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化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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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墨,密集的繁星拱卫下的月亮独树一帜,像是嘲讽心里只有启明星的仰望星空的少年,孤单在某个角落发酵,没有谁心里没有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我的生活曾被疼痛一次次地分尸,像乌云里划过的闪电,明亮却让人胆怯。
  每一个月圆的夜,留藏在我心中的空白都会被无情践踏,悲寂但不会流血,只会为那些淡的伤疤重新染色,疼痛出几段叫做过往的故事。


  “父亲”这个词汇对我而言既熟悉又陌生。
  九年匆匆而过,“一夜长大”的故事终不会在我身上发生。把回忆一次次地写成故事是我祭奠岁月的唯一方式。
  乡村暮春时节的夕阳总会带一些魔力,可以把满山遍野的嫩绿变成涌动而来的金色,把天空染红,把云烧透,似乎述说着“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的古老农语。
  父亲还在的时候,夕阳下我和他曾有过一个约定——不似上一輩孩子从小要跟父母下田干活,我这一辈基本都已经“转型”成功了,我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还没上学的时候,我每天都几乎是在疯玩中度过的,而每天下午六点便是我疯玩一天之后回家的时间点,“约定”也是来自这个时间点。
  村口有个十字路口,每天我回家的时候父亲总会在那里接我,虽然那里距家只有百米之遥,但我发现父亲总是会等在那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在潜意识里就互相有了这样一个不成文的约定——不论我去哪,不论他多忙,每天下午六点他接我,我找他。
  每次接到我后,他总是任我骑在他脖子上“撒野”,他整个人也像个孩子似地跟我闹着回家。那时我不恐高,坐在他宽厚平稳的肩上特别踏实。我喜欢那种感觉,他走起来我感觉就像迎着风飞翔一样,如今想来,他也不过我现在的身高,那时竟觉得他很高很高。我喜欢张开双手,拥抱那股热风,拥抱那分欢愉。
  金色的天空和金贵的时间被划破,沉寂从来不存在于这时的父子俩中间。回家的路很短,走的时间很长。他总是边走边问我又在谁家疯了一下午,让我猜家里做什么饭了,是不是又借人家铁环滚了,顺带嘲笑我应该还滚不起来那玩意儿,或者唠叨两句我不好好看书,成天这样玩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之类。我就很简单地回答着,老是盯着他左脚往外撇,右脚笔直指向回家方向的奇怪走路方式……
  那是迄今为止我唯一一段无忧无虑的生活。我年幼的纯净心田被一天天地植入五颜六色,像是在描一幅彩绘,然后涂抹上只属于糖果的甜美。
  我可以为一个春天的黄昏定义,说它美,说它难得,但对于“父亲”这个词,我却无法去定义,因为没有一个词语足以用来描述这个角色。他等我时,我可以说他慈爱;他起早贪黑地种地,我可以评价他勤劳;别人打工时,他自己在家办小卖部,我说他独树一帜;他“有求必应”,我可以评价他热心;他比谁都孝敬爷爷,我可以说他孝顺……可这一切若堆叠在一起呢?可能那只会变得让人无法描述。
  时至今日,在我见过了许多人,并略懂一些知识之后,我仍然觉得他独一无二。他的一切都让我始料未及,也让我刻骨铭心。他会开车、会修车、会木工、会修电器……还有好多别人都不会的;他有自己的拖拉机,有自己的摩托,有自己的小卖部,还有好多别人没有的东西,虽然这些东西现在看来是那么不值一提,但那个时候这已经是很厉害了。但他最引以为傲的还是曾经常挂在嘴边的“我家两个娃听话得很”。
