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袈裟上种植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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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1
  妈妈病了,想吃鱼。十岁的儿子哭着去村头的池塘学垂钓。他没有钓鱼经验,不知道挂钩上该挂什么东西做诱饵,是挂一粒玉米,还是挂一条蚯蚓?是挂一滴泪珠,还是挂一颗星星?儿子坐在河岸上,幻想着鱼儿自己来上钩。儿子是个乖儿子,胆子小。他既不想诱惑鱼,更不想杀害鱼。只是他的妈妈病了,想吃鱼,他需要一条鱼去救妈妈的命。儿子坐在河岸上,急得失魂落魄。这是个干涸后刚被雨水灌满的老池塘,里面只有小鱼,没有大鱼。儿子坐了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钓到一条鱼。儿子的心慌了,乱了。他想要是自己能够变成一条鱼就好了,要是自己能把自己挂在钓钩上就好了,要是妈妈没有生病就好了,要是妈妈不想吃鱼就好了。正这么瞎想着,一条小鱼被大钩卡住了;正这么瞎想着,妈妈被小鱼的骨刺卡住了;正这么瞎想着,儿子被妈妈的疾病卡住了。
  002
  十年前你问我的问题,十年后我依然无法回答。你的问题太简单了,而我是比你的问题还要简单的人。一个简单的问题,遇到一个简单的人后,问题也就不再简单了。我的意思是说,有些简单的问题,也许需要哲学家才能解答。我不是哲学家,故你提的问题困扰了我的一生。你问我,炊烟飘逝后,火为什么会躲在灶膛里哭?你问我,木鱼敲响后,和尚的骨头为什么会粉碎?你问我,贫困者梳妆后,镜子为什么会害羞?你问我,乞丐乞讨后,胃为什么会被上帝切除?你问我,死成全了活后,活为什么还在找死?你问我,好人上了绞刑架后,坏人为什么会集体患臆想症?这些十年前你问我的问题,十年后我依然无法回答。你的问题太简单了,而我是比你的问题还要简单的人。
  003
  孩子,你非要与我博弈不可吗?我比你年长三十岁,不想以大欺小,那我先让你三招,如何?什么,你不需要我谦让,也不需要我同情?那意思是你要硬上啰?你确定有把握能胜我?你凭什么?就凭你年少轻狂,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可告诉你,待会儿我绝对不会对你手下留情。博弈场上只分输赢,不分大小。到时你万一惨败,可别怪我胜之不武。什么,你竟敢让我放马过来?好大的口气啊!孩子就是孩子,愚蠢到要跟爷爷辈叫板。那我可就真不客气了,今天就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毛孩子。老子吃的盐巴比你吃的饭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还怕你不成?谁知,我刚上场,就被这个小屁孩给彻底制服了。他只用一招天真,就击溃了我的老谋深算。可见,一个人无论比别人年长三十岁,还是五十岁,都可能只是浪得虚名的假豪杰,或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004
  我读过的许多书,大部分都遗忘了。我结识的许多人,大多数都绝交了;我收藏的许多恐惧,大部分都埋葬了;我镌刻的许多苦难,大多数都供佛了……现在的我是越活越简单,简单到无事闭门不出,有事早出早归。三餐有两餐吃素,剩下的一餐吃佛经。白天我绝不入夜晚的梦,夜晚我绝不点白天的灯。我出生贫穷,今生很多事都做得太晚了,故我想赶在别人前头,早点将自己的人生清零——清掉爱,清掉恨,清掉罪过和福祉,连姓名和灰烟也不留下。我希望我命运多舛的一生一世,最终仅剩简简单单的一世一生。
