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有位“女神”终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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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蒙:1934年生于北京,中国当代作家、学者,曾任文化部部长,著有《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等近百部小说,2015年,凭借《这边风景》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他的新作讲述张仃夫人陈布文的故事,见证两代人的精神追求
  1996年盛夏,62岁的王蒙出国访问,来到瑞士日内瓦湖边。他在长椅上坐下,看到了一位老妇人的侧影。她右手拿着一个飞盘,抛掷出去,一条哈士奇狗快速跃起,叼着盘子飞奔回来。
  一人一狗的游戏,王蒙看了快一个小时,直到老妇人转过头,露出一张东方面孔。他心头一闪,莫名地想起一位故人,一位从未谋面的大姐。
  21年后的盛夏,北戴河作协创作之家,83岁的王蒙对《环球人物》记者讲起写作小说《女神》的缘起。他的北京话带着痰音,沉稳、浑厚,时不时地夹着几句“门儿也没有”“也是一绝”“这不开玩笑吗”的轻松,偶尔会停下来抿一口茶水,另起一个话头。
  这样的腔调,带着几分“话当年”的兴奋唏嘘,也有几分老调重弹的意兴阑珊。他所讲述的,不仅是一位女性的传奇人生,也是一代人从青春到暮年的沧桑岁月。
  “女神”的归来
  《女神》发表于2016年《人民文学》11月号,今年又出了单行本。在小说的后记中,王蒙说他的写作,是还一个久未兑现的陈年老账,为他念念不忘的“陈姐”,营造一个小小的纪念碑。
  60年前,1956年,也是在《人民文学》——当时最辉煌的文学刊物,王蒙发表了他的成名作《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这一年,他22岁。
  故事发生在一个区委会,小说的主人公林震从学校调来组织部后,发现这里充斥着各种类型的官员——萎靡世故的、外强中干的、腐化堕落的,在与各种权力、腐败的斗争中,这位“新来的青年人”陷入了迷惘和困惑。
  小说一发表,就引发轩然大波,严厉的批评一度占了上风,王蒙被指责是“用个别现象里的灰色斑点,夸大地织成了黑暗的幔帐”。论争最终引起了毛泽东的关注,他盛赞小说是一部“反官僚主义”的作品,王蒙有“文才”,是新生力量,要保护。
  一时间,云过天青,转危为安。王蒙由一个无名小卒,跃升为文坛的“新生力量”。在为小说修改召开的座谈会上,王蒙的发言谦虚、谨慎,大段背出《反对自由主义》《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的原文,体现了一个老党员的稳重、深沉。
  会后,王蒙收到一封信。信中所写,是对他发言的失望:“你的发言是多么平和,多么客观,又是多么令人不愉快地老练啊。”他按照所附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听筒里传来爽朗的大笑:“王蒙同志呀,现在已经找不到像我这样多事的人啦,哈哈哈……”
  这就是王蒙与其心中“女神”的一“信”之缘、一“(电)话”之缘。
  一个月后,形势急转直下。王蒙被打成右派,下放农场,背石头、种树、迁坟、钉马掌,干了几年的体力活。之后,他带着全家远走新疆,一去16年。1979年,王蒙重回北京,成为归来的英雄,“重放的鲜花”,文学青年的偶像。他被委以重任,从《人民文学》主编到作协书记,从中央委员到文化部部长……芝麻开花节节高,在上世纪80年代,王蒙成了文化舞台上的主角儿、大腕儿。
  “故国八千里,风雨三十年”。经历了大起大落、大开大阖,当年的那封信、那通电话早已湮没在历史烟云中。直到1996年,在瑞士日内瓦湖边,看到那位与狗一起玩飞盘的妇人,王蒙“如遭电光石火,心头一闪”,“没有任何来由地想起了她”,想起了信中醇厚文雅的行楷,和电话里响亮的哈哈大笑。
