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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扶贫对象李有望
李老汉醒得早。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木格窗棂上那灰蒙蒙的窗玻璃，照射到窗台下那张黑黢黢抽头桌面上时，李老汉已穿戴整齐，站在窗前沉思了好久。
炕里头，蒙头酣睡的大儿子精细，不知又在做着什么噩梦，嘴里呜哩哇啦吆喝着，裹紧被子，蜷作一团。
李老汉连忙匍匐到炕上，一边使劲儿推搡着那个瑟瑟发抖的棉团，一边着急地呼喊着：“精细别怕！精细别怕！爹在这里！”待那棉团终于又挺直身子，平躺到炕上，李老汉才松了一口气，用柔和的声音说道：“我和你弟弟今天进城，昨天晚上的黏粥还在锅里。灶子里，你填把柴禾，温一温。可千万小心，别让灶膛里的火蹿出来！煎饼就在后墙根儿柜子上的茅箱子里，你拿出俩来，自己吃饭。今天逢无言大集，我和你弟弟这就去集头儿的摊子上，吃两个包子好坐车赶路。”
精细急忙从被子里钻出一颗圆滚滚的光脑袋来，正要张嘴说话，鼻洼间却进进出出地吸溜出一行稀软的鼻涕，匆匆伸出一只鸡爪子般的黑手，胡乱抹一把，转身蹭到身后的墙上，这才呜哩哇啦带着哭腔哀求说：“我，我也要吃包子！”
李老汉瞪了精细一眼，故作认真地哄骗精细说：“精细听话，我和你弟弟从城里回来就给你买！”
精细听话地抿紧嘴巴，不再说话，只是重新裹了下被子，坐在炕角，一动不动。
西间屋门响了一下，伶俐摇晃着身子从里屋走出来。看李老汉又站到窗前，趋身上前，小声问：“还是为昨天那事儿，你一定要找老蔫叔？”
李老汉突然间便有些忿忿不平起来，冲出喉咙的话犹如爆弹，转眼间提高了爆炸威力，震得整个屋顶都在嗡嗡直响：“我就是有些不忿！他小子不就是去银行给办了张快捷支付卡？去淘宝公司递了张申请表？凭什么，凭什么就要了我们两千元的好处费！人家老蔫二层楼的实体门面楼都给盖好了，咱家的危房改造重建计划也早报批完毕，只等下半年上级资金一到位，马上就能动工。可人家老蔫别说好处费，就是点咱支烟也算是稀罕！”
伶俐的神色也开始变得严肃起来，急不可待地催促李老汉说：“那咱现在就走！”说着，拉开了紧闭着的卡风门子。
一股清新的晨风伴着啁啾的鸟叫声，更是掺杂了水泥、沙石和新鲜油漆混合的气息灌进屋里。那是院落东旁拔地而起的“伶俐农产品产销对接电商服务平台”门脸儿楼散发出的特有气味。
跛脚的伶俐挺直了身子，一手挽住腿患类风湿关节炎的李老汉的一只胳膊，蹒蹒跚跚地来到院子里。
李老汉名叫李有望，祖上曾是村里有名的大地主。1953年土改时，已到耄耋之年的地主爷爷奄奄一息地躺在炕上。孝顺的父亲替爷爷去新疆接受劳动改造后，一去不返。十七岁的李有望，顽强地撑起这个家。淳朴、勤劳的他，很快成长为耕、耩、犁、耙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的庄稼好把式。
李有望的老伴心靈手巧，且心地善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物资极度匮乏的岁月里，她凭着一双巧手和一颗善良的心，经常挑灯熬夜，缝缝补补，及时给东邻家下雪天还穿一身单衣、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送去一件棉袄;或是给西邻居长满冻疮还光着脚的孩子送去一双棉袜子。偶尔家里有好吃的，譬如：包顿水饺，擀个面条，馇锅菜豆腐，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南邻的张大妈，就是北邻的李老伯，总会不辞劳苦地捧上满满一大碗送过去。
可天不遂人愿，李有望两口子却生了两个不争气的儿子。
大儿子精细，在小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烧，昏迷三天三夜不醒。到后来，总算救过来了，人却变得木讷寡言。经常一个人跑到村子的街头巷尾捡些破砖烂瓦，堆到靠大街的房山头空地上，嘴里呜哩哇啦，就重复着一句话：“盖屋！盖屋！娶媳妇！”闲下来的时候，会一个人蹲在院子当中的一棵老榆树底下寻找蚂蚁窝。找到后，便乐颠颠地跑到大街上，掬来一捧干细的沙土，撒在蚂蚁窝的四周，让那一只只觅食回家，嘴里衔着饭渣、米粒的蚂蚁们，艰难地翻过那一道小小的土岭后，再爬进窝里。
二儿子伶俐，倒还名副其实，从小天资聪慧。可惜在小的时候得了“婴儿瘫”。虽然就医及时，但还是留下了后遗症，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身子摇得像钟摆。
李有望老伴感喟命运不济，常常对天长叹：“老天爷啊，俺是作了啥孽呀？你也不睁开眼看看俺这一家子！”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李有望的老伴得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李老汉拖着一步挪不了三拃的老伤腿，东门出西门进，好不容易凑足了医疗费，给老伴做了手术。但仅仅过了半年，老伴还是满腹遗憾地撒手人寰，让李老汉背负了八万多元的债务。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李有望两口子在村里乡亲间人缘极好，虽然是地主成分，但在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他俩却没有被批斗、游街或强制劳动改造。
清晨，整个天地间都是清清亮亮的。阳光透过一层缥缈的轻雾，切换到院子中央那棵老榆树顶上，处在二楼后影里的整个院子，也瞬间变得亮堂堂的。
东窗下鸡窝顶上，有一只芦花大公鸡在引颈高歌。那洪亮的嗓门儿，“喔喔”的叫声，好像是在向全世界骄傲地宣告它对春天的无比热爱。
伶俐蹑手蹑脚地来到鸡窝旁，想推走停在那里的一辆脚蹬三轮车。搭眼看见芦花公鸡，只顾在窝顶上走来走去，时不时地一声接一声地引颈啼鸣。伶俐急忙出手，捉住了一只鸡腿。那只鸡惊恐不安地咯咯叫着，拼命拍打着翅膀做最后的挣扎。
伶俐麻利地从车斗里捡起一根塑料绳子，在鸡腿上面缠了几下，顺手将鸡丢进车斗里。
李老汉懂得伶俐的心思，也不阻拦，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老蔫叔的脾气，逢年过节咱都给他送过去几次了，他还不是片毛不少地又给咱送回来？”
伶俐抬脸问李老汉：“那你说怎么办？老蔫叔这次可是进了城，咱总不能空着手去。” 李老汉眯起眼睛，看了看伶俐，似有些无奈地说道：“老蔫这个人我了解，他原则性极强。我看你还是把鸡放了，咱到集上转转，买上点儿新鲜蔬菜。这个时候，蔬菜又值不了几个钱，我想，他总不会拒绝的。”
伶俐点头同意李老汉的看法，弯腰捡起车斗里的公鸡，三下两下解开绑在鸡腿上的塑料绳，随手往空中一扔。那只鸡咯咯惊叫着，飞到了老榆树的一根横枝上。
伶俐小心地搀扶着李老汉，爬上三轮车斗子，两人慢慢来到静悄悄的大街上。
往南不足二百米的村头上，有一条东西向直达省道S230的宽阔出村路，无言村大集就设在那里。熙熙攘攘的赶集人群，给本来寂静的街道带来了喧闹的气氛。
出村路旁边的一片空场上，正在搭建着两个巨大的拱顶式钢架遮阳棚。用不了多久，这里将通过伶俐的农产品产销对接电商平台，连接到全村乃至全镇的各个高温蔬菜大棚，把源源不断的绿色有机蔬菜运销到全国各地。而经过农科院专家认真检测后确定的蔬菜各个生长时期所需的各类微量元素肥料，又会川流不息地从各个定点生产厂家汇集到这里。
在大街最东端，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站在一辆机动三轮车厢里，正高声叫卖着他的紫甘蓝蔬菜。那汉子左手托起一个足球大、色泽艳丽的紫甘蓝，右手比比画画地吆喝道：“紫甘蓝，烹饪起来简单，药用价值高，富含各种维生素，具有抗衰老、降血压和防癌护肝功能，对高血压、糖尿病患者有显著疗效。不买不知道，一买吓一跳！这么多的好处，又包治百病！快来买，快来抢啊！”
李老汉和伶俐随着挤作一团的人群，来到机动三轮车跟前。李老汉先抢到了一个大的塑料编织袋子，伶俐急忙拣大颗的甘蓝往袋子里装。等三轮车上的紫甘蓝被抢购一空时，李老汉手里的编织袋子也已装得满满的。
李老汉与伶俐会心地一笑。伶俐扛起塑料袋子，来到公交汽车上。父子二人这才踏上了进城的路。
二 徐老蔫落选
村主任
徐老蔫落选无言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的第二天，住在县城的儿子便开车将他接进了城里。
小县城是全国百强县，国家级卫生城市，全国历史文化名城，获得中国人居环境综合奖，是中国优秀旅游城市。城区西南，群山环抱;城中，阳水河与渑水河穿流而过。城市沿河而建，市民傍山而居。好一处人文昌盛、风景秀丽、环境宜人的醉美仙境。
优美的城市环境给徐老蔫带来了无限的温馨与欢乐。可每当独处楼台闲赋茶的时候，他思念最多、梦牵魂绕、难以释怀的却还是无言村的乡亲们，尤其是自己曾经的帮扶对象——李有望一家。
或许是今天的思念犹为强烈，他只浅啜半盏日照绿，茶杯还没来得及放回到桌面上，一段与李老汉一家结为帮扶对象及第一次进行家访的往事，便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是2015年一个月末的晚上。夜已经很深了，窗外的月亮只剩下细细的一道弯钩，悬挂在漆黑的夜空中。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却依然灯火通明。无言村的三十多位党员和四十多位村民代表，都神情严肃地坐在椅子上。
徐老蔫神色凝重，字字珠玑地传达了上级有关精准扶贫工作的重要指示后，神色威严地抬头望一眼鸦雀无声的会场，然后扬了扬手里拿着的一沓纸，认真地说：“今天晚上，我们就凭这一沓纸，采取几轮投票的方式，最终确定两户精准扶贫对象，然后，在第一时间内张榜公布，并上报党委、政府。最后，由党委、政府敲定结对帮扶责任人，签订帮扶脱贫军令状，保证精准扶贫对象在三年内如期脱贫。”
就在那个晚上，李有望一家被选为村里的精准扶贫对象。而徐老蔫则凭着是村里一把手的绝对优势，成了与李有望一家结对帮扶的责任人。
由于是签约后的第一次家访，徐老蔫特意让妻子准备了两箱鸡蛋和两小桶花生油，约来民兵连长二愣子，一块儿提溜着往李有望家走去。
南北大街右侧，有一所低矮陈旧的土坯房子，与周围一排排水泥一抹到顶的出厦砖瓦房形成巨大的反差。唯一醒目的，是土坯房上的麦草屋顶已换成亮眼的赭红色瓦垄，这或许是近几年来这所小院唯一的变化。
两扇黑漆已开始斑驳脱落的铁皮大门虚掩着。推开大门，院子深处，一棵依然高大挺拔的老榆树豁然出现在眼前。
精細穿一件土黄色短袖衫，正神情专注地蹲在老榆树下，与一撮成群结队企图沿树干攀缘而上的蚂蚁较量着。
一条名叫“乐乐”的京白狮子狗，一路尖叫着，像一个急速滚动着的雪球，扑到徐老蔫的脚下。二愣子急忙上前，伸腿把小狗挡在一边。那只暴怒了的小京白并不示弱，张嘴一下衔住二愣子的裤脚儿，拼命撕扯起来。
听到院子里有异样动静，李老汉快挪几步，来到屋门前。见是徐老蔫和二愣子，却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热情，只是嘴里冷淡地喊了声：“精细，还不快给你两位叔叔赶着狗！”
懵懵懂懂的精细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慌里慌张地跑上前，抬腿向小京白踢了一脚。小京白突然受此惊吓，满腹哀怨地惨叫几声后，灰溜溜地跑回窝里。
李老汉像一个可有可无的观众，静静地站在门口。直到徐老蔫和二愣子走近后，嘴角才不情愿地牵动脸上那几条像干僵蚯蚓般趴着的皱纹，勉强凑出一副似笑非笑的面容。
二愣子最看不惯李老汉这种冷漠的态度。他凑到徐老蔫耳边，小声说：“我们大老远的又是鸡蛋又是油的提溜来，看他那德性，哪有半点儿感恩的情分在里面？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说过：最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看我先上前教训他几句。”说着，几步抢到前面，抬手指着李老汉的鼻子数落起来：“好你个李有望！你是什么态度？还讲点良心不？徐主任大老远的，又是鸡蛋又是油的提溜来，你就不会表现出个热情劲儿？嘴里连个起码的‘谢’字也换不出来？我看你们这种人，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感恩意识严重缺失！”
徐老蔫箭步冲上前去，抱住李老汉的一只胳膊。二愣子喊一声精细，指了指地上放着的蛋和油，也从后面赶上来，挽住了李老汉的另一只胳膊。两人稍一用力，把李老汉架离地面，送回到屋里方桌旁的太师椅上。 李老汉趴在桌子上佯睡了一会儿，猛地抬起头，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问站在面前的徐老蔫：“刚才我是不是做了一场噩梦？”
徐老蔫微笑着回答：“是的，你可是做了一个又大又涩的噩梦。”
李老汉矜持地笑笑，嘴里说：“我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在梦里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还请二位多多包涵！”
徐老蔫心情沉重地檢讨说：“其实是我们做得不够好，那种冠冕堂皇、只注重抓眼球、做表面文章的‘访贫问苦’早就该退出历史舞台！”
李老汉深有感触地补上一句：“那种动辄就被领导扯到一桶油、一袋面跟前合影拍照的情景，让我感觉自己真变成了一只项上拴着链子、被人随意捉弄的猴子！”
徐老蔫找来一只高脚杌子，坐到李老汉身边，语重心长地说起了这次家访的来意：“咱无稽镇党委、政府，讲究务实高效的工作作风，为推进精准扶贫工作全面落实，确保贫困户三年内全部实现脱贫摘帽，科学地制订了帮扶责任人计划。我作为与你户结对子的精准扶贫责任人，就是来与你共同探讨、谋划我们这个户如何脱贫的一些具体措施。”
院子里响起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
精细缩头缩脑来到北屋门口，向屋里偷看一眼后，把右手竖在嘴边，猛地朝屋里喊了一声：“来了！”迅疾躲到老榆树后面，不见了人影。
瓜子脸小眼睛高鼻梁，微微上翘的嘴角，总给人一副笑眯眯模样的伶俐，手里拿着一本教科书，一边看着，一边摇晃着身子，从外面跨进屋来，进屋后，并不搭话，直接走进西间里屋。
李老汉皱了一下眉头，用责怪的口气朝西间里屋喊了一声：“都三十不小的人了，见了你徐叔、二愣叔，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
伶俐面带愧色，慌忙从里屋跑出来，急匆匆来到徐老蔫和二愣子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后，小心地赔起不是：“徐叔、二愣叔，是我做得不对，向你俩正式道歉！”说着，又要一躬到地。
徐老蔫连忙站起来，一把将伶俐拉进怀里，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李老汉鼻洼间突然有一种酸楚的感觉，声音也开始变得哽哽咽咽：“徐老弟，这、这就是我的全、全班人马，怎、怎么帮扶，你、你看——着——办！”
徐老蔫抬眼望望坐在太师椅上满腹辛酸的李有望，朝伶俐扬了扬下巴颏，转脸笑着问李有望：“咱家的伶俐，就是这个‘关键人’总该没错吧？”
伶俐激动地拍起了巴掌。
李老汉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那黑里透红的脸庞，竟亮得像绸缎般光闪闪的。
伶俐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在屋地中央扭来扭去跳起了大秧歌。
精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参与了进来，身子倚在门框上，两只巴掌拍得山响。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是下午两点时分，但群情激奋的这伙儿人，却没有一个人提及要吃中午饭。
一阵清脆的蛐蛐叫声从徐老蔫的手机里响起。徐老蔫急忙从悠远的遐想中回过神儿来，当看到手机屏上显示出李有望三个字时，颇有些激动地一把抓起手机，紧紧地扣在耳朵上。
三 刘二闯贿选得逞
全身心投入到对李有望一家帮扶计划中的徐老蔫全然没有觉察，一场冷酷无情的权力之争——村两委换届选举，已提前悄然拉开了序幕。
虽然在具体时间上没有统一规定，但按照组织部门不成文的做法，村支部在换届选举年，是不允许接转党员组织关系的，这主要是为了防止恶意拉票，干扰换届选举。但这也有被突破的例子，无言村就发生了一桩事——
那是2017年初夏的一个上午，徐老蔫正趴在办公桌上整理全村的蔬菜大棚种植资料。方脸大嘴板寸头的刘二闯从门外一步闯进来，看徐老蔫手忙脚乱的样子，不无揶揄地说：“怎么，你这当大书记的也要赤膊上阵？”
徐老蔫认真回答：“别轻看老百姓这么点小事儿，要做得像模像样，你还就得下点实功夫，真心去做才能做好。”说着，抬眼看着刘二闯那张像菊花般盛开着的脸。
刘二闯从裤兜里掏出一盒软中华香烟，却并不直接递到徐老蔫手上，而是放到桌子一角，用右手食指按住烟盒，轻轻往里一推。一道棕红色的亮光闪电般滑到徐老蔫眼前停住。
徐老蔫并不买账，脸上现出不屑的神情，用手轻轻一扒拉，那烟盒又哧溜一声，滑回到桌边。
刘二闯觉得很没有面子，怏怏不乐地把烟重新装回裤兜里，嘴里却不依不饶地大声嚷嚷起来：“我最看重你的，还就是那种在人脸前头，被人又是递烟又是端茶敬奉的样子，那份悠闲自得的虚荣，还真就是一种享受。可有的人……”