  005
  谦卑就是谦卑。谦卑站起来,不会是高傲,可以将星星摘下来做灯泡;谦卑跪下去,不会是匍匐,跟一条哈巴犬争狗粮。谦卑永远有谦卑自己的样子,它不会随风两面倒,也不会看人下菜,或杀鸡儆猴。谦卑是说破“皇帝的新衣”的那个孩子,谦卑是被阉割后奋笔著《史记》的司马迁,谦卑是投身汨罗江的屈原,谦卑是拔剑自刎的虞姬,谦卑是寺庙门前浇地种菜的小沙弥,谦卑是拱出岩壁石缝的野草,谦卑是山谷里不借春风生长的小花,谦卑是竹杖芒鞋的托钵僧,谦卑是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谦卑就是谦卑。谦卑绝不会是谦卑以外的样子,它从不以谦卑抬高自己,也不以谦卑贬抑自己。化用一个著名诗人的诗句来形容——谦卑不是谦卑者的通行证,谦卑不是谦卑者的墓志铭。
  006
  在火焰里睡一觉就叫涅槃。在泪水里上炷香就叫坐化。在痛苦里雕尊佛就叫证悟。在伤口里点盏灯就叫开光。在僧袍里捻出虱子就叫放生。在智慧头上插把尖刀就叫剃度。在心灵上抄写经文就叫皈依。在呼吸里镶嵌佛珠就叫圆寂。在袈裟上种植玫瑰就叫犯戒。在诵经声中救人就叫超度。在佛国里遍种罂粟就叫地狱。在因果里偷渡就叫劫难。在蒲团上安家就叫打坐。在禅修时遇见幻象就叫业障。在僧人的肉身中孕育功德就叫舍利。在芸芸众生中发现觉者就叫佛陀。
  007
  再过几天,你就要当妈妈了。但你的眼中除了恐惧,没有丝毫的喜悦。你不相信这是真的,就像你不相信一个还是孩子的人,会怀上一个更小的孩子。可这到底不是玩俄罗斯套娃,你的婴儿正在你的子宫里用胎盘做罗盘算命呢——算他到底是草的转世灵童,还是羊的转世灵童,抑或只是你的孽债的牺牲品。看得出,你根本不喜欢这个孩子,他的基因里藏满了仇恨的密码,这并不是你想要的果报。你本来的想法,是嫁给一个诗人,不料却被一个披着诗人外衣的流氓夺去了贞操。就像一个赤子诗人,原本想与汉字结婚,却意外被名利下了种,搞得一生都没有诞生好诗的欣慰和尊严,只有催产或堕胎的羞辱和阵痛。你也真是的,一个乡下的灰姑娘,嫁个木匠或铁匠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不好吗?非要去吟风弄月为缪斯献祭,结果怀了流氓的崽还非要诗人来替你背负骂名。你这个注定将死在人生歧路上的女子啊,再过几天,就要当妈妈了,为何你的眼中除了恐惧,竟没有丝毫的喜悦呢?
  008
  今夜,只有你我两个人,时间和空间都在门外替我们站岗。故你不必惊慌,也不必装糊涂,这是独属于你我的夜晚。请安心地把你的笔记本都拿出来,放你的文字们一条生路。它们可以从旱路走,也可以从水路走,还可以从我大脑的后门出逃。我早已叮嘱过给我看门的那几条狗,让它们子夜时分去树林里偷情,并剪裁了你写在笔记本上的一首诗给它们,捎去献给情人做礼物,以增添生活的浪漫和品位。這一切我都替你安排妥当了。你如果还信得过我跟你一样承担着某种使命,那就什么都不用再说了,只要饮下这碗酒,再喝下这碗血,从此我们就是兄弟了,从此我们就是亲人了。我哪怕就是死,哪怕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护送你的文字安全抵达汨罗江。然后,再跑去仓颉的坟前烧一炷高香。   009