  早年间,王蒙也曾多方打探,一些老艺术家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是艺术家张仃的夫人。“是我自己较劲。”王蒙说,“我想知道的,是她个人的归属、经历,‘某某的夫人’在我的头脑里没有感觉,像一个零,也像一个谜。”
  2016年,王蒙曲里拐弯地打听到,“她”是艺术家张郎郎的母亲。“我把张郎郎夫妇请到家中吃饭,聊天时才知道,1957年和我通电话时,37岁的她,已经是一名家庭妇女,‘张仃的夫人’确实是她唯一的身份。更使我惊奇的是,她曾经是延安青年,投身革命,新中国成立后担任周恩来总理的秘书,最终却选择退职回家,买菜做饭,养育子女,简直是革命队伍里绝无仅有的人物。”
  他将种种感触,通通写进了小说《女神》。时隔60年,陈布文——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女性,在王蒙的文字中复活、归来。
  最文化的家庭主妇
  1920年,陈布文生于江苏常州的农村,自小写得一笔好字。16岁时,她给林语堂主编的《论语》《人间世》投稿,字体虽然秀丽,但写作风格却幽默老辣,被编辑们误以为是位中年男性作者。
  1937年,陈布文逃婚,从家乡来到苏州,和青年画家张仃相识,结为伴侣。第二年,他们双双到达延安,开始了革命 文艺的不凡人生。
  在延安,张仃是特立独行的人物。他身穿皮夹克,脚蹬长筒皮靴,与诗人塞克、歌唱家杜矢甲,并称延安的“三大怪人”。三人凑到一起,活脱脱一个波希米亚小群体。他曾经举办过一次漫画展,画的大多是作家、艺术家的头像。他也给妻子画了一幅:一个有着五官的红红的西红柿,两边加了两条小辫。
  20多岁,陈布文随军去了东北,在《东北日报》当记者,一杆毛笔、一个墨盒就是她在战争年代的武器。很快,她就因书写的迅速、漂亮而名声远扬。新中国成立后,她进入中南海,成为周恩来的机要秘书。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天之骄子,竟会在32岁选择离开,先是在大学教书,一年半后又离开讲台,还原为白丁——家庭主妇。
  “我不清楚她告别政治的原因。她是6个孩子的母亲,需要辅佐丈夫、照顾家庭,这是最现实的考虑。也许,她厌倦了‘高处不胜寒’、加班加点的匆忙日子。在她的小说《假日》里,就透露了对工作压倒生活的不满。”王蒙说。
  “退职回家”后的陈布文,成了家里的“伙头军”,每天面对着白菜豆腐,纽扣拉锁,尿布床单,鸡毛蒜皮。她爱上了京剧,“有事无事喜欢坐在沙發上练习手指,一个人扮演所有的角色……但就是不准我们听她的自演自唱”。儿子张郎郎回忆道。   张郎郎生于延安,长于北京。少年时爱好写诗,模仿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骇世惊俗地剃了个光头,穿件俄式军棉衣,腰里勒一根电线,每天早晨在图书馆前的小松林里,狂背老马的诗。1960年,张郎郎和同学组成诗歌沙龙,定期在家里活动,交流诗作、绘画,阅读当时的“内部参考书”。
  “家庭主妇”陈布文,也是沙龙的参与者与指导者。“母亲常常告诉我,艺术家就是叫花子,问我是否甘心如此……在话语中,她对官僚习气的蔑视,直言不讳,我从小就耳濡目染。”
  1962年底或1963年初,先锋诗歌社团“太阳纵队”宣告成立。成员包括张郎郎、巫鸿、郭路生(即食指)等。1966年“文革”爆发,张郎郎被公安部通缉。逃跑前夜,他在友人王东白笔记本的扉页上匆匆写下四个大字:“相信未来”,1968年食指正是以此为题,写下了名满天下的代表作。
  “在大风大浪中,陈布文始终保持着从容、镇静,这是她最不平凡的一点。”得知儿子被判死刑后,她没有掉一滴眼泪,从早晨坐到晚上,一言不发,直至黄昏,一个朋友赶来,告诉她周总理的批示,保住了张郎郎的命,她才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文革”中,张仃被“红卫兵”揪斗殴打,她冲向前去,大喊大叫,声色俱厉,大讲井冈山、遵义与延安的故事,居然从气势上压倒了对方。
