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贤容众,进德辅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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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把教育之道概括为“师道”,那么这一讲所谈的交友之道,就可简称为“友道”。“师道”和“友道”,同属“学缘”,皆以道义合,二道本同而末异,殊途而同归。至于“友道”的妙处,差不多是对一个人能否“行其所学”的最好检验,故交友即为学,为学如交友也。这就与我们开篇所讲的“为学之道”结合在一起了。
  何谓“朋友”
  说起“朋友”,我们或许会想起《论语》开篇的那句话: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论语·学而》)
  这里的“有朋”,古本也有作“朋友”“友朋”的,皆可通。《论语·学而》首章的三句话,分别涉及为学、交友及修身三个方面,而“友道”居其中,足见其对养成君子至关重要。
  从文字学上说,“朋”与“友”皆为会意字,而含义不同。《说文解字》未收“朋”字,认为其乃“倗”之假借:“倗,辅也。从人朋声。”段玉裁注:“凤飞,群鸟从以万数,故以为朋党字。盖朋党字正作倗,而朋其假借字。”
  据此可知,“朋”的含义很丰富:其一,与“鹏”字相通,“凤飞”也好,《山海经·北山经》“群居而朋飞”也罢,皆指鸟儿成群结队展翅高飞。其二“,朋”又与“党”连读《,易·损》说:“或益之十朋之龟。”旧注以“朋”为“党也”;又如《广雅》:“朋,比也,类也。”其三,“朋”字还可作为货币单位,相传上古以贝壳为货币,五贝为一朋;一说五贝为一系,两系为一朋,故有“朋贝”之说。《诗·小雅·菁菁者莪》“既见君子,锡我百朋”句,朱熹《诗集传》称:“锡我百朋者,见之而喜,如得重货之多也。”王国维《说珏朋》云“:古制贝玉皆五枚为一系,二系一朋。”
  不过“,朋”指货币,一般作量词用,如前引“十朋”“百朋”即是;一旦与“友”字连用,便与货币金钱无关了。“有朋自远方来”,与《诗·小雅·常棣》“每有良朋”相类,有人竟以“朋贝”解之,说什么“远方的学子前来求学,不仅带来了钱,更表示你的价值得到了社会的承认,因此令人特别高兴”①,这就真是郢书燕说了。
  再看“友”字。相比之下,“友”比“朋”在价值层级和情感色彩上更高一筹。《周易·兑卦》卦辞说:“君子以朋友讲习。”孔颖达疏:“同门曰朋,同志曰友,朋友聚居,讲习道义。”又《,说文》释“友”:“同志为友。从二又,相交友也。”段玉裁注“:《周礼》注曰:‘同师曰朋,同志曰友。’……二又,二人也。善兄弟曰友。亦取二人而如左右手也。”
  这些都说明,“友”更胜于“朋”,“朋”是时间空间上的相近,而“友”则是情感志趣上的相通。换言之,“朋”未必是“友”,但“友”一定是“朋”。故“友道”“友情”之谓,若换成“朋道”“朋情”,则绝不成语。
  然则,“朋”与“友”究竟该怎样辨别呢?很简单,但看一个“知”字!孔子說:“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又说:“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知”与“不知”,一字之差,立竿见影!真正的君子,不必追求外在的“被知”,而应反求诸己,追求内在的“知人”,甚至是“相知”。班固《白虎通义·三纲五常》云“:朋友者,何谓也?朋者,党也;友者,有也。”所谓“友者有也”,也即“相通”“相知”之义,当然比“朋者党也”更进一层。汉代邹阳在《狱中上书自明》中说:“语曰:‘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白头如新”是说有的人虽然朝夕相处,但直到白头,依然互不了解,所谓“同学”“同事”,很多便是如此;而有的人虽然初次见面,便能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引以为“同道”和“知音”,这便是“倾盖如故”了。《世说新语·德行》篇“管宁割席”的故事说:
  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宁读如故,歆废书出看。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这个绝交故事其实大有深意。文中的“共”“同”二字所指乃时空上的“相近”,正是“朋”的状态;而“分坐”的“分”,则是心灵和精神上的“断裂”,意味着“友”的不可能。管宁说“子非吾友也”,用语极为精准。言下之意,你我虽然“同席读书”,却貌合神离,实不能“同道为友”,还是分道扬镳吧!管宁割席之举,恰恰是对“同门曰朋,同志曰友”的最佳诠释和印证。而《庄子·大宗师》所谓“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也可视为对“友道”的精彩注释。