  当然,作为一名优秀的父亲,他也不失严肃的一面。
  盛夏,骄阳似火,头顶的烈阳无情地炙烤着大地。熟透了的麦穗压得麦秆稍有倾斜,从它们的缝隙中远远望去,麦地对面的山上还是大片一涌一涌的金色麦浪,大地也是金黄色——这是个富裕且难耐的季节。两个自家烙的大饼、一壶水、两瓶啤酒,外加两把镰刀,父母就这样在早餐后带着干粮出门,直到下午看不见了太阳的时间才拖着疲倦的身躯回来。
  有一种爱不加言语,平静之下却藏着关怀与期盼,就像冰封的湖面,玻璃般宁静的外表下涌动着千万生命。我还没上学的时候,姐姐已经一年级了,虽然乡村小学几乎没什么作业,但父亲每天从田里回来都会督促姐姐写生字、做练习,一直陪着姐姐到做完作业才睡觉。没错,这是听着像现在的老师对家长关于孩子学习方面的要求,但他只上过半天学,是个地道的农民。
  到了我上学的时候,姐姐也差不多养成良好的习惯了,而他们的工作重心自然就转移到了我身上。每天晚上,父母从地里回来之后,父亲来不及多喝一口水,就坐在我的旁边,看着我写字做题。若是我哪个字写错了或写得不好,他就冷不丁拿一只筷子抽我的手两下,我没有一次不疼得龇牙咧嘴。可他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逐渐明白,他是想让我自己发现错误然后自觉改正。我写字慢,一年级的时候写作业能熬到晚上十点多,他也是陪我到那个时候才休息,早上还得照常早起。那是我除了下午六点之外记得最清楚的时间点,因为父亲给新房买了新的钟表,时间的摆针总是清晰地在我的心头刻录下记忆。
  最难忘的是一次考试之后。如往常一样,一家人趁着月光吃饭,我还没拿起筷子,父亲就一脸严肃地问起我的考试成绩,我知道自己没考好,心虚,所以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瞥了妈妈一眼,见妈妈没有反应也只好如实回答:两门都是八十多分。他停下了夹菜的筷子,没有表情地看着我,气氛很微妙。我突然很紧张,知道不妙了。果不其然,眨眼的功夫,他狠狠地一摔筷子,站了起来,重重地一巴掌扇在我脑袋上,打得我一个趔趄。爷爷看不下去,拉了他一把。“不要打孩子嘛!”但见他没有理会,爷爷也只好作罢。管教孩子,爷爷知道自己不宜太多插手。父亲咬着牙对我吼起来:“我们一天起早贪黑地干活,你就这样学习?你告诉我,你一天到学校去干了些啥?书还念不念了?”
  “爸,我会好好学的,我念……”我从未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样子,不知是那一巴掌扇疼我了还是怎的,我鼻子一酸,眼泪就止不住涌了出来,只好低头使劲往嘴里塞饭来掩饰。
  “你学个屁呀你!就学成这个样子了?收起你那没出息的眼泪!还有啊,谁让你吃饭了,考那么点哪有资格吃饭?滚院里站着去!”   夜微凉,新月初现,带不给这个院子太多的光亮与温暖,黑暗的夜空只有几粒星子装饰。我仰着头,使劲往回吞下泪水。这是我们短短八年陪伴中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我。看着一旁还亮着昏黄灯光的小屋,我第一次讨厌他,很讨厌,虽然我很清楚父亲生气的原因,也知道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之后为了撒气,我故意用小刀划破父亲买给我的新书包,偷偷折断过新的铅笔,在路上故意扔掉母亲给我削好切好的苹果。最荒唐的是,我还在学校的火炉里面烧过父亲给我的零花钱……