  在政治运动爆炸火热的时代,陈布文安稳度劫。1985年12月,她因病逝世。弥留之际,她对家人说,想去一趟日内瓦,再看看周总理开会的地方。
  31年后,王蒙来到日内瓦,为她献上了无比尊崇的赞语:“你是最文化的家庭婦女,最革命的母亲,最慈祥的老革命,最会做家务的女作家与从不臭美、不知何为装腔作势的教授。”
  “硕果仅存”的女性主义男作家
  生于1934年的王蒙,被朋友们戏称为中国“硕果仅存的、具有女性主义意识的男作家”。他对女性的认识、描摹,带着鲜明的“王蒙印记”——首先是平等,然后是理解。
  在自传中,王蒙描写了自己的父亲,一个绰号“王尔巴哈”的哲学家,喝咖啡,爱艺术,崇拜科学,更是游泳爱好者,有些神经质和情绪化。在他的印象里,父母之间总是充满纷争,甚至大打出手。母亲的阵营还有姥姥、二姨两个女人,有一回,二姨顺手抄起一锅沸腾的绿豆汤,向父亲泼去。而当3个女人一起冲向他时,这个男人的最后一招竟然是:脱下裤子。
  因为父亲的挥霍、放纵,王蒙对女性有深切的同情。“我受‘五四’精神的影响,从小就读鲁迅、巴金、茅盾、冰心的作品,知道女性解放对于现代国家的意义。民国时有一位女英雄唐群英,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时,党纲中删去了‘男女平权’的内容,她怒不可遏,冲到主席台就给了宋教仁一耳光。刚解放的时候,有一首非常流行的歌曲,郭兰英唱的《妇女自由歌》:‘旧社会,好比是,黑格洞洞的苦井万丈深;井底下压着咱们老百姓,妇女在最底层。’革命最大的号召力,就是给予‘翻身’的希望。”王蒙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青年时代的王蒙,每天读诗和写诗,大段背诵契诃夫戏剧《樱桃园》与《万尼亚舅舅》中的台词,读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动辄失魂落魄到深夜,用五角钱一张的炭质唱片听柴可夫斯基和司美塔那的音乐。那时的他,笔下浸染着革命的热忱与文学的浪漫,尤其是书中那些年轻女性:《青春万岁》里的女中学生郑波、王蔷云,活泼真诚,投身于革命事业,呼唤自由平等;《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里的赵慧文,与林震一样,不甘于在平凡琐事中沉沦,他们互通心曲,一起听音乐、煮荸荠,欣赏油画和春夜的槐花香气。
  1963年,王蒙全家来到新疆,在此扎根16年。在这里,王蒙褪去了“小资产阶级”最后一点多愁善感,他学会一口流利的维吾尔语,与当地群众打成一片,一起吃着馕饼、喝着奶茶,一起在戈壁滩的皓月下放声高歌,一起在麦场上劳动,一起吃着哈密瓜天南地北地聊天……在这一时期创作的《这边风景》里,王蒙塑造了雪林姑丽、爱弥拉克孜等美丽、温婉、柔弱而坚强的女性形象,也描写了玛丽汗、帕夏汗等妇人的狠毒、颟顸、狂野和恣肆。在“政治压倒一切”的时代,王蒙的描写,抵达了令人惊叹的复杂、深邃与美好。
  从《蝴蝶》到《活动变人形》,从《青狐》到《奇葩奇葩处处哀》,从封建时代到革命时代,从改革时代到市场时代,王蒙笔下的一个个女性,也叠印着他个人的命运沉浮。而在现实生活中,对他影响最深的女性,莫过于妻子崔瑞芳。
  崔瑞芳是王蒙的初恋,一见钟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曾穿着半高跟鞋,去京郊看望在那里劳动的王蒙,不惜与一切对丈夫不好的亲人决裂;当王蒙在电话里说起要去新疆时,她立刻就同意了,两人带着3个孩子和全部家当,再加上两条游在黄桃罐头瓶里的金鱼,风风火火地登上西去的火车……2012年3月23日,崔瑞芳去世,享年79岁。告别遗体时,王蒙在灵柩前失声痛哭,几近瘫软。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后来,王蒙又遇到了新的爱情。他不愿意自己的感情被娱乐化,干脆用写文章、上电视的方式告诉读者,他再婚了。