  再看王安石笔下的两个朋友:
  江之南有贤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贤人焉,字正之,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二贤人者,足未尝相过也,口未尝相语也,辞币未尝相接也。其师若友,岂尽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学圣人而已矣。”学圣人,则其师若友,必学圣人者。圣人之言行,岂有二哉?其相似也适然。予在淮南,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还江南,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为然。予又知所谓贤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同学一首别子固》)
  子固,即同为“唐宋八大家”的曾巩,正之即孙侔。子固和正之起初并不相识,也未尝有“同学”之谊,但在王安石眼里,二人的言行志尚却极为“相似”,归根结底,不过是“学圣人”的必然结果。故他们虽非“同学”,却是“同道”。《礼记·学记》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学友之间的交往和互动,关乎知识和智慧的增益,因而可以唤起更大的精神愉悦。
  但仅有游学之乐,对于生命的全幅成长还是不够,正如孔子所说:“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论语·子罕》)所以,“学友”之外,我们更需要“道友”,找到这样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道友”,哪怕一个,人生便足以安顿。俗话说,“朋友是另一个自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人生在世,多几个“知己”或“自己”,也算是不虚此生了。
  “朋友之义”
  以上对“朋友”二字做了分辨,接下来说一说“朋友之义”。大略而言,盖有三端:
  一曰“义兼师友”。以弟子生徒为友,大概源自孔子。《孔丛子·论书》记孔子说:“吾有四友焉。自吾得回也,门人加亲,是非胥附乎?自吾得赐也,远方之士日至,是非奔辏乎?自吾得师也,前有光,后有辉,是非先后乎?自吾得仲由也,恶言不至于门,是非御侮乎?”②这分明是把颜回、子贡、子张、子路四位弟子当作自己的朋友。清人袁枚认为这是“师称友生之滥觞”(《随园随笔·师称友生》)。   “师友”并称,则起于《荀子·修身》篇:“庸众驽散,则刦之以师友。”杨倞注云:“言以师友去其旧性也。”意思是,一般凡夫庸众资质驽钝,习性涣散,需要师友之道鞭策引导,才能使其克服旧性恶习,洗心革面,进取有为。“刦”字通“劫”,在这里并非劫掠之义,而是禁持、砥砺之义。孔子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语·卫灵公》)如果把每人都比作一把刀,“良师益友”就好比“磨刀石”,可以磨去我们身上的斑斑锈迹,每一次的切磋琢磨,都可让我们如“新发于硎”(《庄子·养生主》),势如破竹,无往而不利!
  所以,与父子、兄弟二伦并列的“朋友”一伦,其实包含了师生、朋友这两伦关系“,师”可兼“友”,“友”亦可“师”事,二者彼此关涉,如影随形。李商隐《哭刘》诗云“:平生风义兼师友。”真正的“良师益友”就是我们生命中的“贵人”,可以给我们以精神上的再造和提升,丰富甚至拯救我们的精神生命。《礼记·学记》:“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一个人若“獨学而无友”,恐怕是难以“小成”的。人生难免会有很多遗憾,但从精神层面说,恐怕没有比“人有朋友,我独无”更大的遗憾了。
