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坡村人的“苦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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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坡村发生了一起斗殴伤人案件。
  正月里人们没事儿干,就凑一块儿玩扑克。连着好几次,连秋都输了。输一次,往脸上贴一张纸条,再从桌子底下钻过去。都钻好几次了,脸上的纸条也贴了好几张,像风筝飘拂的尾巴。一直作为赢家的赶年,就怪笑着说连秋的风凉话:“嘿,让老婆给戴绿帽子了吧,要不怎么那么爱钻桌子呢。”
  连秋听了,又是沮丧又是憋气,就认定赶年偷看了他的牌。赶年记忆力好,谁手里有什么牌,顶多来上两轮,就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说他偷看别人的牌,这不是成心侮辱他吗?他受不得这个。于是两人先是斗嘴,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肯让步,再后来就动起手来了。
  人们都劝,哪劝得住。一阵桌椅板凳稀哩哗啦乱响,两人早扭打在一起。连秋一发狠,一拳打在赶年的脖颈上。就是这一拳头,把他们两人的命运改变了。
  如果不发生这件事,赶年和他媳妇新梅依然有滋有味地经营着他们的小日子。这几年,赶年一直给别人开车跑运输,一个月能挣五六千块。新梅在村里一个家具厂干小工,一天也有百十来块的收入,两人平时省吃俭用,几年下来手头也有了一些积蓄。但赶年不满足,一个大老爷们儿,干吗总给人打工呢?没出息!于是和新梅一合计,拿出家里全部积蓄,又去银行贷了一笔款子,买了一辆大拖挂。连司机都雇好了,过了正月十五,就去山西拉煤,跑运输,挣大钱。用不了几年,他们也要像村里开厂子的小老板们那样,过一把那种牛逼烘烘的瘾。


  可就是这场突发的灾难,让他和新梅的美梦在一刹那变成了水上的泡泡儿。
  事件发生后,新梅带着赶年跑了市里好几家大医院。为给他治病,把那辆大拖挂也卖了。综合各大医院大夫的诊断,连秋那一拳,不偏不倚,把赶年的脊椎神经给打坏了。那是人体顶重要的部位,就像木偶戏里连接木偶的那条线儿,一旦线儿断了,再精彩的木偶戏也会戛然而止。于是,新梅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赶年的下半生,只有在床上度过了——除了会喝水吃饭,会说话会哭会笑,哪儿也动弹不了。
  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村干部哪能袖手旁观呢?刚开始,治保主任大贵出面为两家进行调解。大贵干治保主任多年,经验多,见识广,又能说会道,按说没什么问题的,想不到却栽了跟头。
  问题出在赔偿方面。刚出事时,连秋还不错,赶忙给新梅送来五千块钱,一脸懊悔地对新梅说:“打死我也没想到出这事儿。其实,俺俩那天一半也是闹着玩儿呢,谁也没当真!”
  常言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新梅心里再窝火,看人家连秋主动送钱来了,也只好忍着,只是淡淡地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乡里乡亲的,又没冤又没仇,哪能那么狠心?只是你打的地方不对,下手太重了!”这话软中带硬,连秋羞得恨不能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大贵给他们两家从中调解,除去那五千,让连秋再回回手,至于多少,得由他出面,两家人坐下来慢慢协商。可连秋和他妻子也是靠给人打工过日子,又供着两个上学的孩子,身上也没多大油水;还有就是看赶年都成那样了,害怕那是个无底洞,干脆,就变成缩头乌龟,任凭大贵如何给连秋做工作,他不是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就是咧着大嘴哭穷:“大贵叔,俺就这点儿家底,你看看嘛东西值钱就搬走吧。”
