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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特·温特森(Jeanette Winterson)是英国新锐的著名作家。她的新作《弗兰吻斯坦》(Frankissstein : A Love Story)入围了2019布莱克奖长名单,并获得了《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卫报》等各大媒体的赞扬。温特森以大胆又精巧的笔触,重新阐释了玛丽·雪莱的经典之作《弗兰肯斯坦》;她在小说中深刻睿智地讨论人工智能、性别流动以及由此引发的一系列哲学问题,赋予了怪物跨时代的意义。
珍妮特·温特森出生在英格兰的曼彻斯特,自小被虔诚的宗教徒收养。在16岁时,她因爱上一个女孩而与父母决裂离家出走。为了完成学业,她在殡仪馆和精神病院等地方打工,最后以全A成绩考入了牛津大学的圣凯瑟琳学院。她的处女作《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以爱为主题一举获得惠特布莱德奖,从此她走上身为作家的成名之路。她的《激情》《给樱桃以性别》《时间之间》等一系列作品都饱含写作实验的创新因子,聚焦女性关切,又涉及了当下的禁忌话题。因此,《卫报》曾这样评价她是“当代最好也是最有争议的作家之一”。
在《弗兰吻斯坦》中,第一时期的故事发生在19世纪。在1816年的夏天,诗人雪莱和他日后的妻子玛丽·雪莱及拜伦勋爵,拜伦的私人医生波利多里和玛丽的继妹克莱尔在瑞士湖畔度假。接连几天的狂风骤雨将一行人困在了别墅中,他们激烈地讨论诗歌,生死,未来和女性权利,进行写鬼故事比赛来消磨时光。在这期间,满腹才情的玛丽创作了著名的哥特式小说《弗兰肯斯坦》。小说中的科学家维克多·弗兰肯斯坦热衷于科学研究,但日渐膨胀的欲望和野心使他制造出了给人类招致麻烦的怪物。在19世纪的叙述中,温特森擅长用想象描绘这一行人谈话的场景和内容。某天晚上,他们围坐在一起酣畅地饮酒,兴致勃勃地讨论那些超自然的神秘力量。雪莱说月光和废墟令他深深着迷,他相信每座建筑物里面都埋藏着回忆与过去,或许在正确的时刻这些事物将通过曾经的生命显现在人们面前;他相信鬼魂的存在因为“身体不是我们身份的真相”。波利多里却不相信生命的复活和灵魂的重生。奉行无神论的拜伦也否定了所谓的复活或重生,在他眼里每个人早已被自己深深缠绕包裹着。然而,玛丽·雪莱喜欢身边没有躯体的灵魂,尤其是死去的灵魂。听着大家各抒己见,她想到了曾经腹中的威廉姆,思考他在形成完整的生命之前是否已经拥有了神秘的意识。或许她已经隐隐地觉得身体可能只是生命的一个有形的载体,意识可以被复制或独立存在。此外,他们还討论女性的地位与权利。拜伦固执地认为男性比女性更高级,一味地发表关于女性的粗野评论:对男性来说婚姻和爱情只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而女性却依靠这些构成了自己全部的生存空间。拜伦对女性的看法遭到了玛丽·雪莱的否定。玛丽·雪莱睿智聪慧,虽然没有受到母亲言传身教的影响(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是当时著名的女性,但在生下玛丽·雪莱不久后去世),但身上流淌着母亲热烈的血液。她在少女时期与已为人夫的雪莱相爱,并为了实现爱情自由而私奔至欧洲。