  二曰“义兼兄弟”。古代有“孝友”之说,盖出自《尚书·君陈》篇“惟孝友于兄弟”,《论语》孔子亦引《尚书》作“孝乎惟孝,友于兄弟”,“友于”本指兄弟之间相互友爱,后用作兄弟的代称。可见“悌道”与“友道”非常相似。《诗·小雅·常棣》说“:虽有兄弟,不如友生。”说明真正的朋友,甚至胜过“兄弟”!孔子说:“入则孝,出则悌。”这是比较庄重的表达,如换成江湖味道的俗话,不就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吗?从这个角度再去理解“四海之内皆兄弟”,分明便是“朋友遍天下”的意思了。陶渊明《杂诗》有云:“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正是此意。所以,历史上不仅有“义结金兰”的朋友,还有磕头结拜的“异姓兄弟”,彼此互为义兄义弟,如“桃园结义”“梁山聚义”,都是把朋友关系兄弟化的佳话。
  不过,朋友与兄弟终究还是有区别的。《论语·子路》篇载:
  子路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谓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子路问怎么样才算得上一个“士”呢?孔子的回答很巧妙,他不是从逻辑出发,给“士”下一个学理的定义,而是从人伦出发,给“士”定一个伦理的尺度。“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是说朋友之间应切磋琢磨,互相督促勉励,而兄弟之间相处,应该和和气气,互相关爱。这是把“悌道”和“友道”的基本原则做了非常精到深刻的区分。遵守了这个原则,则“血缘”和“学缘”可转换裕如“,友道”与“悌道”可相得益彰,不至于发生不必要的龃龉和芥蒂。前引《白虎通义·三纲五常》云:“朋友之交,近则谤其言,远则不相讪。一人有善,其心好之;一人有恶,其心痛之。货则通而不计,共忧患而相救。生不属,死不托。故《论语》曰‘:子路云: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又曰:‘朋友无所归,生于我乎馆,死于我乎殡。’朋友之道,亲存不得行者二:不得许友以其身,不得专通财之恩。友饥则白之于父兄,父兄许之,乃称父兄与之,不听则止。故曰:友饥为之减餐,大寒为之不重裘。故《论语》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也!’”这是说,朋友之交也当把握一个“度”,可以互相帮助,但相比父子、兄弟,毕竟还有亲疏远近之别。
  美国思想家本杰明·富兰克林(1706—1790)说:“兄弟不一定是朋友,但朋友一定是兄弟!”在中国人的情感生活中,朋友成为兄弟,靠的当然不是血缘,而是学缘和道义;只有同心同德,才称得上是真朋友。故《周易·系辞上》说:“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金兰”这一美好的意象,就成了友情的最佳代名词了。翻翻人类的情感辞典,你会发现,赞美朋友的词语反倒远远多于赞美兄弟的。人类文明的疆域往往不是通过“血缘”来维系,而是通过“学缘”的扩充而更增其广袤与丰富!中国历史上,以兄弟之缘而兼师友之谊,将“悌道”和“友道”发挥到极致的莫过于苏轼、苏辙兄弟了。二人手足情深,生死与共,学兼师友,道同知音。苏辙说苏轼“抚我则兄,诲我则师”(《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苏轼说苏辙“岂是吾兄弟,更是贤友生”;“辙与兄进退出处,无不相同,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宋史·苏辙传》)。其所缔造的不仅是文坛佳话,更是人间奇迹!
  三曰“义兼君臣”。所谓“义兼君臣”,不是强调朋友之间的尊卑从属关系,而是强调朋友与君臣皆无血缘亲属关系,事君与交友似异实同,皆以道义合也。如《郭店楚简·语丛三》就说:“友,君臣之道也。”《郭店楚简·语丛一》又说:“君臣、朋友,其择者也。”君臣、朋友不像父子、兄弟是绝对的,不可改变的,而是相对的,可以选择的,甚至是随时可以断绝关系的。因为不像父子、兄弟拥有血缘之亲,所以就必须建立基于道义的情感纽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五伦关系中,大概只有群臣与朋友之间的伦理原则是“互文见义”的,讲求“信”“义”,是君臣、朋友共同的道德基础和交往原则。
  换言之,父子、兄弟不讲信义,依旧无法改变其为父子、兄弟之事实,而君臣、朋友若无信义,则双方关系立刻灰飞烟灭,再也不复从前!朋友关系中虽然有特别温馨的情感在,同时也埋藏着至为尖锐的冲突的引线,“信义”因而变得尤为重要!
  在《论语》中“,信”是一个最基本的底线价值“,人而无信,不知其可”,“言忠信,行笃敬”,皆孔子反复叮咛的为人处世之道;“朋友信之”,甚至和“老者安之”“少者怀之”并列,成为孔子念兹在兹的人生志向和大同理想。一般人尚且讲信,何况朋友呢?所以,子夏说“与朋友交,言而有信”,曾子三省吾身,其中就有:“与朋友交,而不信乎?”