徐老蔫跟上来一句：“可有的人，就是榆木疙瘩不开窍。”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刘二闯突然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单刀直入地说出这次来找徐老蔫的目的：“徐书记，客套话咱都说到了前头，我这次来找你，可是要你为我办一件挺重要的事儿。”说着，斜棱起眼睛，扫了徐老蔫一眼。
“噢，有什么事儿尽管说。”心地善良的徐老蔫爽快地答应着，并没有丝毫觉察出刘二闯这次有预谋的行动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危害。
刘二闯急切地说：“你是知道的，咱镇上的党委书记赵大勇可是我的一个表哥。我这次来就是奉他的指示，要把我的党员关系接转到咱村。”
徐老蔫略有些吃惊，但还是故作镇静地问：“赵书记真是那么说的？”
刘二闯顿足捶胸地打起包票：“看看，这么严肃的政治问题我哪儿敢撒谎。不信，你可以直接打电话问问赵书记，他安排党建办的同志现在就等你的回话。”
徐老蔫的大脑里瞬间出现了一片空白。
刘二闯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你到底打不打？”
在无言村“两委”换届前夕，刘二闯便摆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先是从他从业的建筑公司抽调来三十多位头戴小黄帽的员工，进村入户进行造势活动。大街上，到处都是“闯、闯、闯，闯出一片天！”的红色大幅标语。
支部选举，必须经过“两推一选”，（即党员、群众信任推荐票必须半数以上，再进行党内选举）产生支部委员。刘二闯更是如鱼得水，把他的员工分户划片，深入到每家每户，做什么“入耳入脑入心”的面对面宣传。 徐老蔫在家门口被两个小黄帽拦住。其中一个赤裸裸地说：“选刘二闯吧，选了刘二闯就给你发奖金！”
徐老蔫正感到莫名其妙，刘二闯的黑色桑塔纳轿车嘎地一声在他身旁刹住。刘二闯怒气冲冲地从车上走下来，冲两个小黄帽一挥手，大声呵斥道：“滚！都给我滚一边去！”
两个小黄帽跌跌撞撞地钻进了另一條胡同。
徐老蔫有些好奇地走上前问刘二闯：“你真的要参与两委班子的竞选？”
刘二闯没作正面回答，只是没头没脑地抛下一句：“同样是芹菜，你是三个叶子的，我也是三个叶子的，还能比出个谁好谁差来？”说罢，钻进车里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刘二闯这几年来曾开过饭店，办过汽车维修厂，但都以拉下一屁股债宣布告终。就连他从业的建筑公司也因为在新农村建设中盲目选择建小区，盖楼房，却没有跟当地的某村主任搞好关系，某村主任一怒之下，在村广播喇叭里大声吆喝：谁若买刘二闯的楼房，看我不给他掐水断电，把他撵出村子去！刘二闯一下傻了眼。结果，楼房一栋也没卖出去，还垫付了大量资金，落一个血本无归，还年年往银行里搭利息。有人说，刘二闯这次回村参加选举，或许是想采取经济上损失政治上找补的办法，来为自己挽回一点儿面子。
徐老蔫在往家走的时候，也认同了某些村民的这一看法。
晚饭后，二愣子突然来到徐老蔫家里。稍有几句寒暄后，二愣子直接切入主题：“我看刘二闯这一次是有备而来，他现在已开始大范围贿选，以达到自己最终的目的。”
徐老蔫惊讶地张大嘴巴。
二愣子急不可待地说出了一个真相——
傍晚时分，刘二闯的两个爪牙来到我弟弟三华子家里。看来他们知道我弟弟是刚从部队转来的党员。其中一个直接从怀里掏出五百元钱，啪一声拍到桌子上，嘴里说：“选刘二闯吧，这是给你的奖金。”
三华子没理睬，只是说：“只要能为村民办事，选谁都行。”说着，伸手把钱拿起来，又硬塞回到那人手里，毫不客气地说，“钱，你拿走！”
那人嘿嘿冷笑着说：“都已经发了一万多了，看来这次一定有戏，你还是选刘二闯吧！”说着，又把钱扔回到桌子上。
三华子理直气壮地说：“他要是有威信，就能得到党员的拥护，只要有人拥护，就不用买票！”
那两个爪牙没再说什么，便匆匆离开了三华子家。
二愣子抬眼看着徐老蔫那张冷峻的脸，有些忿忿不平地说：“我只是为你抱不平。兢兢业业干了三十多年，一心一意为村民操心办事，到头来可别落个不体面的下场。”
徐老蔫感叹一声，凄然地笑笑说：“什么体面不体面，下台还不是早晚的事儿，我自我感觉是终身无憾的。我倒是乐见有人来接我这个班。”说着，拍了一下二愣子的肩膀，两人相对无言，只是眼睛在不知不觉间蒙上了一层泪花。
落选后的徐老蔫，郁郁寡欢地来到自己的帮扶对象李有望家门口。看着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装修着的“伶俐农产品产销对接电商服务平台”门脸儿楼，心里稍稍有了些安慰。然而，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却让他脊背上时不时要升起一股透心的凉意：自己不在支部书记这个岗位上，究竟会对伶俐的电商服务平台造成多大的不利影响？徐老蔫不敢再想下去。因为谁都清楚，中国的老百姓自古到今，从来就有着唯权是从的劣根性。那条靠自己在支部书记这个岗位上一声吆喝刚刚串联起来的产销链条，说不定在一个早晨就会土崩瓦解。徐老蔫抹了一把额头上沁出来的冷汗，背剪两手，在午间寂静的街道上踯躅独行。只有正午的日头，把他那本来颀长的身影，缩短成一个孤零零的大问号，在不离不弃地跟随着他。
刘二闯的那辆黑色桑塔纳轿车停在大街中央，刘二闯推开车门走下来。
徐老蔫抬头见是刘二闯，像是一下子看到了希望，急切地走上前，与刘二闯攀谈起来。徐老蔫说：“既然你已是无言村的党支部书记兼村主任，那我就连同李有望老汉一家的精准扶贫责任人的重担也一并交付给你。”
刘二闯粲然一笑，却故意做出置若罔闻的样子，另找话题说开去：“我要把你的办事原则改一改。你知道的，现在不论办什么事，离了金钱可寸步难行。我要大张旗鼓地宣传开去，今后不论办什么事，只要你付出的多，得到的实惠也就越多。如果你是穷光蛋一个，连根汗毛也不拔，对不起，那你可是什么事儿也办不成！再者说，感情是金钱的猎物，你投入的多了，自然产生感情，也只有到那时，你办起事儿来才会得心应手。”
徐老蔫脸色铁青，一字一顿地质问刘二闯：“我问你，这李老汉一家帮扶责任人的担子你到底是接还是不接？”
刘二闯依然不改脸上不屑的神情，嘴里说：“这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李老汉恐怕是个不怎么出钱的主儿。看来今后有些事情，恐怕连神仙也办不到！”
徐老蔫勃然大怒，声色俱厉地大声斥问：“我问你，到底是接不接？”
刘二闯脸上发讪，只好嗫嚅答应着：“徐老哥，你就这么当真？我接受，我接受还不行？”
言语不和，两人不欢而散。刘二闯匆匆离去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大街尽头。
……
徐老蔫站在小区门口，看着一辆辆穿梭而过的出租车，就是不见李有望父子的影子。正望眼欲穿时，一辆带顶棚的机动三轮车，“嘎”地一声在眼前刹住。伶俐先跳下车厢，两手架着李老汉的胳膊，帮他慢慢挪下车。
徐老蔫急忙上前，从腋下挽住李老汉的臂膀，两人慢慢往小区走去。
伶俐回转身，从车厢里捞起一个塑料袋子，一扭身扛到肩上，默默地跟在后面。
徐老蔫打量一眼伶俐后，轻声问李老汉：“这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李老汉嘴里打着哈哈说：“几棵甘蓝菜，都、都是我、我家小拱棚里，自、自己种的。”
徐老蔫眼睛亮了一下，盯住李老汉问：“是自己种的吗？”
李老汉停住脚步，仰脸看着徐老蔫认真解释说：“这还有假，我年年都种两小拱棚的紫甘蓝，赶到这个时候，正好去集市上卖。” 徐老蔫掩嘴一笑，小声揭穿说：“你的九亩口粮田，我在家的时候，不是早转包给了绿源蔬菜专业合作社？白纸黑字的合同书还是我帮你签的，难道你忘了？”
李老汉的脸色一下变得通红，说话也开始变得有些结结巴巴起来：“不、不就是几棵紫甘蓝，又、又值不了几个钱……”
徐老蔫只好轻轻点点头，算是默认。三人一前一后，走进小区大门。
小区里，成片的绿化带与圆形的喷泉池交相辉映。一条彩砖铺成的小路，弯弯曲曲地绕过一座仿木蘑菇凉亭，从一棵歪脖子老榆树底下穿过。老榆树旁边，一个不大的广场上，摆布着秋千、滑梯和休闲桌椅。秋千旁，一个老者正推着坐在秋千上看上去略有些神情呆滞的孩子，在那里荡来荡去。
李老汉上得楼来，站在阳台通透明亮的落地窗前，还念念不忘那个老者一边歪头与孩子说话、一边轻轻推着孩子荡秋千的情景，忍不住撩开窗帘往下观看。
徐老蔫说：“随着国家新城镇化建设的不断推进，相信李老哥和精细也一定会有一天住进城里，享受这美好的幸福生活。”
李老汉无限感慨地附和着说：“但愿会有那么一天！”
涮壶沏茶。当第二轮清茶斟过后，李老汉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刀刻般布满皱纹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严肃，用充满哀怨且带有颤音的腔调问徐老蔫：“你不干书记、主任了，是不是连我们家‘帮扶责任人’的差事也一块儿交给了刘二闯？”
徐老蔫面带愧色，急忙解释：“我是怕，我不在书记、主任这个岗位上，咱村三百多个种大棚户和三十多辆运销车，好不容易组建起来的产销链条会在哪一天突然断掉，从而影响伶俐电商服务平台的正常运作！”
李老汉快人快语接茬问：“那你就把这么重要的差事儿交给刘二闯这样不被信任的人？”
徐老蔫哑口无言。
李老汉瘦弱的胸脯突然剧烈地起伏着，带喘的声音里明显掺杂了忿忿与不平：“去淘宝公司递了张申请表，去银行给办了张快捷支付卡，凭什么就要了我两千元的好处费？”
徐老蔫大吃一惊，急赤白脸地问：“在如今高压反腐态势之下，他刘二闯怎么还敢顶风而上？”
李老汉哽咽着继续说：“王二嫂孤儿寡母，孩子开贫困生救助介绍信，硬跟人家要了五百元;张罗锅残疾人危房改造，需村里出证明，死皮赖脸硬跟人家要了一千元……他的这些所作所为，让我们村民心里凉透了！”
徐老蔫愤怒地接上一句：“这种行为，不但直接危害了群众利益，而且严重影响了党和政府形象，危害极大，如果不及时处理，危害的将是群众对党的信任！”
李老汉揉揉眼眶，眼巴巴地望著徐老蔫问：“就没有制止的办法吗？”
徐老蔫显得有些激动，挥舞着双手，大声说道：“我不能放任这种危害群众利益的行为长期存在下去，更不会把权力交给一个不被群众信任的人！再者说，我虽然落选，但还没有办理正式交接手续，我现在就给党委赵书记打电话，我拒绝交接，直到他全面改正错误，让群众能自愿接受的那天为止！”
四 “老算盘”
坚守阵地
徐老蔫先给“老算盘”打电话。“老算盘”在无言村干了三十多年村文书。村文书不是法定职位，一般不受换届选举影响。但能够连续任职的村文书，必须具备上级业务部门聘任所能达到的熟练业务素质、积极主动协调好与几届村委班子合作共事的能力。
徐老蔫说：“听出我是谁来了吗？”
那边含糊回答：“是、是、是徐老兄吧。”
徐老蔫脸色冷峻，严肃更正，说：“是徐书记！”
“对、对、对，是徐书记。”那边慌忙重复着。
徐老蔫会心一笑，接着说：“别忘了，无言村这新老班子还没有办理交接手续！”
“是、是、是，还没有办理交接手续。”那边连忙附和着回答。
徐老蔫难掩心头怒火，直着嗓子大声说：“那我问你，在未办理交接手续前，这村委会的公章，应该怎么管理？”
那边显然受惊不小，沉默老半天才吞吞吐吐小声回答：“应该封存，上交镇经管站。”
徐老蔫大声喝问：“那你是怎么做的？”
那边想分辩，却又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是上交到了经管站，可是，刘二闯说有急用，第二天又去要了回来。”
徐老蔫厉声讨伐：“那你就为虎作伥，盖个公章也跟老百姓要钱！不拿钱就不给盖！这是讲得哪门子道理！”
那边急得几乎哭出声来：“不是的！不是的！我从来就没收过钱，至于要给谁盖公章，都是刘二闯打电话给我，我是不见电话不盖章！”
徐老蔫似有所悟，口气稍有些缓和：“这么说，都是刘二闯在作孽！”
那边也似乎松了一口气，思忖半天后，才添枝加叶地向徐老蔫说起这样一件事：“你是知道的，咱村的二娟子，早在刘二闯在外干建筑工程的这些年里就和刘二闯鬼混在一起。刘二闯这次回村当了书记兼主任后，二娟子也好像突然成了村里的大忙人，找刘二闯盖公章的村民，忽然想到先去找二娟子，只要找了二娟子，二娟子再去找刘二闯盖公章，会省下一半的盖章费，甚至可以不缴。当然，我这只是听说，村里却一直在沸沸扬扬地传播。”
徐老蔫忿忿地骂了一句：“败类！简直是败类！”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徐老蔫鼓起勇气，一本正经地对“老算盘”说：“你给我听好了，关于刘二闯的这些事，我已经向党委赵书记做了汇报，赵书记明确指示，暂缓新老班子的交接工作，等待调查结果后，再由党委做出处理决定。”徐老蔫大声问，“你明白我说这话的意思吗？”
还算机灵的“老算盘”马上回答：“明白！我一定坚守好阵地，等待徐书记回来！”
无稽镇纪委成立了一个调查小组，并独辟蹊径，专门从刘二闯违规乱收费问题开始查起。
谨小慎微的“老算盘”报来了短短五天时间内无言村使用公章的全部记录。共使用公章二十三次。其中：收费最大的是精准扶贫户李有望二千元;残疾人危房改造款张罗锅一千元;寡妇王二嫂及其他六户申请贫困生救助户各五百元;需要开房产证明、工商开户证明、户籍变动证明涉及八户各一百元;二娟子代收四户各五十元;两户与二娟子关系较近的没收费。共计收费七千五百元。结果报到赵书记办公室。 剑眉虎眼、气宇轩昂的赵书记正颜厉色地坐在椅子上，见党政办主任小陈正要转身往外走，“咚”一声擂了下桌子，大声吩咐道：“去给我把无言村的新老班子成员，全部召集到二楼会议室，我有话要讲！”
二楼会议室里，摆着一张棕色锃亮的椭圆形会议桌。无言村新老班子成员正襟危坐地分列两旁。“老算盘”孤雁单出群，有意选择坐到了会议桌末端中间。
赵书记、纪委王书记、社区总支孙书记及党政办主任小陈，从外面走进来。大家全体起立，表示迎接。
赵书记肥厚的手掌朝两边按了按，示意大家坐好，然后，神情严肃地坐到会议桌上端中间位子上，虎目圆睁，在每一位成员的脸上逡视一遍后，才沉声说道：“在这里，我首先代表无稽镇党委、政府，向徐老蔫同志表示衷心的感谢！是徐老蔫同志的一声断喝——拒绝交接，给我们在座的每一位都敲响了警钟！为什么拒绝交接？用徐老蔫同志的话说，就是决不能把人民赋予的权力，再交到对人民群众没感情、专干损害人民群众利益的事的人手里！因为这些人一旦掌握了权力，被断送掉的只能是我们党的事业和党在群众中的威信！可是，对照一下你们无言村新‘两委’班子成员，在即将上任的短短几天时间里，又都做了些什么？”赵书记说着，冷不丁拍了下桌子，怒气冲冲地大喝一声，“刘二闯你给我站起来！”
刘二闯只觉得周身寒彻，仿佛掉进了冰窟窿里。那蔫巴巴站起来的身子，就像是秋天肃杀季节里被霜打的茄子。
赵书记手指着刘二闯的鼻子大声斥问：“咱镇上的精准扶贫对象——李有望老汉，你也狠得了心，下得去手，要人家两千元？”
刘二闯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正要辩解，赵书记粗声大气地问话，又连珠炮般地轰了过来：“残疾人张罗锅，孤身一人，靠在街头摆个修鞋摊维持生活，人家的危房改造款，你也厚得下脸皮，跟人家要一千元？”不容刘二闯再有丝毫的回话余地，赵书记又气鼓鼓地问下去：“寡妇王二嫂，自己拉扯大孩子就很不容易，人家申请贫困生救助时，你却要了五百元;还有其他的贫困生救助户，也是每人五百元;再就是，凡是找你盖公章的，一律雁过拔毛，要一百元;而你的小情人找你盖公章时，你却少要或者不要钱，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在你的心中，一个小情人的分量要比其他群众重得多？我问你，你的党性观念和道德良心都哪里去了？你给我回答！”
刘二闯浑身抖作一团。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承认错误，郑重道歉。
赵书记并不肯轻易罢休，指着刘二闯的鼻子继续问：“说说你的思想动机，为什么置人民群众的利益于不顧，把党纪国法抛在脑后，昧着良心，专干这种损害群众利益的事？”
刘二闯抓耳挠腮老半天后，却吭吭哧哧说了这么一条理由：“其实，作为最基层的村支书，在自己或给村民办事时，也常常被刁难。譬如：我们村的张大年，找到我要求分户，他有两所宅院，大儿子娶妻生子，要求另过，他想和小儿子住一起。我拿着所有材料，找到土管所，想盖章证明张大年有两处住宅，好到公安派出所分户。一连去了几趟，土管所的人都说没空儿，后来看大门的李大爷告诉我，你得摆一桌，事情才好办。第二天，我又去了，往椅子上一坐，啥话没提，只说了句：我在聚福楼摆了一桌，中午请大伙儿吃饭。土管所所长笑嘻嘻地走过来，二话不说，从我手里接过材料，“啪”一声，盖上了章。那次、那次吃饭回来，我、我又跟张大年要了三百元，才还清了酒楼的账。”
赵书记“噢”了一声，迅即和纪委王书记、社区孙书记、党政办陈主任交头接耳一番。最后，赵书记郑重宣布：明天就召开全体机关干部、企事业单位负责人及村支部书记参加的整风肃纪动员大会，加大向上追责力度，若再有吃、拿、卡、要事件发生，单位负责人就地免职。“同志们！”赵书记那威严且富有磁性质感的声音继续在会议室里回荡，“刘二闯同志所犯错误是严重的，下面我代表无稽镇党委、政府，宣布对刘二闯同志及无言村新‘两委’班子的处理意见：一、给予刘二闯同志党内警告处分，所收二十一户村民好处费，共计七千五百元，限其在今天下午五点前，全部退还给当事村民;二、无言村新老班子交接，延期半年进行;三、未办理交接手续期间的村务工作，仍由无言村原‘两委’班子负责完成。”
赵书记宣读完后，会议室出现了少有的静场。
二愣子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徐老蔫的胳膊，然后小声问徐老蔫：“是不是借今天这个机会，提一提刘二闯贿选的事儿？”