  这件事对于当初的我来说是刻骨铭心的委屈与疼痛。但时光流走,随着他的离开,我的成长,我也终于慢慢看清:有过多少疼痛就能承受多少打击,承受过多少打击就有多强大的内心。而让我刻骨铭心的其实并不是他对我的批评与斥责,而是他给予我恨上自己的勇气——恨自己不够努力,恨自己还不够优秀,而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对孩子寄予爱与厚望。


  那次之后,我慢慢地約束自己。虽然在还以种地维持生计的村子里我无法找到一个能说服自己好好读书的充分理由,但我觉得不再惹父亲生气应该是让我开始用功的最直接原因。而我也开始懂得体谅父母,我跟他们干过很多活,那种劳动不能肤浅地以辛苦来定义,那是一种伟大。不是任何人教会他们这一切,而是一整个童年的苍白、饥饿与伤痛,教会了他们怎样过活。
  我就这样慢慢地走进上一辈的人生中。
  父亲的童年足够简单,但我没想到简单到只读了半天书,没想到简单到他的成长奶奶只参与了不到一半的时间。爷爷早上带了五块钱给父亲报名读书,父亲很高兴,他喜欢读书,但谁也没想到,下午爷爷就到学校讨回了那五块钱——父亲的学生生涯还没有正式开始就结束了。
  生活在给了他希望的烟火之前,就将它狠心掐灭。而后父亲便过起了农民孩子惯常的那种农民生活。嘲讽的是,爷爷一直供大伯读书,但大伯并不珍惜这一切,荒废了美好的时光与资源,最后也只好过起了农民生活。我不知道父亲是否恨过爷爷,但我所参与的关于他们的日子里,父亲对爷爷的孝敬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这些都是妈妈讲给我们听的,父亲与爷爷从不会提及这类事情。慢慢的,随着妈妈的讲述,她的童年也在我们的故事册中铺陈开来。
  在一座林木横生的深山里,不去探寻,或许你永远无法得知藏匿其中的苍凉与欢乐。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这里很穷,如大多数农村一样没有电,而且可以用来种粮食的地也是寥寥无几。要维持生活,首先要想办法吃饱,还要驱狼避虎。母亲就生在这个年代的这座山里。
  兄弟姐妹四人,母亲排行老三。生活很苦,但不停挫伤一个个幼小心灵的,并不是贫穷和饥饿。从小到大,他们每个人在家里的工作似乎一成不变——老大放牛赚钱,老二跟外爷种地,母亲负责打理家里日常事务以及做饭,老四就常常没事干,实际上他也是家里人都宠着的一个。有一段时间,老二和老四是去读了几天书的,但因为家里穷,被别人看不起,经常挨打,也就作罢。后来有了政策,村部有人来说公家可以免费供孩子上学,让姐妹四人去读书。但大人总有大人放不下的,外婆因害怕孩子再遭人欺辱,决定不让他们去读书。母亲也曾无数次向外婆解释理论,但外婆还是没有改变决定,而且经常以“谁家女孩子读书了?就该在家里洗衣做饭”的理由,掐灭母亲的上学欲望,因此她就错失了这一生中最大的机会。
  明月照进家门前的小树林,照在了母亲遍布冻疮的脸上,她不会想通此事,也不想想通。她想上学读书,做梦都想。一滴眼泪包含了她心里的所有不甘与苦涩,包含了所有妄想,带着从来不变的透明,渐渐被月光冻干,没有灰烬,没有温度。
  “老三呢?锅洗了不知道收拾下屋里吗?人呢?还学会跑了?我今儿要打死她……”
  “啪!”
  她就在大门口,月光围起来的囚笼阻挡不住爹的怒吼,对于如此残忍的话语她没有伤心愤怒的权利,也不敢。但她还是流泪了,最后那声巴掌打在脸上的声音深深地扎进了她心里,寒冷、冰凉。浑身一颤,她赶快站起来向里面走去,她知道母亲一旦为自己辩解,父亲必然会无故毒打母亲……
  深深的夜色下,我们没有开灯,妈妈轻轻为我们讲述着这一切,月明如洗,莹莹月光洒在脸上,她眼角湿润。
  不止一个夜晚,月明或星稀,一代人的辛酸岁月慢慢在月光的海洋中铺陈开来。可是时光不会倒流,也不会不顾一切地向前穿梭,母亲受过的苦不会被快放,扎心的回忆也不会被删除。
