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采访袁隆平,至少已有四次,时间跨度十余年。我们目睹他从“70后”变成“80后”,到今年,1930年出生的他正式跨入“90后”了。“80后”“90后”都是他的自称,从第一次见面,我们就发现,他是一个“好玩到飞起”的人。
伟大的科学家都有相似的伟大,但各有各的性情。我们在2020年开年想起袁隆平,固然是因为他的伟大——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之年,回首来路,正是袁隆平的“禾下乘凉梦”,解决了数亿人的吃饭问题。“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从此才能谈得上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文明等诸多方面的小康。
但他不仅仅只有伟大,而且他未必会认领“伟大”二字,他乐呵呵的,形似老农,神似老顽童。采访他,往往是年轻的记者先被他逗笑了。这样的性情实在太招年轻人喜爱了!
他有了专属表情包,成了金句“梗王”,自带“热搜体质”,被称为“魔稻祖师”。有热心的网友数了数,光是2019年下半年,他就上了26次热搜,堪比顶级流量明星。
上热搜的原因五花八门,有一次是因为他录指纹时告诉民警自己手上有10个螺纹,有一次是他在国际会议上用英语致辞,有一次是他(虚岁)九十大寿的蛋糕上插了稻穗,有一次是北京协和医院找到了他的出生档案……最近一次则是媒体发现他常年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理发,“袁隆平路边小店理发16年”的微博话题一天内达到2.1亿阅读量。总而言之,只要你看手机,三天两头就会看见袁隆平的消息又“刷屏”了。
庄严的成就和有趣的灵魂,如此反差集于一身,让袁隆平成了跨越广袤大地上所有年龄段的“国民偶像”。今天,写下袁隆平这个名字时,前面无需加任何头衔了,几乎每个中国人都认识他。
一直“顽童”
2019年7月23日,记者在长沙一处稻田旁又见到了袁隆平。这是长沙最热的时节,潮湿闷热,稻田里热气翻滚,人像是在地里“蒸”。大中午的,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几个人。这种酷烈的天气对老人一点也不友善,但袁隆平穿着黑鞋、黑裤、条纹衫走过来,略有些蹒跚,精神挺好。
田边有几位技术人员正在等待,一见袁隆平,就向他反馈技术信息。袁隆平听着,不时点头,不时询问。过了一会儿,家人朋友也跟了出来,有人拍了一只落在他身上的蚊子。袁隆平跟技术人员交流完后,转过头,眼神亮晶晶的,故意提高嗓门,喊了一句“是誰打了我?”大家都被他逗笑了。
这和3年多前的见面何其相似。2016年6月,也是炎热的长沙,记者在中国杂交水稻博物馆门口见到袁隆平。那时他86岁,刚做过眼睛手术,特意戴了一副墨镜,见到记者就打趣道:“像不像个黑老大?”在博物馆里没聊多久,他就赶着去田间,因为正值水稻生长期,他每天都要下田观察。
离他最近的那片试验田,就在自家屋后。袁隆平的家是一座带围墙的小院,里面有座二层小楼。整个小院裹在绿色里,种满了冬青和树木,廊子里还挂了两排红灯笼。
袁隆平的秘书杨耀松给记者指了指,袁老的卧室就在小楼的二层。住在二层,对袁老有一个很大的好处,“来到窗户旁边就能看到心爱的试验田,甚至躺在床上侧个身子就能看到”。
试验田和家之间,连围墙都没有,只有一道矮矮的铁栅栏。每天清晨就会有这样一幕:还没吃早饭的袁隆平出门,来到田边,看一看、望一望、查一查。
虽然年近90,袁隆平的日程依然每天都排得满满的。
就在接受记者采访那天上午,屋子里来了三拨访客。其中,德国国际合作机构(GIZ)非洲水稻工作组代表团一次就来了28人。他们与袁隆平、与工作人员交流时格外虔诚——对很多从事粮食工作的人而言,这里有如圣地。
