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知名作家，代表作有叙事长诗《孔雀》、《山涧铃响马帮来》、电影文学剧本《今夜星光灿烂》、《苦恋》、话剧《曙光》等。
　　
　　美丽的衣裳
　　很快，中甸县长给我介绍了一个朋友，年轻的千总P。这位骏马轻裘的千总精通汉文，曾在西南民族学院学习。我经常到他家里去作客。他的父亲已经去世，我到他家作客的时候，他的新婚妻子常常住在娘家，娘家也是头人，住在他们自己的领地里，娘家的领地在金沙江和澜沧江之间的狭窄地带里。非常可惜的是，我始终没有机会去访问那个地区，那里的风景一定非常美丽。有一次，我在中甸郊区的草地上，看见一位姑娘，穿着黑色曳地长裙、猩红色的马甲、满头金银珠翠闪闪发光。她在四个穿白色曳地长裙的姑娘中间，就像四只白天鹅护卫着一只黑天鹅，从我面前缓缓走过。我呆住了，她们从那里来？什么民族？P突然在我身后说：“这是我的妻子，从娘家来。”“藏族？”“当然。”“为什么穿这样的服装？”他告诉我说：“我们这里的服饰和西藏的服饰并不相同，我个人认为，西藏藏族的服饰受大唐的影响太大了，男女穿的‘楚巴’就是唐代的袍子。在我们这儿，几乎每一个小地区都保持着古风，各不相同。有的地方妇女穿的既不是裙子，也不是裤子，是一种宽裤脚的裙裤。炎热山谷里的妇女，上身只穿一件紧身马甲。而且，同样的‘楚巴’、裙子，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穿法。我们只要一看他的穿戴就知道他是哪里的人，什么身份。头饰、胸饰、腰饰都很考究，有金银、有翡翠、有松石、有珍珠、有玛瑙……最近，有一首藏族民歌《美丽的帽子》在北京特别风行，这民首歌就是从中甸传出去的。我们对帽子非常重视，保守些的，戴金丝绣花帽。也有不少戴着英国人的宽边礼帽。在节日、赛马会或是活佛讲经说法的场合，女孩子会突然把你的帽子抢走，那她是喜欢上你了，你必须买了糖果托人去赎，在赎帽子的时候，如果你也喜欢她，你们就是朋友了。男女的腰带和扎靴带都可以作为信物交换，如果剪开来交换，其情义就更加的深厚了。”在中甸，我穿着藏装，参加了他们所有的聚会，包括青年男女的歌会，在歌会的现场，我就像走进歌剧，成为他们中间的一个群众演员。
　　
　　三十年后才听懂的歌
　　在中甸乡间曾经有过在马店投宿一夜的经历，女主人和他的年轻女儿盛情接待了我和我的藏族朋友J。在第二天清晨离去的时候，那姑娘牵着我的马缰，沿着草海边送了我们好长一段路程。他没用语言，而是用歌声为我们送别。当时，J轻声对我说：歌是很难翻译的，我不能马上翻译给你听，让我先记住，以后再给你仔细翻译出来。但没想到，匆匆一别，再次访问中甸已是三十年以后的事了，劫后余生的J才把一卷译文交给我，我甚至一时想不出这是什么。J提醒我说：是歌呀！是三十年前一个早晨，那位姑娘在草海边为你送行时唱的歌呀！
　　我开始读那些歌的译文。
　　“你的第一根视线，第一根视线，
　　给了我编织一条彩带的希望；
　　我立即抛给你一万条视线，
　　却没有和你的那一根交织起来……”
　　这支歌一下就把三十年前的她推到我的身边了！我曾经勇敢地面对过的目光，纯净如水的目光，只有干枯了的木头才会遗忘那样的目光。
　　“你的骤然降临，
　　往我心里注入了一条白云的河；
　　你的离去，又把地狱还给了我，
　　你呀！你就是一座天国。”
　　其实，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天国，同时又是自己的地狱，她哪里知道，后来，我穿越过的地狱有多么黑呢？
　　“冰封的河面是多么的冷漠，
　　但我相信冰层下是一首炽热的歌；
　　长如我的一生呀！
　　我愿等待绿柳枝把冰层划破。”
　　人间有多少炽热的歌被永远压在坚冰之下啊！
　　“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你就是我要高攀的檀香树；
　　在万木丛中亭亭玉立，
　　我的默默无语的檀香树！”
　　人与人真的是绝对的隔膜，她的错觉是多么大啊！我恰恰是另一种树，极轻微的风都能使我狂舞起来，甚至会抛出每一片绿叶。
　　“火塘里的微光悄悄告诉我，
　　你就在我的身旁；
　　心灵里的痛苦告诉我，
　　我不在你的心上。”
　　几乎所有的人都希望自己能永远留在另外一个人的心上。