  她不被允许和别人玩耍,也不能和别人下山赶集,为此她几乎付上了生命的代价——有一次,她和几个女孩子在外面玩耍,玩着玩着,几个女孩子突然停住了,怯生生地望着她身后,然后说:“你爹来了。”她爹,也就是我外公,笑盈盈的。她也笑了一下,急忙往家里走去。但她距他近了后,他从身后拿出一条牛皮鞭,不由分说抡向她。那还是冬天,穷得没钱买衣服,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外衣,这一鞭子差点要了她仅仅十岁的命。打在腰间,一鞭撕裂了肉,露出肋骨,血涌如注,本来冻得紫红的皮肤被血染得更加渗人。但她不敢倒下,只能捂着伤口跑回家里,然后就爬倒在了炕边……
  从那天开始,母亲幼小的心灵被“拔苗助长”,仰望蓝色天空也会成一种奢望,低着头的世界里只有褐色的土地和冻烂的脚趾,梦想,不值一提。曾经能做的梦,也成了一种奢侈品。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一位父亲对孩子竟能如此狠毒。我也为之感到恐惧:这还能称之为父亲吗?从我的角度来说,这根本不可能忍受。这样的狠毒我注定要反抗,注定会恨上这样的父亲。但迄今为止,妈妈都没有恨过甚至是抱怨过外公,她挂在嘴边最多的是“本来就那种性子,也不能怪他”。
  外公老了,如今更是疾病缠身。妈妈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外公的身体,只要一闲下来就打电话问候,聊聊天,也算陪一陪老人。去年去舅舅家,我才意识到外公真的老了,不像我爷爷,他脸上的皮皱巴巴地紧缩在一起,像一片片布满沟壑的丘陵,皮肤黝黑,几乎掉光了牙,想吃点好的都无福享受,走路颤颤巍巍的,腰几乎弓成了九十度,眼睛里写满岁月的沧桑和古老的倔强……我看到的这些妈妈都能看到,背地里她总是在默默流泪,总是自责做女儿的不孝,没能孝敬好老人。但我知道,她有多孝敬外公。尤其是外婆走的那年,她没能见着最后一面,总是自责,然后加倍孝敬到外公身上。


  黑暗总不是无边无际,没有光亮还可以秉烛夜读。
  外婆和爷爷都读过书,但我的父辈中,农村却鲜有读过书的。外婆担当了一个“家庭教师”的角色,在忙碌之余还可以抽出时间来教一教两个孩子(大舅主动地不参与,妈妈却被动地被排除在外),小舅去学校读书了,所以在外婆那里不太好好学。二舅笨,就算是外婆不厌其烦地“开小灶”,也是没能会一点东西,反而是便宜了就近洗锅打理屋子的妈妈。外婆教给二舅的大多数如乘法口诀之类的知识,二舅三五天都没能记下一个,母亲却早就烂熟于心。就这样,漫长的黑夜有磕绊却也有几丝游走的温存。其实父亲也是,自学成才的他是村里那一辈少有几个会写字能算账的,时至今日,我还保存有他写的一本日记,以及一个记账本。
  茫茫人海中,命运何其相似的两个人交织在了一起。父亲三十来岁了讨不到老婆,母亲在外打工既没有心思找也找不到合适的,可他们偏偏就在一个偶然间走到了一起。或许其中最美丽的解释就是缘分了吧!尽管日子穷苦,但一家人过得有声有色,开了小卖部,买了拖拉机,有一儿一女,也盖了红瓦新房。漫长又短暂的岁月里,我在成长,也参与着属于爱与幸福的美好,家的温暖无需太多财富。
  暮春的傍晚已略带盛夏的闷燥,多云的天气太阳总是难以照进院子里,就像犯错的孩子进不了家门一样,可怜又可叹。
  放学,我回家了,和姐姐一起。我们刚到门口,就看见曾祖母席地坐在大门口,低着头,让人不解的是院子里却坐了一排的人,还有些过年才能见着的亲戚,爷爷坐在中间,近旁的几个人脚下都有水渍,气氛很奇怪,没有人说话。但我们没有惊讶,大人的世界我们还无法捉摸。
  是姑姑先告诉了我们。她让我们换掉身上带红的东西,因为我爸出事了。
  如一道惊雷,炸响夏天的晴空。少年的心里总装着一方低矮的蔚蓝天空——纯净、明亮,也容易被撑起,容易迎来暴风雨,也容易见到雨后的彩虹。但若支撑那方天空的肩膀倒下,一切终究会归于黑暗。
  其实那时候我不懂,出事可以有很多种,于是也就没有多想。只是阴霾的天,狂卷的风和院子里的人同样覆上了我满心伤郁,那么院里的“水渍”就是眼泪了吧?