  我向您请教的问题,都是签文上没有记载或预示的?在来之前,我已经从下下签抽到上上签,都没有得到满意的解答。我也曾深深地相信,这数十张签文,已经囊括了人间万象的奥秘,但我还是在生活中时时窥见签文之外的现象——这让我迷惘、惊讶和怀疑。故我今天特地来参见您这位高僧,希望能从您处获得释疑和开化。我只想请教您几个简单的问题——寺庙到底是为僧侣而存在还是为众生而存在?佛法到底是为恶而存在还是为善而存在?拜佛到底是放大了人的慈悲还是放大了人的苦难?天堂和地狱到底是不是同一个地方?这几个问题,您能如实地给我开示吗,高僧?我恳请您能为受困于红尘中的人指点迷津。您可千万别沉默,您敲木鱼的手也千万别颤抖,不然,跪在你面前的我将会更加不安。
  010
  我知道你有钱,但我既不羡慕也不嫉妒你。我知道你的钱都不是通过正当途径获得的,但我既不检举也不鄙视你。我相信你的内心自设有一个公堂和一个监狱。我这样做,已经对得起你了,但你不该反过来陷害我。你知道我正直,就在我面前表演慈善;你知道我原则性强,就想方设法来拉我下水;你知道我做人有底线,就不断向我灌输“清高当不了饭吃,人还是要食人间烟火”的歪理。我倘若始终不被你同化,你就变着花样来欺辱我,把我当作一只随时可以踩死的小蚂蚁。或认为我是个书生,天生胆小,又爱惜自己的羽毛,就以野蛮的手段来要挟我,把我当作一个吹弹可破的气球。如果这样做,你仍不能达到你想要的一切,你还会使出最后的杀手锏来伪装可怜,哭诉自己虽然有钱,但实际却是个非常凄惨和不幸的人,以此使我的悲悯心大动而最终屈服于你。你以谋取钱财的思维和逻辑,把我的优点当成我全部的弱点来攻击我、制服我。我不得不佩服你的心机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勇气。你也的确是世人眼中的佼佼者和强势者,我抵抗不过你,更没有资本和人脉来替我伸张正义。我明白自己太弱小了,但我唯一可以坚持到最后的,就是维护好自我人性的纯洁。
  011
  人到中年,本想越活越轻松,却偏偏越活越沉重。你看有哪一个中年人的脸上没有一对黑眼圈?有哪一个中年人的心里没有藏着一肚子苦水?有哪一个中年人的脑子里没有放着几把小算盘?有哪一个中年人的头发没有被生存薅拔稀疏?有哪一个中年人的泪水没有泡胀过自己的孤独?有哪一个中年人的睡眠是他的安魂曲?有哪一个中年人的身体和心理是没有毛病的?有哪一个中年人在做爱的时候还有雄心和尊严?有哪一个中年人回到家中没有过抱怨和发脾气?有哪一个中年人对生活还抱有激情和信心?有哪一个中年人不像是一个老年人?……人到中年,本想越活越轻松,却偏偏每时每刻都在遭受命运穷追不舍的打击。
  012
  有人二十岁就悟透的事情,有人六十岁都还没弄明白。有人从小就在施舍的东西,有人到死都还在索取。有人年轻时就知道不能结交的人,有人到晚年都还在拼命巴结。有人日日都在递减欲望,有人天天都在膨胀欲望。有人很早就开始对人生做减法,有人自始至终都在对人生做加法……这样的区别注定有人会一生得到幸福的馈赠,而有人只会一生得到悲剧的馈赠。也正是因为这样,有人走着走着就走成了智者或菩萨,而有人走着走着就走成了愚者或恶魔。若对照这个区分来检视自己,再回顾一下我们所走过的路程,便可清楚地知道,我们到底是获得幸福的馈赠多,还是获得悲剧的馈赠多。也由此可以明确地判断出,自己到底是一个智者或菩萨,还是一个愚者或恶魔。
  013
  我不是我,我只是你想象出来的一个我。你也不是你,你只是我想象出来的一个你。至于你我的名字,那更是与我们无关,只不过是生命的一个代号,供上帝借以将你我从同类中区分开来。也就是说,你我都是想象的产物——我们都在把彼此想象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我怕冷,就把你想象成火;你怕热,就把我想象成冰。我怕痛,就把你想象成药;你怕死,就把我想象成生。我怕黑,就把你想象成光;你怕苦,就把我想象成甜。我怕鬼,就把你想象成人;你怕人,就把我想象成神……这样的想象,既拯救了你,也拯救了我,还拯救了想象本身。我们都是想象的产物,我们都活在巨大的想象里,一如我们都活在巨大的恐惧中。