  可以说“,朋友之义”最关键的便是一个“信”字!谭嗣同极为推重朋友的价值,认为其是五伦中最高的一伦。他说:“五伦中于人生最无弊而有益,无纤毫之苦,有淡水之乐,其惟朋友乎?顾择交何如耳。所以者何?一曰平等;二曰自由;三曰节宣惟意。总括其义,曰不失自主之权而已矣。”又将其与其他四伦巧妙“嫁接”,说:“其在耶教,明标其旨曰:‘视敌如友。’故民主者,天国之义也,君臣朋友也;父子异宫异财,父子朋友也;夫妇择偶判妻,皆由两情自愿,而成婚于教堂,夫妇朋友也;至于兄弟,更无论矣。”③几乎每一伦关系都被置于“朋友之义”的涵摄之下了。   不过,谭嗣同认为朋友“最无弊而有益”,未免太过夸张和浪漫。事实上,朋友既然是人,自然有好坏之分、损益之别。
  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论语·季氏》)
  孔子把朋友分出“益友”“损友”两类:如朋友正直、诚信、博学多闻,则为益友;反之,歪门邪道、阿谀怯懦、巧言令色之辈,则为损友。接下来,孔子又说:
  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
  快乐也有“损”“益”之别,于人有益的快乐也有三种,其中,“乐多贤友”才是最值得骄傲的。怎样的朋友才是“贤友”呢?当然是奉行“君子之道”的朋友了。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论语·为政》)
  周,普遍、忠公之谓;比,阿党、偏私之谓。君子秉持公心,一视同仁,能团结众人,却绝不拉帮结派,徇私护短;小人则为了私利互相勾结,关键时刻却不能真正团结,甚至会彼此攻击,损人利己。再看下面一章:
  子曰:“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论语·子路》)
  君子之心包容而公正,故易事而难悦,此即“周而不比”;小人之心自私而刻薄,故难事而易悦,此即“比而不周”。《礼记·表记》云:“君子之接如水,小人之接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坏。”俗语云“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正是此意。
  朋友不仅分好坏损益,还要辨别真假。《说苑·杂言》引孔子曰:“不知其子,视其所友。不知其君,视其所使。”我们想要了解一个人,只要看他都和什么人做朋友便可以了。欧阳修在其名作《朋党论》中就提出“真朋”与“伪朋”说:“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自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一句话,君子虽然“不党”,却有“真朋”,小人交以势利,到头来一个朋友也没有。
  君子之交淡如水
  所谓“君子之交”,到底该如何贯彻落实呢?除了前面所讲的损益比周之异外,还可从以下三点来把握。
  一是“事贤友仁”。《论语·卫灵公》载:
  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事贤友仁”,就是最好的交友之道。只不过,仁者和贤者往往不易判断,故“事贤友仁”真是“说时容易做时难”。对此,孔子提出了一个简便易行的方法,那就是“无友不如己者”(《论语·学而》)。这句话常常引起歧义,质疑者至今不绝。俗话说:“如果你想要没有缺点的朋友,那你就永远没有朋友。”如果我们都不和“不如己者”交朋友,那比我们贤德的人又怎会和我们交朋友呢?
