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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风记》是徐怀忠先生酝酿半个多世纪而写成的一本战争悲剧小说。他返璞归真、剥茧抽丝,于战火硝烟中揭示了自然人性,赋予了战争小说新的高度与广度。因此,不同于传统的战争小说,《牵风记》既不是完全的现实主义,也不是完全的浪漫主义,它带着神启与玄幻,讲述着一个不乏真实也不失浪漫的故事。
然而,“牵风”的浪漫却是以死为终的:无论是冰清玉洁的汪可渝,至剛至诚的曹水儿,还是文武双全的齐竞,都终究悲情死去。作者以小见大,抛弃了传统战争小说对战况的浓墨重彩,以三个小人物间美与丑的强烈对照,撞击出了人性的火花,又以死的悲剧,将艺术推到了顶峰,唤醒了尘封的自然人性,也唤醒了美,织成了一番恢弘的生命气象。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汪可渝
汪可渝从出场至生命结束都带着熠熠闪光的女神的特质。抱着古琴而来的她,似乎比这古琴更为古老而纯朴。在部队中,她不谙世事,也不从世俗,逢人便是一句“傻”得令人尴尬的“你好”,即使无一人回应也始终如一。在带领慰问团赶赴前线的途中,汪可渝坚持选择绕远道而行,原因仅仅是不愿从几具敌人的尸体上方轧过。她似一阵远古吹来的清风,任人性的丑恶如何蔓延,到她这便瞬间化为空洞,激不起任何的回应与影响。
除此,徐怀忠先生笔下,汪可渝三次“行为艺术”般的裸体更以一种特别的浪漫,淋漓尽致地高歌了纯粹的自然天性。野战军结束整训后,汪可渝脱光了被雨水浸透的衣服,一丝不挂地安睡在门洞里。第二天睡过头的她在被沉迷于人体艺术的齐竞拍下后,不但没有因羞愧而大发雷霆,反倒不以为意地回以齐竞一声再熟悉不过的“你好”。或许她不谙艺术,但却安于天然。第二次是在北返渡河中,为了保证妇女们的安全,她身先士卒,脱光了身上的衣服,泰然自若地站在船头,于是,一个、两个……一百多个妇女都脱光了衣服,白花花地一片,围坐在船上。她们由一开始的羞涩、拘谨,慢慢地变得大方,自如。她们谈论起了乳房之美,谈论起了原始记忆……这场景,仿佛一下回到了远古时期,生命没有了《十字街头》里那所谓的压倒式的“习俗”的约束,人人都遵循着自然,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最后一次“裸体”是临死前的汪可渝。预感到死亡的她开始清洗身体内外,从粒米不进,大量地饮用山泉水,再到临死前脱光衣服,卸掉夹板,用泉水将整个身体擦拭干净,连指甲缝都不放过。她力图将身体里每一寸无关自然的物质剔除,留下最纯净也最纯粹的自己。几月之后,在战马“滩枣”的努力下,汪可渝的不腐之尸被直立地放置在一棵千年银杏树树洞里。她一条腿略作弯曲,取的是欲迈步前行的姿态。她顺着无限生命的银杏,向着无限自然的时空继续远行。如此,死不再是简单的生命的消逝,死更像是自然的深化与延续。这般奇诡的想象,似乎有些难以理解,但越是反复咀嚼,越能领悟到女神汪可渝身上源源不断的神圣而至上的自然与美。它们超越了战争,也超越了生命。
孤独之魂,净化之美——曹水儿
通讯员骑兵曹水儿是徐怀忠先生笔下一位典型的圆形人物,他虚荣而好色,在行军路上留下了许多风流韵事。尽管如此,他所坚守的真与美又是多数人自愧弗如的。放浪形骸的他,在面对美丽动人的少女汪可渝时,却偏偏始终保持了那份尊重与珍爱。他避开了所有可以与之接触的机会,像一位绅士一般保护着她,爱惜着她。在和齐竞一起初次见到汪可渝的裸体时,反倒是曹水儿成了提醒齐竞不要靠近的人。可见,他对美保持着一种天然的敬意与向往。此外,他并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只是在人群里追寻着美,也践行着真,直至面对俗世的枪口。这让我想起了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中的一段话:
“人都在什么地方?”小王子终于又开了腔,“在沙漠上,还真有点孤独……”
“在人群中也一样孤独。”蛇说。
曹水儿便是那个年代里孤独的灵魂,粗鄙之下竟是真与美。其实,真假美丑,若是浮于皮相,恐怕只得个雾里看花的果。唯有挣脱人类自我铸造的坚牢,回归天然,回归生命,一切方能“拨云见日”。
比起汪可渝之死,曹水儿的死更让人痛心。好色的弱点终究使他自食恶果。一场被人精心策划的桃色风波将他推向了风口浪尖。然而,当齐竞告诉他公审大会上不得喧闹等事宜时,他却用轻松的口吻回答:“首长放心,我肯定配合就是啦。”于曹水儿而言,生死,就像是孩提时不假思索的承诺,那般干脆;性命,也只是一个轻飘飘的,无关痛痒的位置。枪声响了,一个排枪急射过来,第二个,第三个……其实,一颗子弹便可以了结的事,作者竟安排得如此惊心动魄。也许正是这般玄幻而富有浪漫的死,方能让人于心底原谅他的一切,也铭记他的一切——污秽已然被抹去,但美与真却永远铭刻在心。
美的假面,灵魂的自赎——齐竞
美丑交撞最为激烈的便是齐竞了。作为一名留学归来的解放军将领,在艺术与能力上,齐竞是当之无愧的美的代表。然而,在他真诚美好的外表下,掩藏的却是一副虚伪的丑面。齐竞醉心于人体艺术,面对少女汪可渝自然行状下的裸体时,他不但不回避,反倒大步流星,并取出相机趁机拍了起来。如此行为,权当是对自然艺术的陶醉与尊敬。然而,当汪可渝被虏后回归部队时,他最关心的竟是汪可渝是否还是处子之身,就像汪可渝所说:“实际上你内心想的是,从八里畈交换回来的这个汪可渝,要么是一个完好的女人,要么是一具女尸。”前后行为强烈的对比,使他艺术的假面被撕得粉碎。此外,因为拍照事件,汪可渝不得不被调离九旅,无辜而又充满抱负的青年才女当然不甘就此离开。而此时,一向大义凛然的齐竞竟选择了逃避,反倒是曹水儿设法将她留了下来。于齐竞而言,曹水儿更像是一面明镜,低调而不动声色地照出了齐竞不自知的假面,又如一江春水,时刻在齐竞的内心激荡,一点点腐蚀着他的虚伪的真诚与自然。
齐竞之死,虽已是蹒跚之年,但在远远望见汪可渝站立的尸体的那一刻,他已全然崩溃。初春的阳光透过金黄的银杏树叶,稀稀疏疏地洒落在汪可渝天然的肉体上,生命虽已停止几月之久,但汪可渝骨子里透出的生命气象却像她弹奏的空弦音那般向远处无限延申。此刻,真与假、美与丑在他的血液里疯狂激荡。懊悔与羞愧,惶恐与心虚,使他无法上前,他明白,他只能和鹰鹫、爬虫一样在汪可渝尸体外绕行。战争最终在艰难的炮火中胜利了,而齐竞的心却狠狠地受挫了。他将用一生来忏悔,忏悔所为,也忏悔灵魂。
《牵风记》与其说是战争小说,却更像一部书写人性、构建美好的抒情长诗。它以直写让我们看到了美,又以对比震撼了我们的灵魂。如果说汪可渝是至境的美,那么曹水儿是掺着杂质的美,而齐竞则是虚伪自欺的美。他们在对比中仙化、净化,又在对比中灿烂殆尽,共同构建了自然的人性美。
历史总是藏在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里,无须刻意泼墨。战争已去,人性永恒,自然、真诚与美终将远远超越一切丑恶,高悬在人性的顶端。
(作者简介:余键欣,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17级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陕庆,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讲师,清华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