《湖南日报》退休记者谭毅挺记得,1986年9月在长沙举行的杂交水稻国际学术讨论会上,联合国粮农组织时任总干事爱德华·萨乌马博士在致辞中说:“中国有一句话叫‘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但对我们搞杂交水稻的人来说,‘上有天堂下有长沙’,为什么?因为这里是我们杂交水稻的‘麦加圣地’。”“搞杂交水稻的科技人员,如果你没有见过袁隆平博士,那你的杂交水稻研究还没有起步。”
谭毅挺早在1978年就因采访而认识了袁隆平,是报道袁隆平最多的记者。尽管已经过去40多年,他仍然记得第一次见袁隆平时的样子:“他一点都不摆架子,动不动就‘哈哈哈’地大笑。”
这种大笑,在后来几十年的采访中时常听到,有一次还是在课堂上。袁隆平给学生上课总是不按牌理出牌,“他有个学生叫李必湖,说袁老师讲课总是走过来、走过去的,总要看学生做的记录,看到记得不好的,还要说‘你这个记得不好,我教你,这么写’,写对了,他就‘哈哈哈’地笑,心满意足地走回讲台接着上课。”——对比那个双手挠着头说“带博士好麻烦”的袁隆平表情包,真是始终如一的好玩。
记者也记得,2016年采访时谈到年轻人不愿意学农这样的严肃问题时,袁隆平有自己独特而幽默的建议:“学农的人身体好,田野工作、呼吸新鲜空气、晒太阳,不缺钙。我现在86岁,还可以每天下田工作。”
新晋网红
袁隆平的幽默让年轻人觉得可爱,他从上一代人眼中“解决吃饱饭问题”的“神”变成了年轻人眼中自带萌点的“国民爷爷”。
近两年,不断有年轻人成为袁隆平的“自来水”,就是“自愿来做水军”,主动用网络语言重写袁隆平的故事,在社交媒体上广泛传播。 2019年7月,央视《面对面》节目播出对袁隆平的专访,没过多久就有很多自媒体、网络大V、段子手在节目中发现了袁隆平的萌点——他说带博士生“会死脑细胞的”,他碰到难题时愁得频频抓头,他说自己“自由散漫”——一轮新的传播后,“90后梗王袁隆平”的话题被推上热搜,阅读量达2.3亿,相关微信文章出了好多篇阅读量10万+。评论也“花式表白”——“袁爷爷有偶像包袱了”“最酷90后”“爱您哟”等等。
最近这半年,袁隆平上了26次热搜,大多数时候都是因为意想不到的事情。比如2019年12月25日,上观新闻报道北京协和医院发现了袁隆平的出生档案,接生医生恰巧是后来成为全国妇产科第一权威的林巧稚。这种巧合又刷出爆款的传播文章,网友留言“一位伟大的人引领另一位伟大的人来到世间”。
也有些是重大至极、必然上热搜的。比如新中国成立70周年之际,袁隆平被授予最高荣誉共和国勋章,他和另外7位一起获得勋章的老人“承包”了全国人民的赞誉与激动。在颁奖之后,媒体还追着问他,颁奖时和习总书记说了什么。
除了夸赞,袁隆平还会以另外一种方式成为舆论关注的焦点——网友为他打抱不平。有时是他获得科学大奖后被质疑,有时是他因“豪宅豪车”等传言被人批评。每每这时,都会出现更多打抱不平的声音来普及袁隆平的贡献,粉碎关于他的各种谣言。
2017年,有人在网络上抨击袁隆平“住豪宅”,于是有媒体前往青岛市李沧区的青岛国际院士港实地探究。这是当地实施科技引领、人才优先战略的一个花园式办公园区,从外观看,喷泉、花园、别墅,的确像个豪宅。但走进去,才发现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科研中心,有公共办公区域和会议室,各个房间都有科研器械。视频曝光后,再没人拿“豪宅”说事了。更多网友认为,即便是豪宅,袁隆平也值得。
成为年轻人的新偶像只是表面现象,更深层次的原因是社会观念的进步,人们不再将艰苦奋斗当作科学家的标配,而是希望为国家和人民做出贡献的人能够享受到相应的物质条件和精神荣誉。