  新梅可等不及,正在大贵绞尽脑汁另想办法时,一纸诉状把连秋告上了法庭。
  法院很快做出判决:连秋因故意伤害罪获六年徒刑,附带民事责任;赔偿赶年医疗费抚养费和误工费等各种费用共计五十万元。
  判决下来,连秋很快就服刑去了,可赔偿款却迟迟没有兑现。新梅呢,她每天早晨把饭碗一撂,就去村北马路上坐公交车往县里赶;县里解决不了,就一趟趟地往市里跑。这样跑来跑去,就成了市里县里有名的上访户。市里腻歪,县里更头疼。
  而大贵呢,更是没有面子。当治保主任这么多年,村里没有他摆不平的事儿。人们说,他那刀片儿似的两片薄嘴唇,生来就是干这个吃的。平时,无论两家闹得多么僵持不下,只要经他两头一劝说,在那两片嘴唇一张一合间,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就喜欢闹别扭的两家都对他笑脸相迎,像大爷一样地好烟好茶地敬着。走在大街上呢,投向他的,也都是恭维和敬服的目光。
  想不到,却被这件事儿打了脸。
  临近中午,村主任老马一个电话把大贵叫到了村委会。
  大贵一进门,见老马像挨了蚂蜂蜇似的,正捂着腮帮子不停地吸溜气,心想不好,又是为那事儿。脸就阴了。
  果然,老马瞅一眼大贵,苦笑道:“妈的,这次乡里下死命令了,让咱务必想办法看住新梅!”边说边痛苦地晃晃花白的脑袋。
  大贵明白,老马这是刚从乡里回来,肯定挨了乡长一顿猛训,于是眨巴一下眼睛说:“还有什么办法呢?什么法儿都想了,也用了。”
  老马在屋里来回地踱步,忽地停住,目光落在大贵脸上:“大贵呀,这事儿还离不开你,不管有多难,就是脑袋拱地,也得帮我解决了!唉,谁让咱摊上个一根筋的女人呢?老天爷下雨还有消停的时候哩,你说,这事儿嘛时候才是个了呢!”
  大贵就像一头不肯让人戴上笼头的骡子。他伸出一只手,用力抓挠后脑勺,一脸的苦笑:“人家就是不给面子,你让俺有嘛法子?我的大主任哟,你也是个明白人,你说是让我啃人家呢,還是咬人家?”
  老马扑哧地笑了,朝他一挤眼:“这事儿你问我干吗?你愿意咬还是愿意啃,你去问她呀!只要人家乐意!”
  大贵摆摆手:“去去去,人家新梅可管我叫叔呢。”老马用手摸着刮得泛出青光的腮帮子,嘿嘿地笑道:“那算个逑蛋!街坊辈瞎胡论嘛!”
  见大贵只是低下脑袋吸烟,老马就给他戴高帽:“我说大贵,这事儿你不想去也得去,离开你这个虫儿,任谁也打不了这根木头!”
  大贵不上他的当,摇摇头:“主任抬举我了,我哪有那两下子!”   见这个不行,老马又想出一招:“嗨,也不让你白忙活,从今儿个开始,村里一天给你五十块钱补贴。”
  老马能做出这个决定,也实属无奈。不如让大贵占点便宜,早点把这事儿解决了,自己也图个安生。反正花的是公家的钱,他一根毛儿也不会少的。不然,显得他这个村主任太无能太窝囊了。
  大贵沉吟片刻,然后把嘴一咧,拉起老戏里的拖腔说:“哎呀呀,这钱可咬手哟——”
  因为心里着急,老马就给大贵出主意:“要不,你就把她盯紧了,她一出门就马上给我打电话,我再告诉乡里,乡里就会派人开车去路上拦她。”
  大贵眼珠子一转,不错,这倒是个好办法,不必再一趟趟登门给新梅做工作了。可转念又想:也不好办,总不能一天到晚在人家门口守着吧?那成什么了?他突然想到一个成语“守株待兔”。如果新梅是一只兔子,他是什么?他就是那个苦苦守候的猎人,滋味也不好受。他想笑,可哪儿笑得出来呢,只是狠劲地吸烟,明白自己又钻进老马下的套儿了。
  已经答应老马了,大贵再不乐意,也不好推辞,何况这本来就是他分内的事儿。
  往回走着,大贵心里乱糟糟的,像塞进一团烂棉花。监视人嘛,他也干过。可监视的都是歹人,是几个在乡派出所挂了号的小地痞,他监视他们不但心安理得,甚至还有一种为民除害的正义感。这一次,他竟然有做贼的感觉。
  老伴儿见大贵把脸拧成了苦瓜样儿,不停地摇头叹气,问他怎么回事儿?大贵说:“也没嘛事儿。”老伴儿哪信,说:“没嘛事儿你怎么拉着脸,跟谁欠你二百块钱似的?”被老伴儿逼急了,他才说了事情的原委。
  因为大贵为这事儿丢过面子,老伴儿不忙着张罗饭了,也开始帮他想办法。突然,她把手在额头上一拍,说:“有了,爱花开了个麻将摊,又住在街口上,推给她吧。”
  大贵嘿嘿笑了:“对呀,这不就解决了?”