  其实,这句话不过阐明了交友的一个基本原则,意谓当与仁者、贤者为友,如此则于己有益而无损,学问、德行自可有进而无退。孔子不过是告诫弟子,交友是为了进德辅仁,一方面择友如择师,要与贤者为友,“见贤思齐”;一方面须知“三人行,必有我师”,要善于发现别人的长处,“择善而从”。换言之,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善学者一定能博采众长,取长补短。如果光盯着别人的缺点,深闭固拒,绝不是交友的正确态度。钱穆先生释此句说:“孔子之教,多直指人心。苟我心常能见人之胜己而友之,即易得友,又能获友道之益。人有喜与不如己者为友之心,此则大可戒。”这样一来,交友之道又和为学、修身之道接榫无间了。
  孔门后学很好地继承了这一点。曾子说:“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这正是对孔子“事贤友仁”说的进一步发挥。关于交友,子夏和子张也有一番精彩的争论:
  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异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论语·子张》)
  应该说,二人所谈各有道理,又各有所偏。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解释说:“子夏之言迫狭,子张讥之是也。但其所言亦有过高之病。盖大贤虽无所不容,然大故亦所当绝;不贤固不可以拒人,然损友亦所当远。学者不可不察。”⑤朱子所言,确为持平之论。
  一个人喜欢交什么样的朋友,其实也与其性格有关,而“性格决定命运”,故孔子对学生未来发展的预判,也把其交友考虑在内。《说苑·杂言》记孔子说:“丘死之后,商也日益,赐也日损。商也好与贤己者处,赐也还说(悦)不如己者。”子夏“好与贤己者处”,其实就是“无友不如己者”,也即“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故其后来的成就也就远超侪辈,成为孔门学统的真正传人。子贡才高气盛,喜欢与“不如己者”打交道,尽管其后来也能盈科后进,但在学问上比子夏逊色不少,也是不争的事实。
  二是“忠告善道”。朋友如有过失,理当劝谏敦促,使其迁善改过。故《孔子家语》中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汤武以谔谔而昌,桀纣以唯唯而亡。君无争臣,父无争子,兄无争弟,士无争友,无其过者,未之有也。故曰:君失之,臣得之。父失之,子得之。兄失之,弟得之。己失之,友得之。是以国无危亡之兆,家无悖乱之恶,父子兄弟无失,而交友无绝也。”(《孔子家语·六本篇》)这说明,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四伦,皆有切磋砥砺、劝勉匡正之责。不过,劝谏也当有节度,切不可居高臨下,喋喋不休地指责。   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论语·里仁》)
  “数”,即烦琐义。君臣、朋友,皆以道义合,故须以礼节之,不宜烦琐刻薄;否则,君主会羞辱你,朋友会疏远你。其实,子游的交友心得也是来自孔子: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论语·颜渊》)
  孔子说得更直白,事友如事君,当以敬为先,朋友有过,可以忠言相告,善加开导,但要适可而止,否则不仅会被朋友疏远,甚至有可能自取其辱。清儒刘宝楠说:“责善,朋友之道也。然不可则宜止,不复言,所以全交,亦所以养其羞恶之心,使之自悟也。”⑥
  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论语·公冶长》)
  晏平仲即齐国贤相晏婴,孔子说他善于与人交友,哪怕相处很久,依然能够保持对朋友的敬意。由此可见,“朋友数,斯疏矣”的“数”,看似烦琐刻薄,实则便是不敬,不敬则狎,狎则疏。《郭店楚简·五行》说“:不远不敬,不敬不严,不严不尊,不尊不恭,不恭亡礼。”这里的“不远不敬”很值得注意,说明朋友之间,应保持适当的“交往距离”,既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否则,“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势必沦为“小人之交”了。《白虎通义·谏诤篇》说:“朋友相为隐者,人本接朋结友,为欲立身扬名也。朋友之道有四焉,通财不在其中:近则正之,远则称之,乐则思之,患则死之。”“近则正之,远则称之”,说的也是“交往距离”。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说:“人就像寒冬里的刺猬,互相靠得太近,会觉得刺痛;彼此离得太远,却又会感觉寒冷;人是必须保持适当的距离过活。”这真是“东海西海,心理攸同”了。
  三是“相下为益”。朋友交往,牵涉学问义理的讨论,难免会有切磋争论,一方面可以据理力争,另一方面也须平心静气,留有余地。王阳明《书中天阁勉诸生》说:“大抵朋友之交,以相下为益。或议论未合,要在从容涵育,相感以诚,不得动气求胜,长傲遂非。务在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其或矜己之长,攻人之短,粗心浮气,矫以沽名,讦以为直,扶胜心而行愤嫉,以圮族败群为志,则虽日讲时习于此,亦无益矣。诸君念之念之!”(《王文成公全书》卷八)今见有人号称儒者,以卫道护法自居,而不能尊贤容众,平情讨论,动辄挟儒自重,党同伐异,一言不合,即出口伤人。如此交友,恐怕只会让朋友望而生畏,“割席断交”恐怕也就在所难免了。
  尚友古人,道脉永传
  不过,有一种情况是可以不必考虑“交往距离”的,那就是孟子所提倡的“尚友古人”。
  孟子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孟子·万章下》)
  孟子说理时,最擅长比类推理,常常打破时空的界限,将道理阐发得淋漓尽致,无远弗届。这里的从“一乡”到“一国”,从“一国”到“天下”,还属于空间上的推理,紧接着说“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时,则是把空间转化为时间了。言下之意,如果当今天下之“善士”还不够,那么我们还可以穿越时空,上溯到古代,和那些古圣先贤交朋友。而且,完全不必考虑空间上的远近、时间上的古今、情感上的亲疏,当我们真正“知其人,论其世”之后,就达到了和他们莫逆于心的境界,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交友之道呢?