  可我没有发觉,妈妈不在。
  家里人从那天开始给我们请假,没有去学校,而我也在那个灯火通明的晚上得知,父亲没了。没有过分流泪,说不出的难过,但那时的我不知道失去至亲后的日子该如何重启。那一夜,所有人都在新房里,那是父亲前一年修的,是村里第一座铺了地砖、粉了白墙、装了日光灯、吊了顶、挂上了拖地窗帘的房子。地板砖很凉,我坐了一晚;人很多,却落针可闻。没有人离开,没有人眯眼,有的只是满地烟头和声声叹息。窗外风在哭吼,那晚的月亮在乌云之上,星星没有几颗,夜的温度没人知道。我没有听到往日吓人的风吼,没有好奇天上的星星与月亮藏进了哪里,外面又冷不冷。我很疑惑,为何那块地板砖竟能承载起我和我头脑里的一切关于他的记忆:六点钟的约定、父子的嬉戏、月下的故事、电话里的满足……泪水不知道是怎样下来的,他的笑脸,他的怒容,往事历历在目。我恨我自己,我恨自己在他走的那天没能把他留下来,我恨我在淚水淹没的那个黎明松开了抓他衣服的手;如果可以,我多想回去那一天,我多想留住……
  棺材运回来那天,天阴郁着脸,吞掉了所有人心中红色的脉动,只留下白色的吊唁。我没能第一时间见到他最后的容身之所——他们不让棺材进村,说是死在外面的人会给村子里带来晦气,家里人也没精力理论,只好暂停在墓地。我忘了是谁带我去墓地的,那是在村口山神庙附近的一块地,挖葬坑的是张家人,地里也没有庄稼的身影。妈妈守在棺材前,脸上消散了光泽,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空地,像一夜落雪,染白了千丝秀发。棺材是松木的,看到的第一眼我就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心如刀绞。
  父亲的棺材十分简陋,虽说是松木的,但是显得十分单调轻薄,运回来那天棺套还没有到,棺材已经上钉了,我连再看他一眼的愿望都没法实现。我无法想象他在眼前这个长匣里的姿容,是否安详地睡去?他是否做一个甜美的梦而嘴角翘起?我想再看一眼,但我怕,我怕见到他从几十米高空落下时的恐惧,怕见到他生命最后因思念亲人却远不可及而造成的痛苦。我不会再见到他了。虽然我们分别的时间仅仅有四个多月而已,但只有满心的疼痛一次一次地冲击着眼睛。泪水滴落,滴在暮春的傍晚,关于傍晚的所有美好一滴一滴地落下,渗入脚下的这片土地,隐匿、安息。我只能傍着棺材,在梦里倾听存在和不存在的呼吸与心跳。
  大雨下了好多天,我再也没有看到过暮春金色的夕阳,只是记得曾经和一个人在下午六点的夕阳下有过一个约定……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自古而来的悲剧。父亲走后第三年,曾祖母走了,爷爷送走了儿子后又送走了母亲;四年前,他在肺癌的疼痛中送走了自己。
  爷爷命苦,他小时候的事我不得而知,但是他的后半生却是在疼痛中度过的。年轻时在公社碰到火药爆炸,全身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皮肤烧伤,虽然从自己身上的完好处东割西补,但左小腿一处的伤深及腿骨,直至他离开的那天也毫无愈合的迹象。蚀骨的疼痛缠了他三十几年,每天每夜,每一个雨天,每一次自己刮除坏死皮肉,自己上药包扎。疼痛不会淡却,只会成为一种习惯。