  来喜和爱花正坐在堂屋里吃饭,见大贵进来,都放下碗。爱花起身给大贵拿凳子,笑呵呵地招呼道:“姑夫,坐下吃碗面吧!”大贵摆摆手:“刚吃过了,你们吃!”来喜去茶几上拿烟,递给大贵:“姑夫,抽一支。”又拿打火机给大贵点着了。
  大贵吸一口烟,就直奔主题:“是这么一件事儿,我给你俩找了份活儿,算是个兼职吧!”
  来喜眼睛一亮:“嘿,还是姑夫,有好事儿总忘不了俺们!”来喜个子不高,又瘦,但浑身透出一股机灵劲儿。人们说,来喜连眼睫毛都是活络的。
  大贵把眼睛眯成豆角样儿,脸颊上就现出条条弧形皱纹,紧盯住来喜:“我说大侄子,别高兴得太早,得等我把话说完——这事儿嘛,雨淋不着,风吹不着,太阳也晒不着,就是……”他想逗逗来喜。
  来喜哪等得及,笑嘻嘻地央求大贵:“我的好姑夫,别卖关子了,你知道我是个急性子。只要不让我杀人放火,有嘛不好干的!”
  看来喜一副猴急样儿,大贵伸手弹弹烟灰,把这事说了。
  来喜怔住了,眼睛眨了眨:“姑夫的意思,是让我们监视人家新梅?就像电影里的特务一样?”
  大贵哈哈地笑着责怪他:“看你这孩子,干吗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呢?这活儿也不白干,从今儿开始村里一天给你补助五十块钱!”
  大贵的话刚落音儿,爱花把碗往桌上一放:“我的天,一天五十,一个月就是一千多块,快顶半个小工了!”一双细眯眯的眼睛飞快地白了来喜一眼,“监视就监视呗,你干吗非把自个儿比作电影上的特务?”
  “来,大侄子,姑夫还有一个好办法,只要按我说的做,新梅就不会怪你!”
  来喜把脸凑近大贵。听了大贵的主意,他竖起大拇指:“嗯呀,还是姑夫有水平,怪不得能当这么多年村干部!”
  撂下饭碗,来喜就走出家门。
  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上,大街上,胡同里,全是白花花的阳光。村里很安静,有淡淡的饭菜香味飘来,还有槐花香。他是往北面走的,地上投下他短短的影子,他仿佛是随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
  这是一条长长的胡同,新梅家就位于胡同中间位置。这时,来喜才惊讶地发现,从地理位置上来看,让他们监视新梅最合适不过了。因为,胡同口差不多正对着他家街门,只要把麻将桌从厢房移到门楼里,捎带着就把这活儿干了,就用一双眼睛,两只耳朵,不费吹灰之力!
  听到有人走进院子,新梅从屋里走出来。
  看到来喜,她眼睛翜睁着,不说话,一张疲惫憔悴的脸颊又灰又黄,像初春那种失去水分的白菜帮子,目光也黯淡无光。
  “嗨,无事不登三宝殿!嫂子……”来喜笑嘻嘻地盯着新梅。
  新梅左手扶住门框,挺直腰板,还是不说话,射向来喜的目光里满是探询和冷漠。
  “嗨,这么回事儿……”来喜刚开口又止住了。他的目光忽地被新梅头上的红色发卡掳去了。就是这只塑料发卡,像一抹阳光照在新梅脸上,遮去了让他讶异的那种黯淡和憔悴。来喜恍若又看到了从前的新梅。从前的新梅可是村里的人尖尖儿,她身材苗条,脸颊鲜嫩光洁,嗓音也甜润温婉。尤其那双眼睛,不但饱满黑亮,上眼皮还微微泛红,似红了脸的桃子,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平时,他就看着她从胡同口进进出出的,心里总酸溜溜儿的。哼,狗日的赶年,你小子艳福倒不浅!
