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庄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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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北向南 这是最好的风水
  老人们说 必须这样 这是上房
  四季的门口 迎着阳光 也迎着月光
  至于星光 随便怎么落都行
  长年刮着的北风
  一直在屋子的背面猛扑
  累了就歇一会 再扑
  风雨是这样 风雪也是这样
  门前的雪化了 屋后的还在
  春天一到 人们就把暗处的雪忘了
  风不相信一间土坯屋就能挡住它的去路
  绕到屋子前面的院子里
  咣当咣当地推着木板门和纸糊的窗子
  窗子装上玻璃了 风还是使劲地推
  不知道风想到屋子里来干什么
  土和草屑 大凡能被风吹起的
  都被吹得找不到方向了
  但屋子 像一个人抱着头蹲在那里
  任风怎样拳打脚踢 一动不动
  或许动了一下 只有屋子才能感到
  这时 谁顶风出去 风就会被激怒
  但人必须去给圈里的毛驴添些草
  毛驴已叫唤了好久
  还必须抱些柴火 挑一担水
  这样的天气 风容易把肚子吹空
  再拣一些被风刮断的树枝
  让快就要熄灭的炉火 重新旺起来
  然后才可以拥着被子在炕上暖着
  或者把手伸向炉筒 把脚伸向炉壁
  胸口向着炉口
  这是在冬天 而在其他季节
  风就被人们一次次摔倒在田野上
  落荒而逃
  此刻 炉子上架一只麻雀一样大的陶罐
  里面熬一把大叶茶 慢慢咂着
  回味无穷的苦涩
  听着风声 想想眼前或远处的事
  屋子就由此变黑 从里往外黑着
  一个人也就变黑了 加上那一盅盅黑茶水
  黑透了
  糊墙的旧报纸 墙上的年画 几张奖状
  和镜框里的照片 也就色泽暗淡 日渐发脆
  (后来 我把照片和奖状夹到书里带走了
  但墙上的报纸还在)
  大风带走了饭碗摔到地上的声音
  婴儿的啼哭 梦中的呻吟 长久的沉默
  也带走了灯光下人和神的对话 和祖先的交谈
  以及与鬼魅的较量
  (我曾跪在那里写诗
  写完一首 就和风一起朗读)
  想起老人们说过的家史 就长叹一声
  祖上也曾阔过 也曾耀武扬威
  有一位在清朝做过大官 被称为青天
  平定了一场战乱后 辞官回家
  告诫后人 不近城市 不近诗书
  但他的儿子和孙子却都考了进士
  那年红军攻打县城 他的孙子正在那里当县长
  枪声大作 县长不知去向
  有一位率领家兵 挡住过金兵的去路
  据守的堡子 被誉为铁柜
  如今还有人住在里面
  还有一位 不知是在哪朝哪代
  被战马只驮回来一条腿 葬在最高的那座山上
  当然那里离杏儿岔很远
  有人去那里上坟 回来说“一条腿”的后代
  人丁兴旺
  (但老人们也说 没有人知道这三个人的关系
  或许他们是三家人 都姓牛)
  最近的历史 是一位祖先 用一根榆木扁担
  从那么远的路上 把一个家担到了杏儿岔
  开荒种出第一茬糜子 让满天的星星
  都睁大了眼睛
  一个秋天在担惊受怕中过去
  当年在后山上住过的地方 还能看到遗迹
  (有一年春天 我去那里拍過照片
  塌了一半的窑洞 仿佛还有当年的呼吸)
  有人在窑前的地里劳作 拣到过一枚银元
  可不知那天的哪一次弯腰 银元又丢了
  摸遍了半片山坡 摸遍了每一棵野草
  一直摸到梦里 都没能找见
  那人后来说 祖宗不留给我们的 终究不给
  就像这屋子 就得自己黑汗白汗地垒起来
  每垒一次屋子 就多出一户人来
  每次老人都告诉子孙 人这一辈子
  老子欠儿子一个媳妇 儿子欠老子一口棺材
  各还各的债吧
  (还债的过程 有人在心里结了疙瘩)
  第二间屋子坐西向东 叫做西房
  屋里一半是土炕 一半是粮仓
  炕冷了热了 粮少了多了
  风照样吹来寒冷 也吹走天上的云
  (炕上出生的孩子 听见人间说着土话
  看着窗台上亮着灯盏)
  站在门口就能看见那坡山
  上午的山黑着 中午的山亮着 傍晚又红着
  有人过了豁岘 不知去了哪里
  有人从豁岘上过来 进了家门
  有人在那里放羊 耕地 铲草胡子
  有人站在山上 和远处的人吵架 妙语连珠
  有人在山坡上打架 连滚带爬
  围观的人像是看一场比赛
  即使刮着风 下着雪 或者黑灯瞎火
  一年四季 山上都有人
  (山的背后有曾经的大队部 现在的村委会
  曾经的代销部 现在的小卖铺
  曾经的赤脚医生住在山背后
  曾经的大队学校 也在山背后
  我在山背后的学校念过书
  那是我小时候去过的最远的地方
  此后 每走远一步
  父亲都要坐在上房的炕上 和我彻夜长谈一次   而母亲总要流一次眼泪