  爷爷是个好人,当然不是我说他是好人他就是好人,一切都起于多年前奶奶得的一场重病。那时家里穷,发觉奶奶生病之后,谁也不敢有送奶奶去医院治疗的想法,但爷爷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病还得治,他得护着这个家庭的健全。他爱奶奶,绝不允许奶奶太早离他而去,于是他走了最难却又最简单的一条路——学医,他要自己给奶奶治病。他没有考虑到,学会医术得多长时间?奶奶的病拖不得。
  奶奶不久后就撒手人寰,爷爷很悲痛,但悲痛过后他便暗下决心,绝不能让这种悲剧再发生在身边人的身上,所以他在拉扯两个孩子的同时努力地自学。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成为了十里八村唯一的医生。他给邻里八乡的人看病、抓药,对病人很上心,凡是距离远的,不能来的或来不了的人,他总会上门去看病。我记忆最清楚的就是经常会有人骑摩托车来接爷爷去看病,有的地方很远,但他还是到处奔波。   家里现存的几本老医书都很厚,但纸张很薄,爷爷包了牛皮纸皮,外观保存得很好。我翻看过几页,颓唐颜色之下仍然可以清晰看见摩挲批注的痕迹。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离远点就看不清的小字我就心中发毛,读不了两行就会心中烦躁,枯燥的文字就像深秋铺了漫山遍野的枯黑落叶一样让人反感,从未接触过的理论字句,别说学习,我看都不想看。无法想象爷爷是怎样拖着白天被土地折磨得十分疲倦的身子在深夜的煤油灯下咀嚼这些枯燥的文字,又是怎样在小字之海中寻找挑拣那些零散“粟米”的。
  我们都爱听老人讲过去的事情,茶余或饭后,夕阳下或土炕头,他们在回忆中讲述,我们循着声音为某个听不懂的字眼而发愁。爷爷喜欢噙着他的老烟锅一边吸一边讲种种过往,还时不时在水泥炕沿上磕两下烟锅。那老烟锅本是铜头竹杆的,但旱烟只要抽起来就会烧得竹烟管很烫,有时会很烫嘴,父亲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在一个货郎跟前买来了一个玛瑙的烟嘴,套在爷爷烟锅的竹杆上,这样吸起来就不会烫嘴了。爷爷把烟嘴在嘴里移过来移过去,玛瑙磕到牙齿发出声声脆响,他就在这脆响的吟唱中讲述,讲他怎样背着一袋麦子步行到几十里外的地方去磨面,来回花三四个小时;讲他怎样治好一名名患者;讲某些老头是怎样的不着调……每当提及这些,他都眼中溢彩,充满自豪。爷爷曾经治好过一名癌症患者,那老头至今还健全人世,爷爷却早已不在了。他讲的故事很简单,但我知道他的人生有多么复杂,而他也几乎从不提及奶奶的事,他只把她装在心里。
  值得一提的是他去世前两年冬天发生的一件事。年关将至,得病的人也都想尽早治好病过年,所以那段时间爷爷特别忙。有一次,村子里一位老人感冒,请爷爷去打针,大中午的没吃饭,他就走了,说是不吃饭了。以他的习惯,打完点滴还要在别人家聊上老半天,如果没有别的事甚至傍晚才回来。但那天不过半小时他就回来了,是被人搀着回来的。
  “这咋回事啊?”妈妈看到十分不解,赶紧过去搀着爷爷,见爷爷捂着腰,又问,“你腰咋了?”
  搀爷爷回来的人显得十分愧疚,原来他家门口漏了水,没清理干净就结冰了,结果爷爷跑得急,一不小心就滑倒摔着腰了。即便如此,爷爷还是坚持给那家老人挂了针才回来。
  “你这至于吗?你给别人看病总不能搭上自己吧?”妈妈显得有点儿气不过。
  “我想着给人家看好了病叫过个好年,病这事呀,它拖不得!”爷爷笑着说,并没有后悔的样子。
  妈妈再没有说什么,但她清楚,爷爷已经七十多岁了,禁不住这样折腾。就这样,他每天还是托着腰到处给人看病,别人过了好年,他虽然腰疼,可我知道他也过了个舒心的年。所谓医者仁心,我想不过如此吧!