  但他也领教过这个女人的厉害。
  那年夏天,来喜在村北浇玉米。远远地,他看到新梅在自家谷子地里拔草。太阳快落山了,夕阳映亮了绿油油的庄稼,也把新梅的脸颊涂上一抹橘红色,娇嫩妩媚得像雨后的棉花骨朵儿。于是来喜故意磨磨蹭蹭的,不急着回家。直到太阳坠入远山,薄暮四起,新梅收工路過他家玉米地时,他像一只刚出窝的兔子般朝她扑来。新梅甩开了他的手。她的力气大得惊人,脸涨得通红,那双好看的眼睛,此时犀利得像把刀子,说:“来喜,你要是开玩笑呢,也罢了。要是来真的,别怪我不认乡亲!”来喜被震慑住了,不光她的目光,还有她的语气,不紧不慢,却句句像鞭子,抽向他的脸。他赶忙说:“嫂子,开玩笑哩,开玩笑哩。”再见到来喜,新梅照样儿笑嘻嘻地搭话,就像没那回事儿。来喜反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后悔当时那么冲动。但他的确喜欢新梅,打个比方,她在村里女人堆里,就像谷子地里长出的一棵秀逸高挺的高粱。   可才一年多时间,新梅就像变了一个人,变老了,变丑了,也就是说,那棵秀逸抢眼的高粱过早地衰败了,弯下了高挺的腰身,连棵谷子也不如了。
  再想想屋里床上躺着的那个半死不活的赶年,来喜心里便涌出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忽地感到脸上发烧,觉得自己真的成了让人唾弃的特务。他嘴唇嚅动着,但没有发出声音来。
  看来喜目光躲躲闪闪的,新梅愈加好奇和疑惑,她终于开口了:“有嘛事呀,大兄弟?”
  来喜只好说了,然后,叹息一声,摊开两手解释:“唉,没有办法的事呗,村里找了我,我怎么好拒绝呢?再说了,谁让我家正对着你的胡同口?这样吧嫂子,我不挡你,你去哪儿我也不管,你出门只要让我知道就行了。咱乡里乡亲的,我不做见不得人的事!”来喜说的全是心里话,目光却不敢和新梅对视,依然躲躲闪闪的。
  “来喜。”望着来喜迷惑又有几分慌乱的眼睛,新梅轻轻地唤了一声,那种温柔,就连她自己也感到吃惊。多少天了,她还没有和人这么说过话。自从赶年出事后,人们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她,就是搭话,也只是问一下赶年的情况,就此打住,再也不肯多说半句。怕什么?还不是怕她开口借钱!还有,就是怕话说轻了重了,得罪连秋家。都一个村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一阵风,也能将每户人家吹个遍。
  “来喜。”她又叫了一声,声音轻柔似水,却不敢看来喜,目光移向院里那棵大槐树。一树洁白的槐花,像落一层雪,浓郁的香气和蜜蜂的嗡嗡声同时传来。
  時间像是凝固了,又那么长,长得像过去一年。空气里的槐花香,让正午的阳光烤得发酵了,飘到村里每一个角落。村子就在这槐花香里沉沉地睡去了。
  新梅就是嗅着槐花香,整理好凌乱的头发和衣衫,走出厢房的。太阳刺痛了她的眼。望着来喜远去的背影,她的心顿时像被掏空了。她突然又痛恨自己:你为什么就不变成个木头人?她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
  当她扭转身,慢慢地踅进堂屋,强忍着的泪水才簌簌地流下,干涩的脸颊上淌满泪水。她就站在那里,不愿往里走了,里屋床上就躺着她那个不死不活的男人!她心里发虚发慌,她没有勇气来面对他。
  忽地,一股淡淡的尿臊味飘来。她抽动一下鼻子,下意识地扭转头,望向院里。屋里和外面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呀,外面有金子般的阳光,有醉人的槐花香,有小鸟儿和蜜蜂的鸣唱。
