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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多年前,曹丕看到深秋涼飙里金黄火红的热闹颜色开心极了。他采了一束菊花,赠予钟繇为其祝寿。那天,是九九重阳节。在一年里阳数最盛的日子,群草百木纷纷凋零,唯有菊花傲然独荣于秋庭间,顶着寒气兀自盛放。想必,一定是天地灵气在滋养它,才令这秋天最好的礼物为荒寂的时节平添了几分生机与活力。
古时,文人爱在重阳前后登高望远,采一束菊,或缀在衣襟上,或插在发鬓间,以求消灾益寿、福禄延年。而以菊入茶、入酒、入药、入馔,乃至入诗、入书、入画,借菊喻人品、抒情怀,则始终贯穿于整部中国文化史。
早有先秦屈原高唱“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开示了菊花坚毅高洁的品质;又有魏晋陶潜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奠定了菊花超脱自怡的标格;还有南宋李清照低吟着“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诉尽国破流离的凄婉;以及明代张煌言借菊咏志,一句“已看铁骨经霜老,莫遣金心带雨斜”,既写出了菊之凌霜贞姿,又彰显了诗人的英雄气节。
当下,每逢秋日时令,人们便备置点心、水果、香炉于案头。若有菊花抱朴守静于其间,那般景致,便是人间清赏。此时,世人学着古人的样子,将生命的闲情安放于这不趋时俗的花叶之中,不觉间,灵魂也变得清润而饱满起来。
屈原与菊
“季秋之月,鞠有黄华”是把菊之花期与深秋季节联系起来的物候学上的最早记载。在观天察地以别时令的上古时代,人们用菊花这种“候时之草”来指导农耕生产,称农历九月为“菊花天”“菊月”,是为菊花最原始的文化内涵。
此后,受到阴阳五行思想和方士求仙行为、道教推崇服食术以求长生的影响,菊花意象的神异色彩趋于浓厚。
而菊花进入古人的审美视野,并成为一个“有意味的形式”,则始于战国时期的伟大诗人屈原。
屈原是中国历史上为信仰而贞烈自守、宁死不屈的第一人。他把政治功业当作实现人生价值的唯一途径。因此,当这个途径被切断,他选择了大义凛然以身殉志。他用“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离骚》)的句子来自抒怀抱,言“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九歌·礼魂》),又说“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九章·惜诵》)— 他以兰菊对举,阐释其共通的自然禀赋,既吐露了自己毕生追求的人格内涵,也催化了菊花象征含义的生成。
自先秦起,中国人的娴雅往往就与自然天地相契,对山水草木也有着无限的痴迷。事实上,在历代文人反复的塑造与提炼中,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以植物喻德的符号体系。那些经过文人赞咏的草木,如王徽之之修竹、陶渊明之秋菊、林逋之山梅、周敦颐之莲花,莫不被人将其自然特性同人的道德品格映照比附,最终形成了中国文人及物究理、观物比德的文化传统。
显然,早植晚登、枯而不落是菊花最明显的生物属性,也是后世菊花人文含义生成的基础,成为人们咏菊、颂菊的基本格调。于是,自汉魏以来,大雅之士便沿着屈原对菊之精神品质赞颂的脉络,一路加以生发演进。如许询的“青松凝素髓,秋菊落芳英”(《诗》),谢庄的“菊有秀兮松有蕤,忧来年去容发衰”(《怀园引》),两者将菊花与松树并举,提升了菊之庄重坚贞的品质;苏彦的“贞松隆冬以擢秀,金菊吐翘以凌霜”(《秋夜长》),则在前人的基础上,概括了菊花生于晚秋时节、不与春花争艳的独特品格;至于袁山松的“灵菊植幽崖,擢颖陵寒飙。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条”(《菊诗》),鲜明地揭示出菊花类同隐士的特质。
这些承前启后的唱和,为菊之内涵的塑造做好了渐进的铺垫。不过,至“古今隐逸诗人之宗”陶渊明的演绎,余词尽废,菊花的精神格韵自此走向了清晰、丰富和完整。
陶渊明与菊
清陈字的《人物故事图册之七》中,有一士人头插菊花,手持藜杖,醉态飘然。其嗅菊和簪菊的形象,多被后世追慕者指称为风流旷达、随性逍遥的东晋田园诗人陶渊明。
事实上,画史上绘“渊明与菊”题材者不胜枚举。如马远的《陶渊明采菊图》,赵令穰的《陶潜赏菊图》,唐寅的《东篱赏菊图》《陶潜赏菊图》《采菊图》,陈洪绶的《渊明载菊图》,李士达的《陶渊明赏菊图》等,莫不如是。
文人为何如此钟爱此类题材,并为之乐此不疲地铺陈笔墨,乃是因为陶渊明是中国菊文化的奠基者;其首倡之“篱菊精神”,成为中国菊文化不断内延外扩的核心。
众所周知,陶渊明一生怀抱着大济苍生、匡时济世之志。然而,官场的污淖腐朽、仕途的黑暗坎坷,使他最终选择了遁世以归田园的道路。魏晋之时,隐逸之风盛行,许多文人未能登庙堂之高,便走向江湖之远,将归隐视为一种退而求其次的不得已的生存手段。陶渊明却不同,他高蹈于世,在归隐中寻回了生命最宝贵、最初的质地。他在《归去来兮辞》中写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于是,他痛定思痛,决计跟世俗断绝交游,从此顺应自己的内心生活。
对于陶渊明来说,菊有着特殊的精神价值。所谓“人之精神,各有所寄”,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的浔阳柴桑居所,秋日篱下的菊花始终伴他左右,给了他莫大的慰藉。他种菊、赏菊、采菊、嗅菊、食菊,日日以菊为伴。在种豆南山、荷锄月归的农事中,在与农人共话桑麻的交际中,他实现了与人生的和解、对理想的参悟。而正是这些锦簇盛开的菊花,以其淡泊清雅的性情映照着他归隐的自足,以其枯而不落的傲骨,支撑着他崇尚晚节的精神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