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人心是一栋奇怪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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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黑一雄
石黑一雄新书《克拉拉与太阳》。

  1954年出生于日本长崎,著名日裔英国小说家。5岁随父母移民英国,1989年以《长日将尽》获布克奖,201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品被翻译成50多种文字出版。2018年被英女王封为爵士,同时还是法国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日本旭日重光章的受勋者。
  石黑一雄的生活并没有因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发生太大的变化,那已是4年前的事。当有人问起,他会调侃说自己将奖章埋在了明尼苏达森林深处的雪地里,附近有块标识,需要的时候就去取。他身边只有一枚复制品,放在家外面安全的地方。
  他们一家住在伦敦,不经常出门,尤其是疫情期间。读书、写作、听音乐、看电影,是石黑一雄的日常。他有一间备用卧室,狭小而局促,里面堆满了书。这间卧室最近成了他的“采访间”——因为新书《克拉拉与太阳》全球同步出版,掀起抢购热潮,世界各地记者争相与他视频连线,听他用纯正的伦敦腔讲述新书,讲述创作感悟。关于这本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出版的第一本小说,最富有戏剧性的一个消息是:有黑客入侵了版权代理人的邮箱,向那些引进版权的各国出版商索要英文书稿,所幸版权代理人及时发现,并群发警示邮件,这才阻止了黑客的“窃书行动”。
  获得诺奖后,石黑一雄的写作风格是否发生改变?人们都迫切想从新书中找到答案。
上圖:石黑一雄作品《远山淡影》《长日将尽》《莫失莫忘》。下图:2017年12月7日,瑞典斯德哥尔摩,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发表演讲。

人工智能、人心与爱


  《克拉拉与太阳》是石黑一雄的第八部长篇小说。主人公叫克拉拉,是一台太阳能人工智能机器人,专为陪伴儿童而设计。她黑色头发,眼神友善,具备极高观察、推理和共情能力。后来,她被14岁的女孩乔西选中,陪伴着乔西度过上大学前那段孤独而艰难的日子。之所以艰难,是因为乔西患有一种不明疾病。
  故事发生在未来美国,一个流行病肆虐的世界,疫苗带来了希望,但每天仍有数千人死亡。孩子们不去学校,用平板电脑在线上课——几乎与现今世界完全吻合。“这是巧合。我没有预测疫情的先见,只是看到了社会正变得越来越隔阂、孤绝。”石黑一雄说。
  人工智能、基因编辑、大数据,很多人将这部小说归为科幻小说。“但熟悉石黑一雄的读者都知道,无论他笔下的故事发生在怎样的时空背景之下,借用怎样的题材外壳,其本质是一以贯之的。”《克拉拉与太阳》简体中文版的译者宋佥(音同千)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在他看来,这部小说的内核依然是一个典型的石黑式命题:人心,“它其实是借用人工智能,去探讨究竟存不存在独一无二的人性和个性”。
  小说中,乔西的母亲爱着自己的孩子,曾让大女儿用基因编辑做“提升”—— 确保她在这个世界“野蛮的精英统治”下茁壮成长,却因此失去了大女儿。到了二女儿乔西,她做了同样的决定,眼看要再次失去女儿,她承受不了打击,请求克拉拉模仿乔西,为了她而“延续乔西”。但真的能延续吗?借用乔西父亲之口,石黑一雄给出自己的答案:人心是一栋奇怪的房子,里面房间套着房间套着房间……无论克拉拉探访多少回,总有一个房间是她从未进入过的。
  石黑一雄一直对科技有着浓厚的兴趣,他17年前写的小说《莫失莫忘》,主角便是克隆人。那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克隆人露丝和汤米都捐献完器官最终离世。近些年,他开始关心人工智能、基因编辑,并和许多科学家、学科带头人讨论相关话题。
  “我们似乎抵达了一个新时代,有了算法与数据。但快速发展也可能带来风险,比如个体是独一无二的这一概念,或者人作为生物深不可测这一概念,都受到挑战。这也是启发我写作的原因之一。”石黑一雄说。另一方面,他写《克拉拉与太阳》,也算是对《莫失莫忘》的一种回应,“那个故事发生在残酷世界,是一本悲伤之书。这一次,是想带给人们希望”。
  的确,《克拉拉与太阳》的结局还算完满。乔西的身体康复,开心地去外地读大学。克拉拉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陪伴乔西,并拯救她。