  014
  我是一个狭隘的人,这使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某些人——我不会原谅那个站在死难者的坟前跳舞或唱歌的人;不会原谅那个将文字和思想都出卖给火焰的人;不会原谅那个将正义与和平都交给军火商的人;不会原谅那个在他人的伤疤上钉钉子或涂抹毒液的人;不会原谅那个披着慈善的孝帕哭丧或抬棺的人;不会原谅那个踩着别人脊柱做的楼梯往上爬的人;不会原谅那个把刀子藏在微笑里收割良心的人;不会原谅那个专门在勇士的额头上插白旗的人;不会原谅那个朝孩子的血管里注射致幻剂的人;不会原谅那个在诗人的嘴巴上挂锁或缝针线的人;不会原谅那个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刷油漆或挡遮羞布的人;不会原谅那个在弱小者的呐喊里安装报警器的人……我是一个狭隘的人,但我又是一个宽容的人——我的宽容使我可以做到给任何一个我不会原谅的人书写墓志铭。
  015
  不知道从哪一夜开始,我不再掩上房间的门扉和小窗,也不再闭上眼睛睡觉。我总有一种感覺,你会在夜半里悄悄地跑回来。我怕看不清你,还故意在屋内点亮一根蜡烛,像供佛一样供在你的照片底下。自从你在城里失踪后,我就再没有过欢乐。每天晚上,我都会在记忆中替你画像,把你画得比天使还要美。虽然,你留给我的印象,总是有着一副忧郁的面孔和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我曾想过太多的办法去找寻你,也曾问过隔壁会下阴的巫师,你到底是死了还是继续活着。巫师告诉我要有耐心,说你就藏在时光的皱褶中,正在经历自身的轮回。三天两头,我都会跑去你失踪的地方向知情人打听你的下落。凡是被我问及的人,他们要么摇着头答非所问,要么支支吾吾遮遮掩掩,好似一旦说漏了嘴,自己也会失踪。只有一个胆大的好心人,给我提供了唯一有价值的线索——你失踪时穿着一条窄窄的白裙子,像缠着一匹放旧的裹尸布。
  016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遇见的都是喜庆的事情。我遇见屠夫把刀藏进刀鞘,正在跟一头猪散步;我遇见一名舞女擦掉口红,正在亲吻一个患白血病的姑娘;我遇见一个姐姐背着自己的弟弟,弟弟背着自己的玩具熊,正在说着互相安慰的话;我遇见一双贪婪和邪恶的眼睛,正在接受圣水的洗涤;我遇见一个坐在墓碑旁的人,正在静读一本墓主人生前写的小书;我遇见一个不满三周岁的孩子,正在抚摸刚刚出狱的妈妈的白发;我遇见一位红衣喇嘛,正在双手合十地替一个满身疮痍的流浪者念经;我遇见一个长期习惯了拜神的人,正在第一次跪拜比神渺小的生灵;我遇见一个已被医学宣布死亡的人,正在重新发出微弱的呼吸;我遇见一个官员步行到乡村,正在跟一对农民夫妇平等地拉家常;我遇见一个儒雅的新郎,正在跟一个重病在身的新娘拜堂成亲……今天是个好日子,我遇见的都是百年难遇的好事情。   017
  我们天生是两类人,永远走不到一起。你爱好文学是附庸风雅,想朝自己脸上贴金。我爱好文学是受命运驱使,为活着作证。你读书是为获取谈资装斯文,我读书是为安顿灵魂求心静。我过的是简朴的生活,你过的是奢华的人生。我会为一根芦苇而忧伤或一只飞虫而哀叹,你只会为跟有身份的人喝酒而荣耀或有权势的人照相而陶醉。我看见不公正的事情会愤怒,你看见人间的罪恶会沉默。我不会向对自己有利的人谄媚或行贿,你会向对自己有帮助的人放低人格或下跪。我一生都不可能受制于人或听凭谁的摆布,你一辈子都在拍人的马屁或做他人的宠物。我知道你比我活得潇洒和滋润,你知道我比你活得艰难和尴尬。但我不后悔,我的生命是属于我自己的,我有权选择过什么样的人生。请原谅我与你的分道扬镳吧,我真的并不比你伟大,也并不比你高尚,只因我们的的确确是天生不同的两类人。