  而屋里呢,赶年在床上躺了一年多了,一个精壮的小伙子,如今已瘦得脱了人形,看上去像田里轰家雀的稻草人——一根细木棍顶一个大草帽,只不过,这里是将草帽换成了赶年的大脑壳子。如果不是那双呆滞的大眼珠子不时地动一下,证明他还是有口气的大活人,她真觉得自己日夜守着的,就是用一根木棍和稻草搭成的假人。
  她开始感到懊悔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新梅不再往县里市里跑了。人们都惊讶不已,认为这才是原来的那个新梅。人们还发现,新梅的脸颊渐渐恢复了先前的光鲜,上眼皮又微微泛红,遇到人时也有了笑模样。但毕竟还是和从前不同,那笑像蜻蜓点水似的。
  这件让乡里麻烦更让县里头疼的事情,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解决了。
  乡长在县里受到了表扬,村主任老马也受到了乡长的表扬。自然,老马也没忘记褒扬大贵。大贵似乎比别人更高兴,因为等于他把上次丢掉的面子又重新捡了回来,而且又做得这么漂亮,这么不显山不露水的。他认为新梅到底是想明白了,这个案子法院处理得不能说不快,判得也不能说不公正。可连秋家就是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上边还能有什么办法?你还是耐心等着吧,这事儿能不能彻底解决,就看你的运气了。
  又一个春天来临。仿佛听到同一声命令,村里所有槐树一夜之间绽放出满树的槐花,似乎把天空都映白了。空气中也满含了槐花甜丝丝的香气。这是槐花的海洋,槐花的世界!
  每到这个季节,大贵都要让老伴儿给他做两次槐花“苦累”。从小就喜欢吃,那时日子不好过,吃“苦累”是为了填饱肚子。除了槐花,还有榆钱、红薯叶、扫帚苗。切碎了,撒上盐上锅蒸熟,调料是蒜泥和醋,还有香油。后来,却成为一种稀罕吃食,不吃几次总觉得这个春天就白过了。这一带村里人都有吃这个的习惯。他在城里教书的女儿每到这个季节,总要带着爱人和儿子回来一趟,吃她妈做的槐花“苦累”,还创造了一个新鲜词——“吃春”。这词好,对呀,吃春,吃春天。
  和往常一样,老伴儿做了一大盆“苦累”。
  大贵坐在小地桌前。外面是春天亮闪闪的阳光。他先低下头,吸溜吸溜闻一下。老伴儿嗔他一眼:“看把你馋的!像几年没吃了。”他没言声,只是嘿嘿地笑笑,伸筷子扒拉一大碗,拿小勺浇上淋了香油和醋的蒜泥。于是,一股特有的清香溢满整个堂屋,也钻进大贵的鼻子里。他像个馋嘴的小孩子,拿筷子搅拌一下,忙不迭地往嘴里扒拉,边吃边说:“好吃,真好吃!”
  老伴儿也很高兴,扯把小凳子坐在他对面,为自己扒拉了一大碗。她也喜欢吃槐花“苦累”。
  刚吃几口,她放下碗看一眼大贵,叹息一声:“唉,今儿上午,爱花又和来喜吵架哩!你看看,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
  大贵听了,还没扒拉到嘴里的“苦累”就停在碗边,抬头盯着老伴儿,想问她为什么?从前,小两口可是甜蜜恩爱,很少吵架的。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眼前出现大团大团的槐花。在这洁白的花海里,渐渐地浮现出新梅那张白润妩媚的脸,对着他笑。他分明看到,那笑里竟有几分苦涩。
  看他不搭话,而且脸色阴郁,老伴儿有些疑惑,问他:“今年的‘苦累’好吃不好吃?槐花香味浓不浓?”
  他没有回答老伴。拿筷子在碗里扒拉着,冷不丁说了一句,像是问自己也像问老伴:“你说,这东西为嘛叫‘苦累’呢?”
  责任编辑 周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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