方向。另外,这段时间真是倒霉啊,连续感冒,难不成这是长期宅在家里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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