徐老蔫沉思片刻，轻轻摇头说：“没有确凿证据，不能轻举妄动。”
二愣子说：“三华子可以出面做证。”
徐老蔫说：“若是刘二闯说你是三华子的亲哥哥，说你是故意栽赃陷害呢？”
二愣子一时语塞。
赵书记、王书记、孙书记、陈主任从会议桌那端走过来。赵书记紧紧握住徐老蔫的手说：“徐老蔫同志你辛苦了，希望你继续发扬党的优良作风，带领无言村老‘两委’班子继续站好这一班岗！”
徐老蔫激动得眼里噙满了泪花，嘴里只是简单地重复着两个字：“一定！一定！”那双被赵书记握紧的大手，既感到无比温暖，又似乎在微微颤抖。
五 张罗锅出来
蹚浑水
张罗锅的修鞋摊摆在无言村出村路东头，与省道S230交会处不远的公路边上。张罗锅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只学生穿的奇安特运动鞋，正手摇补鞋机，仔细地缝着脱底的鞋后跟。王二嫂的儿子王小伟，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练习册，低头坐在另一只小马扎上，在认真地翻阅着。王二嫂焦急的目光不时溜向不远处停车点上停着的一辆公交车。今天是星期天，现在已是下午两点多，在五点前，小伟必须赶到城里的一中学生宿舍，不能迟到。
好在只一会儿工夫，张罗锅就把鞋子缝好，递到了王小伟手里。王小伟麻利地穿起鞋子，向公交车跑去。王二嫂拎起书包，紧紧跟在后面。
就在这时，刘二闯的那辆黑色桑塔纳轿车，“嘎”地一声停在张罗锅的修鞋摊跟前。车后窗玻璃摇了下来，三角眼鹰钩鼻的张小雷从车窗里探出一颗明晃晃的光脑袋，朝张罗锅挤眉弄眼一番，又缩了回去。 刘二闯打开车前门走下来的时候，像是脚底一滑，身子摇晃了一下，几乎摔倒。
张罗锅只觉得眼前一亮，急忙瞪大眼睛，紧盯着刘二闯脚上的那双黑色发亮的皮鞋仔细观看。职业习惯让他养成了在第一时间内及时发现客户鞋子破绽的能力，并迅速制定出补救方案，好为客户提供最优质的服务。
奇怪的是，刘二闯并没有脱下鞋子递过来，而是用一种诡异的目光打量张罗锅一番后，才略显神秘地凑到张罗锅跟前，压低声音说：“老光棍儿李老伯死了，可他空出的一个低保户名额，今晚上开党员会讨论，再落实给谁，我看，你就很合适。只是，我现在说了不算。你要想有份，依我说，今天晚饭前，务必去找一找徐老蔫，就他一句话的事儿！”刘二闯狡黠地眨眨眼，看张罗锅似乎已被打动，双目微合，静静沉思，又不失时机地补上一句：“出手可不要轻了！”说完，转身爬进汽车，一溜烟儿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二嫂气喘吁吁地赶回来，一边从衣兜里掏钱给张罗锅，一边看着跑得仅剩下一个黑点的汽车问：“刘二闯来有什么事儿？”
张罗锅急赤白脸地推让着王二嫂递过来的钱，对王二嫂的提问却支支吾吾不肯回答。
王二嫂一边把钱重新装回到衣兜里，嘴里一边说：“这就怪了，难道刘二闯来找你还能有什么好事？”说着，一双细长美丽的丹凤眼，竟久久地盯着张罗锅那张已开始微微变红的瓜子脸，不肯放过。张罗锅这才不得不说出了刘二闯刚才说过的一番话。
王二嫂大呼小叫地喊起来：“我家也是困难户，这个名额应该归我！”喊完，扔下惊得目瞪口呆的张罗锅，扬长而去。
张罗锅十六岁那年便死了父母，而父母的死亡原因卻直接与张罗锅的‘罗锅’有关。张罗锅原名叫张新成。小新成十岁那年的八月中秋节，母亲带他去姥姥家。姥姥家院子里有一棵粗能合抱的圆铃枣树，又红又大的圆铃枣，像一串串小红灯笼，密匝匝压弯了枝头。舅舅正高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奋力挥舞着，鲜红的枣子便噼里啪啦从高空落下来。有几颗枣子“砰砰”砸到小新成的头上。小新成慌忙两手抱头，躲到身后的一领苇席上。谁知，那苇席却在瞬间塌陷，卷作一团的苇席，裹着小新成一下掉进了五米多深的地瓜窖里。
从窖底被救上来的小新成只是哇哇大哭，并没有看出有什么异样。可是，等到小新成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后背却明显凸成了一个罗锅。从此，小新成的父母便经常吵成一团，互不相让。终于有一天，小新成的父亲再也忍受不住了，赌气喝下了一瓶农药，再也没救过来。小新成的母亲也在某一天的晚上疯疯癫癫地跑出家门，杳无音信。
好在张罗锅虽然是个残疾人，但也是一个吃苦耐劳的硬汉子，铁、木、窑、石都能无师自通，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张罗锅在三十岁那年，买了一辆农用四轮车，一台水泥沙浆搅拌机，并拉起一支十多人的队伍，在四围邻庄干起了建筑工程。直到今年春天，徐老蔫找到他，说他的房子已列入残疾人危房改造计划，他才不再揽建筑活路，自己买了辆电动三轮车，买了套修鞋工具，忙时在家看着改造房子，闲时到公路旁，专心做起了修鞋匠。
徐老蔫曾考虑给他办理低保户手续，可是，因为他名下有一辆农用四轮车，不符合政策规定，这低保户也就一直没有办成。
就在村“两委”换届选举后的那段日子里，镇上通知，张罗锅的危房改造款一万六千元已经到账，张罗锅只需拿着身份证、户口簿和村里的证明材料，便可以到镇民政所领取。刚当选的刘二闯显得格外卖力，二话没说，拿上所有材料便来到了民政所。
民政所所长伸开一只手，劈头来了一句：“拿来！”
刘二闯慌忙去衣兜里掏材料。
民政所所长没头没脑地又来了一句：“你是真傻呀，还是装傻？”
刘二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抓耳挠腮一阵后，低声回了句：“我不傻呀！”
民政所所长嘿嘿一笑，“啪”一声拉开身后的橱门，指着里面排列整齐的一摞摞高档烟酒说：“你是烟哪，还是酒呢？再就是……”土管所所长竖起一根指头，嘴里轻轻吐出一个数，“一千元。”
刘二闯呆若木鸡立在那里，老半天，才似有所悟地拍了拍空空的衣兜，无可奈何地说：“你就，你就从改造款里扣！”
民政所所长满脸是笑地在材料上盖了章，卡要嘴脸暴露无遗。当然，这只是张罗锅听刘二闯绘声绘色描述的一个过程，是真是假，或其中另有猫腻，就不知道了。
张罗锅从回忆中解脱出来后，又仔细琢磨了一遍刘二闯刚才说过的话，心下便有些忿忿不平起来。心里说，你刘二闯就是装出一副慈善家的样子，也掩盖不了身后的狐狸尾巴。说什么，找徐老蔫说事儿，出手可不要轻了。呸！你这是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假借不明真相群众的手，硬给老蔫扣上一顶与你同流合污的帽子，从而减轻你头上的罪过！说白了，你才是一个村官微贪腐的典型！就说前几天退还给我那一千元的危房改造款，看你那个不情愿的样子，脸皮都黑成了紫茄子。镇纪委的那位同志一个劲儿催促你给我道歉，听你从喉咙深处发出的那点声音，小得就像是蚊子哼哼。还有脸要和人家老蔫比，人家老蔫廉政为民的故事，早就攒了一箩筐，随便捡一个就把你比到地缝里去。就说去年他一奶同胞的亲哥哥找他盖房子的事。村里可供规划建房的宅基地仅有两块，一块是村边平坦的场院地;一块是村后的废湾塘，房基一小半得靠填土整平后，才能建房。在某一天的晚上，他哥哥先找上门，打算在村边的场院地建房。可巧，另一户村民也找上门要求建房。老蔫二话没说，领上哥哥和那个村民，半路叫上二愣子和老算盘，就去了村委办公室。最后，用抓阄的办法，敲定了二人的宅基地。哥哥抓到的是村后的湾塘，气得骂骂咧咧回了家。老蔫在办公室里待到半夜，心里也觉得很不是个滋味，闷闷不乐地一个人来到家门口，正要伸手开门时，却突然发现门挂子上掖着一沓钱，数一数，整整一千元。老蔫心里明白，一定是那个抓着村边场院地的村民觉得过意不去，偷偷掖上去的，于是，连夜敲开那户村民的院门。谁知，那户村民就是一个不承认。老蔫没有办法，只好在第二天把钱送到了镇纪委办公室。纪委也无法找到下家，最后，找老蔫商量后，把钱捐给了一个患白血病急需医疗费的孩子。从镇上回来，老蔫去亲戚家借来一辆十二马力拖拉机，叫上儿子，便去土场拉土，帮哥哥填土垫房基。那户抓到场院地的村民，连忙叫上自己的儿子来帮忙。村里凡在家的村民，二话没说，扛上锨、镢也来帮忙，用了短短三天时间，哥哥的房基连同房后的湾塘也一块填平了。 哥哥抱着浑身湿透、像个泥人般的老蔫放声大哭……
张罗锅抹了把挂上腮头的泪水，嘴里咕咕哝哝说：“这就是老蔫！这就是老蔫的为人！”话一出口，张罗锅却忽然想到，自己已经好多天没见到老蔫了。那天，徐老蔫从城里归来，刚一下公交车就被无言村来接站的十多辆电动车围了个水泄不通。老蔫挣脱众人，硬是坐到了伶俐的脚蹬三轮车上。张罗锅远远看着老蔫原本国字型的脸庞，明显瘦削了不少，本来只是两鬓斑白的头发，现在已扩展为满头花白。
张罗锅想，应该去老蔫家看看老蔫，嘱咐他多保重身体。尽管今晚上召开党员大会，研究李老伯空出来的一个低保名额会落到谁头上，而自己恰好在几天前也卖掉了农用四轮车，按政策规定已符合申报低保户的条件，自己顺便去跟老蔫说一声，这也应该是一个机会。
既然是去看徐老蔫，就应该带点儿像样的礼物。张罗锅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家里有一只名叫“雪儿”的奶羊。奶羊是今年春天姥爷、姥娘给买的。姥娘把一只偏瘦、无角、前胸宽阔、全身雪白、大约有两三岁的奶羊送到张罗锅跟前时说：“你一个无父无母的残疾人，别光知道拼死拼活地干活，也该注意保养一下身子。”姥娘伸手摸了把奶羊圆圆的脑袋，那只奶羊识趣地一歪脑袋在姥娘的两手间拱来拱去。姥娘笑着说：“我和你姥爷商量好了，决定给你买一只奶羊，让你早晚能喝上一碗羊奶，也好补补身子。”
张罗锅眼望着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禁不住热泪盈眶……
太阳落山后，村子里的街道、房屋和树木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面紗。一切都变得那么的寂静。
张罗锅从屋里端出一个蓝色的塑料盆子，急步来到羊圈跟前，打开了圈门。“雪儿”一下从圈里蹿出来，来到张罗锅身边，侧着身子在张罗锅的两腿间不停地转着圈子，蹭来蹭去。在搅拌饲料的时候，张罗锅特意抓了一把香料（大豆炒熟后磨成粉）掺合进去，一股浓浓的大豆香味弥漫开来，刺激得“雪儿”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急忙用脑袋去撞张罗锅手里的盆子。张罗锅微笑着刚要摸一下“雪儿”的脑袋，“雪儿”一拧头又向张罗锅的手心撞了过来。张罗锅连忙把盆子放到地上，“雪儿”撑开四蹄，一头扎进盆子里吃起来。
张罗锅蹲下身子，凑到“雪儿”跟前，忍不住又摸了一下“雪儿”的脖子。这一次“雪儿”没有抬头，张罗锅长舒一口气后，轻轻对“雪儿”说起来：“‘雪儿’，你知道不？自从你来到这个家里，我就喜欢上了你。是你，每天带给我那么多的欢乐;又是你，用甘甜的乳汁，把我养得又肥又壮。可是，今天我不得不和你说一件事，我想把你送给徐老蔫，因为他现在比我更需要你。徐老蔫你或许知道的，就是那个废寝忘食、日夜为村民操劳的干瘪老头儿，他现在也是一个人在家，身体正在日渐消瘦。你到他那里，用你芬芳的乳汁，让他的身体再迅速强壮起来，好更好地为村民服务。我对你说，他可是一个大好人，待你也绝对不会比我差。”
不知道是“雪儿”吃完了盆里的饲料，还是听懂了张罗锅的话，抬起头用嘴拱了拱张罗锅的手，又歪起脑袋轻轻碰了一下。张罗锅高兴得一拍大腿，嘴里说：“我就知道‘雪儿’能听懂我的话。”说着，从裤袋里掏出一个脖圈儿套在“雪儿”脖子上，然后又从另一个裤袋里掏出一根细细的尼龙绳，两者扣在一起，牵起“雪儿”出了大门。
整个街道上只有寥寥几盏昏黄的灯光在亮着。一拐过街口，张罗锅蓦地发现，前面有一个女人，手提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急匆匆拐进了靠街居住的徐老蔫家的门楼里。
张罗锅有些好奇，扯了下羊绳，加快步伐追了上去。
女人伸手把虚掩的木板门推开一道缝隙，往里摸了一把后，又迅速抽回手，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没在家呀！”
这时，张罗锅也一步跨进门楼底下，两人四目相对，惊讶得同时叫出声来：“是你？”
王二嫂把绑住四条腿儿的两只大公鸡顺墙角放到门旁的旮旯里，嘴里忙不迭地和张罗锅做着解释：“其实，我、我并不是来和你争低保名额的，我、我只是想告诉老蔫，我家的蔬菜运输车，自小伟的爸爸没了后，都是小伟的二姨夫开着的，前几天才过户给了小伟的二姨夫。我家户名下已经没了车，也该符合申请低保条件吧？”
张罗锅心底紧缩了一下，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嘴里嘟囔着说：“你比我更符合条件，这次我先把名额让给你。小伟能好好地上学，我比什么都高兴。”
王二嫂眼里已蓄满了泪水，嘴里感激地说：“罗锅，你是个好人。”
张罗锅苦笑一下，神态庄重地挺了下胸膛，自我解嘲地说：“好人不好人没多大关系，自我感觉经济条件要比你家好。”
两人正说着，徐老蔫那高大的身影也出现在门洞里。徐老蔫迷惑地问：“你们俩怎么在这里？”
张罗锅抢着回答：“今晚上不是开党员会吗？王二嫂是想来提前告诉你，她家的运输车已过户给了小伟的二姨夫，她家也应该具备了申请低保户的条件。”
徐老蔫饱含深情的目光看着王二嫂和张罗锅，微笑着回答：“这些我都已经知道，包括你的四轮车前几天也刚卖了。为这事儿，今天下午我去了趟镇上，多争取了两个名额，若无意外的话，我相信你俩的低保资格今天晚上都能获得通过。”
“真的？”王二嫂高兴地扯起衣袖擦了擦溢出眼眶的泪珠。张罗锅眼睛发亮，禁不住倒退了几步，却一不小心撞在了“雪儿”身上。“雪儿”咩地叫了一声，低头又要向张罗锅撞过来，张罗锅连忙闪在一边。
徐老蔫扫了眼正转着圈的“雪儿”和墙旮旯里的两只大公鸡，神情严肃地问：“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王二嫂闭口无言躲在一边。张罗锅憋得脸色通红，磕磕巴巴地说：“其实，也没别的，就是……俺看你这些天来身子又消瘦了不少。你也是和俺一样，一个人在家，‘雪儿’这阵子奶水可旺着呢，你就早晚喝上两碗奶补补身子。”
徐老蔫重新打量一眼王二嫂和张罗锅，心情十分沉重地说：“你们的盛情我心领了，可是，这些东西我一样也不能要。我不能违背我的做人原则和良心，更不能让那伙儿别有用心的流氓在我身上找出什么破绽，进行陷害。” 张罗锅和王二嫂呆呆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徐老蔫朝远处大街旁的一个黑影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你们还是回去吧，可不要再给他们落下什么口实。”
张罗锅和王二嫂随着徐老蔫的目光，惊讶地向远处的黑影望去。
徐老蔫凄惨一笑，掩嘴小声说：“这些天来，他们从没有放弃对我的监视，他们幻想着，我会犯像他们一样蹚进同一条河里的错误。”
刘二闯与张小雷坐在他那辆黑色桑塔纳轿车里，远远躲在一个树影下面，正密切注视着徐老蔫门楼前三个人的一举一动。刘二闯一咧大嘴，抬手指着张罗锅的身影对张小雷说：“他妈的，我看张罗锅就是一个二货，我要他出手要大方点儿，他居然大咧咧牵去一只羊！他也不想想，这活蹦乱跳、毫无遮拦的一只羊，会让人轻易而举就捉住把柄。”他拍拍张小雷的肩膀，小声吩咐着：“去，先把徐老蔫受贿一只活羊的证据给我拍下来。”
张小雷伸手摸了把光溜溜的圆脑袋，从车座上拿起远距离超高像素相机正要下车，却见张罗锅牵了“雪儿”，王二嫂拎了鸡，两人急匆匆地往回走。张小雷小声嘟囔了一句：“是不是让他们发现了？”
刘二闯连忙打火倒车，拐进了另一条胡同里。待两人走过后，刘二闯才把车停在原来的地方。看徐老蔫正在转身开门，刘二闯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到张小雷手上，咬牙切齿地交代说：“去诈他一下，看他中不中招！”
张小雷弯腰下车，躲在街旁的树影下，悄悄向徐老蔫靠近。
徐老蔫从屋里拿了件衣服，一边穿着，一边正要锁大门。张小雷不失时机地从阴影处闪出来，若无其事地打着招呼：“老蔫叔，听说今天晚上开党员大会，研究落实咱村低保户名额的事？”徐老蔫点点头。张小雷连忙又说：“我想给俺娘也办一个。”徐老蔫回答：“你娘不是和你在一起住吗？你这几年跟着刘二闯在外面包揽工程，钱肯定没少赚;再加上你媳妇秀秀又不肯闲着，整天在外面给人家装菜，一年万儿八千也不在话下。你家申报低保户可不够条件！”
张小雷把眼一瞪，没好气地来了一句：“我是说给俺娘办个低保。”
徐老蔫义正辞严、斩钉截铁地回答：“你娘也不够条件！”
张小雷气势汹汹地一捋袖子，几步蹿到徐老蔫跟前，指着徐老蔫的鼻子质问：“我娘孤寡老人一个，腿脚又不大灵便，又无半点收入，怎么就不够条件？”
徐老蔫早就注意到，近几年来，无稽镇全镇正在刮起一股子女与老人分户的歪风，让老人成为无收入孤立存在的孤寡老人。分户后的子女又想方设法，找关系，走后门，让老人挤进享受低保的圈子。徐老蔫估计，张小雷也一定与他娘办理了分户手续，于是，毫不客气地解释说：“中国的传统习俗，就是子女有赡养父母的义务，子女与父母的合并收入高于低保户最低标准的，就不能享受低保户待遇。要按你分户后你母亲的条件就能享受低保户待遇的话，我看咱村凡有父母的户都能符合条件！”
不知是徐老蔫入情入理的解释让张小雷哑口无言，还是张小雷另有盘算，总而言之，张小雷并没有再暴跳如雷，而是换上了一副假惺惺的面容，口口声声说：“老蔫叔，刚才是我不好，还请你原谅。”说着，笑眯眯地凑到徐老蔫眼前，用商量的口气继续说：“你看这样行不行？你给我娘继续办理低保手续，可是，这个钱我一分也不要，全部都归你，我娘只图个虚名。为了稳妥起见，我现在就把我的银行卡给你，现在我卡上有三千元，抵一个低保户一年两千多的补贴，绰绰有余。”说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硬塞到徐老蔫手里。