　　“我没有，没有华丽的翅膀，
　　不能追踪静静流去的清溪；
　　我明明知道到了雪山的那边，
　　你一定会变成浪花呼唤着向我跃起。”
　　当然，我会！即使是万重山，一百年。因为我在向你跃起的同时，呼唤的是永不复返而又永难忘怀的、大好的青春时光。
　　“人世间没有箭杆那么直的路，
　　路还会打个结把你送回来，
　　如果不能同时送来远去的岁月，
　　路啊！请你自己跳下悬崖。”
　　太对了！法力无边的路的确打了个结把我送了回来，远去的岁月已经远去了，绝对地远去了……
　　“今後的每一个日子都会延长百倍，
　　想对你说的话只能托付江水；
　　鱼儿最喜欢逆流而上，
　　请你把回音给它们带回。”
　　幸亏你的话我没有听懂，三十年后……想叹息一声也已经很迟很迟了……
　　“我完全领悟了你的绵绵情话，
　　你的语言就是你的光芒；
　　你不会看不见一棵小草的痴情，
　　装聋作哑、高高在上的太阳啊！”
　　装聋作哑是对的，高高在上也是装聋作哑的一部分呀！
　　“你走了，走向不知名的远方，
　　海子依然会蓄满波浪，
　　青山依然会挤满绿树，
　　我的……我的心空荡荡……”
　　不！海子和青山也都空荡荡了。没有波浪也就不是海子，没有绿树也就不是青山了。
　　“你也许是一尊万事通晓的佛，
　　故意不回答我的祈求，
　　当我一旦落入自己挖掘的陷井，
　　佛啊！你一定会来搭救。”
　　故意？误会呀！我有可能、有力量搭救你吗？特别是落入自己挖掘的陷阱，那是任何人都无能为力的……
　　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些往日的歌，又回到三十年前那个清新明丽的早晨了，歌声在我的上空再现。我身不由己地在梦境般的氛围里笑了，笑容上洒满了泪。
　　
　　旧时的领主和往日的领地
　　五十年代初，除了汉族的商贩，到中甸的汉人很少。为了不那么招摇，我在中甸缝制了一套藏装。藏装很适合当地的气候，因为你只要翻一座山，你就会在不同的高度经历不同的气温。“楚巴”的优越就是可以根据气温来变换穿着的形式。露出一个光胳膊，让一只袖子在你肩上摆动，那是一种粗旷的潇洒。也可以露出两只胳膊，让一对袖子在你肩上左右摆动，那是一种狂放的潇洒。特别是在跳弦子的时候，两只飞舞着的袖子和两只手臂就像两对翅膀。行路的时候，把袖子扎在腰里，再把下摆提高，叠成很多折儿，牛场娃对这种打扮有一句俏皮话：长出一个孔雀尾巴来。P有一匹白色的骏马和一匹栗色的骏马，在他陪同我到他往日的领地访问的时候，他自己骑着白色骏马，我骑着栗色骏马。他的领地是金沙江左岸的一片肥沃的谷地和丘陵，散落着一座座宁静的村庄，每个村庄都有一座傍着清溪的水磨坊，永不厌倦地吟唱着寻常生活的赞歌。除了云雀冲天而起的啭鸣，流水低低的倾诉，就是突然从林中飘出的歌声。那里的民间歌手，一唱起歌来就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他们在为自己高亢的歌声陶醉的同时，也让听歌的人陶醉。在我来尼西之前，中央民族歌舞团有一个小队刚刚来过，看中了好几个歌舞能手，想请他们到北京，参加中央民族歌舞团。他们考虑再三，最后都因为舍不得美丽的家乡而谢绝了。P告诉我：“我虽然被共产党任命为这里的区长，我是很不情愿的，我多次请求免掉我，上级不同意。但我很少来，我每次到这儿来，都感到非常尴尬。他们仍然把我当做他们的头人那样对待，可在我从民族学院学习回来以后，就很难接受这种剥削者的地位了。”他的话的确发自内心。我们在尼西任何一座村庄下马，村长和村民们就捧着鸡、鸭、肉、蛋，酥油、糌粑，在P的马前跪下了。无论怎么说，他们都不敢僭越。认为和头人平起平坐是不可饶恕的大不敬。有一天，我们在一位漂亮姑娘U家投宿。我注意到，只有U见到P没有卑躬屈膝的样子。P告诉我，U是他往日的情人，曾经是中央民族歌舞团最想招收的一名歌手，而她又是一个最不愿意离开家乡的姑娘。当晚，在篝火边，她那天鹅绒般美丽的歌声，像冲天而起的火光那样，一次又一次照亮夜空和四周的雪山。我觉察到U对P旧情仍在，她那热烈的目光中有爱、有怨、有矜持、也有隐痛。藏族的一般人家，全家人（包括客人）都围在火塘边安睡。那天夜晚，P和U头对着头睡在火塘的外沿，很晚，我还听见他们在说悄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