  018
  我知道你现在很有名,也很得意,但我并不敬重你。我很清楚你的名气是怎么来的。你已经那么有钱了,每天吃香的喝辣的,还包着飞机游遍了天堂和地狱,享受着亿万人一辈子都享受不到的幸福生活,又何必拿钱来买这种廉价的荣誉呢?或许钱的确是个好东西,它可以让你买到豪车、洋房、珠宝和灵魂出窍的幻觉;可以买到人脉、职位、刽子手和魔鬼的笑靥;还可以买到护身符、猛男少女和风水宝地,这些都能使你活得风风光光,醉生梦死。但你想过没有,唯獨你花重金买来的“艺术声誉”,恰恰是你最大的羞耻。你有钱固然可以出书,还可以开新书发布会或研讨会。你没有才华,也固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请人代笔或剽窃他人的语词和思想,以此扬名立万,俘获许多巴结你的读者的赞颂。你也会因此获得除金钱之外的精神上的飘飘然。但是,但是啊,你用金钱换来的,只能是一个无比丑陋的灵魂。故我并不敬重你,尽管你现在很有名,也很得意。
  019
  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我们驱车去医院看望一个朋友。那个朋友已经认不出我们了,只依稀对你脸上的那道伤疤和我额头上的那个烟蒂痕有记忆,那是我们当年为拯救他而留下的友谊的见证。那时,他遭人诬陷,被关押在一个黑屋子里。我们跑断了腿四处去搜集他无罪的证据,结果所有的证据都变成了他的“死亡通行证”。有人威胁我们,如果胆敢再管朋友的闲事,我们的结局将跟朋友一样,甚至更惨。后来朋友怕连累我们,只好乖乖地妥协了。我们在那个夜晚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形销骨立,被人用绳子绑在一张木床上。隔着铝合金窗的栅栏,我们看见他的灵魂在挣扎和呐喊。我们都想伸手去拉拉他,却发现只能是你的手拉住我的手。我们两手相握的瞬间,清晰地听到他的骨头碎裂的声音。继而,我们看到有一团火,从他的骨油中升起,焚烧了他活着的真相。返回的路上,你就精神失常了。直到现在,我都没法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在同一个夜晚,我失去了两位挚友。
  020
  活了几十年,还是给自己写份简历吧——跟放在个人档案里的简历不一样的简历。档案盒里的简历是被格式化了的简历,我写的这份简历是有血有肉的简历。档案盒里的简历是留给组织看的,我写的这份简历是留给自己的孩子看的——吴佳骏,农民后裔,出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个饥饿的初春午后。在大石村一所简陋的乡村小学完成启蒙教育,又扛着锄头跟着父母在社会底层沉默地实践了十几年。中专毕业,先后在三所学校教书育人,见到过太多少年纯真的眼神和痛苦的表情,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能力改变他们的命运,也终究成不了一个好老师,遂转而开始爱上写作,以文字记录生存和抚慰灵魂。离开三尺讲台后,阴差阳错地去了一个机关单位写公文,见到过太多人性的扭曲和丑恶的嘴脸,不得不于压抑和孤愤中辞职,跟着自己的心走出故园两百多公里路,躲进大学校园内辜负了几年好光阴。再之后,为活命也为信仰,决心皈依文学,一边“替他人作嫁衣裳”,一边在写作中修行抄经——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见佛陀。至今出版过小书数本,最终未必有一本书可以留存于世,但这已是我的修行法门。我知道自己资质平平,终生都将无所成就,却仍痴心不改地选择以这种方式度过余生,并带着写作给我的开示奉行简朴生活和农夫哲学。