  或许有人会问:天下之大,人海茫茫,身边的人我们尚且不能相知为友,又怎么做到“尚友古人”呢?其实很简单,只需做到“颂其诗,读其书”则可矣。林语堂在为苏东坡写传时就说:“要了解一个已经死去一千年的人,并不困难。……评论与我们自己同时代的人是一件难事。论一个已然去世的诗人如苏东坡,情形便不同了。我读过他的札记、他的七百首诗,还有他的八百通私人书简。所以知道一个人,或是不知道一个人,与他是否为同代人没有关系。主要的倒是是否对他有同情的了解。归根到底,我们只能知道自己真正了解的人,我们只能完全了解我们真正喜爱的人。我认为我完全知道苏东坡,因为我了解他;我了解他,是因为我喜爱他。”⑦这段话很好地说明了“学缘”的神奇和广大,你“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大多都是“熟悉的陌生人”,而你从来未尝见过的古人,因为你读了他的书,理解了他的思想,他反倒成了你精神上最亲近的“师友”。
  孔子晚年曾感叹说:“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又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论语·子罕》)这不就是孔子在“尚友古人”吗?其实,周公、文王又何曾知道有孔子!但却绝不妨碍孔子“梦周公”“传斯文”!就此而言,文化上的传承,本质上就是“后死者”对前人的“尚友”。
  孟子还提出了著名的“私淑”一说:
  孟子曰:“……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孟子·离娄下》)
  所谓“私淑”,盖指未得亲炙受业而私下宗仰其学,并以之为榜样,其实也是“尚友古人”,以为师友之意。孟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得到孔子的“亲炙”,也即“为孔子徒”,但他能够拜在子思的门下,得以“私淑诸人”——这里的“诸人”,显然包括子思、曾子、颜回之徒——已是莫大的幸运!事实上,一个人一生中能够“亲炙”的师友少之又少,若不能“私淑诸人”和“尚友古人”,实在难以延展自己的精神生命和文化慧命。
  孟子又有“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说法,对于我们理解“道统”的传递大有帮助:
  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孟子·尽心下》)
  这段话恰不仅是《孟子》一书的尾声,也是整个“四书”的终章,余音袅袅,给人留下无尽的回味。由此可见,“尚友古人”也好,“私淑诸人”也罢,无不是一种类似于“量子纠缠”式的文化大生命的相互吸引和感召。这是一种可“放诸四海而皆准,俟诸百世而不惑”的“文化相思”。一个人,若有幸拥有了这样一种随时随地延展慧命的“文化相思”能力,便可立于天地之间,通过“行其所学”,而得以“安身立命”了。
  至此,“四书通讲”专栏圆满收束。感谢编者和读者两年来的支持与厚爱!愿友谊地久天长,愿经典常读常新,愿斯文永不磨灭!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①沈善增:《孔子原来这么说》,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7页。
  ②傅亚庶撰:《孔丛子校释》,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0—21页。
  ③谭嗣同:《仁学·三十七》(下册),《谭嗣同全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50—351页。
  ④钱穆:《论语新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3页。
  ⑤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88页。
  ⑥刘宝楠:《论语正义》,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513页。
  ⑦林语堂:《苏东坡传》,张振玉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3页。
  作者:刘强,字守中,别号有竹居主人。现为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诗学研究集刊《原诗》主编。央视《百家讲坛》主讲嘉宾。已出版《世说新语会评》《竹林七贤》《世说学引论》《有竹居新评世说新语》《魏晋风流》《论语新识》《古诗写意》《世說三昧》《穿越古典》等著作十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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