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歌子
　　李清照
　　天上星河转，
　　人间帘幕垂。
　　凉生枕簟泪痕滋。
　　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
　　金销藕叶稀。
　　旧时天气旧时衣。
　　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秋兴
　　杜甫
　　夔府孤城落日斜，
　　每依北斗望京华。
　　听猿实下三声泪，
　　奉使虚随八月槎。
　　画省香炉违伏枕，
　　山楼粉堞隐悲笳。
　　请看石上藤萝月，
　　已映洲前芦荻花。
　　《秋兴》这诗写的是，日落之后，顺着北斗星，望向长安城。听着猿声哀哀高叫，就难免泪下。想乘浮槎返回故乡，已经不可能。
　　八月槎是一个文学作品中常用的典故。民间传说天河与大海是相通的。住在海边的人们，每年八月的时候能看到浮槎（即水上木排）来去，于是这些人准备许多食物干粮，“乘槎而去，以为到时又可乘槎回来”。
　　这个传说，后来安到了张骞的身上，说张骞奉了汉武帝的旨意，去寻找黄河的源头，乘槎抵达天河，就在牵牛宿旁边。奉使虚随，就是有去无返的意思。
　　这个时候，杜甫的功力就显示出来了。杜甫写道：“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如此怀念，情绪太浓郁，无从呈现的时候，杜甫只写了最微小的一个细节。月光本来照着石头上的藤萝，不知不觉，它已经照到河洲那边的芦荻花了。
　　写诗的人，耿耿不寐，一直看着月光下的山水风物，万般惆怅，尽在不言中。
　　只有思念太深，极度失眠，才能看那石头上的藤萝，看了很久，觉察到月光移动，映照到河流前面的芦花了。人没有动，而时间在动，情思在动，所以刻骨铭心。
　　李清照这首词《南歌子》，很像杜甫《秋兴》的手笔。
　　一个人，只有深夜寂寥时，耿耿不寐，看了三四个小时以上的夜空，才能看到星河转。
　　写了动，才衬托出静。
　　大诗人的才华不是什么玄虚奥妙的东西。他们的才华源自比平常人更长情。寻常人思念个把小时，哭哭啼啼一番就入睡了。来不及有什么感慨，就把情绪发泄完了。多情的人，熬过了漫漫长夜，有了累积，就有了深沉，看到了寻常景致里的物换星移。
　　我提的这个“多情”，不是花心的意思，而是大地万物都与我一同有情。
　　“旧时天气旧时衣”这句的精髓，并不是旧时，而是天气和衣裳。每日每夜，年年岁岁，人总要穿衣裳，这是须臾不离的物品，贴身，才真切。而天气，下雨和下雨是不一样的，打雷和打雷也是不一样的，晴朗和晴朗更不一样。
　　这不一样，不仅是四季交替的不一样，更是时时刻刻心意流转，想你时不一样，不想你时不一样，吃饭喝汤时不一样，看花饮酒时不一样；哀叹命运和浑然忘我時不一样，忧国忧民和自艾自怜时不一样。
　　这旧，是贯穿整个生命的旧。因为最家常的物品损耗了那么多，翠羽贴的斗篷换洗太多次缩水了，金线钩的荷叶也磨得斑驳了。最寻常的阴晴圆缺度过了那么多，才恍然大悟。
　　李清照的词，对衣物饰品细致入微，极具女性特质。文学作品，其实就是作者生活方式的体现。男人如果不常常洗衣服，不常常收拾整理家里的旧衣服，无论如何都写不出“旧时天气旧时衣”，以及物是人非之后对那个有过快乐美好记忆的家的眷念的。
　　（摘自沈嘉柯鉴赏文集《最美古诗词：人生是一场雅集》，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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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 / 李晓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