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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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南驼子


  恢南驼子,终身未娶,无儿无女,一人喝酒,全家皆醉。当然,他一辈子单身,并不意味着他一辈子没近过女色。他酒后就常常吹嘘自己年轻时的风流韵事。据说, 年轻时曾经私下与他相好过的女人,村里村外有好几个。有意思的是,他每次结束这个话题时,总不忘深抿一口酒再自嘲几句:“她们哪是看中我这个驼子喽,她们惦记的是我口袋里的钱喽!你们不晓得,有一回钱带少了,我那个相好,立马就把已脱到一半的裤子又重新提了回去。”
  说句实话,恢南驼子酒后并非只讲些自己的风流韵事,否则,时间一长,也就不会有人再请他喝酒或陪他闲扯了。他毕竟是一个在私塾里实实在在待了一些年头的人。虽说平时对洗澡换衣服提不起兴趣, 但对古书却十分痴迷,无事便捧本书。只要凑过来的人多,他兴致一高,书一放,似乎更像位说书先生,常见他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地给大家讲述着那些遥远的人物与神奇的故事。

村中丧事活动,他一般是必请之人。他不仅非常熟悉丧事活动的各种传统规矩,且擅于制作各种精美的丧事器具,更为难得的是,他做事十分热心、细致,能够全身心地站在主人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和安排诸般事宜。

作为一名资深“礼生”,他是广受村民好评的。他不仅练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 祭文更是写得十分到位,内容往往给足了主人和宾客们颜面。更让村民称道的是, 他诵读祭文,非常投入,饱含深情,抑扬顿挫,拖腔拉调,如歌如泣。即或那些平时 “老不死的”常挂嘴边的媳妇们,此时此刻, 此情此景,也常被他感染得热泪横流。

当然,他的祭文诵读水平再高,也并不影响村里村外的媳妇们擦干眼泪后,照常大块吃肉,并顺便摸进厨房看看厨师们有没有浪费食材。

福开裁缝

福开,在村里做了一辈子的衣裳。打记事起,福开就是村里的大忙人,比村干部们还忙。尤其是每年的过年前夕, 他忙得往往连答句话都懒得抬头:“ 不要吵!保证你大年初一有新衣裳穿。”
  从早到晚,在村礼堂二楼最里头的大房间里,他一把米尺,一把剪刀,一块画粉, 埋头在一块块新布上,比画着,裁剪着,似乎难得停下来与偶尔进来的村民们闲扯几句。倒是他的几个年轻徒弟,时不时地趁伸下懒腰或起身喝杯水、上个茅厕的空当, 来点打情骂俏。
  这应该是个很有些人缘的人,每天一出门,一路上总有一大帮人唤着“姑父”,这其中也包括我。扯起来,里面的来龙去脉还要颇费些周折。岸上的肖家是我奶奶的娘家,因我奶奶的亲哥哥有女冇崽,早年间,我奶奶便将我父亲过继给了她的娘家哥哥。却不料,我伯父不幸英年早逝,没法子,我爷爷便又将我父亲给要了回来。如此,我奶奶的娘家哥哥只好招了个上门女婿,这便是福开。这样一来,岸上的肖家与我同辈的一大帮人便一律都称呼他“姑父”。在上世纪 80 年代及其之前,裁缝是很吃香的。福开夫妇生养了五个女儿两个儿子,一大家子人个个养得白白嫩嫩的,尤其是五个女儿,很是水灵,可见营养是不错的。想想也是,这么大一个村子,上千号人,每人每年做一身衣裳,就够他忙的了。何况,还有姑娘出嫁,总要请他上门做衣裳、缝被褥什么的,一做就要好几天。
  福开一年到头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在村民们都用肥皂洗澡的时候,他已经在用香皂了,甚而抹上了雪花膏。走在他身边,总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这在村里是很扎眼的。或许因为这个,有段时间,我的姑母总疑心他有了相好的。只是奇怪的是, 不管我的姑母如何哭闹,他始终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弄得这个问题,迄今仍是个谜。

我的姑母一直苦于抓不到证据。其实,凭我的观察,他真要弄出点故事来,应该是很容易的,不要说村妇,就是村姑都问题不大。

他不但人长得白净,言谈举止很是得体,就连思想观念也与一般村民很不一样。他不迷信,宠女儿,也很开明。据说, 破“四旧”时,上品山云留庵里的供桌,就是时任民兵连长的他和时任贫协主席的我爷爷,一起抬下山的。我甚至还亲眼见过他于傍晚时分在自家屋檐下光溜溜地冲凉, 哼着曲儿,旁若无人。