  慢慢地,爷爷的病痛也开始摧残他的目光。不知道从哪年开始,爷爷每天都要吃四五顿一次一大把的药,那是因为他得了心肌梗塞,但后来的疼痛吃药就不管用了,直到去世前一年才检查出他得了肺癌,已经是晚期。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感觉又一道晴空霹雳扑面而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对爷爷的眷恋。爸爸走后一年,妈妈就把我们转学到了县城,坐车离开的那天,我就已经感到了不舍。车缓缓开动起来,爷爷在慢慢后退,我看见他浑浊的双眼中盈满了泪花。身影渐渐远去,也慢慢朦胧……寂寞的缠绕往往加剧疼痛的蔓延,偌大的一个家里就一个老人,他要经受家里从五个人变成四个人,再后来只余他一人的所有心痛。当他念及奶奶,想起父亲,我想那个小院应该从未有过晴天。
  他患肺癌是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他抽了一辈子烟,年轻时有太多无奈,而父亲走后的每个夜晚,他的窗口都会有个红点一闪一闪直到夜半,愁苦与悲凉还是让他病痛满身,或許离开是一种解脱。三月,冬未散尽,春未满溢,一夜的白雪为他盖上了洁白的倾诉,悲痛的哭声在安详的面容前显得扎心无比。给爷爷造棺材的板是父亲当初买来的,也是松木棺材,却是一村人来抬,似是沉重难起。
  三月春晖暖阳下,冬尾余寒白雪中,这是个好的时节,也是个悲痛的季节。


  我在讲着一个三代人的故事,这个故事里的八年时间从我身边带走了三代人。
  时间磨灭了太多的伤感与悲戚,但我还时常想起爷爷说要看着我们考上大学,结婚生子,这样就无憾了,也可以给去世的我的父亲一个交代,但他却也经常感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一天。我们的回答从来都是他肯定能长命百岁的,可事实推翻了我们说的一切,生命的长短最终要交于一生走过的路来判决。
  我曾思考上天将他们从我身旁掠走对我来说是否是一种缺憾?没有父亲来护我,没有爷爷来惯我,我会不会缺失什么?但事实证明并没有。没有父亲,生活为我磨砺出坚强;没有爷爷,现实为我洗刷掉懦弱。我还有父亲与爷爷在我心里埋下仰望星空的种子;我不优秀,但我可以努力变得优秀。疼痛不会代替每个被时光带走之人在我心中的位置,但追梦至少可以代替疼痛,就像我曾写的某一首小诗:
  最初拥有一片漆黑
  把天空染得密不透风
  后来握住了一辉星芒
  把夜空凿出无数透光的孔洞
  思念是亲情的血火红成的绸带,细腻而绵长。我时不时停下手中挥动的笔,让思念划过悬空的笔尖。我想念月下抽打在我手背的筷子,或许再次敲打就不会疼了,扩散开来的便是深沉的父爱;我想念那夜的月,如果可以,我宁愿饥饿,好给亲情腾出点空间;我想念六点的“佛光”,那种神圣,是来自血脉的高大。
  我常想:如果父亲还在,会不会鬓间也添了几缕白发,或者被家庭与粮食压弯了腰,脸上会不会有了和妈妈一样的褶皱?如果爷爷还在,他还能不能咬碎苹果,药箱可是背不动了,是否坐享天伦……可我再也不可能知道了,他们走了。我的天空偌大,却留不住奔走的云;我的身高渐增,却日渐恐高。
  现在每年只是过年才会回来,回来了便总会有些幻想出现。其实与其说是幻想,倒不如说是曾经的一帧帧投影。比如推开那扇老旧且伴随吱吖声的木门,仿佛看见侧面小木凳上坐着个人,倒着破布鞋里残余的泥土——那是父亲的模样。
  比如转头就看见屋里凳子上躺坐着穿旧棉衣的父亲,旁边放着比身子还大的行李包,正在跟家人们说着外面的事。
  比如进门走两步才发现夕阳下向光而坐,手握老烟锅的爷爷,仿佛在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站起来笑着接东西,问长问短。
  我清晰地记得一次回家,整个屋里被黑暗填充,打开昏黄的旧灯泡才看见爷爷压盖着两个厚厚的被子,整个身子蜷缩着,屋里炉子没有生火,窗户上包着厚厚的毯子。如今进门,仿佛又听见他虚弱却欣慰地说想给我们省炭……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属于一个叫做过去的故事,一张张棺材与一锨锨泥土隔绝了难断的思念。想想曾经每天都有好多人要么找父亲帮忙,要么找爷爷看病买药,过年几天更是热闹不凡。可现在院子中空暗凄凉,屋子里漆黑寒碜,家里不会有人来,他们也不会回来了。
  父亲,爷爷,让我闭上眼轻轻为你们哼起那些入心的歌曲:“多想和从前一样牵你温暖手掌……我多想再见你,哪怕匆匆一眼就别离……就回来吧,回来吧,有人在等你啊……”你们可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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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  在我的故乡大兴安岭,庚子年的春节与以往的春节似乎没什么不同,含有福禄寿喜字样的春联,依然在门楣左右对称地做着千家万户的守护神;高悬的红灯笼仿佛是赴了多家酒宴,依然在小城的半空,呈现着一张张红通通的醉脸;噼啪燃响的爆竹依然给洁白的雪地撒上一层猩红的碎屑,仿佛岁月的梅花早早绽放了。