徐老蔫这一下被彻底激怒了，只见他咬牙挥起右手，把那张银行卡使劲甩在大街上，并且抬起大腿，狠狠地跺了两脚。
张小雷讨了个没趣，只好悻悻地走开，在捡起银行卡重新装回到口袋里的时候，没忘了回头瞪徐老蔫一眼，咬牙切齿地抛出一句：“你等著，我这就去把俺娘背到你家里，让她吃喝拉撒天天就在你家里，直到你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徐老蔫哈哈大笑，回头指了指门楼前檐下安装着的高清监控探头，说：“对付你们这些无赖，我也早就有了高科技手段。你若敢把你娘背过来，我就告你个寻衅滋事罪，让你去拘留所里待几天！”
张小雷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灰溜溜钻进了大街旁的阴影里……
六 田博士雪中送炭
无言村蔬菜大棚区内，相继有十多户出现了辣椒株体萎蔫或者死棵;瓠子叶片很快失绿，产生焦斑穿孔，有落叶、落花、落果或整株枯萎现象发生。有村民反映到徐老蔫那里，徐老蔫不敢怠慢，急忙给省农科院蔬菜研究所的田丰收博士打电话。田博士曾在去年秋天来无稽镇举办过大棚蔬菜栽培技术培训班。徐老蔫要了田博士的电话号码，田博士很高兴地对徐老蔫说，以后在大棚蔬菜生产方面遇到什么难题，尽管来找他。田博士接到电话后，愉快地答复，这就去坐开往东城市的动车，估计下午三点就可以到村里。徐老蔫想，何不给全村所有种植大棚的户下个通知，让他们下午三点前来办公室集合，等田博士来了后，统一到出现问题的蔬菜大棚现场，学习一下大棚蔬菜病虫害防治方面的生产技术，于是，赶紧在广播喇叭里下通知。
下午三点，田博士准时到达。看着黑压压站满广场的人群，田博士颇为激动，捋一把早已变成花白的稀疏头发，拱手向人群打着招呼：“乡亲们，让大家久等了，实在是对不起！”
人群里有人高喊：“田博士辛苦啦！”四下里，立刻有人随声高喊：“田博士辛苦啦！”“田博士辛苦啦！”
田博士摘下眼镜，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直着嗓子喊了声：“我不辛苦！”说着，猛地挥了下右手，大声招呼道：“走，咱到大棚里看看去！”
人群轰地一声闪开一道缝。田博士昂首阔步走在前面，人群自动列成几路纵队跟在后面，浩浩荡荡向蔬菜大棚区走去。
田博士逐棚认真、仔细地查看了大棚内的环境。手里拿着一棵蔬菜病株样本，逐一回答着村民们提出的问题，博得村民们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天色已晚，大伙恋恋不舍地与田博士道别。徐老蔫心里另有一番打算：是不是成立一个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让田博士来当技术顾问，共同解决大棚蔬菜生产中遇到的难题。在送田博士去镇上宾馆住宿的时候，徐老蔫说出了心底的这一愿望。田博士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 徐老蔫去餐饮部点了几个菜外加一瓶北京二锅头，让服务员送到客房里。两人坐在北欧实木风格的布艺沙发上，一边畅饮小酒，一边侃侃而谈起来。
田博士难掩胸中的亢奋情绪，把脑袋一直伸到徐老蔫眼前，语重心长地说：“从全省范围看，农民专业合作社正在逐渐成为我省现代农业的主力军，我们现在成立专业合作社，正恰逢其时。但我也不得不强调，我们的合作社在今后一段时间内，还将面临着诸多生死的考验！譬如：在目前我国食品安全问题依然严峻的形势下，如何确保从源头上杜绝我们的无公害蔬菜在生产的各个环节遭受农药残留、重金属、亚硝酸盐等侵害。这可是检验我们的合作社是不是能在复杂市场环境形势下站稳脚跟的试金石！”
田博士突然一梗脖子，反问徐老蔫：“你知道我们目前面临的食品安全形势有多严重吗？”
徐老蔫茫然地摇摇头，神情专注地看着田博士，希望能迅速找到答案。
田博士面色冷峻地继续说下去：“我今天下午到达东城车站时，是镇上赵书记派车去车站接的我。再回到镇上的时候，我先到赵书记的办公室里坐了坐。一推开赵书记办公室的门，只见赵书记脸色铁青，拳头擂得办公桌咚咚直响。我正纳闷，赵书记冷着脸冲我点下头，示意我走到办公桌跟前。我打眼一看，桌子上有一个摊开的白色塑料袋，里面有一堆黑色的粉状物质呈现在眼前。赵书记指着那堆黑色物质，大声说，你想也不敢想，在前些年，我们这里出现‘毒姜事件’后，我们加大打击力度，将全市范围内所有的农药销售网点及所有的蔬菜大棚种植户，彻底大清查一遍后，早已绝迹多年的这种东西，现在又重新出现在我的辖区内。我大吃一惊，看来又到了让我们从源头上重点治理一下我们食品安全环境的时候了。赵书记的话，无疑也是敲给我们的一记警钟，我们要从合作社成立之初的建章立制开始，从组织内部就建立起一整套农产品产销运行机制，从源头上牢牢把住食品安全这道关。也只有这样，我们的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才会日渐壮大，才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徐老蔫激动得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大早便跑到二愣子家里，两人一起商量成立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的事。无言村有三百多个蔬菜大棚，涉及二百多户。又加上有三十多辆蔬菜运销车，也牵扯三十多个户，无言村共有三百八十户，光够条件能加入合作社的就有二百三十多户。
无言村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举办社员大会和社员代表大会，选举产生了以徐老蔫为理事长的理事会和以二愣子为监事长的监事会。设立并通过了《无言村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章程》。由于伶俐的农产品产销对接电商服务平台在合作社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伶俐被聘为合作社财务组的组长兼会计。张罗锅吵着嚷着要跟伶俐学习电商运营知识，并积极申请成为了合作社的社员。理事会当即决定，聘请他为合作社的出纳员。
赵书记专门来电话，要徐老蔫去一趟他的办公室。徐老蔫刚一进门，赵书记便满脸是笑地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迎接。
赵书记首先向徐老蔫提出尝试以无言村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为依托，建立无稽镇无公害蔬菜生产示范基地的构想，并征询了徐老蔫的意见。最后，又向徐老蔫透露了一个消息：省委组织部要在无稽镇选择一个基础条件比较好的村，开展党支部、合作社、村居社区为一体的体制改革试验，如果条件成熟的话，无言村可成为备选的一个村。
这无形中涵盖了徐老蔫起初拒绝交接时的一切意蕴，徐老蔫心里自然是十分高兴。但他却没在脸面上表现出来，只是在心里暗暗地加油：我一定抓紧时间，争取早日成立无言村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党支部，直到这一愿望实现的那一天。
不知不觉间，已到无言村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揭牌仪式的日子。前几天，镇党建办的同志曾打来电话告诉徐老蔫，刘二闯的党员警告处分已经到期，让他选一个日子，进行“两委”班子换届后的交接。他想也没想就回答说：“就在合作社揭牌仪式那一天吧。”
紧挨无言村南北中心大街的一幢二层小楼，今天显得格外热闹。小楼早已被装饰一新，米黄色的墙体带给人温馨与和谐，全塑钢的门窗让人感到室内既宽敞明亮又舒适大方。沿街楼檐下，悬挂着一长溜大红灯笼，一阵微风吹来，一个个圆滚滚的灯笼在不停地摇晃着，像是在跟客人热情地打着招呼。一楼玻璃门右侧的墙上，悬挂着三块一人多高的木制大牌子，最右边一块白底红字，上书：“中国共产党无稽镇无言村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支部委员会”;中间一块白底黑字，上书：“东城市无言村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靠大门的一块白底黑字，上书：“伶俐农产品产销对接电商服务平台”。每块牌子都用一层鲜艳的红纱遮住庐山真面目，静等上级领导来揭牌。
虽然是一大早，但熙熙攘攘的人群已开始在小楼里出出进进。
大街里侧的水泥路面上，一字排开了一溜长条桌子，桌子后面是一排摆放整齐的靠背椅子。桌面上铺一块浅蓝色的桌布，显得既素气又大方。一个个精致的果盘里，摆放着苹果、蜜桃、香蕉等各色水果。李有望老汉笑容可掬地坐在桌子中间的一把椅子上，那满脸带笑的样子，活像是一尊人见人爱的弥勒佛。
由于无言村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今天举行揭牌仪式，王二嫂的妹夫破例没有起早出车收菜。王二嫂相约一起装菜的张小雷的媳妇秀秀，一块儿来合作社的办公地点李有望老汉家里烧开水。王二嫂手里拎一只大号的烧水壶，两人一前一后，刚拐过街口，张小雷疯了似的从刘二闯停在街旁的黑色轿车里蹿出来，一把拉住秀秀的胳膊。秀秀无奈地挣扎了几下，被张小雷三把两把拖进了车里。王二嫂回头看了一眼，没再停留，急匆匆向李老汉家里走去。
张罗锅手里拿着一沓粉红色的打印纸，站在小楼门口处，向每个进入小楼的人分发着，那是关于无言村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的宣传材料。而张罗锅嘴里说得最多的，却是无言村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党支部。他说，无言村有三十二名党员，光加入合作社，成为合作社党支部一员的就有二十五名。这足以说明，合作社黨支部在无言村群众中的核心地位和强大凝聚力。张罗锅打着哈哈说，说不定有一天，咱整个无言村也要归合作社党支部领导。 进出小楼的人纷纷点头，好像是早就默认了这样一个事实。
有人从村办公室里找来了锣鼓，性急的几个小伙子迅速抄起家什，铿铿锵锵一通儿，打得震天价响。整个村子上空瞬间弥漫在一种欢快热烈的气氛中。
二愣子搬来一大箱两千响一挂的大地红鞭炮，并在小楼前大街旁的两棵槐树中间扯起一根长长的铁丝。几位围观的社员急忙打开箱子，拿出一挂挂鞭炮，撕掉外面红色的包皮后，挂到铁丝上。
陆续有运销蔬菜的车辆返回村里，司机把车子开到前面二百米处的蔬菜集散广场上，每人腋下却夹着一箱“震天雷”礼花弹走了过来。
最高兴的要数精细，但见他扎撒着两手，嘴里呜哩哇啦吆喝着，先是跑到张罗锅跟前，伸手要上几张粉色的打印纸，一路挥舞着，跑到大街上，硬是把纸片往每个过路人的手里送;二愣子他们密麻麻挂起的一串串鞭炮，又引起他的极大兴趣，他吆喝一声，又一路小跑着去跟二愣子要鞭炮。
那只名叫“乐乐”的京白狮子狗，机智、勇敢地翻滚在精细的脚下，就像是套在精细脚上的一颗白绒球。忽然，那颗白绒球追随精细的脚步，急速滚动到那只盛着鞭炮的纸箱子跟前。精细趁人不备，两手从箱子里抓起几挂鞭炮，转身就跑。
二愣子不动声色地跟在精细后面，只见精细一溜小跑着，来到北屋东山旁的空地上。那里有精细日积月累捡拾来的一大堆碎砖烂瓦。精细气喘吁吁地把鞭炮一下抛到砖堆上，样子有些着急地抬眼望着二愣子，嘴里呜哩哇啦重复着过去的一句老话：“盖屋！盖屋！娶媳妇！”
面慈心软的二愣子，眼角边已在不知不觉间挂起了泪丝，连忙从砖堆上捡起一挂鞭炮，几把撕掉包皮，两手托举着，悄无声息地披挂到砖堆上。
精细也学着二愣子的样子，几把撕开包皮，从里面拖出鞭炮，往砖堆上抡过去。
很快，相互交织的鞭炮把砖堆装扮成了一个大大的红色花篮。二愣子紧紧拉住精细的一只手，嘴里轻轻重复着精细刚才说过的话：“精细，你说得对，咱盖屋，娶媳妇！”
刘二闯手里拿着一份《精准扶贫户帮扶责任书》来找徐老蔫。责任书上两颗鲜艳的手印格外引人注目。那是刘二闯与李有望老汉重新签订的一份责任书。刘二闯说：“我现在已正式接任成为李老汉的帮扶责任人，你还有什么要求请尽管说。”
徐老蔫把那份责任书仔细看了一遍后，沉默了一会儿，才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公章，递到嘴边哈了哈气，然后，将责任书放到桌子上，一翻手将公章扣到责任书上。在把责任书递还到刘二闯手里时，徐老蔫严肃地说：“盖上组织的这枚公章，代表着两层意思：一是代表着组织对你的信任，你可以放手大胆地去开展你的帮扶工作;二是代表着组织对你的监督，如果你胆敢违背组织原则，专干那些损害帮扶对象利益的事，这公章代表的就是党纪国法，你将会受到组织更加严厉的惩罚！”
刘二闯唯唯喏喏地答应着，就要向门外退去。
徐老蔫粲然一笑，大喊了一声：“回来！我和你的交接还没有开始！”说着，把那枚公章握在手里掂了掂，语重心长地说：“这是咱无言村党支部的公章，公章本身是权力的象征，代表的是权力和资格。而我们手里的这份权力和资格，又是我们的全体党员赋予我们的，我们要倍加珍惜。我现在已是无言村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的党支部书记，而你即将接任的是无言村的党支部书记。让我们相互勉励，把我们无言村的事情办好！”
刘二闯十分激动地从徐老蔫手里接过公章，两个人的手终于紧紧地握在一起。
一辆银灰色的“帕萨特”轿车停在小楼前。镇党委书记赵大勇、纪委王书记、社区总支孙书记及省农科院蔬菜研究所的田博士相继走下车来。
徐老蔫和二愣子及三华子急忙从小楼里冲出来迎接。二愣子与三华子是新当选的合作社党支部委员。
赵书记声如洪钟，举手投足显出一种优雅的风度，在握住徐老蔫的手使劲地摇晃了几下后，半真半假地说：“你这个老伙计，还真行！前些天跟我闹了一阵子拒绝交接，现在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合作社的党支部书记。怪不得有人说你是一个官迷心窍的‘老朝巴’（山东沿海一带土话，指精神有问题的人）。”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徐老蔫脸色一红，又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赵书记拍了拍徐老蔫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补充说：“老伙计，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你可千万不要当真。其实，我就是从心里喜欢像你这样既执着热情又敢于较真的‘老朝巴’！因为，如果没有你这样的‘老朝巴’，无言村还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
徐老蔫在握起田博士那只大手的时候，忽然想起那本烫金的精美聘任书还在办公室的桌子上，连忙招呼伶俐去楼上取来，郑重其事地递到田博士手上。
上午十一时十八分，揭牌仪式正式开始，赵书记、王书记、孙书记分别掀起盖在三块木牌上的红纱，徐徐扯了下来。刹那间，光彩耀眼的三块木牌，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落落大方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赵书记发表即兴讲话。他说，我谨代表無稽镇党委、政府，对无言村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党支部成立及无言村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揭牌，还有伶俐农产品产销对接电商服务平台正式运营，表示热烈的祝贺！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是打赢产业转型升级攻坚战、推进无稽镇经济社会发展的主力军，希望合作社抓住机遇，负重奋进，积极发挥桥梁纽带作用，引导群众大力发展现代农业生产，为推动无稽镇经济早日腾飞，做出自己的贡献。
田博士给大家带来的是一则大好消息：省农科院蔬菜研究所正协调省农业厅，在我省的中东部地区规划建设一批大棚蔬菜无土栽培示范园区，在我和赵书记积极争取下，其中的一处园区就落户在咱们的合作社。这将极大改善我们合作社的蔬菜种植生态环境，彻底消除病虫害对大棚蔬菜的危害，彻底解决大棚蔬菜生产面临的连茬障碍带来的品质、数量产出低下问题……
赵书记点名要徐老蔫发言不知什么原因，今天的徐老蔫却变得拘谨起来，在吭哧了半天后，才对大伙儿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现在虽然职位有所调整，但我承诺的，我是精准扶贫户李有望老汉一家帮扶责任人的事实永远不会变！我将尽最大的努力，履行好我的职责，直到李老汉一家三年后真正摘掉贫困帽子的那一天！”
徐老蔫的话一出口，立刻赢来在场群众一片热烈的掌声。
有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手里拿着一头儿燃起火苗的木棍儿，向密麻麻挂成“珠帘”的那堵鞭炮“墙”走过去。刹那间，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便此起彼伏地响成一片。
那一箱箱摆成一字长蛇阵的“震天雷”，也在瞬间被点燃了引信，无数颗带着青烟的礼花弹扭动着身躯，争先恐后地蹿上天空，并在转眼间爆裂开来。尽管是在白天，但那耀眼的点点金星，还是在空中撑开了一把把争奇斗艳的花伞。
喧天的锣鼓也敲起来了，喜气洋洋的人群里，早有一队队打扮一新的大妈、大嫂们合着鼓点儿扭起了大秧歌。