记忆、时间与自我欺骗


  读到《克拉拉与太阳》的最后一幕,才知整个故事是克拉拉在临近“生命”终点之时,对自己一生所作的回顾,“我还有我的记忆要细细整理,按序排列”。
  又是记忆,石黑一雄40多年来的书写总是与之相关。2017年,瑞典文学院在给石黑一雄的颁奖词中,曾对他的创作主题做过一个精妙提炼:记忆、时间与自我欺骗。为何常年钟情于此?与他的个人经历有关。
  1954年,石黑一雄生于日本长崎,父亲是一名海洋学家。5岁那年,因父亲被公派,一家四口来到英国。石黑一雄最初并没有想过成为作家,中学时,他曾一度迷上摇滚乐,听莱昂纳德·科恩、琼尼·米歇尔和鲍勃·迪伦,后来还自己写歌。摇滚乐的影响一直持续到大学,1974年,他留着长发、胡须,背着吉他,搭车走太平洋沿海公路,穿过洛杉矶、旧金山,以及整个北加州,流浪了3个月。在途中,他遇到各种各样的人:靠卖血维生的人、酒精中毒的人、穷困潦倒疾病缠身的人……他每天写日记,记下一路见闻。   真正开始踏上写作之路是在1979年。那一年,他25岁,参加了英国东安格利亚大学的写作课程,为成为一名职业作家做准备。当时,他住在一个小村庄里,距离学校10英里,每周搭乘巴士去学校两次,其他时间都在租住的小房间里看书、写作。某个夜晚,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急需抢救独属于自己的日本记忆,“随着年龄增长,我的日本——伴随着我长大的宝地正变得越来越模糊”。于是,他动笔写作,以长崎为背景,写了一篇短篇小说,拿给老师和同学看,受到鼓励。
  之后,石黑一雄下定决心,用文学去探寻和保存正在流逝的记忆。“我的愿望是,在小说中重建我的日本。从此以后,我就可以指着一本书,说:‘是的。那里就是我的日本。就在那里。’”
  处女作《远山淡影》和第二部小说《浮世画家》,就是他记忆保存工作的成果。两部小说的背景都设置在日本,前者是孤居英国的日本妇人悦子,回忆自己来英国之前的生活——那段二战刚刚结束后的凋敝时光;后者则展现一位二战时曾帮助宣扬军国主义的日本浮世绘画家在战后的回忆、反思和忏悔。
  “我喜欢回忆,是因为回忆是我们审视自己生活的过滤器。回忆模糊不清,就给我们自我欺骗提供了机会。”石黑一雄说。后来,《浮世画家》摘得1986年“怀特布雷德奖”。石黑一雄的名字为更多人所知。

警惕“诺贝尔综合征”


  早期两部小说都以日本为背景,又生于日本,石黑一雄不可避免地被当成日本文化的代言人。但他本人并不想被之束缚,“一个人的写作不仅是给不同国家的人看,更是写给不同时代的人看”。
  1989年,石黑一雄的第三部作品《长日将尽》问世。小说的背景不再是日本,而是英國乡间,书写了一位英国男管家为维护尊严而压抑情感、否定自我的悲剧人生。小说甫一出版,引起巨大轰动。“读他的小说,既能感受到日本文学中淡雅朴素的距离美,又能体会到英国人隐忍克制的性格。”有评论家说。后来,这本书销量百余万册,还摘得布克奖。
  也是在这一年,他回了一次日本,并与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作了一次对谈。在对谈中,他解释了自己的“身份”与写作之间的关系:“我既不是一个英国化的英国人,也不是一个非常日本化的日本人。因此,我并没有清晰的角色定位,既没有要代言的社会,也没有要为之书写的国家,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得不选择一种国际化的写作方式来进行写作。”
  此后,石黑一雄不再一次又一次回到幻想中的日本去“清算”自己。他选择更为广阔的世界和时代,于是有了以上海为背景的《我辈孤雏》,以克隆人为主角的软科幻作品《莫失莫忘》,以及奇幻历史题材《被掩埋的巨人》。
  《被掩埋的巨人》出版于2015年,以公元五六世纪的不列颠岛为舞台,写传奇人物亚瑟王死后的故事。在小说中,石黑一雄设置了一只能让人丧失记忆的母龙,同时制造了两难境地:如果杀死它,这个族群就能回想起过去;但同时也会记起仇恨,引发战争。
  “他将对个人记忆的书写,拓展到了民族、国家的记忆上。他想探讨的是,一个个体、民族和社会,究竟应记得什么,又该忘记什么,如果这记忆和他未曾生逢的战争一样,能给他带来如此深刻的影响,那么又能给所有人带去什么呢?”宋佥说,《被掩埋的巨人》是石黑一雄在创作上的一个转折和拓展。
  两年后,2017年,石黑一雄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是“他的小说,以其巨大的情感力量,发掘了隐藏在我们与世界联系的幻觉之下的深渊”。
  “诺奖得主中有个说法叫‘诺贝尔综合征’,有人因为得了奖,觉得自己在一切方面都是天才,生活容易完全脱离轨道。”石黑一雄说,他一直对此保持警惕,不想停止自己的创作。平日里,他随身携带一个绿色笔记本,被称为“人间关系笔记本”,里面有各种标签,如“伴侣”“父母与子女”“对手”“朋友”,他会把电影里看到的或者生活中遇到的人写进去。“这对我很有启发,不光是写作,还有生活。”目前,他正在写一个电影剧本,从黑泽明的经典电影《生之欲》改编而来,只是将故事背景改成了英国。
  无论生活还是写作,石黑一雄都很乐观。“我必须继续前行,尽己所能。因为我依然相信文学很重要,尤其是在渡过眼下这个难关的过程中。”他说。
  石黑一雄
  1954年出生于日本长崎,著名日裔英国小说家。5岁随父母移民英国,1989年以《长日将尽》获布克奖,201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品被翻译成50多种文字出版。2018年被英女王封为爵士,同时还是法国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日本旭日重光章的受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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