但今年的春节又与以往有所不同,拜年串亲戚的少了,聚餐聚会的少了,外出佩戴口罩的人多了,围聚在电视机前关注疫情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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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开流传渊远的历史故事,亦无浓郁的文化厚重感,这里的端午节,只弥漫着艾草香。  20世纪50年代筑建的老旧小区,斑驳的墙皮有些剥落,暗红色的砖托起满墙爬山虎,土陶盆中的茶靡味殆尽。院中杨树下,午后暖暖的阳光,一张藤条椅,一只收音机,一把蒲草扇,白发谁家翁媪。  “端午——端午——”小孩稚嫩的声音划过水静般的午后,小猫似的叫着,跳着,闹着。一会儿,一只老猫颤悠悠地走来,蜷在孩子脚边。老人笑笑,轻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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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衣衫褴褛,头发犹如一堆黄稻草,紧紧贴在头上。他坐在图书馆的长椅上休息,两眼炯炯有神。他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活得很有尊严的流浪汉。是他,带给我了受益一生的启示,如明灯一般,照亮了我的心。  初见他时,我和妈妈正在去图书馆的路上——那时,我正准备去还书、借书,突然看见他坐在图书馆旁的台阶上看着一本书。他看见我们,双眼异放光彩,示意我过去。妈妈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好像一个老朋友。我一脸厌恶,远远地想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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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曙光  闷这半月,算是明白了一件事:真想读点书,人有时间没用,非得心有时间。读书讲心境,这话平常也说,却怎么也不像这一回,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家。  春节在家憋着的人,谁喊没时间,大概都是想找打。好些人在群里呼天抢地:日子真他娘没法打发!平素一说读书,都脱口而出没时间,如今时间是有了,多了,多得没法打发了,又真有几个人在读书?  起初是立意读几本书的。估计作这打算的,宅家之人十有八九。平日里爱读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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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  我睁开眼睛,躺在床上,房间里的空气沉闷之极,像是生锈的铁块一样。我坐起来,依稀看到窗边有一道身影。  “谁?”我警觉地问。“是我。”是爸爸的声音。“你站在窗边干什么?”我问道。  爸爸却一直看着窗外,没有吭声。我随着他的眼光看去,窗外的黑色,似乎像一只吞噬光明的怪物一样,有一种死寂的气息传出。  我打了个哆嗦。爸爸转头看向我,说:“快去洗漱吧。”我点点头,走到洗手间门口时,回头看房间里的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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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召政  我们期待疫情的拐点  庚子年的春节,由于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袭击,国人的心情骤然间进入到至暗时刻,由于此病毒最早发现于武汉的患者,故也有外人称其武汉肺炎。短短三个多月时间,武汉两次成为世界瞩目的地方,一次是世界军人运动会,再一次就是这一次的疫情。前者荣耀,后者惊悚。这一次的鼠年之疫,武汉人处在灾难的中心,居住和工作或就学在这座城市的居民大约有一千三百多万人,疫情暴发之后,特别是元月23日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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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看疫情地图,那上面最深的红色是湖北,是武汉。那颜色,红中透着紫,像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让全中国为之疼痛。  三个月前,全球的目光凝望武汉,世界军人运动会的成功举办,让这座美丽的城市赢得了赞誉。三个月后,全球的目光再次聚焦武汉,这一次,这座城市让全世界都感到不安。谁都不曾想过,武汉,会成为一种肺炎的前缀,会成为疫情的源头,会成为抗疫的前沿阵地。  常常会想,如果我从来不曾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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