而今,村民们在闲扯时依然会时常提起他。我想,这其中除了因为他当年做出来的衣裳能够紧跟潮流,以及有时做个小件都懒得收钱之外,应该还有些什么。

只是,我一时说不上来。

黑米篾匠

黑米,应该不仅仅只是个篾匠。

我说这话是有依据的,尽管我娘口中“黑米做出来的东西顺滑耐用”仅仅指的是篾件。在有些模糊的记忆里,黑米拖着一条不太灵便的腿,除了做篾靈巧得很,打砻、凿磨的活儿也十分灵便。只是,砻(lóng,乡间去掉稻壳的工具,糙米由此而来)、磨(乡间碾米粉,做豆腐的石制工具) 经久耐用,可能整一套能用几代人,故活儿并不多,一般人想亲眼见识一下也就蛮难。幸运的是,当年我家的新砻就是请黑米上门打的。

当然,做篾应该是他的主业,乡村篾器用具五花八门,且农活儿多损耗大,他长年累月忙乎的也就多是篾活儿。村里村外, 往往东家尚未做完,西家就已经在守着准备挑走做篾的工具了。

黑米做篾,是很有一套功夫的,仅剖篾这一环节,就让人叹为观止。一根五六米, 甚而更长的大毛竹,只见他在竹梢一端,一刀下去,用脚踩住一面,手提另一面,用劲儿一抖,只听“叭”的一声,整根竹子一分为二。再几分钟,只见篾刀在他手中起起落落,青篾与黄皮各归其所。再过一阵子,青篾在他手中又变戏法似的成了粗面状的篾丝了。而有了篾丝,接下来,他便能编织出各类篾器了。   黑米上门做篾活儿,我是暗暗有些兴奋的。一者,餐桌上要比往日丰盛得多,久违的荤腥也常常会冷不丁端上桌,再不济也会有一个蒸腊肉或辣椒炒蛋。再者,我娘的脸色也会比往日和蔼些,毕竟有外人在场,动不动就拉下脸骂人总不太好。更为重要的是,我能借机边看黑米编篾器边听他讲故事了。此时,就连我那腿瘫的堂爷爷也会兴奋地凑到他旁边,陪他闲扯,比赛似的,一人一个故事,轮着来。

只是,某天,我竟见我娘有些笨拙地自己修补家中破损的竹制器具,我便提醒何不请黑米上门一趟。我娘有些伤感地说: “他自从儿子出事后,就不再做篾了。”原来,黑米有一儿子,从小乖巧懂事,夫妻俩 视若心头肉,不成想,某日在县城一建筑工 地做工时,竟不慎跌落,走了。
  我娘摸着手中破损的篾器不停叹息, 我亦半晌无语。

八狗杀猪匠

八狗,杀猪是把好手,卖肉更是人才。八狗杀猪杀得好,一刀毙命。抽刀,血
  便泉水似的往外冒,而猪哼几声后,便没了动静。剖开,猪心上只一个刀口子。这不像有些生手,几刀下去,手一松,猪还满地跑,又得费力重新捉回,上凳补刀。浪费了猪血不说,还把几个帮忙捉猪的人吓得够呛。正因为如此,村里村外的很多人家,猪肥了壮了,都乐意请他来操刀一回。
  杀猪,除了有一餐杀猪饭吃,还有两斤猪肉的酬劳,是很让村民眼馋的。只是,有

一回,他在我家杀完猪后,吃杀猪饭,灌了两杯水酒,说的一段话吓了我一大跳。“杀猪也不是什么好营生,据说杀猪的人走时難咽气,杀生太多,需要拿个盆子并在上面摆把杀猪刀,端到病床前才行。”他说完后, 大声笑了笑,又仰脖灌了一杯。

八狗除了帮人杀猪,更多的还是自己收猪杀了卖肉。他卖肉的手段很不一般, 肉与杂搭配得很适当,往往猪肉卖完了,猪杂也恰好没了。这一点不像我舅舅,卖个猪,最后往往猪肉没了,猪杂倒剩下一大堆。如此几次,我家杀猪,我娘都不愿麻烦我舅,用我娘的话说:“你就是吃饱饭来,都没有人请你!”

八狗在村礼堂门口卖肉时,谁走过去, 他都是一副热乎劲儿,不买肉,陪你聊几句;买肉,有钱就收现钱,没钱就赊账。他剁肉准,算账快,你开口买一斤,他一刀下去再搭点杂一般不会超过一斤一两,而且, 一过完秤,斤两数与钱款数就同时报给你了。

村民买肉赊了账,他平时见面也不催, 懂得给人留些面子。遇有村中的孤寡老人来买肉,他除了给人家整一块好肉,甚而少收钱或不收钱,个别还会主动送上门。

听我娘讲,当年周边几个村子其他的杀猪匠,几个人一天卖一头猪,有时都有可能卖不完,而他一天就可以卖出一头猪。

他杀猪卖肉应该是赚了钱的,每日里总是红光满面笑意浓浓。据我娘讲,八狗也是个苦出身,自幼丧父,从小到大,吃了不少苦,受了很多气,挨了不少的白眼。或许正因为从小苦活儿脏活儿累活儿的锤炼,他身板硬朗,手脚麻利,毕竟杀猪这碗饭也不是谁想吃就能吃的。

八狗杀猪匠,我尊重;土猪肉,我怀念。

责任编辑:蒋建伟美术插图:浮 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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