鞭炮声、锣鼓声、欢呼声合成的主旋律带给人们无限的憧憬和希望，也让这原本寂静的街道沉醉在一片欢乐的海洋里。
责任编辑 周独明
插 图 张 弘
李老汉醒得早。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木格窗棂上那灰蒙蒙的窗玻璃，照射到窗台下那张黑黢黢抽头桌面上时，李老汉已穿戴整齐，站在窗前沉思了好久。
炕里头，蒙头酣睡的大儿子精细，不知又在做着什么噩梦，嘴里呜哩哇啦吆喝着，裹紧被子，蜷作一团。
李老汉连忙匍匐到炕上，一边使劲儿推搡着那个瑟瑟发抖的棉团，一边着急地呼喊着：“精细别怕！精细别怕！爹在这里！”待那棉团终于又挺直身子，平躺到炕上，李老汉才松了一口气，用柔和的声音说道：“我和你弟弟今天进城，昨天晚上的黏粥还在锅里。灶子里，你填把柴禾，温一温。可千万小心，别让灶膛里的火蹿出来！煎饼就在后墙根儿柜子上的茅箱子里，你拿出俩来，自己吃饭。今天逢无言大集，我和你弟弟这就去集头儿的摊子上，吃两个包子好坐车赶路。”
精细急忙从被子里钻出一颗圆滚滚的光脑袋来，正要张嘴说话，鼻洼间却进进出出地吸溜出一行稀软的鼻涕，匆匆伸出一只鸡爪子般的黑手，胡乱抹一把，转身蹭到身后的墙上，这才呜哩哇啦带着哭腔哀求说：“我，我也要吃包子！”
李老汉瞪了精细一眼，故作认真地哄骗精细说：“精细听话，我和你弟弟从城里回来就给你买！”
精细听话地抿紧嘴巴，不再说话，只是重新裹了下被子，坐在炕角，一动不动。
西间屋门响了一下，伶俐摇晃着身子从里屋走出来。看李老汉又站到窗前，趋身上前，小声问：“还是为昨天那事儿，你一定要找老蔫叔？”
李老汉突然间便有些忿忿不平起来，冲出喉咙的话犹如爆弹，转眼间提高了爆炸威力，震得整个屋顶都在嗡嗡直响：“我就是有些不忿！他小子不就是去银行给办了张快捷支付卡？去淘宝公司递了张申请表？凭什么，凭什么就要了我们两千元的好处费！人家老蔫二层楼的实体门面楼都给盖好了，咱家的危房改造重建计划也早报批完毕，只等下半年上级资金一到位，马上就能动工。可人家老蔫别说好处费，就是点咱支烟也算是稀罕！”
伶俐的神色也开始变得严肃起来，急不可待地催促李老汉说：“那咱现在就走！”说着，拉开了紧闭着的卡风门子。
一股清新的晨风伴着啁啾的鸟叫声，更是掺杂了水泥、沙石和新鲜油漆混合的气息灌进屋里。那是院落东旁拔地而起的“伶俐农产品产销对接电商服务平台”门脸儿楼散发出的特有气味。
跛脚的伶俐挺直了身子，一手挽住腿患类风湿关节炎的李老汉的一只胳膊，蹒蹒跚跚地来到院子里。
李老汉名叫李有望，祖上曾是村里有名的大地主。1953年土改时，已到耄耋之年的地主爷爷奄奄一息地躺在炕上。孝顺的父亲替爷爷去新疆接受劳动改造后，一去不返。十七岁的李有望，顽强地撑起这个家。淳朴、勤劳的他，很快成长为耕、耩、犁、耙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的庄稼好把式。
李有望的老伴心靈手巧，且心地善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物资极度匮乏的岁月里，她凭着一双巧手和一颗善良的心，经常挑灯熬夜，缝缝补补，及时给东邻家下雪天还穿一身单衣、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送去一件棉袄;或是给西邻居长满冻疮还光着脚的孩子送去一双棉袜子。偶尔家里有好吃的，譬如：包顿水饺，擀个面条，馇锅菜豆腐，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南邻的张大妈，就是北邻的李老伯，总会不辞劳苦地捧上满满一大碗送过去。
可天不遂人愿，李有望两口子却生了两个不争气的儿子。
大儿子精细，在小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烧，昏迷三天三夜不醒。到后来，总算救过来了，人却变得木讷寡言。经常一个人跑到村子的街头巷尾捡些破砖烂瓦，堆到靠大街的房山头空地上，嘴里呜哩哇啦，就重复着一句话：“盖屋！盖屋！娶媳妇！”闲下来的时候，会一个人蹲在院子当中的一棵老榆树底下寻找蚂蚁窝。找到后，便乐颠颠地跑到大街上，掬来一捧干细的沙土，撒在蚂蚁窝的四周，让那一只只觅食回家，嘴里衔着饭渣、米粒的蚂蚁们，艰难地翻过那一道小小的土岭后，再爬进窝里。
二儿子伶俐，倒还名副其实，从小天资聪慧。可惜在小的时候得了“婴儿瘫”。虽然就医及时，但还是留下了后遗症，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身子摇得像钟摆。
李有望老伴感喟命运不济，常常对天长叹：“老天爷啊，俺是作了啥孽呀？你也不睁开眼看看俺这一家子！”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李有望的老伴得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李老汉拖着一步挪不了三拃的老伤腿，东门出西门进，好不容易凑足了医疗费，给老伴做了手术。但仅仅过了半年，老伴还是满腹遗憾地撒手人寰，让李老汉背负了八万多元的债务。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李有望两口子在村里乡亲间人缘极好，虽然是地主成分，但在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他俩却没有被批斗、游街或强制劳动改造。
清晨，整个天地间都是清清亮亮的。阳光透过一层缥缈的轻雾，切换到院子中央那棵老榆树顶上，处在二楼后影里的整个院子，也瞬间变得亮堂堂的。
东窗下鸡窝顶上，有一只芦花大公鸡在引颈高歌。那洪亮的嗓门儿，“喔喔”的叫声，好像是在向全世界骄傲地宣告它对春天的无比热爱。
伶俐蹑手蹑脚地来到鸡窝旁，想推走停在那里的一辆脚蹬三轮车。搭眼看见芦花公鸡，只顾在窝顶上走来走去，时不时地一声接一声地引颈啼鸣。伶俐急忙出手，捉住了一只鸡腿。那只鸡惊恐不安地咯咯叫着，拼命拍打着翅膀做最后的挣扎。
伶俐麻利地从车斗里捡起一根塑料绳子，在鸡腿上面缠了几下，顺手将鸡丢进车斗里。
李老汉懂得伶俐的心思，也不阻拦，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老蔫叔的脾气，逢年过节咱都给他送过去几次了，他还不是片毛不少地又给咱送回来？”
伶俐抬脸问李老汉：“那你说怎么办？老蔫叔这次可是进了城，咱总不能空着手去。” 李老汉眯起眼睛，看了看伶俐，似有些无奈地说道：“老蔫这个人我了解，他原则性极强。我看你还是把鸡放了，咱到集上转转，买上点儿新鲜蔬菜。这个时候，蔬菜又值不了几个钱，我想，他总不会拒绝的。”
伶俐点头同意李老汉的看法，弯腰捡起车斗里的公鸡，三下两下解开绑在鸡腿上的塑料绳，随手往空中一扔。那只鸡咯咯惊叫着，飞到了老榆树的一根横枝上。
伶俐小心地搀扶着李老汉，爬上三轮车斗子，两人慢慢来到静悄悄的大街上。
往南不足二百米的村头上，有一条东西向直达省道S230的宽阔出村路，无言村大集就设在那里。熙熙攘攘的赶集人群，给本来寂静的街道带来了喧闹的气氛。
出村路旁边的一片空场上，正在搭建着两个巨大的拱顶式钢架遮阳棚。用不了多久，这里将通过伶俐的农产品产销对接电商平台，连接到全村乃至全镇的各个高温蔬菜大棚，把源源不断的绿色有机蔬菜运销到全国各地。而经过农科院专家认真检测后确定的蔬菜各个生长时期所需的各类微量元素肥料，又会川流不息地从各个定点生产厂家汇集到这里。
在大街最东端，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站在一辆机动三轮车厢里，正高声叫卖着他的紫甘蓝蔬菜。那汉子左手托起一个足球大、色泽艳丽的紫甘蓝，右手比比画画地吆喝道：“紫甘蓝，烹饪起来简单，药用价值高，富含各种维生素，具有抗衰老、降血压和防癌护肝功能，对高血压、糖尿病患者有显著疗效。不买不知道，一买吓一跳！这么多的好处，又包治百病！快来买，快来抢啊！”
李老汉和伶俐随着挤作一团的人群，来到机动三轮车跟前。李老汉先抢到了一个大的塑料编织袋子，伶俐急忙拣大颗的甘蓝往袋子里装。等三轮车上的紫甘蓝被抢购一空时，李老汉手里的编织袋子也已装得满满的。
李老汉与伶俐会心地一笑。伶俐扛起塑料袋子，来到公交汽车上。父子二人这才踏上了进城的路。
二 徐老蔫落选
村主任
徐老蔫落选无言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的第二天，住在县城的儿子便开车将他接进了城里。
小县城是全国百强县，国家级卫生城市，全国历史文化名城，获得中国人居环境综合奖，是中国优秀旅游城市。城区西南，群山环抱;城中，阳水河与渑水河穿流而过。城市沿河而建，市民傍山而居。好一处人文昌盛、风景秀丽、环境宜人的醉美仙境。
优美的城市环境给徐老蔫带来了无限的温馨与欢乐。可每当独处楼台闲赋茶的时候，他思念最多、梦牵魂绕、难以释怀的却还是无言村的乡亲们，尤其是自己曾经的帮扶对象——李有望一家。
或许是今天的思念犹为强烈，他只浅啜半盏日照绿，茶杯还没来得及放回到桌面上，一段与李老汉一家结为帮扶对象及第一次进行家访的往事，便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是2015年一个月末的晚上。夜已经很深了，窗外的月亮只剩下细细的一道弯钩，悬挂在漆黑的夜空中。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却依然灯火通明。无言村的三十多位党员和四十多位村民代表，都神情严肃地坐在椅子上。
徐老蔫神色凝重，字字珠玑地传达了上级有关精准扶贫工作的重要指示后，神色威严地抬头望一眼鸦雀无声的会场，然后扬了扬手里拿着的一沓纸，认真地说：“今天晚上，我们就凭这一沓纸，采取几轮投票的方式，最终确定两户精准扶贫对象，然后，在第一时间内张榜公布，并上报党委、政府。最后，由党委、政府敲定结对帮扶责任人，签订帮扶脱贫军令状，保证精准扶贫对象在三年内如期脱贫。”
就在那个晚上，李有望一家被选为村里的精准扶贫对象。而徐老蔫则凭着是村里一把手的绝对优势，成了与李有望一家结对帮扶的责任人。
由于是签约后的第一次家访，徐老蔫特意让妻子准备了两箱鸡蛋和两小桶花生油，约来民兵连长二愣子，一块儿提溜着往李有望家走去。
南北大街右侧，有一所低矮陈旧的土坯房子，与周围一排排水泥一抹到顶的出厦砖瓦房形成巨大的反差。唯一醒目的，是土坯房上的麦草屋顶已换成亮眼的赭红色瓦垄，这或许是近几年来这所小院唯一的变化。
两扇黑漆已开始斑驳脱落的铁皮大门虚掩着。推开大门，院子深处，一棵依然高大挺拔的老榆树豁然出现在眼前。
精細穿一件土黄色短袖衫，正神情专注地蹲在老榆树下，与一撮成群结队企图沿树干攀缘而上的蚂蚁较量着。
一条名叫“乐乐”的京白狮子狗，一路尖叫着，像一个急速滚动着的雪球，扑到徐老蔫的脚下。二愣子急忙上前，伸腿把小狗挡在一边。那只暴怒了的小京白并不示弱，张嘴一下衔住二愣子的裤脚儿，拼命撕扯起来。
听到院子里有异样动静，李老汉快挪几步，来到屋门前。见是徐老蔫和二愣子，却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热情，只是嘴里冷淡地喊了声：“精细，还不快给你两位叔叔赶着狗！”
懵懵懂懂的精细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慌里慌张地跑上前，抬腿向小京白踢了一脚。小京白突然受此惊吓，满腹哀怨地惨叫几声后，灰溜溜地跑回窝里。
李老汉像一个可有可无的观众，静静地站在门口。直到徐老蔫和二愣子走近后，嘴角才不情愿地牵动脸上那几条像干僵蚯蚓般趴着的皱纹，勉强凑出一副似笑非笑的面容。
二愣子最看不惯李老汉这种冷漠的态度。他凑到徐老蔫耳边，小声说：“我们大老远的又是鸡蛋又是油的提溜来，看他那德性，哪有半点儿感恩的情分在里面？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说过：最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看我先上前教训他几句。”说着，几步抢到前面，抬手指着李老汉的鼻子数落起来：“好你个李有望！你是什么态度？还讲点良心不？徐主任大老远的，又是鸡蛋又是油的提溜来，你就不会表现出个热情劲儿？嘴里连个起码的‘谢’字也换不出来？我看你们这种人，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感恩意识严重缺失！”
徐老蔫箭步冲上前去，抱住李老汉的一只胳膊。二愣子喊一声精细，指了指地上放着的蛋和油，也从后面赶上来，挽住了李老汉的另一只胳膊。两人稍一用力，把李老汉架离地面，送回到屋里方桌旁的太师椅上。 李老汉趴在桌子上佯睡了一会儿，猛地抬起头，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问站在面前的徐老蔫：“刚才我是不是做了一场噩梦？”
徐老蔫微笑着回答：“是的，你可是做了一个又大又涩的噩梦。”
李老汉矜持地笑笑，嘴里说：“我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在梦里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还请二位多多包涵！”
徐老蔫心情沉重地檢讨说：“其实是我们做得不够好，那种冠冕堂皇、只注重抓眼球、做表面文章的‘访贫问苦’早就该退出历史舞台！”
李老汉深有感触地补上一句：“那种动辄就被领导扯到一桶油、一袋面跟前合影拍照的情景，让我感觉自己真变成了一只项上拴着链子、被人随意捉弄的猴子！”
徐老蔫找来一只高脚杌子，坐到李老汉身边，语重心长地说起了这次家访的来意：“咱无稽镇党委、政府，讲究务实高效的工作作风，为推进精准扶贫工作全面落实，确保贫困户三年内全部实现脱贫摘帽，科学地制订了帮扶责任人计划。我作为与你户结对子的精准扶贫责任人，就是来与你共同探讨、谋划我们这个户如何脱贫的一些具体措施。”
院子里响起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
精细缩头缩脑来到北屋门口，向屋里偷看一眼后，把右手竖在嘴边，猛地朝屋里喊了一声：“来了！”迅疾躲到老榆树后面，不见了人影。
瓜子脸小眼睛高鼻梁，微微上翘的嘴角，总给人一副笑眯眯模样的伶俐，手里拿着一本教科书，一边看着，一边摇晃着身子，从外面跨进屋来，进屋后，并不搭话，直接走进西间里屋。
李老汉皱了一下眉头，用责怪的口气朝西间里屋喊了一声：“都三十不小的人了，见了你徐叔、二愣叔，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
伶俐面带愧色，慌忙从里屋跑出来，急匆匆来到徐老蔫和二愣子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后，小心地赔起不是：“徐叔、二愣叔，是我做得不对，向你俩正式道歉！”说着，又要一躬到地。
徐老蔫连忙站起来，一把将伶俐拉进怀里，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李老汉鼻洼间突然有一种酸楚的感觉，声音也开始变得哽哽咽咽：“徐老弟，这、这就是我的全、全班人马，怎、怎么帮扶，你、你看——着——办！”
徐老蔫抬眼望望坐在太师椅上满腹辛酸的李有望，朝伶俐扬了扬下巴颏，转脸笑着问李有望：“咱家的伶俐，就是这个‘关键人’总该没错吧？”
伶俐激动地拍起了巴掌。
李老汉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那黑里透红的脸庞，竟亮得像绸缎般光闪闪的。
伶俐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在屋地中央扭来扭去跳起了大秧歌。
精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参与了进来，身子倚在门框上，两只巴掌拍得山响。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是下午两点时分，但群情激奋的这伙儿人，却没有一个人提及要吃中午饭。
一阵清脆的蛐蛐叫声从徐老蔫的手机里响起。徐老蔫急忙从悠远的遐想中回过神儿来，当看到手机屏上显示出李有望三个字时，颇有些激动地一把抓起手机，紧紧地扣在耳朵上。
三 刘二闯贿选得逞
全身心投入到对李有望一家帮扶计划中的徐老蔫全然没有觉察，一场冷酷无情的权力之争——村两委换届选举，已提前悄然拉开了序幕。
虽然在具体时间上没有统一规定，但按照组织部门不成文的做法，村支部在换届选举年，是不允许接转党员组织关系的，这主要是为了防止恶意拉票，干扰换届选举。但这也有被突破的例子，无言村就发生了一桩事——
那是2017年初夏的一个上午，徐老蔫正趴在办公桌上整理全村的蔬菜大棚种植资料。方脸大嘴板寸头的刘二闯从门外一步闯进来，看徐老蔫手忙脚乱的样子，不无揶揄地说：“怎么，你这当大书记的也要赤膊上阵？”
徐老蔫认真回答：“别轻看老百姓这么点小事儿，要做得像模像样，你还就得下点实功夫，真心去做才能做好。”说着，抬眼看着刘二闯那张像菊花般盛开着的脸。
刘二闯从裤兜里掏出一盒软中华香烟，却并不直接递到徐老蔫手上，而是放到桌子一角，用右手食指按住烟盒，轻轻往里一推。一道棕红色的亮光闪电般滑到徐老蔫眼前停住。
徐老蔫并不买账，脸上现出不屑的神情，用手轻轻一扒拉，那烟盒又哧溜一声，滑回到桌边。
刘二闯觉得很没有面子，怏怏不乐地把烟重新装回裤兜里，嘴里却不依不饶地大声嚷嚷起来：“我最看重你的，还就是那种在人脸前头，被人又是递烟又是端茶敬奉的样子，那份悠闲自得的虚荣，还真就是一种享受。可有的人……”