  83岁的“高龄少年”
  在小说《女神》中,王蒙解释了在他心目中,何为“女神”:历经坎坷,同时又纯真地执着于理想信念的女性,方称得上“女神”二字。
  纯真、执着、理想,也是王蒙人生的关键词。作协主席铁凝说王蒙是“高龄少年”,因为他对生活中各种事永远都充满兴趣。
  《环球人物》记者采访王蒙时,他正在北戴河的作协创作之家。从1999年起,每年盛夏,他都会来到这里,在海滨待上一个月,上午写作,下午游泳,晚上散步,回去后上上网、听听歌,从柴可夫斯基、萧邦到蒋大为、李谷一,从古琴、洞箫到周璇、邓丽君……“这就是我的天堂,我的共产主义!”这几年,北戴河游泳场以年龄为由,规劝他不要游泳,他还是坚持下海,劈波斩浪。
  20多年前,王蒙就学会了用电脑写作。那时他正在写“季节”系列,以“四部曲”(《恋爱的季节》《失态的季节》《踌躇的季节》《狂欢的季节》)讲述一代革命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对他来说,中华人民共和国从来不是身外之物。   然而,他身外的世界,却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当它写出来的时候,社会的关注早已经是别样了。市场、公司、股票、购房、购车、惩治贪官、买断工龄、打工仔、托福、高考、三陪、足浴、医疗改革、黄金周旅游……”
  在一些批评家眼里,王蒙过时了,老套了,现在的时代是新人的舞台。对于这些评论,王蒙并不太在意。“他属于某个时代,但绝不甘于被同代人所局限。他喜欢和年轻人相处,他的思绪不断突破时空的限制。”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郜元宝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当王朔异军突起,却遭到猛烈抨击时,王蒙写了一篇声援文章《躲避崇高》,其中有这样一句:“他(指王朔)的一句名言‘青春好像一条河,流着流著成了浑汤子’,头半句似乎有点文雅,后半句却毫不客气地揶揄了‘青春常在’‘青春万岁’的浪漫与自恋。”
  这种拿自己当靶子“开涮”的勇气,让王蒙与王朔一起被绑在了靶子上。“我评价王朔是‘微言小义,入木三厘’,他不可能像史铁生一样,对人生有沉甸甸的思考。他写得浅,但幽默中有对人生的嘲讽和揶揄,那是另一套生活的感受。”
  2013年,王蒙在电影院看了电影《小时代》。他更是震惊于这代人的勇气,“青春都不是吃素的。我们这代人,从小听到的都是‘大时代’,竟然还能在时代前面加‘小’字?”
  “有大时代就有小时代,时代有雄伟的一面,当然也有琐碎的一面。”王蒙说,“‘革命’很浪漫,是狂飙突进,是翻天覆地。但是,我们不能世世代代过着游击队的生活,像切·格瓦拉一样,为了理想一次次远离现实。我们要和平,要建设,要小康,要过日子;这样一来,又难免会走向世俗、庸俗乃至低俗。这就是历史,这就是人生,永远在发展,永远无止境,永远有遗憾。”
  83岁的王蒙一直保持着生命的热力。“他唱歌,豪情万丈,唱俄罗斯歌曲,声震屋宇,将我震得耳鸣了好半天。他‘以睡为纲’,让许多失眠者羡慕嫉妒恨。他效率奇高,有一次我失眠,早晨5点给他发e-mail,咚的一下立即收到回复,吓了我一大跳。”郜元宝向记者说道。
  耄耋之年的王蒙是《锵锵三人行》《圆桌派》这类新锐谈话节目的常客,在其间笑论人生,挥洒自如。他谈女权问题、谈大龄剩女、谈两性责任,在年轻人的话语场中,他的发言毫无违和感。
  就在4个月前,王蒙站上了《朗读者》的舞台,读了《明年我将衰老》的一段,献给已故的妻子和3个孩子。“我仍然是一条笨鱼,一块木片,一只傻游的鳖。我还活着,我还游着,想着,冻着。活着就是生命的慢涨。”
  是耄耋抒怀,也是青春狂歌。正如他所说,“学习到老,成长到死,困惑少一点了,不是由于没有困惑,而是由于对什么事更耐心,更从容,更善于等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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