第二时期的故事发生在现代的美国城市孟菲斯,这座城市建于1819年——即《弗兰肯斯坦》出版一年之后。主人公是一位跨性别的医生,名叫瑞安·雪莱。温特森给他设置了一个简单明了的出场——一场主题为“机器人如何影响人类的精神和生理健康”的科学大会。在这场大会上,他遇到了一位名叫克莱尔的女士,她虔诚地信仰上帝并认为机器人的创造冒犯了上帝。他还结识了一位制造性机器人的罗恩·洛德博士。这位精明的博士创造了符合各种男性需求的机器人,并且向人露骨地介绍它们的功能。最有趣的当属瑞安·雪莱在一家跨人类诊所认识了来自英国的维克多斯坦因教授。维克多·斯坦因是人工智能领域的科学家,信仰“最聪明者生存”的法则并沉迷于对人工智能和低温学的研究。他相信人工智能的力量,而他的任务就是通过人体冷冻来保存人类大脑的数据库以便将意识上传到云端来保存人类的记忆、经历和知识。他和瑞安·雪莱建立了情人和伙伴关系。在他眼里,瑞安·雪莱找到了自我身份与身体的平衡点并且有着改变自己与生俱来的性别的身份与勇气,这令他深深着迷。同时,瑞安·雪莱还为维克多教授提供人体器官来进行人体实验。在作家的巧妙安排下,这一时期的人物与19世纪故事中的人物在名字、身份或性格特质上形成了呼应。瑞安·雪莱和玛丽·雪莱都是“科学怪物”的见证者,前者创造了危害人类生活生存的怪物,后者见证了现代社会人工智能和性别流动及其引发的一系列人文问题。弗兰肯斯坦和维克多教授都是疯狂的科学家,前者制造的怪物引起了当时人们对工业革命的恐惧和反思,后者对人工智能的绝对积极态度代表了当下人们对人工智能问题的再思索。一味贬低女性的拜伦变成了可怕的性机器人大亨罗恩勋爵,而这些机器人的出现又再度引发了女性对身份和身体认知迷茫,生动深刻地讽刺了当下的性别政治问题。波利多里变成了一个时髦的记者波莉而玛丽·雪莱的妹妹也变成了“又高又黑又美丽的”克莱尔。或许,雪莱心中的浪漫主义遐思化作了维克多·斯坦因教授对制造后人类的疯狂追求。
两个故事不仅拥有着相似的创造实验和相近的人物形象,更有着对同样哲学问题的思考。在工业革命和新技术革命的背景下,两则故事都包含着对死亡和身体的疑问与解读。在19世纪的故事中,讲述者玛丽·雪莱多次回顾了自己一生中见证过的死亡事件。在她出生后的第11天,母亲因败血症而去世,这使得作为婴孩的她初次瞥见了死亡的面纱,感受到了死亡制造出的孤独和阴郁,甚至使她长大后产生了“自己害死了母亲”的想法。成年之后,她与有妇之夫的雪莱私奔,而在私奔的第7个月她生下的早产儿也不幸死去。她在日记中写道:我梦见我的宝宝复活了,她只是太冷了,我们在壁炉火前揉揉搓搓,她就活了过来。等我醒来,宝宝又不见了。后来,她与雪莱的另外两个孩子也相继夭折,只留下一个小儿子,丈夫后来在一次远航中溺水而亡英年早逝,而连他们的朋友拜伦勋爵也不幸受伤寒而亡。这一系列的变故使她不断思索死亡与活着的内涵,身体和意识的分离。她追问着那些“生命都去哪了”,看到的却是生命的脆弱性。“我有爱,但是在这个死亡的世界里我找不到爱的意义。要是没有婴儿,没有尸体就好了;只有思考美与真的头脑。如果我们不被身体所困,那我们也不该承受这么多的痛苦。”她幻想着,如果永恒的灵魂不再被有形的身体所束缚,那么我们便可以变得自由自在,不受疾病或生死的折磨。于是,她把心中对逝去生命的怀念连同对死亡的思考投入到了自己的作品《弗兰肯斯坦》中。科学家维克多·弗兰肯斯坦通过电击拼凑的尸体而创造出了新的生命,宛然当时社会孕育生命奇迹的普罗米修斯。在两个平行的故事中,人物的愿望得到了交织——他们都渴望着无形的存在。身体的埋葬和消殒并不能终结人类的梦想,或许意识可以挣脱死去的躯壳、独立于人的身体而永远存在。在《弗兰吻斯坦》中,维克多·斯坦因说: 试图想象一下当没有心脏的非生命形式试图赢得我們的心时会发生什么。也许他们会比我们更接近爱——以最纯粹的形式。因为爱是无限的。爱离我们并不遥远而未来所带来的也将是有爱的未来。