徐老蔫跟上来一句：“可有的人，就是榆木疙瘩不开窍。”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刘二闯突然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单刀直入地说出这次来找徐老蔫的目的：“徐书记，客套话咱都说到了前头，我这次来找你，可是要你为我办一件挺重要的事儿。”说着，斜棱起眼睛，扫了徐老蔫一眼。
“噢，有什么事儿尽管说。”心地善良的徐老蔫爽快地答应着，并没有丝毫觉察出刘二闯这次有预谋的行动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危害。
刘二闯急切地说：“你是知道的，咱镇上的党委书记赵大勇可是我的一个表哥。我这次来就是奉他的指示，要把我的党员关系接转到咱村。”
徐老蔫略有些吃惊，但还是故作镇静地问：“赵书记真是那么说的？”
刘二闯顿足捶胸地打起包票：“看看，这么严肃的政治问题我哪儿敢撒谎。不信，你可以直接打电话问问赵书记，他安排党建办的同志现在就等你的回话。”
徐老蔫的大脑里瞬间出现了一片空白。
刘二闯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你到底打不打？”
在无言村“两委”换届前夕，刘二闯便摆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先是从他从业的建筑公司抽调来三十多位头戴小黄帽的员工，进村入户进行造势活动。大街上，到处都是“闯、闯、闯，闯出一片天！”的红色大幅标语。
支部选举，必须经过“两推一选”，（即党员、群众信任推荐票必须半数以上，再进行党内选举）产生支部委员。刘二闯更是如鱼得水，把他的员工分户划片，深入到每家每户，做什么“入耳入脑入心”的面对面宣传。 徐老蔫在家门口被两个小黄帽拦住。其中一个赤裸裸地说：“选刘二闯吧，选了刘二闯就给你发奖金！”
徐老蔫正感到莫名其妙，刘二闯的黑色桑塔纳轿车嘎地一声在他身旁刹住。刘二闯怒气冲冲地从车上走下来，冲两个小黄帽一挥手，大声呵斥道：“滚！都给我滚一边去！”
两个小黄帽跌跌撞撞地钻进了另一條胡同。
徐老蔫有些好奇地走上前问刘二闯：“你真的要参与两委班子的竞选？”
刘二闯没作正面回答，只是没头没脑地抛下一句：“同样是芹菜，你是三个叶子的，我也是三个叶子的，还能比出个谁好谁差来？”说罢，钻进车里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刘二闯这几年来曾开过饭店，办过汽车维修厂，但都以拉下一屁股债宣布告终。就连他从业的建筑公司也因为在新农村建设中盲目选择建小区，盖楼房，却没有跟当地的某村主任搞好关系，某村主任一怒之下，在村广播喇叭里大声吆喝：谁若买刘二闯的楼房，看我不给他掐水断电，把他撵出村子去！刘二闯一下傻了眼。结果，楼房一栋也没卖出去，还垫付了大量资金，落一个血本无归，还年年往银行里搭利息。有人说，刘二闯这次回村参加选举，或许是想采取经济上损失政治上找补的办法，来为自己挽回一点儿面子。
徐老蔫在往家走的时候，也认同了某些村民的这一看法。
晚饭后，二愣子突然来到徐老蔫家里。稍有几句寒暄后，二愣子直接切入主题：“我看刘二闯这一次是有备而来，他现在已开始大范围贿选，以达到自己最终的目的。”
徐老蔫惊讶地张大嘴巴。
二愣子急不可待地说出了一个真相——
傍晚时分，刘二闯的两个爪牙来到我弟弟三华子家里。看来他们知道我弟弟是刚从部队转来的党员。其中一个直接从怀里掏出五百元钱，啪一声拍到桌子上，嘴里说：“选刘二闯吧，这是给你的奖金。”
三华子没理睬，只是说：“只要能为村民办事，选谁都行。”说着，伸手把钱拿起来，又硬塞回到那人手里，毫不客气地说，“钱，你拿走！”
那人嘿嘿冷笑着说：“都已经发了一万多了，看来这次一定有戏，你还是选刘二闯吧！”说着，又把钱扔回到桌子上。
三华子理直气壮地说：“他要是有威信，就能得到党员的拥护，只要有人拥护，就不用买票！”
那两个爪牙没再说什么，便匆匆离开了三华子家。
二愣子抬眼看着徐老蔫那张冷峻的脸，有些忿忿不平地说：“我只是为你抱不平。兢兢业业干了三十多年，一心一意为村民操心办事，到头来可别落个不体面的下场。”
徐老蔫感叹一声，凄然地笑笑说：“什么体面不体面，下台还不是早晚的事儿，我自我感觉是终身无憾的。我倒是乐见有人来接我这个班。”说着，拍了一下二愣子的肩膀，两人相对无言，只是眼睛在不知不觉间蒙上了一层泪花。
落选后的徐老蔫，郁郁寡欢地来到自己的帮扶对象李有望家门口。看着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装修着的“伶俐农产品产销对接电商服务平台”门脸儿楼，心里稍稍有了些安慰。然而，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却让他脊背上时不时要升起一股透心的凉意：自己不在支部书记这个岗位上，究竟会对伶俐的电商服务平台造成多大的不利影响？徐老蔫不敢再想下去。因为谁都清楚，中国的老百姓自古到今，从来就有着唯权是从的劣根性。那条靠自己在支部书记这个岗位上一声吆喝刚刚串联起来的产销链条，说不定在一个早晨就会土崩瓦解。徐老蔫抹了一把额头上沁出来的冷汗，背剪两手，在午间寂静的街道上踯躅独行。只有正午的日头，把他那本来颀长的身影，缩短成一个孤零零的大问号，在不离不弃地跟随着他。
刘二闯的那辆黑色桑塔纳轿车停在大街中央，刘二闯推开车门走下来。
徐老蔫抬头见是刘二闯，像是一下子看到了希望，急切地走上前，与刘二闯攀谈起来。徐老蔫说：“既然你已是无言村的党支部书记兼村主任，那我就连同李有望老汉一家的精准扶贫责任人的重担也一并交付给你。”
刘二闯粲然一笑，却故意做出置若罔闻的样子，另找话题说开去：“我要把你的办事原则改一改。你知道的，现在不论办什么事，离了金钱可寸步难行。我要大张旗鼓地宣传开去，今后不论办什么事，只要你付出的多，得到的实惠也就越多。如果你是穷光蛋一个，连根汗毛也不拔，对不起，那你可是什么事儿也办不成！再者说，感情是金钱的猎物，你投入的多了，自然产生感情，也只有到那时，你办起事儿来才会得心应手。”
徐老蔫脸色铁青，一字一顿地质问刘二闯：“我问你，这李老汉一家帮扶责任人的担子你到底是接还是不接？”
刘二闯依然不改脸上不屑的神情，嘴里说：“这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李老汉恐怕是个不怎么出钱的主儿。看来今后有些事情，恐怕连神仙也办不到！”
徐老蔫勃然大怒，声色俱厉地大声斥问：“我问你，到底是接不接？”
刘二闯脸上发讪，只好嗫嚅答应着：“徐老哥，你就这么当真？我接受，我接受还不行？”
言语不和，两人不欢而散。刘二闯匆匆离去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大街尽头。
……
徐老蔫站在小区门口，看着一辆辆穿梭而过的出租车，就是不见李有望父子的影子。正望眼欲穿时，一辆带顶棚的机动三轮车，“嘎”地一声在眼前刹住。伶俐先跳下车厢，两手架着李老汉的胳膊，帮他慢慢挪下车。
徐老蔫急忙上前，从腋下挽住李老汉的臂膀，两人慢慢往小区走去。
伶俐回转身，从车厢里捞起一个塑料袋子，一扭身扛到肩上，默默地跟在后面。
徐老蔫打量一眼伶俐后，轻声问李老汉：“这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李老汉嘴里打着哈哈说：“几棵甘蓝菜，都、都是我、我家小拱棚里，自、自己种的。”
徐老蔫眼睛亮了一下，盯住李老汉问：“是自己种的吗？”
李老汉停住脚步，仰脸看着徐老蔫认真解释说：“这还有假，我年年都种两小拱棚的紫甘蓝，赶到这个时候，正好去集市上卖。” 徐老蔫掩嘴一笑，小声揭穿说：“你的九亩口粮田，我在家的时候，不是早转包给了绿源蔬菜专业合作社？白纸黑字的合同书还是我帮你签的，难道你忘了？”
李老汉的脸色一下变得通红，说话也开始变得有些结结巴巴起来：“不、不就是几棵紫甘蓝，又、又值不了几个钱……”
徐老蔫只好轻轻点点头，算是默认。三人一前一后，走进小区大门。
小区里，成片的绿化带与圆形的喷泉池交相辉映。一条彩砖铺成的小路，弯弯曲曲地绕过一座仿木蘑菇凉亭，从一棵歪脖子老榆树底下穿过。老榆树旁边，一个不大的广场上，摆布着秋千、滑梯和休闲桌椅。秋千旁，一个老者正推着坐在秋千上看上去略有些神情呆滞的孩子，在那里荡来荡去。
李老汉上得楼来，站在阳台通透明亮的落地窗前，还念念不忘那个老者一边歪头与孩子说话、一边轻轻推着孩子荡秋千的情景，忍不住撩开窗帘往下观看。
徐老蔫说：“随着国家新城镇化建设的不断推进，相信李老哥和精细也一定会有一天住进城里，享受这美好的幸福生活。”
李老汉无限感慨地附和着说：“但愿会有那么一天！”
涮壶沏茶。当第二轮清茶斟过后，李老汉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刀刻般布满皱纹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严肃，用充满哀怨且带有颤音的腔调问徐老蔫：“你不干书记、主任了，是不是连我们家‘帮扶责任人’的差事也一块儿交给了刘二闯？”
徐老蔫面带愧色，急忙解释：“我是怕，我不在书记、主任这个岗位上，咱村三百多个种大棚户和三十多辆运销车，好不容易组建起来的产销链条会在哪一天突然断掉，从而影响伶俐电商服务平台的正常运作！”
李老汉快人快语接茬问：“那你就把这么重要的差事儿交给刘二闯这样不被信任的人？”
徐老蔫哑口无言。
李老汉瘦弱的胸脯突然剧烈地起伏着，带喘的声音里明显掺杂了忿忿与不平：“去淘宝公司递了张申请表，去银行给办了张快捷支付卡，凭什么就要了我两千元的好处费？”
徐老蔫大吃一惊，急赤白脸地问：“在如今高压反腐态势之下，他刘二闯怎么还敢顶风而上？”
李老汉哽咽着继续说：“王二嫂孤儿寡母，孩子开贫困生救助介绍信，硬跟人家要了五百元;张罗锅残疾人危房改造，需村里出证明，死皮赖脸硬跟人家要了一千元……他的这些所作所为，让我们村民心里凉透了！”
徐老蔫愤怒地接上一句：“这种行为，不但直接危害了群众利益，而且严重影响了党和政府形象，危害极大，如果不及时处理，危害的将是群众对党的信任！”
李老汉揉揉眼眶，眼巴巴地望著徐老蔫问：“就没有制止的办法吗？”
徐老蔫显得有些激动，挥舞着双手，大声说道：“我不能放任这种危害群众利益的行为长期存在下去，更不会把权力交给一个不被群众信任的人！再者说，我虽然落选，但还没有办理正式交接手续，我现在就给党委赵书记打电话，我拒绝交接，直到他全面改正错误，让群众能自愿接受的那天为止！”
四 “老算盘”
坚守阵地
徐老蔫先给“老算盘”打电话。“老算盘”在无言村干了三十多年村文书。村文书不是法定职位，一般不受换届选举影响。但能够连续任职的村文书，必须具备上级业务部门聘任所能达到的熟练业务素质、积极主动协调好与几届村委班子合作共事的能力。
徐老蔫说：“听出我是谁来了吗？”
那边含糊回答：“是、是、是徐老兄吧。”
徐老蔫脸色冷峻，严肃更正，说：“是徐书记！”
“对、对、对，是徐书记。”那边慌忙重复着。
徐老蔫会心一笑，接着说：“别忘了，无言村这新老班子还没有办理交接手续！”
“是、是、是，还没有办理交接手续。”那边连忙附和着回答。
徐老蔫难掩心头怒火，直着嗓子大声说：“那我问你，在未办理交接手续前，这村委会的公章，应该怎么管理？”
那边显然受惊不小，沉默老半天才吞吞吐吐小声回答：“应该封存，上交镇经管站。”
徐老蔫大声喝问：“那你是怎么做的？”
那边想分辩，却又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是上交到了经管站，可是，刘二闯说有急用，第二天又去要了回来。”
徐老蔫厉声讨伐：“那你就为虎作伥，盖个公章也跟老百姓要钱！不拿钱就不给盖！这是讲得哪门子道理！”
那边急得几乎哭出声来：“不是的！不是的！我从来就没收过钱，至于要给谁盖公章，都是刘二闯打电话给我，我是不见电话不盖章！”
徐老蔫似有所悟，口气稍有些缓和：“这么说，都是刘二闯在作孽！”
那边也似乎松了一口气，思忖半天后，才添枝加叶地向徐老蔫说起这样一件事：“你是知道的，咱村的二娟子，早在刘二闯在外干建筑工程的这些年里就和刘二闯鬼混在一起。刘二闯这次回村当了书记兼主任后，二娟子也好像突然成了村里的大忙人，找刘二闯盖公章的村民，忽然想到先去找二娟子，只要找了二娟子，二娟子再去找刘二闯盖公章，会省下一半的盖章费，甚至可以不缴。当然，我这只是听说，村里却一直在沸沸扬扬地传播。”
徐老蔫忿忿地骂了一句：“败类！简直是败类！”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徐老蔫鼓起勇气，一本正经地对“老算盘”说：“你给我听好了，关于刘二闯的这些事，我已经向党委赵书记做了汇报，赵书记明确指示，暂缓新老班子的交接工作，等待调查结果后，再由党委做出处理决定。”徐老蔫大声问，“你明白我说这话的意思吗？”
还算机灵的“老算盘”马上回答：“明白！我一定坚守好阵地，等待徐书记回来！”
无稽镇纪委成立了一个调查小组，并独辟蹊径，专门从刘二闯违规乱收费问题开始查起。
谨小慎微的“老算盘”报来了短短五天时间内无言村使用公章的全部记录。共使用公章二十三次。其中：收费最大的是精准扶贫户李有望二千元;残疾人危房改造款张罗锅一千元;寡妇王二嫂及其他六户申请贫困生救助户各五百元;需要开房产证明、工商开户证明、户籍变动证明涉及八户各一百元;二娟子代收四户各五十元;两户与二娟子关系较近的没收费。共计收费七千五百元。结果报到赵书记办公室。 剑眉虎眼、气宇轩昂的赵书记正颜厉色地坐在椅子上，见党政办主任小陈正要转身往外走，“咚”一声擂了下桌子，大声吩咐道：“去给我把无言村的新老班子成员，全部召集到二楼会议室，我有话要讲！”
二楼会议室里，摆着一张棕色锃亮的椭圆形会议桌。无言村新老班子成员正襟危坐地分列两旁。“老算盘”孤雁单出群，有意选择坐到了会议桌末端中间。
赵书记、纪委王书记、社区总支孙书记及党政办主任小陈，从外面走进来。大家全体起立，表示迎接。
赵书记肥厚的手掌朝两边按了按，示意大家坐好，然后，神情严肃地坐到会议桌上端中间位子上，虎目圆睁，在每一位成员的脸上逡视一遍后，才沉声说道：“在这里，我首先代表无稽镇党委、政府，向徐老蔫同志表示衷心的感谢！是徐老蔫同志的一声断喝——拒绝交接，给我们在座的每一位都敲响了警钟！为什么拒绝交接？用徐老蔫同志的话说，就是决不能把人民赋予的权力，再交到对人民群众没感情、专干损害人民群众利益的事的人手里！因为这些人一旦掌握了权力，被断送掉的只能是我们党的事业和党在群众中的威信！可是，对照一下你们无言村新‘两委’班子成员，在即将上任的短短几天时间里，又都做了些什么？”赵书记说着，冷不丁拍了下桌子，怒气冲冲地大喝一声，“刘二闯你给我站起来！”
刘二闯只觉得周身寒彻，仿佛掉进了冰窟窿里。那蔫巴巴站起来的身子，就像是秋天肃杀季节里被霜打的茄子。
赵书记手指着刘二闯的鼻子大声斥问：“咱镇上的精准扶贫对象——李有望老汉，你也狠得了心，下得去手，要人家两千元？”
刘二闯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正要辩解，赵书记粗声大气地问话，又连珠炮般地轰了过来：“残疾人张罗锅，孤身一人，靠在街头摆个修鞋摊维持生活，人家的危房改造款，你也厚得下脸皮，跟人家要一千元？”不容刘二闯再有丝毫的回话余地，赵书记又气鼓鼓地问下去：“寡妇王二嫂，自己拉扯大孩子就很不容易，人家申请贫困生救助时，你却要了五百元;还有其他的贫困生救助户，也是每人五百元;再就是，凡是找你盖公章的，一律雁过拔毛，要一百元;而你的小情人找你盖公章时，你却少要或者不要钱，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在你的心中，一个小情人的分量要比其他群众重得多？我问你，你的党性观念和道德良心都哪里去了？你给我回答！”
刘二闯浑身抖作一团。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承认错误，郑重道歉。
赵书记并不肯轻易罢休，指着刘二闯的鼻子继续问：“说说你的思想动机，为什么置人民群众的利益于不顧，把党纪国法抛在脑后，昧着良心，专干这种损害群众利益的事？”
刘二闯抓耳挠腮老半天后，却吭吭哧哧说了这么一条理由：“其实，作为最基层的村支书，在自己或给村民办事时，也常常被刁难。譬如：我们村的张大年，找到我要求分户，他有两所宅院，大儿子娶妻生子，要求另过，他想和小儿子住一起。我拿着所有材料，找到土管所，想盖章证明张大年有两处住宅，好到公安派出所分户。一连去了几趟，土管所的人都说没空儿，后来看大门的李大爷告诉我，你得摆一桌，事情才好办。第二天，我又去了，往椅子上一坐，啥话没提，只说了句：我在聚福楼摆了一桌，中午请大伙儿吃饭。土管所所长笑嘻嘻地走过来，二话不说，从我手里接过材料，“啪”一声，盖上了章。那次、那次吃饭回来，我、我又跟张大年要了三百元，才还清了酒楼的账。”
赵书记“噢”了一声，迅即和纪委王书记、社区孙书记、党政办陈主任交头接耳一番。最后，赵书记郑重宣布：明天就召开全体机关干部、企事业单位负责人及村支部书记参加的整风肃纪动员大会，加大向上追责力度，若再有吃、拿、卡、要事件发生，单位负责人就地免职。“同志们！”赵书记那威严且富有磁性质感的声音继续在会议室里回荡，“刘二闯同志所犯错误是严重的，下面我代表无稽镇党委、政府，宣布对刘二闯同志及无言村新‘两委’班子的处理意见：一、给予刘二闯同志党内警告处分，所收二十一户村民好处费，共计七千五百元，限其在今天下午五点前，全部退还给当事村民;二、无言村新老班子交接，延期半年进行;三、未办理交接手续期间的村务工作，仍由无言村原‘两委’班子负责完成。”
赵书记宣读完后，会议室出现了少有的静场。
二愣子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徐老蔫的胳膊，然后小声问徐老蔫：“是不是借今天这个机会，提一提刘二闯贿选的事儿？”
徐老蔫沉思片刻，轻轻摇头说：“没有确凿证据，不能轻举妄动。”
二愣子说：“三华子可以出面做证。”