事实上,无论是经历过饥饿的一代人,还是吃得饱穿得暖的一代人,甚或是出生在网络时代的“新新人类”,对袁隆平的喜爱都源于同一个基础——他培育的杂交水稻不仅让14亿中国人吃饱饭,还给全世界遭受饥饿的地方带来生的希望。
1973年,袁隆平带领团队研究成功三系杂交稻。此前,国际水稻研究所的专家也搞过同类研究,但搞了两年就放弃了。当时国际上给出这样的评论:中国杂交水稻是在脱离了西方这个所谓农业科学源头的情况下,自己创造出来的一项成果。
1981年,袁隆平的籼型水稻研制成功,获得国家技术发明特等奖。这是我国第一项授予农业方面的特等发明奖。
依然执着
加入“90后”阵营的袁隆平依然在做和农业有关的事。
2019年9月初,他出席湖南农业大学开学典礼,在致辞中告诫广大农业学子“要躬行实践、厚积薄发,除了学习书本知识,也要多到田间走走”;
9月中旬,获得共和国勋章的消息传来时,他正在试验田里查看第三代杂交水稻生长情况,12亩试验田当时处于对花时期,是关键阶段;
10月,在兴安盟大米产业发展论坛上,他又高兴地告诉大家,实现了超级杂交稻亩产1000公斤的目标,正在向1200公斤冲刺。
超级杂交稻亩产1000公斤的目标,正是10年前八十大寿时,袁隆平给自己定下的90岁生日礼物。那是2010年9月7日,第一届中国杂交水稻大会在长沙举行,袁隆平在生日当天作主题报告时提到,“到我90岁的时候,我要实现亩产1000公斤”。
那一年,他感慨道,世界一些国家和地区仍然存在粮食危机,保障粮食安全的警钟必须时时敲响;他希望杂交水稻技术能为全世界的粮食安全作出新贡献。10年过去了,当年许下的生日诺言已经实现,当年的生日愿望仍未改变。
對于杂交水稻研究,他一如既往地执着。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研究员辛业芸说:“袁老的特点是没有休止。”
辛业芸记得,超级杂交水稻第一期攻关时,有记者来采访袁隆平:“袁院士,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他答:“超级杂交稻实现了,我就心满意足了。”
2000年第一期攻关目标实现,亩产达700公斤,记者再问,他答:“实现了超级杂交稻第二期目标,我就心满意足了。”
没想到,2004年就实现了第二期目标,亩产达到800公斤,比国家计划提早了一年。后来,袁隆平也不好意思再这样回答记者了。
“就像跳高一样,到后面每升高一点点都很难。我们到第三期的时候实际上花了7年时间,亩产900公斤的目标2011年才达到。但之后,他似乎又摸清了规律,找到了技巧,后面的进度好像又快了,第四期、第五期……”辛业芸说,超级杂交稻的亩产数字像是马拉松里程数,袁隆平“是不会停止的”。
在这场马拉松里,袁隆平从来没有年龄包袱,遇事就会亲自出面解释清楚。2014年秋天,安徽蚌埠等地的近万亩“两优0293”(超级稻品种)出现大面积的绝收或减产。一时间,对超级稻的质疑甚嚣尘上,“超级稻稻种严重过剩”“超级稻口味品质不佳”等话题在网上流传。
舆论纷乱,袁隆平发表题为《请别再向超级稻泼脏水》的文章,从历史发展、现实数据的角度对网友的质疑一一进行驳斥,承认有问题,但也绝不是一些“居心叵测”之人描述的那样,文章不卑不亢。结尾处他写道:“超级稻研究事关国家荣誉和粮食安全,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绝不会退缩。”
纷争属于外界,湖南的老农们视袁隆平为身边懂科学的大家长——这里的每一个区县都有袁隆平的杂交水稻高产试验田,有的是百亩高产示范片,有的是千亩高产试验田,有的甚至是万亩推广片。
在水稻的生长期和收割期,当地农民冷不丁就会在田间地头看见袁隆平,黝黑,瘦小,背有点弓,太阳大时还会戴上村民人手一顶的大草帽。如果不刻意分辨,你分不清谁是袁隆平,谁是村民。
他早就融进了这片田、这些人里面。
他的出现,就是丰产的希望。
(赵霞荐自新浪网)