当科学家从冰冻的人体中获得人类的大脑意识并将其上传到云端时,或者科学家通过冰冻的人体创造出新的人类时,无形就成为了一种永恒的存在。根据维克多的观点,爱会在这种无形的存在中变得更加纯粹因为没有了性别、种族、身份等级和经济基础等条件的约束。
在小说中,作家多次提到了莎士比亚第53首十四行诗中的句子“你的本质是什么,用什么造成,使得万千个倩影都追随着你”。温特森借用莎士比亚的诗句来展现玛丽·雪莱的心境和疑问。这一诗句也会使人联想到人类的身体和身份,意识和生死的问题。人们出生时无法决定自己的身体和身体所建构的个人身份,或者当人们根据自己的意愿去改造身体从而建构新的身份时,总会遇到无法避免的挑战和困难。正如小说中瑞安·雪莱医生,自己选择了变性手术来实现最舒服的身体和心理状态并建构了新的身份,但是他总会遇到他人的误解甚至是冷眼嘲笑。我们思考人类的本质是什么,是一具躯壳还是无形的意识或灵魂。当身体不复存在时,人们生前创造的意义和头脑中储存的意识是否也会随着死亡灰飞烟灭。或者当发达的科技将人的意识上传到云端时,人的本质是否还存在。当雪莱夫妇讨论此问题时,玛丽·雪莱说,“如果你的身体不复存在了,我拿什么来爱你”,而她的丈夫回答说“难道你爱的是我身体吗”。美国女诗人埃米莉迪金森也曾思考过这一问题,她认为“人的头脑比天空更辽阔”,“我们或聚或离,但是永不能再邂逅此地”。相聚和离别都不在会和这个地方有任何关系,只有当下属于这里。
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和维克多·斯坦因的创造实验都招致了灾难,而这也与当今社会人工智能引发的问题相呼应。在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中,弗兰肯斯坦创造出来的怪物面目丑陋,遭到了主人的抛弃。在帮助人类却屡遭冷漠和遗弃之后,怪物决定对人类实施报复。在这一场悲剧当中,科学家弗兰肯斯坦和他的手下的怪物都犯下了伦理的错误,迷失了对自我身份的认知。弗兰肯斯坦“人造人”的实验满足了他自我中心主义的野心,但他却没有担负起阻止怪物破坏社会伦理秩序的责任;人类对怪物的隔离使怪物丧失了自身的认同感和安全感,产生了报复人类的欲望以及想通过科学家为自己创造伴侣来融入人类群体的诉求。这种悲剧是个人和整体人类的伦理悲剧,而弗兰肯斯坦和怪物的死亡则使悲剧达到了和解。但是这种悲剧并没有消失,而是充斥在现代乃至将来的人工智能领域。在《弗兰吻斯坦》中,维克多斯坦因坚信人工智能的力量,通过冷冻身体器官来保存人类的大脑数据库以便日后将人类的意识上传到云端创造出后人类。但是,他却在实验室丧失了自己的生命。这种结局也代表了作家对人工智能引发的一系列问题的疑虑和担忧。这让我们思考,当超智能机器人出现或者把人类的意识上传创造出超人类或后人类时,人类还是否拥有原本的情感情绪和伟大力量,是否能够分割身体的终结和意识的永恒,死亡的出现和意义的永存。
在现代社会,人工智能行业发展迅速并进一步提高了人类的社会生产力。但同时,人工智能也带来了人文和伦理方面的问题,比如人类越来越物化自己的存在并且模糊了与机器的界限。在机器面前,人类忘记了自己是谁;在怪物的背后,是那些有关人类生死意识、身体身份的哲思。温特森,像当年的玛丽·雪莱一样,冷静地观察世界的发展并且思考有关人类本质的问题,写下了这部睿智深刻、启迪心智的小说。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