徐老蔫说：“若是刘二闯说你是三华子的亲哥哥，说你是故意栽赃陷害呢？”
二愣子一时语塞。
赵书记、王书记、孙书记、陈主任从会议桌那端走过来。赵书记紧紧握住徐老蔫的手说：“徐老蔫同志你辛苦了，希望你继续发扬党的优良作风，带领无言村老‘两委’班子继续站好这一班岗！”
徐老蔫激动得眼里噙满了泪花，嘴里只是简单地重复着两个字：“一定！一定！”那双被赵书记握紧的大手，既感到无比温暖，又似乎在微微颤抖。
五 张罗锅出来
蹚浑水
张罗锅的修鞋摊摆在无言村出村路东头，与省道S230交会处不远的公路边上。张罗锅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只学生穿的奇安特运动鞋，正手摇补鞋机，仔细地缝着脱底的鞋后跟。王二嫂的儿子王小伟，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练习册，低头坐在另一只小马扎上，在认真地翻阅着。王二嫂焦急的目光不时溜向不远处停车点上停着的一辆公交车。今天是星期天，现在已是下午两点多，在五点前，小伟必须赶到城里的一中学生宿舍，不能迟到。
好在只一会儿工夫，张罗锅就把鞋子缝好，递到了王小伟手里。王小伟麻利地穿起鞋子，向公交车跑去。王二嫂拎起书包，紧紧跟在后面。
就在这时，刘二闯的那辆黑色桑塔纳轿车，“嘎”地一声停在张罗锅的修鞋摊跟前。车后窗玻璃摇了下来，三角眼鹰钩鼻的张小雷从车窗里探出一颗明晃晃的光脑袋，朝张罗锅挤眉弄眼一番，又缩了回去。 刘二闯打开车前门走下来的时候，像是脚底一滑，身子摇晃了一下，几乎摔倒。
张罗锅只觉得眼前一亮，急忙瞪大眼睛，紧盯着刘二闯脚上的那双黑色发亮的皮鞋仔细观看。职业习惯让他养成了在第一时间内及时发现客户鞋子破绽的能力，并迅速制定出补救方案，好为客户提供最优质的服务。
奇怪的是，刘二闯并没有脱下鞋子递过来，而是用一种诡异的目光打量张罗锅一番后，才略显神秘地凑到张罗锅跟前，压低声音说：“老光棍儿李老伯死了，可他空出的一个低保户名额，今晚上开党员会讨论，再落实给谁，我看，你就很合适。只是，我现在说了不算。你要想有份，依我说，今天晚饭前，务必去找一找徐老蔫，就他一句话的事儿！”刘二闯狡黠地眨眨眼，看张罗锅似乎已被打动，双目微合，静静沉思，又不失时机地补上一句：“出手可不要轻了！”说完，转身爬进汽车，一溜烟儿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二嫂气喘吁吁地赶回来，一边从衣兜里掏钱给张罗锅，一边看着跑得仅剩下一个黑点的汽车问：“刘二闯来有什么事儿？”
张罗锅急赤白脸地推让着王二嫂递过来的钱，对王二嫂的提问却支支吾吾不肯回答。
王二嫂一边把钱重新装回到衣兜里，嘴里一边说：“这就怪了，难道刘二闯来找你还能有什么好事？”说着，一双细长美丽的丹凤眼，竟久久地盯着张罗锅那张已开始微微变红的瓜子脸，不肯放过。张罗锅这才不得不说出了刘二闯刚才说过的一番话。
王二嫂大呼小叫地喊起来：“我家也是困难户，这个名额应该归我！”喊完，扔下惊得目瞪口呆的张罗锅，扬长而去。
张罗锅十六岁那年便死了父母，而父母的死亡原因卻直接与张罗锅的‘罗锅’有关。张罗锅原名叫张新成。小新成十岁那年的八月中秋节，母亲带他去姥姥家。姥姥家院子里有一棵粗能合抱的圆铃枣树，又红又大的圆铃枣，像一串串小红灯笼，密匝匝压弯了枝头。舅舅正高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奋力挥舞着，鲜红的枣子便噼里啪啦从高空落下来。有几颗枣子“砰砰”砸到小新成的头上。小新成慌忙两手抱头，躲到身后的一领苇席上。谁知，那苇席却在瞬间塌陷，卷作一团的苇席，裹着小新成一下掉进了五米多深的地瓜窖里。
从窖底被救上来的小新成只是哇哇大哭，并没有看出有什么异样。可是，等到小新成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后背却明显凸成了一个罗锅。从此，小新成的父母便经常吵成一团，互不相让。终于有一天，小新成的父亲再也忍受不住了，赌气喝下了一瓶农药，再也没救过来。小新成的母亲也在某一天的晚上疯疯癫癫地跑出家门，杳无音信。
好在张罗锅虽然是个残疾人，但也是一个吃苦耐劳的硬汉子，铁、木、窑、石都能无师自通，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张罗锅在三十岁那年，买了一辆农用四轮车，一台水泥沙浆搅拌机，并拉起一支十多人的队伍，在四围邻庄干起了建筑工程。直到今年春天，徐老蔫找到他，说他的房子已列入残疾人危房改造计划，他才不再揽建筑活路，自己买了辆电动三轮车，买了套修鞋工具，忙时在家看着改造房子，闲时到公路旁，专心做起了修鞋匠。
徐老蔫曾考虑给他办理低保户手续，可是，因为他名下有一辆农用四轮车，不符合政策规定，这低保户也就一直没有办成。
就在村“两委”换届选举后的那段日子里，镇上通知，张罗锅的危房改造款一万六千元已经到账，张罗锅只需拿着身份证、户口簿和村里的证明材料，便可以到镇民政所领取。刚当选的刘二闯显得格外卖力，二话没说，拿上所有材料便来到了民政所。
民政所所长伸开一只手，劈头来了一句：“拿来！”
刘二闯慌忙去衣兜里掏材料。
民政所所长没头没脑地又来了一句：“你是真傻呀，还是装傻？”
刘二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抓耳挠腮一阵后，低声回了句：“我不傻呀！”
民政所所长嘿嘿一笑，“啪”一声拉开身后的橱门，指着里面排列整齐的一摞摞高档烟酒说：“你是烟哪，还是酒呢？再就是……”土管所所长竖起一根指头，嘴里轻轻吐出一个数，“一千元。”
刘二闯呆若木鸡立在那里，老半天，才似有所悟地拍了拍空空的衣兜，无可奈何地说：“你就，你就从改造款里扣！”
民政所所长满脸是笑地在材料上盖了章，卡要嘴脸暴露无遗。当然，这只是张罗锅听刘二闯绘声绘色描述的一个过程，是真是假，或其中另有猫腻，就不知道了。
张罗锅从回忆中解脱出来后，又仔细琢磨了一遍刘二闯刚才说过的话，心下便有些忿忿不平起来。心里说，你刘二闯就是装出一副慈善家的样子，也掩盖不了身后的狐狸尾巴。说什么，找徐老蔫说事儿，出手可不要轻了。呸！你这是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假借不明真相群众的手，硬给老蔫扣上一顶与你同流合污的帽子，从而减轻你头上的罪过！说白了，你才是一个村官微贪腐的典型！就说前几天退还给我那一千元的危房改造款，看你那个不情愿的样子，脸皮都黑成了紫茄子。镇纪委的那位同志一个劲儿催促你给我道歉，听你从喉咙深处发出的那点声音，小得就像是蚊子哼哼。还有脸要和人家老蔫比，人家老蔫廉政为民的故事，早就攒了一箩筐，随便捡一个就把你比到地缝里去。就说去年他一奶同胞的亲哥哥找他盖房子的事。村里可供规划建房的宅基地仅有两块，一块是村边平坦的场院地;一块是村后的废湾塘，房基一小半得靠填土整平后，才能建房。在某一天的晚上，他哥哥先找上门，打算在村边的场院地建房。可巧，另一户村民也找上门要求建房。老蔫二话没说，领上哥哥和那个村民，半路叫上二愣子和老算盘，就去了村委办公室。最后，用抓阄的办法，敲定了二人的宅基地。哥哥抓到的是村后的湾塘，气得骂骂咧咧回了家。老蔫在办公室里待到半夜，心里也觉得很不是个滋味，闷闷不乐地一个人来到家门口，正要伸手开门时，却突然发现门挂子上掖着一沓钱，数一数，整整一千元。老蔫心里明白，一定是那个抓着村边场院地的村民觉得过意不去，偷偷掖上去的，于是，连夜敲开那户村民的院门。谁知，那户村民就是一个不承认。老蔫没有办法，只好在第二天把钱送到了镇纪委办公室。纪委也无法找到下家，最后，找老蔫商量后，把钱捐给了一个患白血病急需医疗费的孩子。从镇上回来，老蔫去亲戚家借来一辆十二马力拖拉机，叫上儿子，便去土场拉土，帮哥哥填土垫房基。那户抓到场院地的村民，连忙叫上自己的儿子来帮忙。村里凡在家的村民，二话没说，扛上锨、镢也来帮忙，用了短短三天时间，哥哥的房基连同房后的湾塘也一块填平了。 哥哥抱着浑身湿透、像个泥人般的老蔫放声大哭……
张罗锅抹了把挂上腮头的泪水，嘴里咕咕哝哝说：“这就是老蔫！这就是老蔫的为人！”话一出口，张罗锅却忽然想到，自己已经好多天没见到老蔫了。那天，徐老蔫从城里归来，刚一下公交车就被无言村来接站的十多辆电动车围了个水泄不通。老蔫挣脱众人，硬是坐到了伶俐的脚蹬三轮车上。张罗锅远远看着老蔫原本国字型的脸庞，明显瘦削了不少，本来只是两鬓斑白的头发，现在已扩展为满头花白。
张罗锅想，应该去老蔫家看看老蔫，嘱咐他多保重身体。尽管今晚上召开党员大会，研究李老伯空出来的一个低保名额会落到谁头上，而自己恰好在几天前也卖掉了农用四轮车，按政策规定已符合申报低保户的条件，自己顺便去跟老蔫说一声，这也应该是一个机会。
既然是去看徐老蔫，就应该带点儿像样的礼物。张罗锅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家里有一只名叫“雪儿”的奶羊。奶羊是今年春天姥爷、姥娘给买的。姥娘把一只偏瘦、无角、前胸宽阔、全身雪白、大约有两三岁的奶羊送到张罗锅跟前时说：“你一个无父无母的残疾人，别光知道拼死拼活地干活，也该注意保养一下身子。”姥娘伸手摸了把奶羊圆圆的脑袋，那只奶羊识趣地一歪脑袋在姥娘的两手间拱来拱去。姥娘笑着说：“我和你姥爷商量好了，决定给你买一只奶羊，让你早晚能喝上一碗羊奶，也好补补身子。”
张罗锅眼望着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禁不住热泪盈眶……
太阳落山后，村子里的街道、房屋和树木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面紗。一切都变得那么的寂静。
张罗锅从屋里端出一个蓝色的塑料盆子，急步来到羊圈跟前，打开了圈门。“雪儿”一下从圈里蹿出来，来到张罗锅身边，侧着身子在张罗锅的两腿间不停地转着圈子，蹭来蹭去。在搅拌饲料的时候，张罗锅特意抓了一把香料（大豆炒熟后磨成粉）掺合进去，一股浓浓的大豆香味弥漫开来，刺激得“雪儿”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急忙用脑袋去撞张罗锅手里的盆子。张罗锅微笑着刚要摸一下“雪儿”的脑袋，“雪儿”一拧头又向张罗锅的手心撞了过来。张罗锅连忙把盆子放到地上，“雪儿”撑开四蹄，一头扎进盆子里吃起来。
张罗锅蹲下身子，凑到“雪儿”跟前，忍不住又摸了一下“雪儿”的脖子。这一次“雪儿”没有抬头，张罗锅长舒一口气后，轻轻对“雪儿”说起来：“‘雪儿’，你知道不？自从你来到这个家里，我就喜欢上了你。是你，每天带给我那么多的欢乐;又是你，用甘甜的乳汁，把我养得又肥又壮。可是，今天我不得不和你说一件事，我想把你送给徐老蔫，因为他现在比我更需要你。徐老蔫你或许知道的，就是那个废寝忘食、日夜为村民操劳的干瘪老头儿，他现在也是一个人在家，身体正在日渐消瘦。你到他那里，用你芬芳的乳汁，让他的身体再迅速强壮起来，好更好地为村民服务。我对你说，他可是一个大好人，待你也绝对不会比我差。”
不知道是“雪儿”吃完了盆里的饲料，还是听懂了张罗锅的话，抬起头用嘴拱了拱张罗锅的手，又歪起脑袋轻轻碰了一下。张罗锅高兴得一拍大腿，嘴里说：“我就知道‘雪儿’能听懂我的话。”说着，从裤袋里掏出一个脖圈儿套在“雪儿”脖子上，然后又从另一个裤袋里掏出一根细细的尼龙绳，两者扣在一起，牵起“雪儿”出了大门。
整个街道上只有寥寥几盏昏黄的灯光在亮着。一拐过街口，张罗锅蓦地发现，前面有一个女人，手提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急匆匆拐进了靠街居住的徐老蔫家的门楼里。
张罗锅有些好奇，扯了下羊绳，加快步伐追了上去。
女人伸手把虚掩的木板门推开一道缝隙，往里摸了一把后，又迅速抽回手，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没在家呀！”
这时，张罗锅也一步跨进门楼底下，两人四目相对，惊讶得同时叫出声来：“是你？”
王二嫂把绑住四条腿儿的两只大公鸡顺墙角放到门旁的旮旯里，嘴里忙不迭地和张罗锅做着解释：“其实，我、我并不是来和你争低保名额的，我、我只是想告诉老蔫，我家的蔬菜运输车，自小伟的爸爸没了后，都是小伟的二姨夫开着的，前几天才过户给了小伟的二姨夫。我家户名下已经没了车，也该符合申请低保条件吧？”
张罗锅心底紧缩了一下，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嘴里嘟囔着说：“你比我更符合条件，这次我先把名额让给你。小伟能好好地上学，我比什么都高兴。”
王二嫂眼里已蓄满了泪水，嘴里感激地说：“罗锅，你是个好人。”
张罗锅苦笑一下，神态庄重地挺了下胸膛，自我解嘲地说：“好人不好人没多大关系，自我感觉经济条件要比你家好。”
两人正说着，徐老蔫那高大的身影也出现在门洞里。徐老蔫迷惑地问：“你们俩怎么在这里？”
张罗锅抢着回答：“今晚上不是开党员会吗？王二嫂是想来提前告诉你，她家的运输车已过户给了小伟的二姨夫，她家也应该具备了申请低保户的条件。”
徐老蔫饱含深情的目光看着王二嫂和张罗锅，微笑着回答：“这些我都已经知道，包括你的四轮车前几天也刚卖了。为这事儿，今天下午我去了趟镇上，多争取了两个名额，若无意外的话，我相信你俩的低保资格今天晚上都能获得通过。”
“真的？”王二嫂高兴地扯起衣袖擦了擦溢出眼眶的泪珠。张罗锅眼睛发亮，禁不住倒退了几步，却一不小心撞在了“雪儿”身上。“雪儿”咩地叫了一声，低头又要向张罗锅撞过来，张罗锅连忙闪在一边。
徐老蔫扫了眼正转着圈的“雪儿”和墙旮旯里的两只大公鸡，神情严肃地问：“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王二嫂闭口无言躲在一边。张罗锅憋得脸色通红，磕磕巴巴地说：“其实，也没别的，就是……俺看你这些天来身子又消瘦了不少。你也是和俺一样，一个人在家，‘雪儿’这阵子奶水可旺着呢，你就早晚喝上两碗奶补补身子。”
徐老蔫重新打量一眼王二嫂和张罗锅，心情十分沉重地说：“你们的盛情我心领了，可是，这些东西我一样也不能要。我不能违背我的做人原则和良心，更不能让那伙儿别有用心的流氓在我身上找出什么破绽，进行陷害。” 张罗锅和王二嫂呆呆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徐老蔫朝远处大街旁的一个黑影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你们还是回去吧，可不要再给他们落下什么口实。”
张罗锅和王二嫂随着徐老蔫的目光，惊讶地向远处的黑影望去。
徐老蔫凄惨一笑，掩嘴小声说：“这些天来，他们从没有放弃对我的监视，他们幻想着，我会犯像他们一样蹚进同一条河里的错误。”
刘二闯与张小雷坐在他那辆黑色桑塔纳轿车里，远远躲在一个树影下面，正密切注视着徐老蔫门楼前三个人的一举一动。刘二闯一咧大嘴，抬手指着张罗锅的身影对张小雷说：“他妈的，我看张罗锅就是一个二货，我要他出手要大方点儿，他居然大咧咧牵去一只羊！他也不想想，这活蹦乱跳、毫无遮拦的一只羊，会让人轻易而举就捉住把柄。”他拍拍张小雷的肩膀，小声吩咐着：“去，先把徐老蔫受贿一只活羊的证据给我拍下来。”
张小雷伸手摸了把光溜溜的圆脑袋，从车座上拿起远距离超高像素相机正要下车，却见张罗锅牵了“雪儿”，王二嫂拎了鸡，两人急匆匆地往回走。张小雷小声嘟囔了一句：“是不是让他们发现了？”
刘二闯连忙打火倒车，拐进了另一条胡同里。待两人走过后，刘二闯才把车停在原来的地方。看徐老蔫正在转身开门，刘二闯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到张小雷手上，咬牙切齿地交代说：“去诈他一下，看他中不中招！”
张小雷弯腰下车，躲在街旁的树影下，悄悄向徐老蔫靠近。
徐老蔫从屋里拿了件衣服，一边穿着，一边正要锁大门。张小雷不失时机地从阴影处闪出来，若无其事地打着招呼：“老蔫叔，听说今天晚上开党员大会，研究落实咱村低保户名额的事？”徐老蔫点点头。张小雷连忙又说：“我想给俺娘也办一个。”徐老蔫回答：“你娘不是和你在一起住吗？你这几年跟着刘二闯在外面包揽工程，钱肯定没少赚;再加上你媳妇秀秀又不肯闲着，整天在外面给人家装菜，一年万儿八千也不在话下。你家申报低保户可不够条件！”
张小雷把眼一瞪，没好气地来了一句：“我是说给俺娘办个低保。”
徐老蔫义正辞严、斩钉截铁地回答：“你娘也不够条件！”
张小雷气势汹汹地一捋袖子，几步蹿到徐老蔫跟前，指着徐老蔫的鼻子质问：“我娘孤寡老人一个，腿脚又不大灵便，又无半点收入，怎么就不够条件？”
徐老蔫早就注意到，近几年来，无稽镇全镇正在刮起一股子女与老人分户的歪风，让老人成为无收入孤立存在的孤寡老人。分户后的子女又想方设法，找关系，走后门，让老人挤进享受低保的圈子。徐老蔫估计，张小雷也一定与他娘办理了分户手续，于是，毫不客气地解释说：“中国的传统习俗，就是子女有赡养父母的义务，子女与父母的合并收入高于低保户最低标准的，就不能享受低保户待遇。要按你分户后你母亲的条件就能享受低保户待遇的话，我看咱村凡有父母的户都能符合条件！”
不知是徐老蔫入情入理的解释让张小雷哑口无言，还是张小雷另有盘算，总而言之，张小雷并没有再暴跳如雷，而是换上了一副假惺惺的面容，口口声声说：“老蔫叔，刚才是我不好，还请你原谅。”说着，笑眯眯地凑到徐老蔫眼前，用商量的口气继续说：“你看这样行不行？你给我娘继续办理低保手续，可是，这个钱我一分也不要，全部都归你，我娘只图个虚名。为了稳妥起见，我现在就把我的银行卡给你，现在我卡上有三千元，抵一个低保户一年两千多的补贴，绰绰有余。”说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硬塞到徐老蔫手里。
徐老蔫这一下被彻底激怒了，只见他咬牙挥起右手，把那张银行卡使劲甩在大街上，并且抬起大腿，狠狠地跺了两脚。