  021
  我很庆幸没有人理解和关注我,让我寂寞地守住了我沉默的美学。沉默使我免于被包装和消费,免于被诟病和肢解。我希望我的耳根和文字都能获得清静。从握笔写作那天起,我就给自己立下规矩——绝不恶搞文学,要以抄写佛经的心态从事写作;也不假借文学换取虚名浮利,去做沽名钓誉之徒。如果写作已满三年,都还写不出像样的作品,证明我的确没有才华和天赋,老天爷没有赏赐给我干这行的饭碗,那我就去干点别的什么,千万别把大好年华都葬送在这上面。我十分清楚,爱好和能力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作家不是人人都可以当的,我不想自己给自己注射麻药,更不想自己把自己当猴耍,我不需要这种自欺欺人的虚荣。如今,我在写作之路上跋涉了二十多年,既没大红也没大紫,这充分说明我的文学才情有限,但也没有令人绝望到要去改行的地步,那我未来还会继续写下去,直到我提不动笔为止。我从来都是在为那些不读我作品的人而写作的——我也是其中一员——我们都是沉默的大多数。这种状态很好。我永远成不了文学大师,我只是一个给文学边打小工边做学徒的人,但我不能因为知道自己成不了大师就怠工或不认真学艺。倘若做人都有问题,那为文也注定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人格和品行太差的人,名气越响耻辱越深。我很庆幸没有人理解和关注我,让我孤独地与我的写作患难与共、祸福相依、生死相契。
  022
  别爱我,爱我的文字吧,我的文字或许比我更有魅力和生命力,更值得你们去阅读、珍惜和呵护。我写出的每一个汉字,都是真诚的,还用血泪净过身。你们可以随时捧着这些文字去供佛,或拿到太阳底下供奉天地。这些诞生于黑暗中的文字,个个都散发着灼热而滚烫的光芒。别爱我,爱我的文字吧,我的文字或许比我更能给你们温暖和安抚,我已经把我作为人的一切真相都变成文字了。读我的文字也许未必能减少你们的恐惧,但无疑可以增加你们的信念。在我的文字里发生的事,你们每个人都有权利知道。别爱我,爱我的文字吧,如果你们都是质地干净、品性纯正的人,爱我的文字或许比爱我更有价值和意义。我的文字里不一定有真理,但肯定有正义;不一定有理想,但肯定有光芒。别爱我,爱我的文字吧,如果你们都想做真正的人。爱我的文字就是爱我,爱我的文字就是爱你们自己。
  023
  该怎么总结我的前半生?我拉住我的后半生发问。后半生没有明确回答我,只是给了我几条忠告:不要跟不写作的人谈写作,也不要跟写作的人谈写作,要谈就谈点写作之外的不幸;不要跟男人谈女人,也不要跟女人谈男人,要谈就谈点男女之间的丑闻;不要跟穷人谈富人,也不要跟富人谈穷人,要谈就谈点贫富之间的仇恨;不要跟领导谈下属,也不要跟下属谈领导,要谈就谈点上下级之间的恩怨;不要跟善人谈恶人,也不要跟恶人谈善人,要谈就谈点善恶之间的颠倒;不要跟病人谈医生,也不要跟医生谈病人,要谈就谈点医患之外的配方;不要跟乡下人谈城市人,也不要跟城市人谈乡下人,要谈就谈点城乡之间的矛盾……除这几条忠告外,后半生还特别提醒:千万不要重蹈前半生的覆辙,请时刻谨记沉默是福,惜墨是金。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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