  当我迈着被人踢折过的伤腿 背起这里的记忆
  走出杏儿岔的视线
  躲在大风的背后的人们 不知道我要去干什么
  多年后 我只要梦见从豁蚬上过来
  风就会把我从梦中吹醒)
  坐东向西的是厨房
  一片炕 一口灶 人和灶王爷住在同一个屋里
  有时风在屋顶上刮着
  就把炊烟又吹回到屋里
  灶口里喷出的火 燎了人的眉毛
  有时锅里冒出的热气 弥漫了屋子
  风箱的声音 像一个人在雾中行走
  从灶台前转过身来 就可看见西边的山崖上
  有人背着手走了过去 影子总那么黑
  有的可以按照辈分称呼
  有的可以直呼其名
  有的可以喊其绰号
  有的则希望风把他从崖上刮下去
  刮到崖下的旧羊圈里
  有人年轻时在那里的一棵花椒树上上吊
  树枝断了 那人就活了80岁
  (我曾在厨房的炕上 为一首诗辗转反侧
  暖热了后背 冷了前胸
  热了前胸 又冷了后背
  一大早 就听见上房里捅炉子的声音
  和扫院子的声音
  不知道除了雪 夜里还有什么落在了院里)
  在厨房和西房的两边 各有两间草苫子
  一间堆着铡好的驴草 放着犁铧 锄头 铁锨
  收藏了一家人的农耕印记
  (后来堆着过冬的煤 其中的几块
  至今在风化中等待着燃烧)
  一间关着几只鸡 只要撒一把秕子
  公鸡就打鸣 母鸡就下蛋
  (有一年 一只鹰俯冲下来
  在鸡圈里碰伤了翅膀
  一家人就把一只鹰当成鸡来养
  鹰飞走的那天 人和鸡都仰着头
  朝着天空看了半天)
  还有一间 丰收的年景当过粮仓
  但大多数时候空着
  那里就成了老鼠的家园
  另一间 人多的时候也住过人
  只是窗户下开着炕洞 炕烟钻进来
  让人夜夜做着浓烟弥漫的梦
  (我曾把一些带回家的旧书存在那里
  蜘蛛和灰尘替我保管了多年
  但有一次回去 实在太冷了
  我们用书点火 熬过了一个长夜)
  所有的屋子围成黄土的院子
  院子里唱过社火 风把纸糊的灯笼点燃
  有人在院里跌过跤 跌成了骨折
  院子里也曾跪满过人 在唢呐声中磕头
  院子里也曾晒过包谷 麦子和过冬的白菜
  有时阳光像雪 有时雪像阳光
  有时风像脚步 有时脚步像风
  院墙上落过麻雀 落过喜鹊
  也落过猫头鹰 有人在夜里听见
  谁爬在墙头上喊过一个人的名字
  从屋里出来 走过院子 走到大门口
  有人走了整整一生
  (我没有出生在这里 但在这里长大
  我出生的窑洞 在别处早已坍塌)
  门口的一棵柳树和一棵杏树 大风中抱在一起
  风过了 还在一起抱着
  杏花飘过了 柳絮再飘
  但秋天到了 却一起落叶
  旁边的一堵墙 被那年的雪水泡塌
  像一位缓缓倒下去的老人
  还有一棵老柳树 空心了 枯干了
  但还一直站在那里
  (老树满身的裂纹 像神秘的文字
  我无法把它们翻译出来)
  远处是岔口上的庙 和庙前面的河
  先人们在庙里烧过香 就去河里担水
  那时 杏儿岔像一个巨大的簸箕
  三面环山 簸箕里颠簸着低矮的屋子
  和默默走动的人影
  有人跟着河流奔走 至今沒有回来
  (走得最远的那个人 见了大海
  说家乡的小河有着和大海一样的味道)
  也有人不断出去 不断回来
  他们是被称作有出息的人
  从杏儿岔出来 第一天就翻过了华家岭
  第二天到了西巩驿 第三天到了景家店
  第四天到了甘草店 第五天就到了兰州城
  曾有人一路上与官府周旋 与土匪交锋
  用几匹骡子驮回了盐巴 布匹 茶叶和水烟
  也有人把儿子留在了兰州念书
  后来 那些被看作没出息的人 只能看到南山
  只知道山脚下是县城 三六九日逢集
  早上出去赶集的人 披着星光才回来
  偶尔有载重汽车的声音 溯河而上
  半夜醒来的人 就竖着耳朵听上一阵
  也听见毛驴还醒着 打了一下喷嚏
  把那么黑的夜色打了一个窟窿
  侧过身 有人继续睡去
  有人则在高声大嗓的风中 一直醒到了天亮
  杏儿岔8号 是一个小小的门牌
  钉在大门的门楣上
  (钉这个牌子的时候 我已不在那里)
  只有褪了色的门神 守在那里
  但岔里人从不看门牌 谁都知道
  这是三爷家 三爸家 三哥家 老牛家
  只是作为一个堡垒 坚守了三代人之后
  被自动放弃 子孙们撤离而去
  当然牺牲是巨大的 年老体弱和负了重伤的
  都没能撒出来
  (我的撤离 是被看成胜利的撤离
  但我今天 我却感到失败的痛心)
  风 依然把大门推得咣当咣当地响
  听见院子里树的咆哮和草的脚步声
  以为有人还在这里
  (看有人在院墙上写下“长期闲置”四个字时
  我就决定写下这首诗 我要告诉他们
  这是我在梦里 和亲人们相聚的地方
  也是这么多年 一直存放我诗歌的地方
  这里从来没有闲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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