张小雷讨了个没趣，只好悻悻地走开，在捡起银行卡重新装回到口袋里的时候，没忘了回头瞪徐老蔫一眼，咬牙切齿地抛出一句：“你等著，我这就去把俺娘背到你家里，让她吃喝拉撒天天就在你家里，直到你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徐老蔫哈哈大笑，回头指了指门楼前檐下安装着的高清监控探头，说：“对付你们这些无赖，我也早就有了高科技手段。你若敢把你娘背过来，我就告你个寻衅滋事罪，让你去拘留所里待几天！”
张小雷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灰溜溜钻进了大街旁的阴影里……
六 田博士雪中送炭
无言村蔬菜大棚区内，相继有十多户出现了辣椒株体萎蔫或者死棵;瓠子叶片很快失绿，产生焦斑穿孔，有落叶、落花、落果或整株枯萎现象发生。有村民反映到徐老蔫那里，徐老蔫不敢怠慢，急忙给省农科院蔬菜研究所的田丰收博士打电话。田博士曾在去年秋天来无稽镇举办过大棚蔬菜栽培技术培训班。徐老蔫要了田博士的电话号码，田博士很高兴地对徐老蔫说，以后在大棚蔬菜生产方面遇到什么难题，尽管来找他。田博士接到电话后，愉快地答复，这就去坐开往东城市的动车，估计下午三点就可以到村里。徐老蔫想，何不给全村所有种植大棚的户下个通知，让他们下午三点前来办公室集合，等田博士来了后，统一到出现问题的蔬菜大棚现场，学习一下大棚蔬菜病虫害防治方面的生产技术，于是，赶紧在广播喇叭里下通知。
下午三点，田博士准时到达。看着黑压压站满广场的人群，田博士颇为激动，捋一把早已变成花白的稀疏头发，拱手向人群打着招呼：“乡亲们，让大家久等了，实在是对不起！”
人群里有人高喊：“田博士辛苦啦！”四下里，立刻有人随声高喊：“田博士辛苦啦！”“田博士辛苦啦！”
田博士摘下眼镜，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直着嗓子喊了声：“我不辛苦！”说着，猛地挥了下右手，大声招呼道：“走，咱到大棚里看看去！”
人群轰地一声闪开一道缝。田博士昂首阔步走在前面，人群自动列成几路纵队跟在后面，浩浩荡荡向蔬菜大棚区走去。
田博士逐棚认真、仔细地查看了大棚内的环境。手里拿着一棵蔬菜病株样本，逐一回答着村民们提出的问题，博得村民们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天色已晚，大伙恋恋不舍地与田博士道别。徐老蔫心里另有一番打算：是不是成立一个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让田博士来当技术顾问，共同解决大棚蔬菜生产中遇到的难题。在送田博士去镇上宾馆住宿的时候，徐老蔫说出了心底的这一愿望。田博士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 徐老蔫去餐饮部点了几个菜外加一瓶北京二锅头，让服务员送到客房里。两人坐在北欧实木风格的布艺沙发上，一边畅饮小酒，一边侃侃而谈起来。
田博士难掩胸中的亢奋情绪，把脑袋一直伸到徐老蔫眼前，语重心长地说：“从全省范围看，农民专业合作社正在逐渐成为我省现代农业的主力军，我们现在成立专业合作社，正恰逢其时。但我也不得不强调，我们的合作社在今后一段时间内，还将面临着诸多生死的考验！譬如：在目前我国食品安全问题依然严峻的形势下，如何确保从源头上杜绝我们的无公害蔬菜在生产的各个环节遭受农药残留、重金属、亚硝酸盐等侵害。这可是检验我们的合作社是不是能在复杂市场环境形势下站稳脚跟的试金石！”
田博士突然一梗脖子，反问徐老蔫：“你知道我们目前面临的食品安全形势有多严重吗？”
徐老蔫茫然地摇摇头，神情专注地看着田博士，希望能迅速找到答案。
田博士面色冷峻地继续说下去：“我今天下午到达东城车站时，是镇上赵书记派车去车站接的我。再回到镇上的时候，我先到赵书记的办公室里坐了坐。一推开赵书记办公室的门，只见赵书记脸色铁青，拳头擂得办公桌咚咚直响。我正纳闷，赵书记冷着脸冲我点下头，示意我走到办公桌跟前。我打眼一看，桌子上有一个摊开的白色塑料袋，里面有一堆黑色的粉状物质呈现在眼前。赵书记指着那堆黑色物质，大声说，你想也不敢想，在前些年，我们这里出现‘毒姜事件’后，我们加大打击力度，将全市范围内所有的农药销售网点及所有的蔬菜大棚种植户，彻底大清查一遍后，早已绝迹多年的这种东西，现在又重新出现在我的辖区内。我大吃一惊，看来又到了让我们从源头上重点治理一下我们食品安全环境的时候了。赵书记的话，无疑也是敲给我们的一记警钟，我们要从合作社成立之初的建章立制开始，从组织内部就建立起一整套农产品产销运行机制，从源头上牢牢把住食品安全这道关。也只有这样，我们的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才会日渐壮大，才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徐老蔫激动得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大早便跑到二愣子家里，两人一起商量成立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的事。无言村有三百多个蔬菜大棚，涉及二百多户。又加上有三十多辆蔬菜运销车，也牵扯三十多个户，无言村共有三百八十户，光够条件能加入合作社的就有二百三十多户。
无言村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举办社员大会和社员代表大会，选举产生了以徐老蔫为理事长的理事会和以二愣子为监事长的监事会。设立并通过了《无言村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章程》。由于伶俐的农产品产销对接电商服务平台在合作社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伶俐被聘为合作社财务组的组长兼会计。张罗锅吵着嚷着要跟伶俐学习电商运营知识，并积极申请成为了合作社的社员。理事会当即决定，聘请他为合作社的出纳员。
赵书记专门来电话，要徐老蔫去一趟他的办公室。徐老蔫刚一进门，赵书记便满脸是笑地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迎接。
赵书记首先向徐老蔫提出尝试以无言村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为依托，建立无稽镇无公害蔬菜生产示范基地的构想，并征询了徐老蔫的意见。最后，又向徐老蔫透露了一个消息：省委组织部要在无稽镇选择一个基础条件比较好的村，开展党支部、合作社、村居社区为一体的体制改革试验，如果条件成熟的话，无言村可成为备选的一个村。
这无形中涵盖了徐老蔫起初拒绝交接时的一切意蕴，徐老蔫心里自然是十分高兴。但他却没在脸面上表现出来，只是在心里暗暗地加油：我一定抓紧时间，争取早日成立无言村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党支部，直到这一愿望实现的那一天。
不知不觉间，已到无言村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揭牌仪式的日子。前几天，镇党建办的同志曾打来电话告诉徐老蔫，刘二闯的党员警告处分已经到期，让他选一个日子，进行“两委”班子换届后的交接。他想也没想就回答说：“就在合作社揭牌仪式那一天吧。”
紧挨无言村南北中心大街的一幢二层小楼，今天显得格外热闹。小楼早已被装饰一新，米黄色的墙体带给人温馨与和谐，全塑钢的门窗让人感到室内既宽敞明亮又舒适大方。沿街楼檐下，悬挂着一长溜大红灯笼，一阵微风吹来，一个个圆滚滚的灯笼在不停地摇晃着，像是在跟客人热情地打着招呼。一楼玻璃门右侧的墙上，悬挂着三块一人多高的木制大牌子，最右边一块白底红字，上书：“中国共产党无稽镇无言村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支部委员会”;中间一块白底黑字，上书：“东城市无言村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靠大门的一块白底黑字，上书：“伶俐农产品产销对接电商服务平台”。每块牌子都用一层鲜艳的红纱遮住庐山真面目，静等上级领导来揭牌。
虽然是一大早，但熙熙攘攘的人群已开始在小楼里出出进进。
大街里侧的水泥路面上，一字排开了一溜长条桌子，桌子后面是一排摆放整齐的靠背椅子。桌面上铺一块浅蓝色的桌布，显得既素气又大方。一个个精致的果盘里，摆放着苹果、蜜桃、香蕉等各色水果。李有望老汉笑容可掬地坐在桌子中间的一把椅子上，那满脸带笑的样子，活像是一尊人见人爱的弥勒佛。
由于无言村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今天举行揭牌仪式，王二嫂的妹夫破例没有起早出车收菜。王二嫂相约一起装菜的张小雷的媳妇秀秀，一块儿来合作社的办公地点李有望老汉家里烧开水。王二嫂手里拎一只大号的烧水壶，两人一前一后，刚拐过街口，张小雷疯了似的从刘二闯停在街旁的黑色轿车里蹿出来，一把拉住秀秀的胳膊。秀秀无奈地挣扎了几下，被张小雷三把两把拖进了车里。王二嫂回头看了一眼，没再停留，急匆匆向李老汉家里走去。
张罗锅手里拿着一沓粉红色的打印纸，站在小楼门口处，向每个进入小楼的人分发着，那是关于无言村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的宣传材料。而张罗锅嘴里说得最多的，却是无言村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党支部。他说，无言村有三十二名党员，光加入合作社，成为合作社党支部一员的就有二十五名。这足以说明，合作社黨支部在无言村群众中的核心地位和强大凝聚力。张罗锅打着哈哈说，说不定有一天，咱整个无言村也要归合作社党支部领导。 进出小楼的人纷纷点头，好像是早就默认了这样一个事实。
有人从村办公室里找来了锣鼓，性急的几个小伙子迅速抄起家什，铿铿锵锵一通儿，打得震天价响。整个村子上空瞬间弥漫在一种欢快热烈的气氛中。
二愣子搬来一大箱两千响一挂的大地红鞭炮，并在小楼前大街旁的两棵槐树中间扯起一根长长的铁丝。几位围观的社员急忙打开箱子，拿出一挂挂鞭炮，撕掉外面红色的包皮后，挂到铁丝上。
陆续有运销蔬菜的车辆返回村里，司机把车子开到前面二百米处的蔬菜集散广场上，每人腋下却夹着一箱“震天雷”礼花弹走了过来。
最高兴的要数精细，但见他扎撒着两手，嘴里呜哩哇啦吆喝着，先是跑到张罗锅跟前，伸手要上几张粉色的打印纸，一路挥舞着，跑到大街上，硬是把纸片往每个过路人的手里送;二愣子他们密麻麻挂起的一串串鞭炮，又引起他的极大兴趣，他吆喝一声，又一路小跑着去跟二愣子要鞭炮。
那只名叫“乐乐”的京白狮子狗，机智、勇敢地翻滚在精细的脚下，就像是套在精细脚上的一颗白绒球。忽然，那颗白绒球追随精细的脚步，急速滚动到那只盛着鞭炮的纸箱子跟前。精细趁人不备，两手从箱子里抓起几挂鞭炮，转身就跑。
二愣子不动声色地跟在精细后面，只见精细一溜小跑着，来到北屋东山旁的空地上。那里有精细日积月累捡拾来的一大堆碎砖烂瓦。精细气喘吁吁地把鞭炮一下抛到砖堆上，样子有些着急地抬眼望着二愣子，嘴里呜哩哇啦重复着过去的一句老话：“盖屋！盖屋！娶媳妇！”
面慈心软的二愣子，眼角边已在不知不觉间挂起了泪丝，连忙从砖堆上捡起一挂鞭炮，几把撕掉包皮，两手托举着，悄无声息地披挂到砖堆上。
精细也学着二愣子的样子，几把撕开包皮，从里面拖出鞭炮，往砖堆上抡过去。
很快，相互交织的鞭炮把砖堆装扮成了一个大大的红色花篮。二愣子紧紧拉住精细的一只手，嘴里轻轻重复着精细刚才说过的话：“精细，你说得对，咱盖屋，娶媳妇！”
刘二闯手里拿着一份《精准扶贫户帮扶责任书》来找徐老蔫。责任书上两颗鲜艳的手印格外引人注目。那是刘二闯与李有望老汉重新签订的一份责任书。刘二闯说：“我现在已正式接任成为李老汉的帮扶责任人，你还有什么要求请尽管说。”
徐老蔫把那份责任书仔细看了一遍后，沉默了一会儿，才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公章，递到嘴边哈了哈气，然后，将责任书放到桌子上，一翻手将公章扣到责任书上。在把责任书递还到刘二闯手里时，徐老蔫严肃地说：“盖上组织的这枚公章，代表着两层意思：一是代表着组织对你的信任，你可以放手大胆地去开展你的帮扶工作;二是代表着组织对你的监督，如果你胆敢违背组织原则，专干那些损害帮扶对象利益的事，这公章代表的就是党纪国法，你将会受到组织更加严厉的惩罚！”
刘二闯唯唯喏喏地答应着，就要向门外退去。
徐老蔫粲然一笑，大喊了一声：“回来！我和你的交接还没有开始！”说着，把那枚公章握在手里掂了掂，语重心长地说：“这是咱无言村党支部的公章，公章本身是权力的象征，代表的是权力和资格。而我们手里的这份权力和资格，又是我们的全体党员赋予我们的，我们要倍加珍惜。我现在已是无言村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的党支部书记，而你即将接任的是无言村的党支部书记。让我们相互勉励，把我们无言村的事情办好！”
刘二闯十分激动地从徐老蔫手里接过公章，两个人的手终于紧紧地握在一起。
一辆银灰色的“帕萨特”轿车停在小楼前。镇党委书记赵大勇、纪委王书记、社区总支孙书记及省农科院蔬菜研究所的田博士相继走下车来。
徐老蔫和二愣子及三华子急忙从小楼里冲出来迎接。二愣子与三华子是新当选的合作社党支部委员。
赵书记声如洪钟，举手投足显出一种优雅的风度，在握住徐老蔫的手使劲地摇晃了几下后，半真半假地说：“你这个老伙计，还真行！前些天跟我闹了一阵子拒绝交接，现在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合作社的党支部书记。怪不得有人说你是一个官迷心窍的‘老朝巴’（山东沿海一带土话，指精神有问题的人）。”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徐老蔫脸色一红，又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赵书记拍了拍徐老蔫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补充说：“老伙计，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你可千万不要当真。其实，我就是从心里喜欢像你这样既执着热情又敢于较真的‘老朝巴’！因为，如果没有你这样的‘老朝巴’，无言村还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
徐老蔫在握起田博士那只大手的时候，忽然想起那本烫金的精美聘任书还在办公室的桌子上，连忙招呼伶俐去楼上取来，郑重其事地递到田博士手上。
上午十一时十八分，揭牌仪式正式开始，赵书记、王书记、孙书记分别掀起盖在三块木牌上的红纱，徐徐扯了下来。刹那间，光彩耀眼的三块木牌，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落落大方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赵书记发表即兴讲话。他说，我谨代表無稽镇党委、政府，对无言村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党支部成立及无言村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揭牌，还有伶俐农产品产销对接电商服务平台正式运营，表示热烈的祝贺！蔬菜产销专业合作社，是打赢产业转型升级攻坚战、推进无稽镇经济社会发展的主力军，希望合作社抓住机遇，负重奋进，积极发挥桥梁纽带作用，引导群众大力发展现代农业生产，为推动无稽镇经济早日腾飞，做出自己的贡献。
田博士给大家带来的是一则大好消息：省农科院蔬菜研究所正协调省农业厅，在我省的中东部地区规划建设一批大棚蔬菜无土栽培示范园区，在我和赵书记积极争取下，其中的一处园区就落户在咱们的合作社。这将极大改善我们合作社的蔬菜种植生态环境，彻底消除病虫害对大棚蔬菜的危害，彻底解决大棚蔬菜生产面临的连茬障碍带来的品质、数量产出低下问题……
赵书记点名要徐老蔫发言不知什么原因，今天的徐老蔫却变得拘谨起来，在吭哧了半天后，才对大伙儿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现在虽然职位有所调整，但我承诺的，我是精准扶贫户李有望老汉一家帮扶责任人的事实永远不会变！我将尽最大的努力，履行好我的职责，直到李老汉一家三年后真正摘掉贫困帽子的那一天！”
徐老蔫的话一出口，立刻赢来在场群众一片热烈的掌声。
有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手里拿着一头儿燃起火苗的木棍儿，向密麻麻挂成“珠帘”的那堵鞭炮“墙”走过去。刹那间，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便此起彼伏地响成一片。
那一箱箱摆成一字长蛇阵的“震天雷”，也在瞬间被点燃了引信，无数颗带着青烟的礼花弹扭动着身躯，争先恐后地蹿上天空，并在转眼间爆裂开来。尽管是在白天，但那耀眼的点点金星，还是在空中撑开了一把把争奇斗艳的花伞。
喧天的锣鼓也敲起来了，喜气洋洋的人群里，早有一队队打扮一新的大妈、大嫂们合着鼓点儿扭起了大秧歌。
鞭炮声、锣鼓声、欢呼声合成的主旋律带给人们无限的憧憬和希望，也让这原本寂静的街道沉醉在一片欢乐的海洋里。
责任编辑 周独明
插 图 张 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